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初恋二十年 作者:想飞的田园猫 文案 主题:初恋是一场躲不过的劫。 非玛丽苏,不傻白甜 拒绝套路,反对脸谱化 故事梗概: 十八岁的沈晓辉,一无所有,满怀理想和斗志,为了安慰突遭家变的初恋女友苏苀(háng),可以爬上货车,颠簸两千多公里,只为一句:我还是不放心。 后来,他更名为沈成浩,手里握着的,是一家蒸蒸日上的集团公司,但他的心,却百炼成了钢,是冷的硬。 廿载芳华刹那,那种奋不顾身的纯粹和孤勇,曾经的沈晓辉,死得有多彻底? 曾经的他们有多完美,后来的苏苀就有多不甘心,可是,不甘心又能怎样?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虐恋情深 青梅竹马 婚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女主苏苀,男主沈晓辉/沈成浩 ┃ 配角:欧阳之风,蒋笑卿,钱宁宁,程学峰,耗子陈智明,苏娜 ┃ 其它: ================== ☆、第一章   苏苀是那种淡淡地站着就能成一幅画的女孩。   这是沈晓辉在临江钢厂附中门口的梧桐树下见到苏苀时,突然有的感觉。   那天中午下过一阵暴雨,傍晚的天空,像极了一幅由任性的孩子随意泼洒出的水彩画,孩子用他最喜欢的红色和橙色,在湛蓝的画布上一层又一层,肆意堆叠,铺天盖地,毫无理由,却美得神秘又炫目。   沈晓辉迎着光望去,山脊上的夕阳,透过天际火烈烈的云彩,照在田野里、树梢上,仿佛一道来自天堂的光,要将地上的万物化作精灵。苏苀就在那颗高大的梧桐树下,背对着沈晓辉俏生生地站着,静静地欣赏着燃烧了大半个天空的火烧云。夕阳在她的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沈晓辉从苏苀的脚跟处沿着地面的影子一直望到自己的身上,细细地分辨着:纤细的小腿,飘动的裙摆,盈盈小腰,一字香肩,沈晓辉低下了头,看见苏苀欣长的脖子和俏皮的马尾落在自己雪白的衬衣上,停在胸膛,像温热的初夏的风,虽虚无缥缈,却暖暖的,痒痒的,让人心醉。   “老大,老大。你喜欢苏苀啊?要不要我帮你递个小纸条?”   说话的男生有个神采飞扬的名字,叫马骏驰,他还有个更合适他的外号,叫麻球,是沈晓辉的死忠粉。   麻球的父亲是沈晓辉父亲沈万根的领导,可麻球却是沈晓辉的跟班。麻球跟沈晓辉同级不同班,他和苏苀在一班,而且就坐在苏苀的前排,沈晓辉则在三班。   麻球是临江的一种早点,有些地方叫麻团、油堆或者麻圆,是一种油炸面食,糯米粉团包着豆沙裹了一层芝麻炸成一个球状,味道甜腻。   麻球人如其名,长得溜圆,不到一米六的个头,却有接近一百五的体重,一张脸胖得把五官都挤得没地儿呆了,跟瘦高的沈晓辉在一起,更是反衬。麻球的性格也像他的名字,绵软、胆怯但却“富有”,每天零花钱多得花不完,正是校内外小混混眼里一块上好的肥肉。自从某一次沈晓辉把擂他肥的几个小混混揍爬下以后,麻球就彻底拜服在沈晓辉的牛仔裤下,成了沈晓辉甩都甩不脱的影子。   “喜欢你个头!”沈晓辉右脚点地,像提马嚼子一般抬起自行车的前轮,以后轮为支点,潇洒地将胯.下的二六自行车掉了个头,打消了要不要问苏苀的纠结。沈晓辉本来想问她,怎么还没回家?你的自行车呢?或者,厚起脸皮大胆问一句,要不,坐我的自行车,我送你回家?   “老大,我们学校好多男生都让我给苏苀传过纸条,不过苏苀都没理他们。老大,老大,……”麻球使出吃奶的劲儿蹬着脚下的踏板,把他的凤凰车踩得嘎吱响,还是追不上他的老大。   沈晓辉和苏苀从小就认识,甚至,在临江钢厂至今还有人记得关于他们俩的一个有趣的梗,说苏苀睁眼看世界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沈晓辉。这个梗具体是怎么回事,沈晓辉并不知道。在沈晓辉的眼里,苏苀和他虽然都在临江钢厂的家属大院里住着,但他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所以,这个梗,在沈晓辉看来,实在是个迷。他问过母亲李再招两次,都招来了母亲一顿没头没脑的臭骂。   临江钢厂是临江市的龙头国企,地处临江市北面近十几公里外的洋山河畔。自1955年建厂,发展势头一直不错。如今厂内职工就有四万多接近五万人,再加上职工家属以及周边的村镇,早已经形成了以临江钢厂为中心的独立的生活区域,其发展规模堪比一座县城。   沈晓辉的父亲沈万根是一个初中文凭的运输队司机,就是这份工作还是从去世的爷爷沈才生那儿顶替下来的。母亲李再招在钢厂大院外的集贸街上盘了个门面卖杂货,李再招更是小学都没有混毕业,正经八百的农村人,一直到沈晓辉高中的时候,政府放宽条件才拿到农转非的城镇户口。   而苏苀的父母,则是临江钢厂的名人。父亲苏长林是名牌大学毕业,那时候已经是钢厂的二把手。大家都说由苏长林负责的钢厂转型项目完成的时候,老书记魏德胜也该退下来了,接班的毫无疑问会是苏长林。苏苀的母亲凌雅意是全国知名本土画家凌放的女儿,凌雅意本身也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美女画家,改革开放后,文化馆兴盛,市文化馆馆长亲自登门造访,请凌雅意出山负责美术科。   凌雅意只在文化馆工作不到两年,苏长林就以临江钢厂离市区太远、不想跟妻子做周末夫妻为由,劝凌雅意辞了文化馆的工作。那时候凌雅意正好怀上了苏苀,便决定专心在家相夫教子。   在苏苀的周围,一切都非常美好,父母的宠爱、优越的物质条件、还有母亲凌雅意投入大量心血为她培养的美好性格以及生活品味。苏苀的人生和成长,按照父母亲的教诲,完全没有长偏,不管是长相、性格还是才能,她已经成了父母眼中的欣慰和骄傲。   在钢厂,苏苀家是人们心中的“你看人家家”那种让人羡慕的家庭。但却几乎无人宣之于口。   如果有父母胆敢教训自己的孩子说:“你看看人家苏苀。”   他们的孩子常常也会顶上一句:“那你看看人家的爸妈!”   在沈晓辉看来,苏苀的一切羡慕不来。   他的人生注定是市井的、烟火气的。   看不起媳妇又爱到媳妇的杂货店占便宜的奶奶,强势、精明又泼辣的母亲李再招,她们俩几乎天天在集贸街上演婆媳大战。在婆媳大战中本应该受夹板气的是沈万根,但沈万根一年当中多半的时间都在外面跑长途,他一边在外面风餐露宿,一边庆幸自己可以外出躲灾。   可以说,苏苀的家庭氛围和教育方式是细腻、周到、温和又浪漫的高级知识分子式的,如果用音乐来比喻的话,它是优雅的古典纯音乐。   而沈晓辉的家庭,如果也用音乐来比喻,它就是西班牙斗牛曲。这一对绝配的婆媳,为了维护各自在这个家里的一点点毫不起眼的地位和利益,随时披挂上阵,不管青红皂白,撒丫子狂奔,杀他个气势磅礴、尘土飞扬。   因为李再招跟婆婆关系恶劣,再加上李再招个性刚烈,就算后来婆婆主动示好要求帮忙带孙子也没用。所以,几乎从沈晓辉满月伊始,他就躺在杂货店的摇篮里看着各色人等进进出出。   但这充分启发了沈晓辉的语言天分和观察能力。八个月不到,沈晓辉就能说不少简单的话了。还没开始学走路的时候,他就会自己踩着那架自制的、像古代囚车样子的学步童车到货架子上拿自己要吃的零食。要是太高或者太矮拿不到,沈晓辉会指手画脚地让客人帮忙去取。再大一点,沈晓辉便能够像大人一样跟人聊天,而且不管谁要想占他的口舌便宜,往往能被沈晓辉一眼看穿。   有沈晓辉的地方,通常都围着一群男女老少:   “哎哟喂,这孩子,牙还没长,会吃鸡腿了。”有人把大鸡腿往三个月大的沈晓辉嘴里塞,就想看看他啃鸡腿啃得满嘴流油的样子。   “你们瞧,你们瞧,这孩子吃干辣椒了。啊哈哈哈,哎哟喂,看把他辣得那样……”有人故意把碗里的干辣椒连饭一起喂给了一岁的沈晓辉,等沈晓辉回过味儿来,辣得直掉眼泪、用手撸舌头的时候,这又成了大家伙儿好几天的乐子。   隔壁修鞋的老光棍铁拐吴,小时候放牛,被疯魔了的牛踩断了一条右腿。如今四十几岁了,无家无业,十几二十年如一日守在李再招店门前修破鞋,闲了也得拄着双拐或者坐在轮椅上,根本无处可去。   老光棍无聊的时候最喜欢逗沈晓辉。   “来,小辉,喊我一声爸爸,给你买对面的小汽车。”   沈晓辉看着对面玩具店门口摆放的那辆红色小汽车,馋得眼睛发直,眼巴巴望着,嘴里却对铁拐吴说:“先买车。”   “嘿,小人精,先叫再买,不叫就不给你买。”铁拐吴说着从口袋把钱掏了出来。   沈晓辉把眼神从小汽车上转过来,看着铁拐吴手里的钱,奶声奶气地问:“叫什么?”   铁拐吴乜斜了一眼柜台里漂亮的李再招,得意地说:“爸爸!”   “乖——儿——子!”沈晓辉学着李再招喊他的语气对铁拐吴应道。   周围看热闹的人都乐疯了,李再招也笑岔了气,指着铁拐吴喊乖孙子。以后大家看见沈晓辉来了就会冲着铁拐吴喊:“乖儿子,你爸来看你了。”铁拐吴面红耳赤地摇着他的轮椅,轮着铁拐杖追着取笑他的街坊打。   五岁左右的时候,沈晓辉已经正儿八经地当起了掌柜的,看价格、算钱、找零、跟顾客扯皮,做得有模有样。集贸街上甚至刮起了一阵风,大人们都鼓捣着让自己的孩子守店,美其名曰锻炼能力,可就是没一个孩子能训练得像沈晓辉这样麻利,众人都不得不服气沈晓辉天资聪颖。李再招得意之际,索性连幼儿园都懒得让沈晓辉去上了,直接让他在杂货店里提前上起了班。在李再招的刻意培养之下,沈晓辉从此在“人精”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   沈晓辉没有上学之前,在大人们眼里,他和苏苀各有各的优点,而且因为沈晓辉的早慧,人们对李再招和沈万根不知不觉也高看一眼。甚至,有人曾经预言,沈晓辉长大了绝对能混出个人样。   这种话,沈晓辉并没有听进去,他从小聪明,也反叛,当别人说他会混出个人样来的时候,他不屑地反问:谁长大了又不是个人样?   但李再招却当了真了,她很得意,觉得是老天开了眼,给了她一个这么有出息的儿子,她儿子的人生,绝对不会过得像她和死鬼老公沈万根,一眼就能望到头,除了窝囊还是窝囊。   然而,世事难料。   上学以后,沈晓辉太野的性格弱点渐渐暴露出来。上课、做作业、写字这种拼耐心的活儿,沈晓辉完全不擅长。起初,沈晓辉还能凭借着从小在杂货铺卖东西锻炼出来的快速计数能力和认得的那些字,三年级以前考个中上游没问题,但是一到三年级开始写作文,而且数学突破简单加减法的时候,沈晓辉的成绩便一落千丈。同样的年级,苏苀比他还小八个月,每次考试稳拿全校第一。   因为沈晓辉整天在集贸街上看店,跟一帮社会上的小混子走得越来越近,沈万根又常年在外,疏于管教。而李再招,她并不是一个有远见和耐心的女人,眼见着儿子并不如她想象中出色,对他的心也渐渐冷了下来。   那时候,人们对读书非常看重。就像苏苀的父亲苏长林,地道的农村孩子,靠着自己的努力眼看着要掌管整个钢厂。所以,在大人看来,一个男孩子,只要读书不行,其他就算再好,人们也会认为是没出息的。只有上了大学,国家包了分配,进了国家机关,再混个一官半职,那才算光宗耀祖。   慢慢地,人们对沈晓辉看死了。甚至沈晓辉支个桌凳在店门口写作业时,来往的熟人就会调侃沈晓辉:“别读了,开杂货店又用不到这些。”李再招气不过,会从店铺里跑出来追着对方骂祖宗十八代。   这种事情发生的次数多了,沈晓辉渐渐地也就不好意思在店里做作业了,后来索性就不写了,反正他觉得开杂货铺也好,跟着老爸学开车也好,都不错。   对于沈晓辉的“堕落”,铁拐吴的一句评语大家深以为然:出息都长到个头上去了。   的确,从小学四年级开始,沈晓辉的身高每年都以六公分以上的速度猛长,到初二下学期,沈晓辉的身高已经达到1米78。   从懵懂时期,人们开玩笑说苏苀见到的第一眼是沈晓辉,到后来逐渐长大、上学,沈晓辉和苏苀都成了学校的典型。不过,苏苀是上台发言的优秀学生代表,而沈晓辉,则是校长在全体师生大会上慷慨陈词“总有那么几粒老鼠屎带坏学风”的时候,眼神飞刀的靶心。   每当这个时候,麻球就会替沈晓辉心虚:“老大,校长好像在看你呢。”   沈晓辉不以为然,把校长送来的这些“秋天的菠菜”毫不客气地丢沸水锅里涮涮,拍了蒜泥,点上酱醋,做成一道可口的下饭菜。 作者有话要说:  ######## 关于被锁的三个楔子######## ———————————————————————————— 被锁的三个楔子本来是第二卷的内容,刚开始发表的时候被我放在前面做引子,结果有不少读者反应人物太多,所以才把它们锁了。你们放心,被锁的内容会在第二卷原来的位置重新发出,并且为了不让看过楔子的读者无聊,到时候楔子内容在第二卷重发的时候,我会每天加更一章。 ☆、第二章   沈晓辉我行我素、自由自在地活了快十五年,人家说他是人中龙凤也好,锅里的老鼠屎也罢,他根本就不在意。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过得心安理得,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直到初二下学期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那个星期一很平常。沈晓辉照样早自习迟到、没交作业,第一堂课也还是语文课。   语文老师是从初一跟上来的班主任,是个脾气暴躁的老头,叫吴英璋。   那时候大热的《白眉大侠》里有个绰号“海外老剑仙”的剑客,擅长百步神拳无影掌,而吴英璋的绝活就是对着回答不出问题的、正在走神的或者睡觉的学生,起初会假装不以为意,慢慢地一边端着书本讲着课,一边踱步到该学生的身后,突然在该学生的后脑上用书本猛抽一记,直吓得那学生魂飞魄散。但他又不是每次都拍,有时候是等犯错的人以为没事了的时候,冷不丁来一下。   于是大家便给他起个外号叫“无影掌”。也是因为他这一掌,历来他教过的学生,都鲜有胆敢在他的课堂上不守规矩的。   吴英璋担任班主任几十年,教过的学生少说也有几千人,在他的眼里,不仅人分三六九等,学生更是有三六九等,而这些等次当中,他最见不得那种家世不怎么滴、人还不老实的人渣学生。   比如沈晓辉。   那天,吴英璋又没等同学们说完“老师上午好”,便把厚厚一沓作文本重重地摔在讲桌上,然后愤怒地盯着沈晓辉对全班同学发话:“没交作业的,老规矩,别等我一个个点名。”   除了沈晓辉,还有三个同学也没交作业。不过,沈晓辉对吴英璋的惩罚方式早已经从最初的羞愧、忐忑演变到后来的麻木以及无所谓。他极其熟练地在讲台最里边靠窗的老位置站好。按照老习惯,也就站个十分钟,等吴英璋把作文评点完,分发下去,他们就会被轰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不过,沈晓辉不知道的是,吴英璋正因为前一天在李再招店里发生的事情恼火了一个晚上,进了教室,心里头的火还憋着没发出来。   前一天下午,也就是星期天的下午,吴英璋的老婆朱月娥去李再招的店里买东西,她这一买,就买出了事儿。   朱月娥挑挑拣拣的时候,一个不小心打烂了两瓶酒。   李再招本来就对吴英璋两口子窝了一肚子火,自从儿子分到了吴英璋的班上,她这杂货店简直成了两口子的仓库了,没事过来白拿点日用品,小到一盒针线,大到一桶油,没有他俩口子不缺的。至于打烂的那两瓶酒,价格并不便宜。   刚开始李再招并没打算让朱月娥赔,只是在神色和言语上显得很不客气。因为李再招觉得儿子的成绩和表现在吴英璋的班上根本没有任何起色,现在他们还这样白用白拿,这就跟打劫没什么两样。偏赶上朱月娥是个一点味儿都不能吃的人,因此,两人一言不合就吵起来了。   吵架这种事情,家庭主妇朱月娥哪里是李再招的对手,结果,自然是彪悍的李再招赢了。   李再招吵架有个毛病,不管谁是谁非,对方气焰越弱,她的气焰就成反比上涨。本来朱月娥以为只是划了根火柴棒,没成想点着的是李再招这个火药桶,硬生生把半条集贸街的人都炸了过来。李再招一口恶气出得过瘾,直逼着朱月娥抖抖索索地跑回家让吴英璋亲自送来酒钱才算了结。   这一来,吴英璋两口子气得晚饭也没吃,一晚上觉也没睡着,真正尝到了丢人的滋味儿了。   这边沈晓辉准备跟着其他人一起回座位,只听得吴英璋一声冷笑:“沈晓辉,我让你回去了吗?”   沈晓辉有些诧异,但并不想惹麻烦,于是退回去继续站着。   在座的有个叫杨志高的男同学,是吴英璋的外甥,向来对自己能逾矩而不受罚的这点小特权沾沾自喜。趁吴英璋背转身板书时,杨志高故意往沈晓辉身上扔纸团。扔了几次,都被沈晓辉巧妙地躲过去了。其他同学觉得有趣,便也无心上课,专心观战起来。杨志高见状更是得意,瞅准时机在吴英璋刚一转身的功夫,两只手各夹一个纸团同时出击,其中一个果然砸中了沈晓辉,好些个同学已经捂嘴偷笑了。沈晓辉不气不恼,瞅着空,捡起纸团,又在地上找了几个粉笔头裹着,一个假动作晃过,一击即中,正中鼻头。杨志高吃不住痛,捂着鼻子一声惨呼。全班哄堂大笑。   吴英璋转身对着课堂,怒目圆睁。   杨志高恶人先告状:“舅舅,沈晓辉拿纸团包着粉笔头砸我。”   吴英璋转头对着沈晓辉怒目而视:“沈晓辉,我忍你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以为我就收拾不了你?”   “他先扔的我。”沈晓辉毫不示弱地辩解道。   吴英璋特别烦看见沈晓辉身上那副我不服的架势:“滚出去,你给老子滚到操场旗杆子底下站着,见不得你这种人渣。什么东西?!没教养!”   沈晓辉本来就觉得这事挺窝囊的,一时意气,冲着吴英璋来了一句:“我去你妈的,你他妈才是人渣、没教养!”   沈晓辉过完嘴瘾直接大踏步走到自己的桌子前,一股脑地收拾东西,甩书包走人,走的时候,还对着吴英璋竖了个中指。   吴英璋自认教书这么多年,从未受此奇耻大辱。一下课就跟教务主任拍桌子嚷嚷要开除沈晓辉,只要有沈晓辉在,这个书他没脸教下去。一时间,沈晓辉要被开除的新闻闹得全校皆知,不到一天的光景,集贸街上也都传开了。   不少得知消息的人过来劝李再招,让她晚上带着儿子悄悄地上吴英璋家里送个礼、道个歉,本来就是一口气的事儿,只要让吴英璋两口子气顺了,这个事儿也算过去了,沈晓辉最起码能拿个初中毕业文凭,要不然,不光两年的学费白交,没有初中文凭,要想进厂弄个正经工作根本没门儿。   李再招倚在门上嚼瓜子,一口气把嚼碎的瓜子泥吐到了马路正中央:“要老娘给他们道歉?我呸,做他娘的春秋大梦!他有脸占了我店里两年的便宜还敢把我儿子开除?他试试!我跟他姓!臭不要脸,一对乌龟王八蛋!”   沈晓辉在外面晃了一天,回家的时候,李再招的火还没下去,指着儿子说要给吴英璋点厉害瞧瞧。沈晓辉觉得李再招的想法很可笑,就他们家这样,能把吴英璋怎么滴?沈成浩在心里盘算着明天还是去学校吧,在外面晃着不上课觉得浑身都不对劲。   晚饭后,麻球找到沈晓辉,说吴英璋在下午的时候已经把他的座位给撤了。麻球说他跟他爸说了,让他爸去找吴英璋。他爸不答应,说他去了也没用,除非沈晓辉和他妈上门道歉,这是吴英璋老婆朱月娥的原话。朱月娥还说李再招败坏他们的名声,说他们拿了杂货店的东西,要李再招当着集贸街所有人的面给他们赔礼道歉。   “老大,那你明天怎么办?还去学校吗?”麻球问沈晓辉。   “不知道。”沈晓辉也是回到家后才弄明白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心里觉得特憋屈。吴英璋虽然为人不怎么样,却是钢厂附中唯一的一名特级教师,要是吴英璋真要让学校二选一的话,无疑,学校会劝他退学的。   这就是大人的世界,表面上看着没什么,但是关键时刻,所有的人,都会被放在一杆看不见的称上去称量取舍。沈晓辉虽然年龄不大,但是对于大人的规则已经有了朦胧的意识。   他知道他这次遇上麻烦了。   最麻烦的不在于他能不能继续上学,而是,他发现他挺想上学的。这个听起来好像很可笑,但却是沈晓辉此刻真实的心境。一个常年厌学的人,突然有机会堂而皇之不用去学校了,倒变得失落和难过起来。   麻球见自己的偶像如此为难憋屈,心里很是不平,小拳头拽起,无比愤慨地说:“老大,你放心,他们要是不让你上学,我也不去了。什么破学校烂老师!我现在就回去跟我爸说去。”   沈晓辉吼了一嗓子麻球的大名,骂道:“你小子欠揍!?好歹你得像你爸说的,混完初中,再弄个技校读一读,毕业了你爸才能把你安排进钢厂。你听到没?你要是敢不上学,老子踹死你。滚,赶紧回家做作业去。”   沈晓辉轰走了麻球,心里七上八下的,一个晚上都没睡好,他第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儿。直到天蒙蒙亮,沈晓辉才睡着。感觉刚合上眼的功夫,就有人“呼”地把被子给掀开了,沈晓辉没来得及发火,就听见李再招催他:“赶紧起床,都几点了?我跟你说,这两天先别去学校了,给我看店,我要去市里进货。快起来!”   李再招说完,在儿子屁股上狠狠拍了一记,催他起来。   沈晓辉无可奈何地翻身坐了起来。   “早饭你自己随便到街上去买点,店里的钥匙就在桌子上。”李再招一边说着,一边收拾东西准备出门。   沈晓辉趿着拖鞋、撸着眼睛跟到了客厅,人还有些迷糊,看见小饭桌上有半杯冷开水,端起来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光。凉水喝下暖肚子,浑身清泰,人也慢慢清醒起来。沈晓辉留心观察忙碌的李再招,发现她今天简直是盛装出行,竟然还穿了双高跟鞋。   “妈,你穿成这样去进货能行吗?要不你留在店里,我去进货好了。”沈晓辉的嗓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混沌和沙哑。   “你又不知道要买什么,跟人杀价你的水平也太菜。”李再招一边回答一边低着头检查自己要带的东西。   “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还能帮你提东西,正好我也学着点。”   李再招一听,把确认好的家里钥匙往包里一摔,对儿子瞪着眼睛骂道:“放屁!你还真想接老娘的班啊?你要是真这么没出息,老娘当年就该直接把你刮了。你等着,在店里老实呆几天,我有办法让你回学校,老娘就不信搞不过那个老杂毛。”   李再招刚说完,人一阵风就出门了。 ☆、第三章   沈晓辉退学的事情,就像夏天的一阵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沈晓辉守店两天后,正当觉得读书无望的时候,麻球给他带来了好消息,说校领导跟吴英璋再三商定,结果是,沈晓辉调到一班,如果再有迟到、旷课或其他不遵守校规的行为,从重处罚。   麻球说这是他爸爸代表厂领导去学校商谈的结果。老书记魏德胜发话说,学校处理厂里的子弟,不能这么随意。就连苏苀的父亲苏长林也表态,说为这么点小事,开除一个学生,影响实在不好,毕竟是厂里的附中,对厂里的子弟更应该慎重。   “老大,以后我和你就是一个班了。这是不是人家说的,因祸得福?哈哈。要不我去求求我们班主任,让他安排我们坐一桌。对了,就这样,我现在就去周老师家里问问看。”麻球说风就是雨,话刚说完,拔脚便要往店门外走。   “别多事。老周安排我坐哪儿,我就坐哪儿。”沈晓辉把麻球喊了回来,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还有,替我谢谢你爸。”   “知道了,老大。”麻球不大的眼睛笑成了两道缝:“老大,你知道吗?吴英璋那个老鬼,气得把家里的东西都给砸了。他们邻居说他跟他老婆吵架吵到半夜。妈的,太解气了。”   沈晓辉想起吴英璋两口子平时的下作行为,不由得也乐了。   “老大,你不知道,你没在学校这几天,学校里有多热闹。大家每天都在说你,我们都觉得你很了不起。好多男生都学你摔门前竖中指骂他妈那段。你看是不是这样?”   麻球兴奋地做起了样子。沈晓辉因祸得福,麻球看上去比他本人还要高兴。   沈晓辉看着麻球憨憨傻傻的样子,心里挺感慨的,退学风波以这样的喜剧结尾是他始料未及的。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沈晓辉总感觉有哪儿不对劲,就他这么点事情,凭什么把厂里两个这么大的人物都惊动了?   当天晚上,一班的班主任周铭启到杂货店找沈晓辉,算是通知也算是家访。   周老师来的时候,沈晓辉跟李再招刚吃好晚饭,正在更新货架。李再招似乎早就得到了消息,毫不意外地把周老师让进店内的休息间,再从货架上拿了不少适合下酒的零食,开了袋,装好盘,又撬了一瓶店里最好的特曲。周老师年轻脸嫩,一看李再招这么热情的架势,脸都红了,一直道谢。   沈晓辉对周老师倒是不客气,直接跟周老师说:“老周,你别管,坐下该吃吃你的,该喝喝你的。”   李再招也顾不得骂儿子没大没小,跟着应和:“就是,就是。来,周老师快坐下。”   李再招这两天心情特别好,不光是因为儿子能重新上学,还因为儿子能调到周铭启的班上。   周铭启是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年轻老师,一来就走马上任当了一班班主任,自己却还是一团学生气。但他管理班级却另有一套,尤其是对待那些个“不上进”的“人渣”学生,像是有魔力一样,把他们一个个都变得老实听话起来了。初一一年周铭启这种带班的方式还没有特别明显的优势,甚至在别人看来就像是胡闹,整天跟那些学生称兄道弟。可是,到初二的时候,突然一下子,他们一班的成绩已经跃居全校第一,甚至超过了特级教师吴英璋的三班,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因为吴英璋之所以能如此蛮横,没别的,就是因为他带的班,成绩从来都是遥遥领先。   李再招之前就特别后悔当初卯足了劲给儿子走了后门,特特地将儿子安排在了吴英璋的班上。所以,今天周铭启来家访,李再招简直比看见活菩萨下凡还要激动,她觉得她儿子这回算是有救了。看见沈晓辉跟周老师关系这么亲近,她打心眼里高兴。   其实,沈晓辉和周铭启说起来是有一段渊源。   他俩都喜欢打小球玩,也就是乒乓球,而且都是个中高手。周铭启一来学校报道就看见球桌边围满了孩子,孩子们的喊叫声让他手痒难耐。宿舍门一开,周铭启什么都不管,从行李箱里翻出自己的球拍就奔着去了。隔着人墙,周铭启看见一个漂亮的远程扣杀被斜面截住,球飞旋回了对方台面,扣杀一方仓促回到台面企图接球,不料接反了旋球的方向,球向着周铭启的额面直飞过去,周铭启一把将球抓住。   “麻球,下去吧。”围观的孩子们起哄道。   “下一个是谁?放马过来。”胜利者语带傲娇。   “我试试。”周铭启向对方亮了亮手中的乒乓球。   “没见过你。你哪里来的?行不行啊?”语气还是那么傲娇。   “别管我哪儿来的,你赢了我我自然会告诉你。”周铭启有心要压一压对方的气焰。   对方微微一愣,转而淡淡一笑:“这么(尸吊)diao?”对方看着周铭启手中的拍子:“你自己粘的拍子?”   “有眼光。”周铭启看着对面的男生,背着阳光,帅得跟太阳神似的难以直视,周铭启暗道:cao,幸好我喜欢女的。   “怎么个打法?”周铭启问。   “二十一分制,五局三胜,如果到二十分打平,先超出两分的算赢。”   周铭启:“哦,国标打法。谁先发球?”   “你先发。每局换一次台面。可以开始了?”傲娇男生做了一个“有请”的手势。   周铭启兴致勃勃,左手托球,右手扬拍,起势道:“看球。”   两人经过第一局热身,第二局摸底,第三四局胶着,前四局两人各赢两局,第五局成决胜局。两人果然打了个20比20平。接下来一球傲娇男生赢,领先一分。下一个球轮到傲娇男生发球,周铭启不敢大意,长接短抢,抽、削、搓、拉,十八般武艺全部使上,陪着万般小心也不能再让他取得这一球的胜利,显然,傲娇男生也是使足了劲要来个一球定乾坤,如此你来我往,看得围观者眼花缭乱,他们群情激昂高声数着回合,更加让参赛双方热血澎湃。   “13、14、15……”   周铭启机会来了,对方打了个偏球,周铭启作势要轻轻一拉,来个旋球,等到球拍快要触到球时,突然变了架势,转手翻拍,光面向球,一个猛扣,直击对方台沿,眼看着要将对方撑死,谁料对方瞬间侧身,又似慢动作轻轻一削,球滴溜溜地擦着网边,旋到周铭启的台面,没等周铭启反应过来,那球自己又旋回了对方的台面。   周铭启的拍子连球都没挨着,就这样丧失了这粒决胜球。   周铭启输得心服口服。   “我叫周铭启,叫我老周好了。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也早没了之前的傲娇,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笑着说:“我叫沈晓辉。”   “那个,周老师,您随便吃点,千万不要跟我们客气。”李再招一边给周铭启倒酒,一边招呼着。   “姐,我就叫您姐了。”周铭启双手恭恭敬敬地从李再招手中接过满满的酒杯:“您真的不用刻意招待。我今天过来,就是想跟晓辉单独聊聊。您看可以吗?”   李再招愣了愣,马上反应过来,忙不迭地说:“哦!好。你们聊。我家里正好还有衣服没洗。晓辉,好好招呼你们周老师。周老师,那我先走了。”   周铭启目送着李再招出了店门,缓缓地喝上这一杯刚倒好的特曲,真辣。   “晓辉,今天来找你的,不是周老师,而是你熟悉的老周。因为我今天想跟你说的话,也不是老师对学生说的话,而是男人之间的对话。”   沈晓辉拿了颗花生米往上一抛,张嘴接住,一边嚼着花生米,一边吊儿郎当地取笑道。“老周,你喝的明明是酒,怎么说起话来跟喝了醋一样,酸得我牙都要掉了。”   “不光酸,还辣,而且苦。就这一口,看你有没有胆子把这一口吃下去。”周铭启面不改色自斟自饮到第三杯了。   沈晓辉收敛起开玩笑的神态:“你说,我听着。”   “晓辉,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这一点儿都不夸张。我也相信,今天我要说的话,你迟早会明白。你家店里这张八尺柜台,养活了你,但也可以埋没了你。”   周铭启意识到自己该回去的时候,那瓶特曲早就见底了。沈晓辉没想到周铭启看起来是个文弱书生的样子,却这么能喝。   沈晓辉送他到店门口,就被他拦住了。   “今天的话,到此为止。球,我们还是要约着再战的,我就不信你那个回旋球无解了。”   沈晓辉笑了,就这个回旋球,老周已经缠了他快两年了:“你还有一年的时间用来破解它。”   “为什么只有一年?”   沈晓辉乐了,暗笑这老周喝酒喝傻了:“一年后我就毕业了,说不定要跟我爸学开车去呢。”   “哦,也是。时间真快,又要散伙了。三年四年散一伙。”   周铭启突然有些失魂落魄,语气也绝不像平常。   沈晓辉用手在他面前招了招魂:“嘿,老周,回来。你就是用今天给我说的那些话,把你们班大壮他们几个忽悠傻的?”   周铭启回魂:“滚。爱听不听。期末没见你成绩有起色,我饶不了你。”   周铭启走下台阶,又回过头对沈晓辉说:“对了,我已经跟苏苀商量好了,在你学习没有上去之前,你的功课由她来辅导,作业有什么不会的,尽管去找她。以后你的学习,我懒得管,归苏苀管了。”   沈晓辉一听,傻了,没想到这老小子还有这个后招,够损。   要说周铭启有什么魔力,沈晓辉还真信了。他轻飘飘的一席话,闹腾得沈晓辉一个晚上都没睡着:   周铭启说:“你去看看集贸街上这些所谓的大男人,一辈子吃饭、睡觉、娶老婆、生孩子、放屁,你随便挑选一个,看你想当谁。或者,哪天老天觉得不爽了,突然砸下来一个不幸,像铁拐吴那样,人生就更简单,只剩下吃饭、睡觉和放屁,然后嗝屁。”   这段话就像周铭启在沈晓辉身后放出的一条恶狗,撵得他一大早就迫不及待去了学校,撵得他拼了命地往前奔跑。   二十年后,从和尚庙里出来的花子告诉沈成浩,这就是“悟”。   沈成浩不解,为什么在懵懂的少年时期,他能“悟”而奋发,反而到了社会地位鼎盛的中年,他再也找不到那种“悟”了之后奋不顾身的热情?   花子笑道:以前,你是赤条条只身奋进,而如今,你的身份是沈总,且看你头顶多少大帽、身披多少荣誉、怀揣多少金银。   沈成浩苦笑。   沈晓辉调到一班的消息,虽然早就传开了,但当沈晓辉出现在一班的时候,还是引起了一阵骚动。甚至,麻球带着全班同学来了个热烈的鼓掌欢迎仪式。周铭启笑着骂道“你们反了?真把他当战斗英雄了?竟敢比我还风光。老老实实晨读,读大声点!”同学们声嘶力竭地各自朗读开了。周铭启安排沈晓辉跟大壮坐一桌,在苏苀那一组的最后一排。沈晓辉完全没意见,他知道周铭启班上是按身高排的座次。   苏苀跟他隔着一桌,每次沈晓辉看黑板,都能看到苏苀秀挺的背影。   关于老周说的补习的事情,沈晓辉犹豫和纠结了一整天该什么时候开口和如何开口,直到放学的时候都没好意思找苏苀,反而是苏苀来找的沈晓辉。   一放学,麻球和大壮他们吵吵着要去新开的那家游戏厅打游戏庆祝,簇拥着沈晓辉出了教室。苏苀反应过来,赶紧收拾东西跟了过去,推上自行车在校门口喊住了他:“沈——晓——辉——。补习的事儿,你还补吗?”   沈晓辉他们三个惊讶地看着追得有些面红气喘的苏苀。   “我想补。”苏苀的声音清脆动人,那一声叫唤听得沈晓辉心头酥麻,那股酥麻的劲儿竟然感觉传到了后脑,沈晓辉下意识地伸手挠着后颈:“就是……怕耽误你的时间。”   苏苀言笑赧然:“没关系啊,反正每天放学我自己也要做作业,我们就一起做作业好了。”   苏苀一笑,沈晓辉感觉自己的小心脏顿了一下,然后跟脱了缰绳的野马一样飞奔。   “行。我们去哪儿做作业?”沈晓辉尽力无视苏苀粉嫩的俏脸,一本正经地问着。   “我跟我爸妈说好了,可以去我家,你没意见吧?”苏苀回答得落落大方。   麻球和大壮一听,一左一右不停用手戳着沈晓辉,沈晓辉竭力忍着不回头收拾这两混蛋,假装这俩鸟人透明。   “好啊,我没问题。什么时候开始?”   苏苀看着他们三个,笑着说:“你今天有事的话,就算了,明天开始可以吗?”   麻球和大壮相视一笑,异口同声嚷道:“我们老大今天没事,哦?老大。”   沈晓辉一回头,恨不得用眼神把这俩鸟人踢飞了,转过头尴尬地对苏苀说:“我们今天也没什么事,听你的,你说今天去就今天去。”   苏苀笑咪咪地点头说好。   沈晓辉回头想跟麻球和大壮打声招呼,谁知道这俩鸟人已经蹬上自行车跑了,背对着沈晓辉,将手高高扬起,举着一个“V”字,潇洒地离开了。   沈晓辉扭头有些狼狈地看着苏苀,第一次觉得,上学是件如此快乐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每晚八点,准时更新 ☆、第四章   沈晓辉和苏苀,一前一后从附中一直骑回钢厂大院。   沈晓辉怀疑,那天的风,吹出来的是陈年老曲,一路上把他灌得醉醉的、晕晕的。   经过自家店门前的时候,沈晓辉都忘了停下来跟李再招说一声,直接奔着厂院大门骑了过去。害得一直守着点等儿子回家问情况的李再招一头雾水,追出店门正准备对儿子扯嗓门叫唤的时候,突然看见后面紧跟着的苏苀,为了儿子的面子,李再招什么也没说,悻悻地回到店里。   沈晓辉和苏苀很快就到了苏苀家的楼下,在楼下停放好自行车,沈晓辉跟着她进楼道。踏上台阶的时候,沈晓辉一只脚抬低了,差点跌倒,幸亏他平衡好,只是趔趄了一下,便及时稳住了。跟他并行的苏苀问他有没有事,沈晓辉强作镇定地说没事,心里暗骂自己他妈丢人丢到苏苀家了。   此时,同一单元二楼的老书记魏德胜正在阳台浇花,探出头跟苏苀打了个招呼,也很客气地跟沈晓辉打了个招呼。沈晓辉因为上一次退学风波,魏德胜为他出过头,所以心里对他满怀感激,毕恭毕敬地对着魏德胜问好。魏德胜虽然已经快要从书记的位子上退下来,精神和气度不减反增,满面笑容地嘱咐沈晓辉:“晓辉,好好学习,别让你妈再操心了。”沈晓辉对魏德胜点头称是,去苏苀家一路上有点小亢奋的心渐渐平复。   沈晓辉跟在苏苀的身后上了六楼,看着苏苀从书包里取出钥匙,然后叮铃当啷开锁开门,那颗小心脏又在里面造反了。   苏苀开了门进去,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崭新的拖鞋放到地上,笑着对沈晓辉说:“进来吧,这双拖鞋是我妈昨天给你准备好的,你看合不合适。”   沈晓辉一紧张,突然发现脑子里不停出现“登堂入室”这四个字,挥都挥不走,脑子直接短路,就会傻笑,连“谢”字都不会说了。   沈晓辉换好鞋,心里紧张地准备该如何跟苏苀的爸妈打招呼。   苏苀换好鞋子,起身进客厅,一边回头对沈晓辉解释:“今天就我和你在家,我妈到我宁宁姐家里去了,我爸不到晚上睡觉一般都回不来。”   沈晓辉一听大人都不在家,心里不免松了一口气。沈晓辉从来没怕过谁,他在苏苀这儿之所以会紧张,不仅是因为是苏苀是他喜欢的女孩,还因为苏长林和凌雅意是他最敬重的长辈。   沈晓辉知道苏苀说的宁宁是谁,临江市大名鼎鼎的百年中医世家钱恕已的孙女。钱宁宁来苏苀家玩的时候,沈晓辉跟她一起玩过,不管穿着打扮还是说话行事都是一副假小子的模样。钱恕已是临江市中医院的前院长,而中医院的现任院长是钱宁宁的妈妈,她家中医世家的名声据说在国际华人圈也是享有名望的。沈晓辉只听说过钱恕已这个传奇人物,从来没见过。对这样的人家,也就是苏苀说起来,不会让人觉得她是在显摆她家的社会地位。   沈晓辉对钱家没什么兴趣,倒是想着头一次“登堂入室”进苏苀家玩,心里难免会有忐忑的窃喜。所以,他也不假装客气,背着书包绕着客厅就转开了。   房子是很板正的三室两厅,三个房间全部朝阳,与房门对着的客厅另一面是一整排的玻璃大窗户,显得整个房子透亮极了,自家的小两室跟这儿简直不能比。第一间是大主卧,被改造成书房兼画室,接下来第二间是苏苀父母的卧房,典雅大气的衣橱以及一切摆设,沈晓辉只在电视里见过,苏苀说她爸妈房间里的家具都是凌雅意从市区家里搬过来的,尤其是那张床,是清末第一批仿西式床具的产物。到了第三间,沈晓辉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一片蓝白的天空色彩,干净、纯粹、协调。   苏苀回眸一笑:“这是我的房间。”   沈晓辉心神一荡,稳了稳神,跟着踱了进去,细细地打量整个房间。这间房间里摆设得东西虽然不算出奇,但很养眼,闻着还很香,不像自己的狗窝,里面总是一股脚臭味。   苏苀的房间最让沈晓辉觉得心虚汗颜的,是书多。不算大的房间里,摆着两个书柜,一大一小,里面除了书,点缀着的还有许多工艺品娃娃,都不算大,但每一个精致。   苏苀见沈晓辉一直在书柜前流连,便说:“这里的书你可以随便借。”   沈晓辉本来没打算借的,他知道自己就不是个看书的人,但苏苀都这样说了,不借又实在没面子,便跟苏苀说了声“那我就不客气了”,从里面抽了两本课本上节选过的:一本是《西游记》,一本是《史记》。   苏苀见他选了这两本,从书架上抽了另一本书交给沈晓辉:“你选的这两本我都喜欢。其实国外的有些书也不错,这本《鲁滨逊漂流记》你先试试看,不长,很有趣。”   苏苀说完,又从书架的一个长方盒子里找出了三只书签笑着递给沈晓辉:“有了这个,看到哪儿夹在哪儿,就不用折书角了。”   沈晓辉有些心虚地接过这些书和书签,他很怀疑自己猴年马月能把这几本书看完。   沈晓辉装模作样把书放进书包,便再不敢在书架面前晃悠了,没话找话问苏苀:“你喜欢蓝色?”   苏苀把书包放在桌上,笑颜如花解释说:“是啊,我最喜欢蓝色。我画画的时候喜欢用各种蓝色打底。我爸还说我继承不了我妈和外公的衣钵,画不了国画,偏偏喜欢西洋画。”   苏苀说着,扭头问沈晓辉:“你喜欢什么颜色?”   “我不知道,没想过这个问题。”沈晓辉的确从来没想过这种问题,也没人问过这个问题。   “我猜你也喜欢蓝色。”苏苀背靠着书桌,对沈晓辉说道。   “为什么?”   沈晓辉从苏苀脸上移开眼,苏苀满脸澄澈的笑容像晴光下的湖水,让他眩晕。沈晓辉将目光落在书桌的音乐盒上,下意识打开它,立刻响起欢快悦耳的钢琴曲,里面是一架黑白键小钢琴,红色的绒毯上一对可爱的小人儿翩然起舞。   沈晓辉为自己鲁莽的行为感到尴尬。   苏苀却浑然不觉,继续跟沈晓辉聊着:“因为你的衣服和裤子大多数也是蓝色的。”   沈晓辉低头一看,果然衣服、书包都是蓝色,他笑着说:“这些都是我妈给我买的,她喜欢我穿蓝色。”   “你穿蓝色的确好看。”苏苀笑着看他。   沈晓辉觉得苏苀很奇怪,以前不怎么接触她,只觉得她沉默安静,挺难接近的,真相处起来才发现,她不像一般女生那样在男生面前扭扭捏捏,就像这样当面夸奖男同学的话,她都能说得落落大方,反倒显得自己有些小家子气了。想到这,沈晓辉渐渐地也放开了。   “她不是为好看,是因为蓝色不显脏,而且在深色里面,蓝色的最不容易掉色。”   “阿姨好聪明。”苏苀笑道。   “偷懒磨滑的事情,她一直都很聪明。”沈晓辉说起李再招,略有些惭愧,突然想起来,自己这方面真是得了李再招的真传了。不过,以后再不能那样下去了,他得改:“我们在哪里做作业?”   苏苀看了看自己的房间,觉得空间太小:“我们去书房吧。”   苏苀带着沈晓辉进了书房,指着窗边那张长长的空画案说:“我们就在那儿做作业怎么样?书桌上东西太多,都是我爸的资料,除了他自己,我和我妈都不去弄他的东西,怕他又找不到。”   沈晓辉口里答应着好,眼睛却没闲着,仔细地打量着房间内的一切。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书房,看什么心里都怀着敬意。屋内的摆设简单、大方,入门东墙边就是苏长林的大书桌,七零八乱地放了好多东西,书桌旁还有一个大文件柜,右手边是整墙面的实木大书架,从地板一直到天花板,很是气派。书桌斜对面的窗台边就是画案,画案边还有一个小台子,放着文房四宝以及各种画具,房间各处又插空摆放着高低不一的植物花卉,书香、墨香混合着植物香气,跟自家杂货铺混合的各种生活用品和食品气味截然不同。   西墙上挂着一副装裱精致的山水画,引起了沈晓辉的兴趣。   “这里画的是不是东山湖?”沈晓辉问苏苀。   “恩。你去过那儿?”苏苀在画案上放下手里的书和本子朝沈晓辉走了过来。   “我爸开车带我去过好几次,不过画里画的比我看到的东山湖好看多了。是谁画的?”沈晓辉对着落款两枚印章看了半天,硬是没认出是什么字,他知道那上面是所谓的落款,既是落款,应当是人的名字,可那些字根本就不像字,更像简笔画。上面的印章像很四只鬼爪子朝不同方向伸着,底下还有一条弯弯曲曲的蛇。下面的印章则像是一个人旁边放了串烤肉,好像嘴馋了要吃烧烤,再一个“哥”字旁边带着个蓬头鬼。   沈晓辉暗自惭愧原来自己竟是个文盲。   苏苀指着上面两个印章告诉沈晓辉:“持己是我外公凌放的字,弦歌是我妈妈的小字。这幅《东山湖春行》,是我外公和我妈妈合作画的,是不是看不出风格变化?我外公和我妈都擅长山水画,人物画极少,我妈说我外公只画过一副人物画,就是他年轻的时候喜欢过的一个姑娘。”   沈晓辉心虚地连连傻笑,原来那些鬼爪不是鬼爪,是个“持”字,另一个也不是蛇,是个“己”字,而另外那个人也不是嘴馋了要吃烧烤,而是一个“弦”字,至于哥哥旁边的蓬头鬼,自然是个“歌”字了。   沈晓辉暗自庆幸自己脸皮够厚,撑住了没去挖地洞。   至于什么风格不风格的,他就更不懂了。到了这个地步,沈晓辉觉得也是够了,男子汉的自尊心都快灰飞烟灭了。因此,沈晓辉厚着脸皮转移话题:“那你喜欢画什么?”   苏苀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画得不好,我妈只教我临摹些静物,像这种大幅山水我画不来。”   “人物你画吗?”   “人物我也总画得不够好。”苏苀好像想到了什么,变得有些羞怯,红着脸说:“我们开始做作业吧。”   沈晓辉欣然答应,心里不禁疑惑,怎么一说她的人物画,她就脸红了呢?   苏苀突然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我都忘了给你倒水了,看来我这个主人真的很不合格。你要喝什么?”   被苏苀一说,沈晓辉真觉得口渴了:“我都可以。”   “有汽水、果汁、咖啡、牛奶、茶,还有白开水。”苏苀掰着指头数着。   “好像都很不错的样子。”沈晓辉笑道。   苏苀笑意更深:“好办,那我就一样给你来一点儿?”   “回去我该要闹肚子了。”   “也是。那你选一个。”   “咖啡弄起来麻烦吗?”沈晓辉想起自己还从来没喝过咖啡。   “一点都不麻烦,就像冲奶粉一样。你等着。”苏苀雀跃着去了客厅。   沈晓辉开始整理书包,然后把今天的作业和文具在画案上摆好,正想去客厅瞧瞧苏苀要不要帮忙,苏苀便端着一个托盘回来了,里面已经冲好的两杯咖啡,还有装好盘的点心。   “咖啡配点心,正好。点心是我最喜欢的杏香楼的红豆枣泥糕。”   沈晓辉端着小不点儿咖啡杯,笑着说:“看来我还是更适合喝白开水,这么点儿,不够喝啊。”   苏苀抚掌大笑:“你这话跟我爸说的简直一模一样,我爸每次喝咖啡都得用他的保温杯喝。你喝着好喝的话,我给你把咖啡壶端过来,觉得怎么样?”   沈晓辉一杯见底,满嘴香甜:“很好喝。那你行行好,去把那咖啡壶给我端过来吧。”   苏苀当真去客厅端咖啡壶去了。   沈晓辉望着苏苀像蝴蝶般穿梭的倩影,有些着迷,没想到看着文静娴雅的苏苀,私底下的性格这么好玩儿。   玩笑了一阵,沈晓辉和苏苀开始做作业。那天的作业其实不算多,而且沈晓辉发现自己静下心来,那些作业也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难,大部分都是当天课堂上的内容,以前他不会做,更多的时候是懒,再加上平时上课根本就不用心。只是到了物理作业的时候,有一道题目涉及以前学过的知识,关于动能、势能和加速度的问题,沈晓辉有些迷糊,不得不求助苏苀。苏苀一边翻书讲解,一边在草稿纸上演示,为了更生动形象,苏苀在家里找了些道具跟他演示起来,顺便把牛顿定律也跟他讲完了。   沈晓辉竭尽全力把精力集中在讲解上,可是他的心和眼睛时不时总要不听使唤,不自觉去注意苏苀脸上的每一个细节:白得毫无瑕疵的肌肤,小巧的鸭蛋脸,挺直的鼻子,一双美目并不大,却细长,在天生浓密的翘睫毛映衬下,笑起来像极了两弯新月。沈晓辉发现苏苀的长相不光是远看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如此近距离无死角放大了看,不管从哪个角度,苏苀都美得让他心跳。   苏苀的美,可远观,更可近赏。   沈晓辉一边开着小差,一边把作业和复习、预习的事情忙完。刚巧,苏长林和凌雅意就回家了。苏苀听着声音立刻迎了出去,沈晓辉在身后跟着。   “爸,你怎么跟妈一起回来的,还回来得这么早?”苏苀从苏长林手里接过他的公文包,惊喜地问道,。   苏长林一边换拖鞋一边逗女儿:“怎么?嫌弃爸爸回家太早了?”   “是啊,我和妈妈天天嫌弃你,嫌弃你每天都回家那么晚。”苏苀一边撒娇,一边再把凌雅意手里的提盒也接了过来,看着提盒上熟悉的商标和名字,苏苀问凌雅意:“这是高阿姨给我带的生日蛋糕吗?”   凌雅意宠爱地看着女儿:“鬼灵精。没错,是你高阿姨特意让我们带回来给你吃的,还是苏珊家的,你最喜欢的那家。你爸爸今天正好在市里开会,还辞了中午的饭局,去给你高阿姨庆祝生日。”   苏长林和凌雅意跟女儿热热闹闹地说完,一起招呼沈晓辉,让沈晓辉在客厅沙发上坐下。苏苀急急忙忙打开蛋糕盒,切下第一份,装好,递给沈晓辉。   沈晓辉笑着说:“我都不知道沾了谁的光,还有蛋糕吃。”   苏苀一边切着蛋糕一边笑着解释说:“高阿姨叫高芸,是钱宁宁的妈妈。”   沈晓辉点头,知道这个高芸就是现在临江市中医院的高院长。   苏苀说着,已经给自己嘴里送了一块蛋糕,美美地享受着:“爸、妈,你们都吃过了哦,我就不给你们切了。”   苏长林笑骂女儿馋嘴猫,然后跟沈晓辉说:“晓辉,在我们家千万不要客气,就当自己家一样,你凌阿姨和我都很喜欢你。”   沈晓辉把一口蛋糕吞下,清了清嗓子,说:“谢谢叔叔阿姨,我不会客气的,您放心。”   凌雅意也接上话茬说:“晓辉,晚上你就在我们家吃饭吧,正好尝尝阿姨的手艺。”   苏苀赶紧对沈晓辉说:“对对对,你今天在我们家吃晚饭。我告诉你,我妈做饭特别好吃,真的。妈,今天晚上你就做清蒸白水鱼。上次高阿姨带我们去天香阁吃的清蒸白水鱼,就没您做的好吃,还说是特级厨师,国家比赛拿过奖的,我觉得比您差远了。是吧,爸?”   苏长林冲女儿做了个鬼脸,拿食指宠爱地刮了刮女儿的鼻子:“就你嘴刁。”   凌雅意也笑道:“明明是你自己嘴馋,还要打着别人的幌子。现在这个点儿,菜市场哪里还有新鲜的白水鱼卖。这鱼娇贵,离了原水,活不过一天的。”   沈晓辉知道凌雅意心脏不是很好,平时都不敢太劳累,便诚恳地谢绝道:“今天还是不麻烦阿姨了,您都在外面忙了一天了。而且,你们让我不要客气,那你们对我千万也不要客气,要不然,我都不好意思来你们家了。等哪天阿姨有空了,不这么辛苦的时候,我一定等着尝您的手艺。”   凌雅意笑着对苏长林说:“难怪大家都说晓辉聪明懂事,我看比我们小苀确实强很多。”   苏长林深以为然地点头。   苏苀抬起头呵呵一乐,扬起小脸,笑眼弯弯,厚着脸皮表示赞成:“这可怪不了我,我都是被你们宠坏了。”   苏苀这种撒娇的无赖话逗得苏长林哈哈大笑,看着女儿贪吃又贫嘴的俏模样,望着老婆打趣说:“你看看,你看看,有好吃的是她的,错了的都算在我们头上。”   “那是当然,谁让我是你们的女儿。”说着,苏苀又吃了一大口蛋糕,幸福地往凌雅意怀里一靠。   沈晓辉看着苏苀,发现苏苀赖皮、撒娇的时候特别可爱。   沈晓辉临走的时候,苏苀把一套英语资料交给沈晓辉,让他回去可以对着多练习发音和听力。沈晓辉从苏苀手里接过资料的时候,苏苀的手指在他的手心不经意划过,她的手指微凉。沈晓辉尽量当什么都没发生,可是他的心却不知道飞哪里去了,快走到家的时候,才发现把自行车忘在她家楼下了,只好又折回去取。   那天,沈晓辉做了一个梦,至于梦到什么,一觉醒来,他已经基本上不记得了,只是底下一片湿滑。沈晓辉赶紧起床,拉开灯,看了一眼书桌上的闹钟,四点钟都不到,便去卫生间冲凉换内裤。幸好那时天已经热起来了,就着冷水洗澡问题不大。洗完澡,顺便把内裤也洗掉。因为晾衣服的阳台在李再招的房间外面,沈晓辉便取了衣架把它直接挂在衣柜的把手上。沈晓辉重新在床上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他想起苏苀,有些迷茫,这算是喜欢?还是暗恋?更加发愁自己以后该怎么办,还要不要继续跟苏苀走得这么近。要是苏苀知道了,估计她会再也不理他,甚至觉得他恶心、耍流氓吧?如果大家都知道了,相信他们都会觉得他癞□□想吃天鹅肉。不要说别人会这么想,连他自己都有这感觉,虽然沈晓辉安慰说自己的样子怎么也算不上癞□□。   想到这里,沈晓辉气狠狠地把薄被子一把扯过,劈头盖脸罩上,继续挺尸。   或者,问问老周? ☆、第五章   沈晓辉读到这样一个故事:   “一个人来到海边,发现远处的小岛是一个天堂般美丽的地方,他的眼前有一艘小船,如果海上没有风暴的话,他便可以安全抵达对岸的天堂,可问题是,天有不测风云,一旦风暴来袭,必定葬身海底。当然,他也可以选择退回去,过自己平凡无奇的生活。   如果是你,你怎么选择?冒险一试去天堂,还是放弃眼前的可能到手的幸福,退守平凡?”   若是以前,沈晓辉读到这样的故事,肯定看都不会多看一眼。但陷入情感困惑中的沈晓辉不仅变成了一个善感的诗人,而且变成了多思的哲人。   沈晓辉反复思索着这个小故事,然后不断问自己:面对诱惑,人到底有没有选择?看上去有,可以选择被诱惑吸引,也可以选择无视。可是人的本性最终只会做同样一个选择:冒险一试。   沈晓辉其实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心意,但是能够天天见着苏苀的诱惑实在是太大,所以他选择赌一把,赌海上的风暴不会到来,他可以平安无事地到达他想要的天堂岛。   沈晓辉决定将自己的那点情感埋起来,不让任何人发现,这样,他就可以继续跟苏苀做朋友,小心翼翼地守护他这份情感。在他看来,最起码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不过他的心,却一点也不轻松。每天如此近距离跟苏苀在一起,闻着她的发香,听着她的欢声笑语,他必须装作毫不在意,他竭尽所能插科打诨,说一些完全不着边际的事情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也得时刻忍着不去握一把苏苀小手的冲动。   他的行为可以被控制,但是他的梦,却是脱缰的野马,肆意横行。苏苀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自己的梦里,有美梦,有噩梦,只要是跟苏苀有关的梦,醒来的时候,总要失魂落魄好一阵。   但是沈晓辉发现,跟苏苀在一个班也有莫大的好处。他上课变得空前用心,因为他突然变得害怕出丑,不再像以前那样没脸没皮敢把校长的“秋波”凉拌了当菜吃。每次上课前沈晓辉都会反复预习,保证老师从各个角度提任何刁钻的问题他都能对答如流,他希望看到苏苀反过头看着他露出赞赏的笑容。他更害怕传下来的作业或者试卷分数太难看,让苏苀非常不好意思地跟他说:对不起,这个知识点上次我们复习的时候我没有跟你讲清楚。   沈晓辉着了魔似的爱上了学习,课堂上他认真学,放学了想着的也是尽快回家拿起书本,就是吃饭和睡觉他还在学。晚上睡觉前,他还得确定一下今天有没有遗漏的知识点,到了早上一大早,又赶着重复预习马上要开始的新课。   不光是这些,沈晓辉还跟着苏苀开始看各类课外书。起初他看书,纯粹是因为面子问题。比如当初借了《西游记》、《史记》和《鲁滨逊漂流记》这几本书,按照他的习惯,就算闲着他也不会看的。但是突然有一个念头:万一苏苀哪天问他书看得怎么样,甚至要跟他讨论书里面的内容,他该多丢人。想到这个,沈晓辉就跟猫爪挠心似的玩什么都不得劲,还是乖乖地回去看书要紧。   其实,可能苏苀不觉得,但沈晓辉对他们的每次谈话都很敏感而且很在意,尤其是两人聊天岔道的时候,沈晓辉尤其尴尬,比如,苏苀说意大利歌剧的时候他想起来的只有AC米兰、尤文图斯,说卢浮宫的时候,竟然不知道那是在巴黎。   沈晓辉发现,除了刚开始那些纠结和困扰,在后来的日子里,跟苏苀的相处越来越让他觉得轻松自在。他们的谈话已经不仅仅是苏苀教他这个教他那个,而是当看完了《格林童话》,他们会一起探讨童话世界的真人隐喻,当欣赏完了《中国名画传奇》,会一起感慨“扬州八怪”的风骨。   越了解苏苀,起初患得患失的不安感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每天见到她的欣喜,欣喜之后,是对自我的一种满足。沈晓辉有时候静静地回想自己以前的“反叛”,才发现那“反叛”更多是幼稚的自我标榜。   正因为如此,沈晓辉性格也不向以前那么扎刺。   沈晓辉的期末考试成绩,从班级期中考试的倒数,直接上升了四十多个名次。沈晓辉拿到这个成绩的时候,竟然没有一点意外,他甚至觉得他还可以做得更好,这个想法冒出来之后他自己都大吃一惊。   领到成绩回家,李再招还告诉沈晓辉一个好消息,父亲沈万根已经跟人在海市合开了一家公司,马上准备回家办理辞职手续。   这个消息在钢厂大院引起不小的震动,一时之间,说什么的都有。那时候在钢厂,辞职下海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只不过沈万根特殊就在于,一个默默无闻的钢厂小职工,竟然在海市注册公司,这实在有违当时的常理。其实,从改革开放不久以后,在钢厂已经先后有好几波下海潮。大多数都是普通职工出去还是当普通员工,不过是钱多钱少的问题。而那些有技术的,出去给资本家卖命也还是干技术这行,但一没技术二没关系,人还没出去,公司就已经注册好了的,在钢厂,沈万根算头一个。   羡慕的有,嫉妒的更多,只是当着李再招的面,大家还都是客客气气地说些好听的话,除了铁拐吴。   铁拐吴当着众人的面,给喜气洋洋的李再招浇了一大瓢冷水:“你小心别人把你卖了还帮人数钱。开公司开公司,就不是我们平头老百姓该干的事儿。”   李再招那天很高兴,既没骂他也没打他,只是斜眼一飞,笑嘻嘻地诘问:“是啊,开公司不是我们老百姓该干的事儿,那娶老婆该是平头老百姓该干的事儿了吧?你怎么不去娶一个回来呀?”   铁拐吴被李再招呛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红,摇着他的轮椅灰溜溜地走了。   谁料一语成谶。   沈万根回来了,不过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带回来一个气韵不凡的漂亮女人。他们从集贸街一路走过来,那叫一个轰动。整条街的人,卖东西的忘了收钱,买东西的忘了拿货,大家只顾着对他俩行注目礼,连招呼都差点忘了跟沈万根打了。   沈万根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领着那个叫林婷芝的女人进了李再招的杂货铺,看热闹的人全出来了,在各自的屋檐下观望着。   他们三人见面是暗流汹涌还是惊涛骇浪或是一见如故,沈晓辉并不知晓,那时候他正躺在床上看从苏苀家借来的小说《麦田守望者》。不过当李再招带着林婷芝到家里的时候,沈晓辉并没有看出李再招脸上有什么不爽,只觉得母亲一反常态相当热情,但热情得又有些过了头,脸上就像带了个假笑面具似的笑得停不下来,这反倒衬得林婷芝更加大方得体。   林婷芝见沈晓辉在看《麦田守望者》大加赞赏,跟沈晓辉聊起了主人公霍尔顿以及理想和现实的问题,林婷芝同时还告诉沈晓辉这部小说的时代背景和作者的生平遭遇,并且告诉沈晓辉,看文学作品,尤其是国外的文学作品,结合时代背景和作者生平经历去看,更有助于理解书中的人物和内容。   不得不说,沈晓辉当时对林婷芝,母亲此后一直视为情敌的女人,刮目相看。   林婷芝从包里取出当时最受发烧友推崇的一款cd机还有一套美国带回的英语教程送给沈晓辉。沈晓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李再招便替儿子收了过去,又把林婷芝和儿子巧妙地隔离开来。   趁着母亲和林婷芝聊得热闹,沈晓辉看了一眼大半年不见人影的父亲沈万根,此时沈万根夹在两个女人中间,别提多滑稽,一口一个“嗯”“啊”“好”地应着两边,这拙劣的演技让沈晓辉不忍卒“睹”。   正好这个时候,沈晓辉的奶奶听着风声赶来了。李再招一开门还对老太太喊了一声妈,吓得老太太一哆嗦,愣没反应过来是喊自己。   老太太一进屋,本来不大的客厅已经挤得满打满当,沈晓辉扭头准备回房间看书去,李再招把他喊住了:“我忙不过来,你帮忙把毛豆给剥了。”   老太太心疼孙子,一把接过毛豆,对沈晓辉说:“你去看书去,奶奶来剥毛豆。”   说着,老太太在客厅的饭桌上铺开两张报纸,准备剥毛豆了。   林婷芝也陪着老太太坐下,伸手去抓毛豆。   老太太赶紧堆着笑把她的手拦住了:“你是贵客,怎么能让你动手,毛豆脏,里面还有虫子,别吓着你。”   “没事,这些活我在自己家里也是要做的。”说笑间林婷芝已经伸手抓了一小把毛豆剥了起来。   沈万根接上话:“妈,婷芝挺能干的,做饭很好吃。”   李再招从厨房出来,倚在门上,半笑不笑地问道:“是吗?”   老太太冲着儿子沈万根挥手说:“你别在这儿站着,尽挡着我的光,客厅就这么大一点,你还是去厨房吧,正好也给你老婆搭把手,让我跟客人好好说说话。”   沈万根听老太太的话进了厨房,刚进去,就听着他一声惨叫。林婷芝吓了一跳,要起身去看怎么回事,老太太剥着毛豆淡定地说:“肯定是摘菜扎着手了,不碍事。”   老太太嘴碎,对着林婷芝什么都敢问,问的又都是一些李再招想知道又不知道怎么开口的问题。毕竟,人家说是公司的合伙人,可出钱、跑关系的大头估计都得人家出手,换句话说,人家离了沈万根,公司照开,日子照样红火,而沈万根失去这个机会的话,就只能老老实实回来跑长途了。正是因为深知这一点,所以一向泼辣的李再招这回变得胆小了,怕把林婷芝给得罪了,错过了这次大好机会。   老太太不一样,倚老卖老正是时候。   “你看你,长得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比我们家媳妇年轻多了。”老太太看着林婷芝那双白嫩嫩的手夸奖道。   “老太太,谢谢您的夸奖。我比再招可要大多了,也没她好看。”林婷芝显然也是经过世面的,听着人家夸奖,大大方方地回应着。   老太太不经意地拢了拢剥出来的毛豆壳儿:“过日子,要那么好看有什么用?像你这样,看着和和气气的就好。你家里原来做什么的?”   林婷芝看着老太太,灰白的头发一丝不乱地在脑后梳成一个髻,穿的还是早就过了时的开襟绸褂子,虽旧但干净熨帖。老太太就是剥个毛豆,毛豆壳儿也是整整齐齐地归笼着。她想起了沈万根干活的习惯,任何时候都认真又细致,别人车上的货乱七八糟,唯独他车上的货,不仅摆放整齐有序,而且进出时间和数量等等都有自己的账目可查。林婷芝一边心下暗想,一边回答老太太的问话:   “很早的时候,家里是做纺织的。不过很多年不做了,到我这里已经什么都不会了,就吃家里的老本。”   老太太赞道:“怪不得,大户人家出来的孩子,看着跟我们就是不一样,有教养、有气派。”   林婷芝忙笑道:“老太太,您夸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我看您呐,比我们一般人都聪明。”   老太太笑着接话茬:“你可别笑话我,我就是一个文盲。认得的几个字还是解放后妇女扫盲运动的时候学的,现在只记得自己名字怎么写了。就我那儿子吧,也才初中毕业。所以我也就担心啊,我们家万根,钱财没有,家世也没有,就是连个像样的文凭都没有,他开得了公司吗?他懂吗?别把你们的钱白糟蹋了。”   林婷芝一听这话,觉得这老太太不能小觑,见着人人眼红的好处不惊反思,沉得住气,忙详细解释道:“我们这公司虽然刚注册不久,但是之前老沈已经为我们跑了快两年的业务了,而且他有二十多年运输的经验,全国各地没有他不熟悉的地方,我们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老沈本来人就聪明,做事踏实也细心,完全没问题。至于公司管理方面,没有谁是天生下来就会的,都可以慢慢学,何况有我香港那边的二伯帮着我们,所以,老太太,您不要太担心。”   老太太不知不觉停了手里的活,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地听着,一点点放心下来:“那你们公司到底是干什么的呀?”   “物流业务,其实也就是跑车送货、保管仓库,等于还是老沈的老本行。以前是给单位做,只不过现在是当老板给自己做,性质是一样的。”   老太太一听,一口气松了下来:“那我就放心,我儿子别的我不敢保证,对他那行他可是精得很,十五岁就跟着他爸全国到处跑,没人比他更懂。嗐,我这里就是瞎操心,有你们林家这样的大贵人,本来就用不着我这种老太婆担心。”   林婷芝笑着安慰道:“您担心的在理,我们都能理解。所以我这次特意过来,也就是想让你们放心的,让你们了解了解我,以后要是你们愿意,随时到海市去玩,正好一起去公司看看,您看怎么样?”   老太太一颗心彻底放下来,说话的声音也敞亮起来,笑眯眯地说:“那哪敢,你们都那么忙,我这老家伙去了也帮不上忙,就不去瞎捣乱了。不说这些了,我们说说别的。你家里几口人?”   “家里人不多,就我妈、我还有我侄女儿。”林婷芝一边接话,一边暗暗赞叹老太太的说话技巧,越来越明白沈万根的脾性像谁了。   “怎么?没有其他兄弟姐妹了?”   “我们林家就我们这一脉在海市,其他两家一家在香港、一家在美国。我本来有个亲哥哥,很早就没了,只留下一个侄女儿,我和我妈带着。”   “这孩子也怪可怜的,从小没爹没妈,幸好造化大,出生在你们家。那你老公呢?”   沈万根就在厨房间听着,赶到厨房门口插话道:“妈,您这是查户口呢?”   林婷芝笑着宽慰沈万根说:“没关系,反正是要知道的。”接着对老太太回答道:“我和我老公已经离婚了。”   老太太一听,明白了儿子为什么要阻止自己问这个话题了,但沉下心一想,正是因为离婚了,所以才要为家里的某人问个清楚,要不然,可是要出乱子的,因此,也顾不得这张老脸了:   “为什么离婚?你长这么好看,又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这都能跟你离婚?那他还想找什么样的?那孩子呢?没跟你呀?”老太太毛豆里滚出一条小青虫,掉在报纸上,扭着翻滚,老太太捏着毛豆壳,往上一按。   林婷芝听见吧唧一声虫子碾碎的声音,她看了一眼老太太,老太太垂着眼皮依旧专心剥着毛豆。   “我不能生孩子,离婚……也是因为这个。”   老太太听到这,动容起来,深深叹气道:“哎,没孩子是不行,说离就离了。我们女人啊,有孩子受苦,没孩子受罪。你呀,是受了大罪了。”   老太太伸手拍着林婷芝的手背,放下毛豆,扯着衣角去抹眼泪水。   林婷芝听着老太太的话,突然想到了被沈万根救起的那天晚上,她以为她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夜晚。   空旷的郊外风很冷,大雨过后,满天连一颗星星都没有,四周围是无尽的黑,像极了一只嗜血的怪物张开的大嘴,阴冷的西风就是它饥饿的喘气,时刻准备着将任何一个生命活吞了去。她奋不顾身地将自己送入这张大嘴,逃命似的拖着满身的伤在大马路上跑着,赤脚踩着湿漉漉的地面,每跑一步,胸骨处传来阵阵钻心的刺痛,那时候心里想的就是,就算在外头被野狗拖走也比在家里被活活打死要强。   转弯处一道强烈的灯光闪过来,她来不及躲藏,失血和疼痛已经让她思考能力和行动能力都异常迟缓。她下意识抬手遮挡强光,一方面希望车子能停下来能救她一命,但更害怕它真的停下来,如果停下来的人心怀叵测,那她就生不如死了。在她最后的意识中,刺眼的灯光里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出了一片阴影,不过她还没来得及适应新的光线看清楚来人,便体力不支倒下了。她趴在地上,感觉已经变成了一只大章鱼,浑身软绵,身体就像一个巨大的吸盘,牢牢地贴在地上,舒服得诡异,又痛得锥心。她知道自己无力作任何挣扎反抗,就算来人是个提刀屠夫,她现在也只能当砧板上的死鱼。   脸贴在冰凉潮湿的路面,僵硬的沥青路上有细细的沙子硌着脸颊,整个世界都是那么硬,那么冷,她当时心里无比惨淡地想着,原来自己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老太太老眼泛红,继续说道:“我生我们家万根那会儿,也是差点就到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产后大出血,流得满床满地都是,我整个人都泡在自己的血水里。后来,这条命倒是救过来了,到了了也一直没恢复过来,这不,就只生万根一个独苗。幸好我争气,我家万根是个儿子,要不然,就万根他爸那个脾气,我的日子也好不了。”   林婷芝从恍惚的思绪回过神来,安慰老太太道:“老太太,您这是有后福。”   “什么福不福的,我就盼着我家孙子长大了,能多孝敬我,这个儿子呀,一直都没指望上,一年到头,我现在连他人都见不到几面。”   林婷芝是个聪明人,话听到这个份上,也有些明白他们婆媳是有矛盾的,因此尽量避免把话题往李再招身上引。不一会儿毛豆剥好了,老太太起身送到厨房去,厨房里面早已经噼里啪啦地炒起菜了。   饭后,沈万根说要带着林婷芝到厂里去转转,李再招也想去,被老太太拦了下来。老太太说要回自己家里给客人换上新被褥,一个人弄不过来,让李再招陪着去帮个忙。李再招等老公和林婷芝走了,看着儿子回了自己的房间,把手里的抹布往饭桌上一撂,压着嗓门质问婆婆:“你什么意思啊?我伺候完了吃饭,他们俩倒像两口子一样出去压马路,留下我还得给她铺床叠被子,你们还让我要不要这张脸了?”   老太太自顾自拿起抹布,一手托着垃圾桶,将桌上的残余清扫干净,一边慢条斯理地教训着不懂事的儿媳妇:“你要是消消停停地,我今天就给你说说这里面的道理,你听得进去,就是你以后的造化。”   李再招拉开一张凳子屁股一坐,哼了一声:“我要你给我讲道理?算了吧你。你哪次的道理不是偏心到你儿子那儿去的?”   老太太将垃圾桶放入厨房,洗了洗手出来,指了指沈晓辉的屋子,示意不要让沈晓辉听着这些话,便拎着垃圾打开门。   李再招仔细一想,没做声,跟着老太太出了门。   老太太见左右无人,低声教训着不开窍的儿媳妇:“你别不识好歹,你要是长了心,你就应该知道,我今天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到底是向着谁的。”   老太太一边下楼一边接着给儿媳妇掰扯道理:“我用不着看你的面子,我是看我孙子的面子才费这些心思。你们闹翻了,遭罪的还是我的阿辉。我还告诉你,你要是领这个情,晚上等有机会,我还会给那女人上上眼药。”   李再招继续沉默地跟着。   说着说着,两人到了外面的马路上,此时有不少人吃好饭出来散步纳凉,老太太一边跟来往人打招呼,一边掩人耳目地继续低声教训不开窍的儿媳妇。   “以前,你怎么弄我儿子,我管不着,因为他就是一个开大车的。现在,你要是还想像以前那样,我告诉你,你讨不了好。你平时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今天怎么就转不过这个弯儿来,他们能怎么地?那女人,连孩子都生不了,你有的,可是我们老沈家的大孙子,五代单传的独苗!现在,你老公有机会在外面做生意挣大钱,你儿子读书又争气,这么好的一个家,你还想怎么样?就因为一口气不顺砸了?你要是真想赌这口气,我看你也就是个假聪明。”   李再招忍不住冷笑道:“难怪这么多年,我吵也吵不过你,争也争不过你,原来您才是千年铁算盘。”   李再招刚说完,正巧一拨打麻将的熟人路过,老太太没接话,忙着跟他们打招呼。左转来到僻静的一个小林子,老太太才接着刚才的话茬:“你就死鸭子嘴硬吧。我还是那句话,女人对付男人,服软才是正道,硬挺那是男人们干的事儿。你这个不饶人的性格,早晚要吃大亏。我把话就给你放这儿,听不听是你的事儿,以后出事儿了,你只要记着,不要哭着来找我就行。”   斗了近二十年的婆婆,说了这么一箩筐话,真把李再招说哑了。可李再招回到家再一细想,心里还是委屈得慌,好像一下子被他们母子俩合伙拿捏住了一样。她在儿子门口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看着儿子正读书入了迷的样子,想想还是算了,就这么着吧。   那天晚上,沈晓辉迷迷糊糊听着爸妈在隔壁房间里吵架,具体吵什么他没听清楚,不过头一次,他听见的是母亲压抑的哭声和父亲理直气壮的数落,跟以往来自隔壁屋的争吵大不相同。以前都是母亲李再招扯着嗓子数落父亲沈万根,而沈万根,则不断地低声哀求。沈晓辉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不管父亲在家还是不在家,家里从来都没断过争吵。父亲在家,是父母亲晚上争吵,父亲不在家,是大白天母亲和奶奶在街上跳脚互骂。   只是这一次,那个让父亲开公司的女人,不知道会给这个家带来什么样的冲击。她出现才一天,沈晓辉发现家里已经风云变色了。 ☆、第六章   少年时期的爱恋原本注定就是压心底的秘密,能把它炸出来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至少,沈晓辉从意识到喜欢苏苀起,他给自己下的死命令就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从苏苀辅导他的功课开始,沈晓辉就自己一直努力摆脱在学习上对苏苀的依赖,以及在学校教室里跟苏苀也是尽可能保持距离。沈晓辉从小生活在街上,他知道谣言有多厉害,所以,他绝对不允许有任何不利的传言发生在苏苀身上,哪怕代价是他的学习进步缓慢甚至跟苏苀只能做普通朋友。   后来,沈晓辉实在觉得心里压力大了,就跑到老周的宿舍问他意见。老周正蹲在卫生间里洗衣服。沈晓辉找一板凳,直接坐门口跟他聊上了。沈晓辉将自己的想法告诉老周,说不想跟着苏苀补习。老周说没问题,有任何问题,可以到他宿舍来找他。   “小子,我提醒你一句,你不是喜欢上她了,而是爱上她了。”老周一边拿鞋刷子刷着衣领子,一边提醒沈晓辉。   沈晓辉听着老周洗衣服的“刷刷”声,注意力怎么也无法集中,想了一会也没想明白:“有区别吗?”   “喜欢只是心动,可以不做任何行动。而爱,是你已经不自觉地把她的需要和感受放在你自己前面,为了她,你怎样委屈自己都行。看见她高兴,比自己遇上高兴事还开心;看见她难过,比自己遇上倒霉事还伤心;她要是遇上不顺心的事儿,你自己就是遇上再高兴的事儿也高兴不起来。”周铭启拽着衣领子迎着光反复确认洗干净没,嘴里一本正经地的瞎说八道。   沈晓辉想了想,的确,他看见苏苀笑的时候,是自己最开心的时候,比自己得意的时候还开心。至于难过,沈晓辉还不知道,他看见的苏苀,每天都是开心的。   “老周,你爱过?”沈晓辉突然想起老周那天家访临走时的表情。   周铭启没回答,只是没正形地顺手拿着手里的肥皂打起了比方:“爱情就像我手里的肥皂,你不能抓太紧,要不然,喏,手一滑,它就掉了。”   “你这说的也太不靠谱了吧?肥皂用着用着还没了呢。”   “哎,孺子可教,你已经开窍了。爱情它就是肥皂,洗着洗着,它就没了,爱着爱着,它就没了。”   “神经病。”   沈晓辉起身闪人,老周又开始疯癫了。   老周摇头叹息道:“少年不识愁滋味啊,前面的艰难困苦,只有你自己去蹚了。不过你也别瞎操心,就你现在的学习成绩,自己都不好意思说喜欢人家吧?”   沈晓辉回头看了一眼老周,心想,难怪学校领导总是对他意见很大,完全不按常理出牌。早恋这种倾向,换做其他老师,如洪水猛兽一般围追堵截还来不及,他竟然跟自己传授经验起来了。   不过不管他说得对不对,沈晓辉是真信任他。   沈晓辉也的确通过自己的努力做到了对苏苀的保护。从意识到自己对苏苀的心思之后,沈晓辉的作业都尽量自己留在学校或者自己家里独立完成,实在有什么不懂的,他有时候宁愿找老周。只是苏苀家的那个大书架深深吸引了他,没事,他就会让苏苀推荐一些书给他看。后来,凌雅意和苏长林干脆让他有空就自己去他们家找书,只要是找书和借书,苏家随时欢迎沈晓辉光临,这是凌雅意再三跟沈晓辉强调的话。   就这样,偶尔到苏苀家还书借书,然后跟苏苀和他爸妈一起讨论他们对看过的书的想法,沈晓辉已经觉得很满足,而且受益匪浅了。他也深深感激能有这样一家人对他如此友善。   至于苏苀,沈晓辉衷心希望她能永远像现在这样幸福快乐下去,哪怕她的幸福跟自己完全没有关系,就远远地看着,沈晓辉也已经觉得很满足了。   在沈晓辉看来,命运就是一个变态的老头,总是闲极无聊的时候喜欢拿尘世中芸芸众生的悲欢取乐。若不是接二连三在苏苀身上发生的事情,沈晓辉觉得他对苏苀的感觉,应该可以珍藏在心里到他认为优秀到配得上苏苀的时候。可是,命运偏偏在某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给苏苀的人生来了一个大急转。在这个大急转中,沈晓辉什么都改变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尽自己的能力,让苏苀觉得有一份关心和温暖。   那天周五,学期末的最后一堂课。天很阴沉,已经连续下了两天的雨夹雪了,整个教室里都透着阴冷的潮气。老周在黑板上演示着这个学期以来所有他认为比较重要的知识点,底下的同学一边做着笔记,一边轻轻地跺脚驱寒。   临江地属南方偏东,又是临海城市,冬天是没有暖气供应的。在隆冬雨雪天气,气温也会有将近两个多月处于零度以下,因此,临江的冬天相对北方而言其实更难熬。   这时候已经接近傍晚,西北风愈发凌冽,夹杂着雪霰籽打在玻璃窗上飒飒作响。   一阵狂风从前门扑面而来,让人战栗的寒风裹挟着一个人破门而入,来人犹如传说中报丧的黑鸦,给苏苀带来噩耗:凌雅意心脏病发在钢厂医院抢救。   苏苀被消息直接炸蒙,还是沈晓辉反应快,拉着她跟着来人上车去医院。一到医院,门口早就有人在等着苏苀,苏苀和沈晓辉跟着他们又是一路跑。有几次,苏苀因为腿发软差点摔倒,都是沈晓辉眼疾手快扶住了。病房外的过道里已经挤了不少人,他们远远看见苏苀过来,已经让出了一条通道。病房内外,已经可以听见哭声了。   凌雅意神色如常,就跟睡着了一样躺着,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周围全是仪器,虽然开着,可显示器上的线条已无任何起伏波动。   沈晓辉永远都忘不掉苏苀趴在凌雅意身上压抑而绝望的哭声。在往后的若干年里,沈成浩一想起来就寝食难安,心揪得疼。   苏长林从海市赶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凌雅意的尸体一直在病房里放着,直到苏长林回来签字确认才移去了太平间。苏长林带着哭得昏昏沉沉的苏苀回了家,众人也各自散去。   沈晓辉在医院门口看着苏长林的车离开,才想起苏苀和自己的书包还留在教室,便打着伞,踩着夜色往附中走去。理智告诉他书包肯定会有人帮他们收好,可是沈晓辉就是觉得不能让苏苀的书包不知去向,哪怕到了学校,发现空无一物,也得找老周确认一下才行。现在他能为苏苀做的,就只是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照理说,夜里会更冷,可是沈晓辉一点都没觉得,风吹着脸上反而有一种麻木的感觉,什么都木木的,像失去了知觉一样。   这样也好,最起码不会觉得寒夜难熬。   医院到附中的路有点远,沈晓辉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走到。一路上灯光昏暗,还有几个地方的路灯完全坏了,导致沈晓辉踩了好几次水洼,有一次最深,整只右脚都陷进去了。若是平时,沈晓辉也来得及跳起来躲避积水,今天连反应也慢了半拍,跳起脚的时候,水已经灌进鞋子里面去了。沈晓辉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到了学校,拍着门把门房老李喊了出来。老李告诉他,教室的门全都锁了,让他去找周铭启。   沈晓辉找到老周宿舍,书包果然在他那儿。老周跟沈晓辉问清楚了医院的情况,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给沈晓辉打了一盆热水洗脚换鞋。周铭启跟沈晓辉说让他到门房给家里打个电话,今天就别回去了,沈晓辉住他的屋,他住隔壁另外一个年轻老师屋里。   沈晓辉照办,打完电话回来,老周正给他煮着方便面,里面加了鸡蛋和火腿肠。闻着香味,沈晓辉才意识到自己真的饿狠了,像有人拧着他的胃似的痛。吃饱喝足,收拾好了以后,沈晓辉什么都没再多说,蒙着被头直接睡觉去了。他今天懒懒的,什么都不想说,想说的,也表达不出来。他太担心了,不知道苏苀以后会怎么样,她以前一直生活得那么幸福和温暖,突然一下子掉进冰窟窿,怎么受得了呢?   沈晓辉突然想起老周的话,爱上一个人,看见她难过,比自己倒霉还伤心。的确,自己从小到大倒霉事遇上不少,他根本就不会往心里去,可是今天看见苏苀这么伤心,他的眼泪就是止不住,听见苏苀的哭声,他的心跟刀割似的。   听着窗外雪打玻璃,沈晓辉默默祈祷苏苀能快点熬过这一关。   第二天天刚擦亮,沈晓辉就起来了。他背起他和苏苀的书包,敲着老周的门把他叫醒,跟老周说,期末考试他可能不来考了,因为按照习俗,星期一正是凌雅意下葬的日子,他怎么也得陪着苏苀去送送凌阿姨。   沈晓辉到了校门口,也懒得叫醒老李,直接翻铁门出去了。到了家,匆忙吃好早饭,又买了些热早点赶去了苏苀家。果然,他们家的人都没睡,客厅里还坐着钱宁宁和一个中年女人。苏长林介绍说是钱宁宁的妈妈高芸阿姨。   苏苀也在,一个晚上没见,沈晓辉都不忍心看她,整个人憔悴得让人心疼。   沈晓辉什么也没多说,在沙发上放下苏苀的书包,和钱宁宁熟练地把早点在餐桌上布好,让他们一起吃早饭。苏苀说吃不下,高芸不让,拉着她上了餐桌,毕竟,后事还有不少要忙的,没体力不行。苏苀坐在沈晓辉旁边,一边吃一边默默地掉眼泪。   高芸见沈晓辉是个懂事的,吃好饭便拉着他和苏长林到房间里去商量后事怎么安排。灵堂的地点是一早就定了的,就在厂里的红白喜事礼堂,但是还有其他很多杂事,比如要用的一应寿品、联系火葬场、该通知的亲友等等其他事情,都得家属出面决定,厂里只是会派人协助。苏长林的声音也已经嘶哑得说不出话来,高芸拍板,她出面能决定了的事情,就她去决定,沈晓辉帮忙搭把手。苏长林问高芸医院怎么办,高芸告诉他医院有老头子坐镇,老头子等星期一落葬的时候再过来。   忙了整整两天下来,沈晓辉终于明白,一个葬礼下来,杂务事真的不少,而且每一件都触目伤情,却又没空悲伤,这种感觉实在太操蛋了。他终于理解,高芸为什么要坚持不让苏苀参与这些事情。尤其是化妆师给凌雅意化妆的时候,沈晓辉看着凌雅意从冰柜里拉出来,简直难以承受,人怎么可以一下子就成这样,就跟冻鱼冻虾似的。等化妆师一点点给凌雅意上好妆,恍恍惚惚中沈晓辉总以为凌雅意下一秒就能自己坐起来,告诉他们这一切都是开玩笑。   凌雅意的去世是沈晓辉感知生离死别最近的一次,之前他爷爷去世的时候,沈晓辉还不到一岁,完全没有感觉。但这次却不一样,整个过程都是他亲眼目睹。   可以说,这个过程非常折磨人,沈晓辉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外人,感觉都已经如此糟糕,无法想象苏苀现在所经历的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折磨,别的他替代不了,只好在这种琐事上尽一点微薄之力。   葬礼那天,雨雪停了,路又湿又滑,天也阴沉沉的。   苏长林领头,苏苀抱着凌雅意的遗像并排走着,沈晓辉和其他人都在送葬队伍里跟着。   墓是双穴墓,碑是无字碑。   苏长林对苏苀说,等我下去陪你妈的时候,你帮我和你妈把碑上的字填好。   苏苀只是默默地流泪。   默泪,是苏苀意识清醒、接受现实之后最常见的状态。   凌雅意的离世虽然很突然,但是大家心中并没有什么疑虑,过程简单又明了。   医院的报告上直接写明是心脏病猝死,人也是楼下李老太太发现的。本来老太太约好了午饭后找凌雅意学毛笔字,一直敲门,都没有人应。老太太年纪虽然大了,但是人不糊涂。想着凌雅意心脏不太好,这种天气断不会出门的,便到自己家去拿苏家的备用钥匙。结果开门一看,凌雅意就倒在客厅的地板上。   沈晓辉因为这事,人也没精打采。毕竟半年多下来,凌雅意对他的好,沈晓辉深有体会。李再招看着饭桌上每天剩的饭菜,心里很替儿子担心。   “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大家说苏苀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   沈晓辉刚从饭桌边起身准备离开,听见李再招的话,又坐了回去。   “你一边吃,我一边告诉你。” 李再招把筷子塞到儿子手里。   “你八个月零三天的时候,我带你去看苏苀,那时候她刚出生。我记得那是个大暑天,我一手抱着你,一手提着从我们家杂货店里挑选的最好的礼物,一直在病房门口站着,挤都挤不进去,屋子里全是人。到后来护士来了,才把一部分人请出去,当然,领导们的家属还在,我也还在门口。护士过来轰我走。我那时候就是想巴结巴结她,就想通过他们,看能不能把我的户口给解决了。我硬着头皮闯进去了。苏苀她妈妈在床上躺着,脸色不是很好。我也没敢多打扰,打算看看苏苀就走。我抱着你去看苏苀的时候,我教你喊妹妹,你真的喊了。你一喊,苏苀突然睁开眼睛,乌溜溜的眼珠子转啊转,就看着你,像是想要你抱的样子。你当时看见妹妹动了,兴奋得又笑又叫。屋子里的人都说你和苏家丫头有缘分。你猜我当时在想什么?我当时就想,我家儿子要是有那个福气,真能娶她家丫头就好了。”   沈晓辉听着,心没来由的暖和起来,鼻头酸酸的:“那我怎么觉得你很讨厌苏苀他们家人。”   “说讨厌也行,其实就是不服气。我刚嫁给你爸的时候,我们和苏苀爸妈还是门对门住着,你看看人家升的多快。升上去了也没什么,那是人家的本事。可是我就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给我办个户口他们都不愿意。虽然我也知道,户口的事情是要费不少力气,他们读书人脸嫩,开口求人的事情做不来。可是那时候心里就是过不去。我长得也并不比苏苀妈妈差,为什么就是这个命。现在我是有些后悔自己这么些年一直都这样想,她人走了,我现在后悔也没用了。”   沈晓辉无语。他太知道自己妈了,想法就是这么简单粗暴,只是这些日子,好像她也在变,都很久没跟奶奶对吵了。   ——————   凌雅意的葬礼过后,高芸就把苏苀接到市区自己家里去了,整个寒假,沈晓辉都没再见过苏苀,等再次见到她的时候,离初三下学期开学只有两天了。   那天,李再招去海市了,沈晓辉看店。自从沈万根辞职去了海市,李再招不定期都会抽空去海市,有时候当天回,有时候住几天才回,杂货店就由沈晓辉或者奶奶代管。   苏苀到店里找沈晓辉,穿着一件烟青色绣着浅白梅花的呢子大衣,梳了一个公主头,俏生生在店门口站着。沈晓辉迎面望着她,差点都没认出来,恍惚间有一种错觉,苏苀一下子长大了,突然变成了一个大姑娘。   苏苀手里提着不少东西,都是吃的。苏苀把它们一一放在柜台上,告诉沈晓辉哪些是给奶奶的,哪些是给李再招的,哪些是给他的。沈晓辉很诧异地望着她,不知道苏苀为什么要提礼物上门。苏苀笑着告诉沈晓辉说是为了谢谢他还有他们家,在那段时间一直照顾她。   沈晓辉问她寒假怎么过的。苏苀说都在医院过的,跟着高阿姨看护病房,学到了很多,也感受到了很多。苏苀还很开心地告诉沈晓辉在她临走的时候病友们给她做了一整罐的许愿星星。   看着苏苀的笑容,沈晓辉担心了一个寒假的心终于放开了,心情跟外面的太阳一样温暖。他发现,苏苀眼神气质中再不是小女孩的娇憨,而是成长起来的温柔和恬静,这让清减了的苏苀,显得更加动人。   沈晓辉高兴地想,他就知道,苏苀会找到悲伤的出路的。只是沈晓辉没想到,上天对苏苀的考验,远没有停止。 ☆、第七章   苏长林在凌雅意去世才三个月,一声不响地,再婚了。   这件事情做得极其隐蔽且迅速,就连大院里面最八婆的人,也是等苏长林将再婚的老婆领进门时才知道的。   最早发现并广而告之的是铁拐吴。   “一大早,六点钟不到,我刚准备出摊,就看见书记的车停在门口等陈老二开门。我想,今天星期六啊,又不用上班,而且他还是从外面进来,我一看就知道不对。刚开始还以为是出差,想过去打个招呼,结果一看,他今天连司机都没用,亲自开的车。我就凑近了,果然,隔着车窗玻璃,我看见一女的。真巧,那女的我还认识。你们猜猜这女的是谁?我先给你们提示一下,这女的还来我们厂表演过节目。”   众人猜了好几个年轻的姑娘,都不对,都催他快说,他继续叽叽歪歪瞎嘚瑟,鄙视大家想象力太不够丰富。   铁拐吴很享受现在众星捧月的感觉。   李再招拿起手里未做完的鞋垫子往他光秃秃的大脑门上使劲一拍:“欠打是吧。快说。”   铁拐吴本来正得意,李再招劈头盖脸打这一下,恼得他胖脸通红,再加上众人起哄嘲笑,有些不高兴了,可是一看李再招的模样,粉面含春的,便呵呵一乐:“好,我说,我说。老书记上台那年,大家还记得不?把临江剧团的角儿都请过来了,那天晚上有个叫《嫦娥奔月》老戏,我们老书记看得眼睛都直了,上台跟人家握手的时候,还拉着她的手一直不放。这几年这女的又连着来我们厂里参加过汇演,年纪不小,却还能抢着当小花旦。我都提示这么多了,这下你们该猜得出来她是谁了吧?”   李再招那会儿还没来临江钢厂,而且厂里但凡演出,她也忙着在外头摆摊子,自然一头雾水猜不出来,正要发火,旁边早有人说答案了。   “王佳慧?不会是她吧?她年纪不小了呀。”   铁拐吴很不屑地冲说话人翻了一个白眼:“你懂什么?年轻姑娘有什么好?青瓜细苗的,女人到了这个年龄那才叫刚刚好。这叫风韵,懂不懂?”   说完,铁拐吴色眯眯地瞟了李再招一眼,众人看见了,都笑骂铁拐吴,顺便打趣打趣李再招。李再招拿着鞋垫子在铁拐吴的秃脑门上又是一通狠抽。   其实苏长林选择这种方式再婚,本意是想平平静静地开始新生活,很显然,结果却适得其反。事情就是这样,你越是要掩盖,众人就越想翻个底朝天。不消半天,大院里里外外,便将王佳慧的身份、来历以及其他有的没的,传得沸沸扬扬。甚至有传言说王佳慧利用她那个比苏苀小半岁的女儿来巴结苏长林,在还没进门的时候,就已经将女儿的姓改了,叫苏娜。   李再招酸溜溜地嗤之以鼻:“不巴结她能嫁得进来?”   得到消息的大多数人心情并没有因此平息,原因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而结果又让众人不服。一是苏长林续弦的速度。要知道,苏长林和凌雅意这么多年,一直是他们临江钢厂神仙眷侣般的存在。虽然那时候没有粉丝这一说,如果有的话,其实在钢厂,有不少人是苏长林和凌雅意这对couple的死忠粉。现在,苏长林猛地来这么一下,深深伤害了粉丝们的心。   二是这个女人本身的素质。有好事的,特意给临江剧团工作的亲戚打电话查问,连王佳慧的生活作风以及前夫都给翻出来了。那边的亲戚告诉钢厂的人,说王佳慧在剧团的名声并不好,跟姓蒋的台搭子不清不楚,前夫气不过,才跟她离的婚。对此谣传,多数人在未任何深究的情况下深信不疑,因为他们看到了王佳慧的样子。有人对着王佳慧的背影哼哧了一声:“妖!”有幸目睹过王佳慧芳容的,再去想词来形容王佳慧的时候,真的再找不出别的更合适的词儿了。紧身得让人脸红心跳的短旗袍和夸张的皮草,包裹着徐娘未老肉感十足的身体,一双白花花的大腿,煞白五彩的脸蛋。关键是,王佳慧走在大院内,十足的女王巡视王国的架势,让所有的人都感觉不太舒服。   大多数人对于苏长林的举动表示不理解,苏书记条件这么好,干嘛找个二婚带拖油瓶的女人?人家有自己的女儿,能对苏书记的女儿苏苀好?   大家都猜测苏长林是为了胸前几两肉的爽快娶了王佳慧,同时对苏苀未来的命运做了个大致的推测,这个后妈,难缠,苏苀以后的日子,不好过了。   至于苏苀,对苏长林再娶表面上没有太大的波澜。   苏长林在这之前,已经带着苏苀去市区跟王佳慧见过一次面。那一次王佳慧是以苏长林朋友的身份出现的。见面之后,在从市区回钢厂的路上,苏长林问女儿王阿姨人怎么样。苏苀的心像被锋利的刀片划过,迟钝的痛感来得格外尖锐。   苏苀觉得冷,透骨的冷。早春的暖阳,透过车窗,晒在手臂上,苏苀似乎看到手臂上的汗毛升腾起一股寒冰渐融的水汽,像极了一只死人的惨白的手,道路两旁笔直光秃的白杨树,如鬼魅一般直扑过来,一手拽着她的头,一手拽着她的脚,像拧毛巾似的要把她的灵魂从身体里给拧出来。   苏苀突然打开车门就往外跳。   苏长林吓得一脚刹车踩到底。   苏苀跳下车,抱着路边的白杨树吐了个昏天黑地。   苏长林赶紧从车里拿出毛巾和水,给女儿递了过去。看见女儿的小脸惨白,心疼得不得了:“小苀,还想吐吗?不吐了我们赶紧上车,爸爸带你去医院看看。”   苏苀推开父亲伸过来搀扶的手,虚弱又倔强地说道:“我不去医院!”   “你都吐成这样了,不去医院怎么行。肯定就是那些虾,佳慧不应该剥那么多虾给你吃。”   “我想回家。”苏苀不知怎的,她很厌烦父亲一口一个“佳慧”地叫着那个陌生女人。   苏长林叹了口气,没再坚持,开车带着女儿一起回了家。到了家,苏长林让女儿回房间去休息,然后自己到厨房去忙着给女儿熬稀饭。   苏苀静静地躺在自己的床上,看着床头凌雅意留下来的那盏篮彩琉璃台灯,默默地掉眼泪。   她有太多事情想不明白,堵在心里。   苏苀第一次发现,悲与痛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折磨。母亲的去世,她感受到更多的是痛,失去的痛。这种痛,是明的,是可见的,也是可以被安慰的,那时候,她可以倒在父亲的怀里放声大哭尽情宣泄。可是父亲迅速找到新人,让她觉得悲伤,这种悲伤就像一片茫茫大海,而她是大海中漂浮的一叶扁舟,四周围孤清冷寂,没有温暖,不能放声,只能孤单承受。   性格安静的苏苀变得更加安静了。   同样的安静,内心感觉却截然不同。以前的安静,是一种美好与平和,是性格使然,而现在的这种安静,是悲伤的无力感,是懒怠,是想跟整个世界隔离的孤独。   不知道躺了多久,醒来的时候,苏苀发现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床头柜上,多了一个保温桶,下面压着一张纸条:小苀,爸爸炖了你最爱的皮蛋瘦肉粥,醒了记得把它喝了。今天的事情是爸爸不对,爸爸给你道歉。爸爸会等你平静下来的时候再跟你好好谈谈。今天厂里还有事情要忙,估计要到晚上很晚才能回来,晚饭我让楼下李奶奶做好给你送上来。爸爸爱你,永远爱你。   苏苀看着纸条又哭了一场,想起了自母亲去世以后,开学一个多月以来,父亲对她加倍呵护,从学做饭开始,一点点把以前母亲的活全部揽下,想着法儿一边兼顾工作一边照顾她。苏苀打开保温桶,闻着香甜的粥,心里涌起无限辛酸。   她决定尽量公平和气一点对待父亲。她同时也在等,等父亲坐下来跟她把事情解释清楚,或许,这只是一个误会。   然而,她没有等到父亲的“谈谈”,而是苏长林直接把王佳慧领进了家门,告诉她,他们已经结婚了,父亲还很宽容地对苏苀说不强迫她叫王佳慧叫妈妈,叫阿姨就行。   苏苀一直想不明白,曾经那么爱护自己的父亲,突然会吝啬到懒得花时间跟她沟通。难道自己作为女儿,真的不值得得到这个“谈谈”的机会?   她深知,父亲要做的事情,她是反对不了的。那个坐在她对面,亲热地喊她父亲“长林”的漂亮女人,已经正式进入了这个家,替代母亲曾经在这个家里所做的一切。而坐在她旁边比她小半岁的女孩儿,苏娜,是她的“新妹妹”。   从那之后,苏苀没事就会去母亲凌雅意的坟前呆一小会儿。什么都不做,就坐在坟前,晒晒太阳,听听鸟声,闻着泥土的味道。大多数时候,沈晓辉都会陪着苏苀。苏苀会说很多关于凌雅意的一些事情,是倾诉,更是怀念。   沈晓辉总是静静地听着,那个在他脑海里美丽的凌老师,把自己的生活过得跟诗一样精致美妙,他打心眼里仰慕这样的女人。偶尔,沈晓辉会想起自己的母亲李再招,泼辣、直接又充满野性的暴力,从小到大,沈晓辉便学会用各种手段在李再招的蛮力下存活,直到最近一次,李再招高高扬起的手掌被他死死摁在墙上,动弹不得的时候,李再招的眼睛里才流露出对儿子的畏惧。   沈晓辉能感觉到,苏苀对他越来越信赖,也越来越主动与他走近。这种感觉让沈晓辉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自己终于成了苏苀信任的那个人,难过的是,苏苀是因为伤害和痛苦才跟他越靠越近。如果可能,他宁愿苏苀还是以前那个开心的苏苀,他在局外看着就好。   对于苏长林的再婚,沈晓辉的心里一直有个质疑的声音。他认识的苏长林绝对不是一个做事如此鲁莽、不顾后果的人,他相信,这里面一定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只是时机还未到而已。   这个质疑,他只是悄悄地埋在心里,不能让苏苀发觉,现在苏苀的生活够乱的了,他不想让苏苀想太多。 ☆、第八章   “苏苀,别人都说你性格好,从来不议论是非,我还真不这么觉得。我认为正好相反,你心里一旦认定了一个人的是非,基本上这个人在你的审判席上就是判了无期,还不带减刑的。你不像我们,议论人是非的时候,已经把那人的是非当唾沫星子给吐出来了。”   蒋笑卿有一天跑到苏苀面前为欧阳之风打抱不平,对苏苀第一次吐露她的不满。   苏苀知道蒋笑卿说的话大约是对的,她对别人的是非只藏在心里。   “你是说我很虚伪?”苏苀问着蒋笑卿。   蒋笑卿连忙否认:“我没说虚伪。就是……不真实,不管是谁跟你相处,你永远都让身边人觉得跟你是隔着的。”   也许吧。苏苀淡淡一笑。   她没本事让别人觉得她亲近,她只是在这么多年历练中学着让自己远离是非,可回头想想,她心中自有自己的是与非,有些是非很明确,有些是非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明确的是非向来不能成为她的问题,反倒是那些不明确的是非,实在让她困惑。   她知道,沈晓辉是她的“是”,那么,沈成浩呢?是她的“是”还是“非”?   苏长林呢?是“是”还是“非”?   王佳慧和苏娜,一定是她的“非”。对于这一点,从她们进家门第一天开始,苏苀就很清楚。   那天,苏长林带着王佳慧和苏娜进了家门,拎着两个大箱子一个小箱子,算是正式入住。   王佳慧颇有女主人风范,一进门,熟门熟路地拿拖鞋、放行李,喊苏长林帮忙,叫苏娜别捣乱。苏苀远远地站在她的房门口,看着他们一通忙乱,像极了旅行回来的一家三口。王佳慧笑吟吟地走到苏苀的身边去拉苏苀的手,转头对苏长林说:“你看,小苀又瘦了,比我上次见她还瘦。”再问苏苀早饭吃了没,饿不饿。   苏苀对这种突如其来的热情地不适应,倔强地把手从王佳慧潮热的掌控中抽回。   苏娜拉着苏长林的胳膊抗议:“爸,你看,姐姐没礼貌,都不叫人。”   苏苀愣愣地看着苏娜挽着苏长林的手臂,那么白,像七八月的大日头,灼眼睛。   对于苏苀的敌意,王佳慧完全不介意,反而维护着苏苀教训起了自己的女儿:“你以为都像你,整天就知道疯疯癫癫的。你看你姐姐多斯文秀气。女孩子就应该有个女孩子的样子,你呀,以后多跟你姐姐学着点儿。”   “就知道你嫌弃我,我才不怕呢,现在我有我爸疼我。”苏娜把脸贴在苏长林的手臂上,亲昵地撒着娇。   王佳慧手指戳了一下苏娜的脑门,笑骂道:“算我眼瞎,养了一个白眼狼。”   “爸,你看,我妈又欺负我。”苏娜小脚一跺,整个小脸都埋进了苏长林的胸膛。   苏长林宠爱地抚摸着苏娜,笑着说:“你妈跟你闹着玩的。”   苏长林又宽慰王佳慧说:“小苀性格内向,你不要介意就好。”   苏苀后头回想当时的经历,那时候怎么就那么脆弱,父亲简单的一句“小苀性格内向,你不要介意就好”,在她听来简直就是父亲对自己的背叛。太过情绪化,果然是件折磨人的事情。   王佳慧倒是宽宏大量,对着苏长林嫣然一笑:“以后都是一家人了,我怎么会介意。你先告诉我,厨房怎么用,我先给孩子们做早饭。”   苏长林深深地看了女儿苏苀一眼,像是担心又像是恳求,然后带着王佳慧进了厨房。   苏苀感觉心和身体渐渐抽离,停在遥远的上空俯瞰着这一切。就在不久前,差不多的一幕几乎每天都发生在这个屋檐底下,娇嗔的女儿、温柔的妈妈、慈爱的父亲,多美的一幅画面。可是现在,自己完完全全成了一个局外人,看着别的女人喊苏长林老公,看着别人的女儿挽着苏长林的手臂撒娇喊爸爸,再看看父亲苏长林,对她们竟然跟从前对她和母亲凌雅意一样亲切和慈爱。这一切苏苀只能像个荧幕下的看客,电影里的悲欢离合、情节走向她完全无力左右。   后来有一次,苏长林因为苏苀对家里新成员的过于冷淡找她谈了一次话。苏长林说苏苀对王佳慧和苏娜的排斥是正常反应,是对母亲的过度依恋和思念的必然心态。苏苀曾经一度也认为父亲是正确的,认为对继母和苏娜的反感来自自己的情感偏见。不过那时候的苏苀还很傻,不知道父亲这么认为的时候,表面上是对她的宽容和体谅,但实际上却把家庭矛盾的根源已经归结为她的情绪使然。   家早已不是以前那个家了。书房和画室都撤了,变成了苏长林和王佳慧的卧室,以前苏长林和凌雅意的卧室成了苏娜的房间。王佳慧要为他们新婚特意布置一下新房,这是王佳慧掉着眼泪对苏长林提出的唯一要求,苏长林没理由不答应。这就意味着,这两个房间里面所有的旧东西,都交给王佳慧去处理。   王佳慧打算把原来苏长林和凌雅意卧室的古董家具全部卖掉,包括一应画具和墙上那幅《东山湖春行》。   苏苀问苏长林:“能不能把这些东西都留着,搬回市区的老房子里面,反正老房子也空着。”   苏长林同意了。   很多人不停地反复地问苏苀,王佳慧对她怎么样,有没有受委屈。苏苀只是回答说还好。有些事情,跟外人说了又有什么用?凌雅意从小就教她“口不臧否”“莫论人非”,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尽量想办法解决就行,其他的,多说无益。苏苀心里早就打定了主意,熬过最后几个月,就可以上市区高中住读了,如果可能的话,以后周末都可以不用回来了。   苏苀自认为将情绪掩饰得很好,但还是被沈晓辉看穿。   沈晓辉从塑料袋里拿了个枇杷递给苏苀。   这枇杷是从老崔家后院的枇杷树上偷偷摘来的。他家的枇杷树种特别好,听大人说叫白沙枇杷,肉厚、多汁、甘甜,到了季节,偷枇杷的各显身手,只有沈晓辉,每次都能得手。   “快中考了,什么都不要想,好好准备考试,我们一起考到一中去,然后,再一起考大学。”沈晓辉抬头看着苏苀,苏苀的目光虚投在书页上,神思散漫,最近苏苀看书做作业总是这个神态。   美好的未来,总是给人希望,给人安慰。   一中不仅是临江最好的高中,而且是J省十五所重点高中之一,能进去里面读书的基本上都是各个初中最顶尖的学生或者非富即贵的“资源生”。   苏苀把目光集中在书上,默默地点头,鼻子有些发酸。人的感情就是这么怪,虽然自己早已经就是这样打算并安慰自己的,但是同样的话从沈晓辉的口里说出来,就会觉得更温暖。   苏苀现在每天放学后都是跟沈晓辉、麻球他们一起玩,不过不是去自己家,而是去麻球或者沈晓辉的家里。比如现在,就是在沈晓辉的奶奶家里,奶奶在楼下麻将室打麻将,家里就他们两个人做作业。现在除了自己家,苏苀觉得不管在哪里都会让自己更安心,哪怕自己一个人在马路上孤单荡着也好。   沈晓辉问苏苀:“你想上哪个大学?”   “海市医大,我想以后当医生。你呢?”苏苀想起寒假在中医院忙碌的日子,充实又快乐,跟病人在一起,苏苀觉得为他们做什么都值得,因为再微不足道的一点帮忙甚至几句宽慰话,对病人来说都显得那么重要,她喜欢看见他们笑。   “我还没认真想过。以前学习一直太差,从来没敢想。”沈晓辉尴尬地笑道。   “那你现在开始想吧。我想我们一起考一中,上大学。”苏苀认真地看着沈晓辉,发自内心地鼓励着他。   沈晓辉看着苏苀彼时的笑容,有种云开雾散的感觉,他稍稍心安。   最近跟苏苀在一起,沈晓辉总是提醒自己不要太小心、太刻意,可是又忍不住会留意她每一个动作和表情,总是要不断反复确定苏苀是没事的,他才能安心。   ————   苏长林对于新家的现状很满意。以前最担心苏苀闹别扭,可是观察一段时间下来,发现这孩子也还好,除了话比以前少了,每天该做什么做什么。而苏娜嘛,性子要强一些,闹腾一些,倒也不失可爱,有她在,这个家总是热热闹闹的,他现在需要这样热闹的人气。   不过,最让苏长林舒心的,还是王佳慧。这女人,天生了一副媚骨,丰腴软绵,手心的每一次把握,都是温热得让他心跳的诱惑。   苏长林更喜欢改造以后的书房兼卧室。透过曳地的紫色纱帘,一抬头,便能看见披着薄绸子的王佳慧曼妙的身姿,在彩色的、浪漫的灯影里玲珑凸透。苏长林记得第一次见王佳慧,她跟着剧团来钢厂汇演,一曲《广寒宫》,唱得苏长林神魂俱失。表演结束后,苏长林跟着老书记魏德胜一起上台跟演员握手致谢,王佳慧眼波流转、明眸皓齿,一双玉手柔若无骨,让人想入非非。   而此时,王佳慧就在他家的帷幔之中,身披睡裙,斜拢秀发,玉指轻抬,莲步聘婷,倾诉着她的《春闺梦》:   细思往事心犹恨,   生把鸳鸯两下分。   终朝如醉还如病,   苦依熏笼坐到明。   去时陌上花如锦,   今日楼头柳又青!   可怜侬在深闺等,   海棠开日到如今。   咿咿呀呀,如诉如怨,王佳慧把个独守春闺的小媳妇唱得勾人。   苏长林忍不住起身,走到王佳慧的身后,双手放在王佳慧的细软的腰身上,轻轻地含住王佳慧微凉的耳垂,舌尖灵活地与之痴缠共舞。温热的诱惑立刻让王佳慧全身酥麻。王佳慧禁不住娇吟出声,臻首偏转,朱唇微启,向撩拨之人索吻。   苏长林并未理会,按照自己臆想的节奏一步步将她心中的欲望撩拨至极限。就算她曾经是万人景仰的天仙嫦娥,也已经在用最淫.荡的姿态跪迎他的恩泽。他再也控制不住攻城略地的雄心,架起长炮,直捣黄龙。   “长林,你知道外面的人都怎么说我吗?”王佳慧披散着秀发枕在苏长林的胸上。   “他们说什么,随他们好了。”苏长林一声冷哼。   苏长林双手在他的战略地上来回游移,闻着王佳慧身上完事后特有的体香,别有一种娇靡之气,让人沉醉不能自拔,不知道王佳慧用了什么保养法子,这一身肌肤竟比年轻女孩儿还要细腻娇嫩。   年轻的时候,爱慕一个女人,更愿意爱她们的娇,爱她们的态,爱她们的柔,那种不说话也动人的□□,一个眼神,一个笑颜,都能让自己失了魂。这让每一次约会都像是一首美妙的诗,抒情的歌,让他沉醉的就是那种隔靴搔痒的蠢蠢欲动的青春萌动。现在年龄大了,每天做的事情、说的话,都是要计算好、把握到位,心思已经在社交和工作中消耗殆尽,而性,就像是拉开了帷幕的后台,早没了神秘和美感。反而是王佳慧这种俗的媚、肉的欲,直接而火热,充满原始的野性,像一杯浓烈的二锅头,刺激提神,更能挑起男人的冲动。   王佳慧悠悠地叹气道:“别人怎么想,我早就无所谓了。我就是怕小苀会有什么误会,她毕竟是你的女儿。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总觉得她不太喜欢我。”   “她还是小孩子,又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你要多理解她,多包容她。”苏长林搂紧了她,吻着秀发安慰道。   “我知道。可是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做。她现在越来越瘦了,外面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虐待她了。我看她吃得也太少了,是不是我做的饭不合她的胃口?她妈妈是不是做饭更好吃?”王佳慧一边轻悄悄地说着,一边用细长的手指卷着秀发在苏长林的胸膛上撩拨着。   “她嘴一向很刁,慢慢她自己会习惯的。”苏长林想起女儿刁蛮的胃口,不仅皱起了眉头。   王佳慧俯下身,秀发如云,白嫩嫩的大胸脯□□裸地贴在苏长林的胸口。她痴情地看着苏长林,幽幽怨怨地倾诉道:“长林,他们都在拿我比你前妻,说我不如她。”   苏长林瞪着眼看着王佳慧俯视的脸,平常看到的是圆润和饱满,但从下往上仰视,瞧着竟是不堪入目的臃肿和蠢胖。苏长林一把推开她,坐了起来,挪到了床边准备离开,背对着王佳慧语气非常不耐烦:“嘴长在别人身上,你自己不找事不就没事?!”   王佳慧看着苏长林的眼神,突然间变得如此嫌恶,不知不觉打了个冷战。   经过这几个月近距离相处,王佳慧发现在苏长林面前不能提他前妻,一提他就是这个样子。王佳慧赶紧从后面搂住苏长林,丰满柔软的胸部顶贴着他的后背,撒娇道:“那你得告诉我她喜欢吃什么,我好照着做。小苀瘦了,你当爸爸的不心疼,还不许我心疼啊?”   苏长林听着王佳慧娇嗔的体贴,脸上的愠怒之色减退,握住王佳慧搂在腰际的手,调笑道:“以前只觉得你是个天仙,没想到还是个贤妻良母。”   “贤妻良母我这辈子都不指望了,就怕别人说我是个恶毒的后妈。说正经的,小苀有特别喜欢吃的菜吗?”   “清蒸白水鱼。不过你别抱太大希望,小苀的口味不是一般的挑剔,都是被惯坏了。哎。”苏长林掰开王佳慧缠绕的手臂,准备起身,他还有一些资料需要处理。   “你放心,我不会给自己还有小苀太大压力。我是为你在做这些事情,只要你知道我的心就好,要不然,我受的苦就是白受了。”   王佳慧说着话,眼瞅着苏长林提上裤子态度大变,不禁感慨男人都是一路货色。她又看看四周围,想想苏长林在官场的后劲儿,笑容又重新回到脸上。   ————   中考放榜的成绩,让沈晓辉心情复杂。   沈晓辉以全校第一、全市排名十一的成绩被一中录取,而苏苀则以刚够录取线的分数进了一中。   现实再次验证了老周的话,喜欢的人如果过得不好,自己再好也高兴不起来。沈晓辉这个时候才发现,老周是个真正懂得爱情的人。   当大院里的人都热烈恭喜沈晓辉的时候,他心里怎么也开心不起来。尤其是听着别人一副从他和苏苀身上悟透了人生真理似的感叹:读书这种事情,年龄越大,女孩子就越不如男孩子。沈晓辉除了气得把那些人打一顿,对苏苀更是心疼万分。   这些人,不论苏苀曾经多么优秀,一旦表现不好,他们的嘴巴从来不留情面。可他们眼皮子又太浅,根本不会去考虑苏苀这段时间到底经历了什么,他们只会看表面。王佳慧正是深知这一点,每天都会提着重重的菜篮子在大院里走一圈,不用她说,自有好事的给她宣扬王佳慧又心心念念给苏苀炖什么什么来补充营养。表面功夫做足了,他们便觉得王佳慧和苏娜其实也不错,然后一厢情愿地猜测苏苀在新家受不了委屈。偏偏苏苀又是一个从来不诉苦的人,什么都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着。   只有沈晓辉知道,苏娜整天瞪着那双无辜又温柔的大眼睛跟人撒娇的背后隐藏的是什么。沈晓辉从小就混在大人的世界里见惯各种脸面,他的眼睛就是照妖镜,苏娜那点小孩子伎俩也就骗骗那些无知的群众吧。   好在苏苀对于这个成绩并不是很介意,她开心地对沈晓辉说只要能考上一中就行。成绩刚下来那天,苏苀约着沈晓辉去看凌雅意。那天苏苀的话比平时多,心情也很高兴。沈晓辉和苏苀在山间马路上并肩骑行,夕阳跟在他们身后,沈晓辉看着路面上拉长的两个身影,他不自觉想起那天在梧桐树下看见的苏苀。才一年多的时间,没想到,苏苀经历了这么多。现在,他如愿以偿地成为了苏苀身边那道并排的长长的影子,似乎苏苀的磨难,是为了成全那天火烧云中迷失的少年。   苏苀跟沈晓辉商量说打算利用暑假再去中医院帮忙,反正以后要学医,不如早点开始接触,而且上次寒假在中医院过得很开心,她想继续去那里。   沈晓辉扭头看着苏苀,迎面的风吹起她的长发,青山白云为衬,她美得像个仙女。   这就是他认识的苏苀,看着柔弱,却有难以想象的能量。   沈晓辉受苏苀的启发,也想去海市父亲的公司帮忙。沈晓辉一提出来,李再招就忙着给儿子整理行李买车票。沈晓辉当然知道李再招的算盘,只要他在那每天盯着,父亲跟那个林婷芝就玩不出什么花样儿。   沈晓辉在海市第一次尝到了辛苦工作的滋味,竟然非常喜欢,觉得比上学读书要有意思得多。   公司因为刚起步不久,沈万根和林婷芝做什么都亲自上阵,一人顶好几个人用,所以沈晓辉也得跟着一起卖力。公司总共十几个人的伙食都是林婷芝带着另外一个阿姨自己做的。到了晚上,林婷芝还会给沈万根上课,教他一些现代企业的基本管理知识,沈晓辉在旁边也听得津津有味。   一个暑假下来,沈晓辉忙得都没有时间回临江,只是每天晚上临睡前,总是会想念苏苀,但是又不敢轻易给苏苀打电话。因为苏苀现在是住在钱宁宁家里,太晚打电话对苏苀肯定影响不好。只有星期三晚上,苏苀陪高芸一起值夜班,沈晓辉会在父亲沈万根的办公室抱着电话煲粥到天亮。电话虽然也总是会被打断,但是沈晓辉每次都不放弃,傻傻地在电话旁边等着苏苀再打回来。沈晓辉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么话唠,连菜里吃出青虫这种小事情也得跟苏苀唠叨很久,沈晓辉也是第一次发现自己像个偷窥狂,恨不得长了一双千里眼,看得见苏苀在临江每时每刻发生的任何事情。他们两个人总是在电话里说到没话说,窗边现出日白,却还是舍不得挂断,抓着话筒静静地听着对方的呼吸。好多次,沈晓辉压在心里最想对苏苀说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他特别想告诉她,他爱她,只要有他在,什么都不用怕,但是沈晓辉更怕这些话会吓着苏苀,怕苏苀就此不理他。   暑假就在忙碌和思念的交替中过去了。沈晓辉临走的时候,公司把他当正式员工结了工资,沈晓辉从林婷芝手里接过一沓平生第一次真正属于自己的钞票,第一个想到的是给苏苀、母亲和奶奶她们买点什么,以至于林婷芝送他几本商界风云人物传记他都是在毫无意识中收下的。林婷芝一再表示,很想把沈晓辉介绍给她的侄女儿林怀萱和林老太太认识,她们一定会喜欢他的。老太太在美国陪着林怀萱上学,如果沈晓辉愿意,等他高中毕业,也可以帮他申请那边的学校。沈晓辉连忙摇头,他才不要去什么美国,美国再好,那里没有苏苀。   沈晓辉拿着书,突然想起上次苏苀问他考大学要考什么专业,他回答不上来。这一次,沈晓辉觉得自己有了答案。白天抽空,沈晓辉就迫不及待跟苏苀打了个电话,告诉苏苀他想以后念经济学或者商科。商场如战场,现在太平盛世,打不了仗,只有商场的较量才会让他觉得热血沸腾。   在电话里,苏苀的声音疲惫但欢快,为沈晓辉的选择高兴。   挂上电话,沈晓辉记起苏苀喜欢吃蛋糕,便问林婷芝海市什么地方的蛋糕最好吃。第二天早上五点半,沈晓辉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到酒店门口等开门。终于到了开门的点儿了,人家告诉他,糕点都是师傅上班以后现做,最起码要到中午十二点以后才会有。沈晓辉毫不介意,背着行李出了金碧辉煌的酒店,走了半个多小时才找到一个小公园,坐在长椅上一直等到十二点。买上蛋糕,沈晓辉跟父亲打了个电话,约好会面的地方,坐着父亲的车一起回了临江。   沈晓辉在临江中医院下车直接去找苏苀,在休息室里看着穿蓝色褂子的苏苀美美地吃下第一口蛋糕,眼睛笑得像两弯新月,心情美得无法形容。 ☆、第九章   在第一次见到苏苀之前,欧阳之风的耳朵已经被娘娘腔死耗子陈智明的破锣嗓子奸了无数遍了,而且,每回耗子尖着嗓门高八度说起“钢厂的苏苀”,他除了想方设法用各种残忍的手段让耗子闭嘴以外,简直没有半点联想和兴致。   登记入高中的第一天,耗子就满寝室楼找欧阳之风,最后,将他堵在宿舍楼的公共厕所里。   欧阳正手拿秘密文件,脚踏黄河两岸,耗子突然冲进来叫道:“我靠!欧阳,你知道吗?苏苀就分在我们班!苏苀就分在我们班!”欧阳正被便秘折腾得火起,实在忍无可忍,一拳头砸在隔板门上,怒骂道:“滚蛋!”   耗子毫不在意,乐呵呵地哼着小曲飘逸地走了。让欧阳郁闷的是,耗子走了,大便的感觉也被他带走。欧阳抬了抬已经麻了的腿,骂了句“shit”然后起身出坑。   欧阳之风在洗手的时候,旁边站着一个跟他差不多高的男生,因为欧阳一向以身高为傲,所以不由得多看了对方一眼。这Y太白嫩了吧,欧阳一下子想起了电影《东成西就》里张学友的台词“丐帮有史以来最雪白干净、英俊潇洒的少帮主”,不过这“少帮主”没有撸着袖子故意显摆他的雪白干净,正慢条斯理地洗着他那双细长白嫩的手。   大概是感觉旁边有人在看,“少帮主”抬头看了欧阳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走了。   神气什么?欧阳拖着麻木劲还没缓过来的双腿慢慢地挪回了寝室。   吃晚饭的时候,耗子神经兮兮地拽着欧阳之风就往食堂冲,刚下台阶,耗子对着十几米开外的食堂玻璃窗努了努嘴:“看。”   欧阳一眼望过去,除了满食堂黑压压的人群,什么也没看到,便不耐烦地说:“看你个大头鬼!食堂又不是用来看的。”   “两点钟方向,玻璃窗那,是苏苀!”   欧阳顺着方向看了一眼,没好气地说:“我说大哥,别花痴了行吗?花痴能填补饱肚子?”   可能是平常被耗子神话多了,看到苏苀的第一眼,欧阳有些失望,觉得这个女孩也就是长得还不错而已,并没有达到惊艳的程度。   苏苀感觉到了窗外两人的目光,朝他们这里看过来。迎着他和耗子标准的“色狼”打量,苏苀没有脸红或者故作姿态,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那眼神冷淡清冽,倒不似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常有的神态。   坐在苏苀对面的人顺着苏苀的眼扭头朝他们看,竟然是那个“少帮主”。   这只不知死活的耗子端着他的鼠食竟然乐哈哈地凑跟前打招呼去了:“你们好,好久没见了。对了,我的大名叫陈智明,智慧又光明。苏苀,听说你也分在十五班。巧了,我和欧阳之风也在十五班。以后我们就是同班同学了。有什么事情,只管找我们,非常乐意效劳。”   耗子说起欧阳的时候,还拍拍欧阳的肩膀把欧阳往苏苀跟前推了一把。   欧阳在心里叹了口气,真是交错朋友拉低档次,看人家那表情,压根就不记得他耗子是哪根葱哪根蒜。欧阳无语到自顾自在隔壁桌坐下挖饭埋脸,心里百思不得其解:照说耗子家底也不错,父亲好歹也是临江市堂堂一常委,偏偏这小子完全没个官二代该有的样子,也不去留学也不去混圈子玩,整天自降身价到处一副巴结求欺负的样子。尤其是见着好看的女同学,整个儿找不着北,说也怪,偏偏他看上的女同学一个比一个傲气,没一个是他耗子能拿得下来的,能看上他的,他又一通嫌弃。   简直就是犯贱。   耗子突然惨叫了一声,手摸着后脑勺回头一看,钱宁宁正拿着犯罪工具——一只饭勺,端着托盘站在他后面。耗子心里替她觉得反胃,她用吃饭的勺子打人脑袋她也不嫌脏。   耗子本来有些恼怒,一看是钱宁宁,赶紧心虚地堆上一脸谄媚的假笑。   钱宁宁跟他是实验初中的同学,本身两家也是世交。虽是世交,但耗子对钱宁宁可是一点都不感冒。这丫头片子心狠手辣,仗着家境优越,自己又有点小本事,对待男生的态度绝对是斩草除根型。   实验中学有个玩苍耳的风俗,到了季节,男同学们就四处找苍耳,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只要逮着女生都把苍耳往她们头发上扔,头发越长扔得越乐。苍耳这东西,别看小,一身的倒钩刺儿,一旦粘上头发,要拔下来可是相当费劲。更坏的是,有个别男生把苍耳丢进女生头发上,趁势还会捣几下,这样苍耳根本别想取下来,全跟头发粘一起,只能忍痛把头发剪掉。一时间,很多长头发女生哭着把留了多年的头发剪掉。这些女生的眼泪不但没有激起男生的同情心,反而使他们变本加厉。有人起哄要来个苍耳大赛,看谁有本事点兵点将把全班女生给点了,谁以后就是他们的老大。   其实大家都知道,谁要敢往钱宁宁头上放几颗苍耳,这比赛赢定了。   一帮被青春期荷尔蒙搅得丧失理性的小男生,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一时间弄得实验中学的女生人人自危。唯有少数男生理性尚存,欧阳之风就是其中一个。相反的,闹得最凶的那个,却是欧阳的死党耗子陈智明。   有个家伙幸灾乐祸,拿话激耗子。耗子一时兴起不知死活地丢了几颗苍耳在钱宁宁的卷发里,钱宁宁一怒之下跟全体男生下战书,放下话,有种的明天放学后统统到树林子里集合接受她的挑战,否则此生不举。   这些个男生正是十四五岁自尊心爆棚的年纪,自然接下了她的战书,并且一起商量趁着这次机会给这母老虎一个下马威。而全校女生几乎同时站到了钱宁宁的这边,出谋划策,准备将这些无良男生的恶劣行径一举歼灭。   一场实验中学有史以来最声势浩大的男女生的对决拉开序幕,这更是关乎全体学生旗帜鲜明的荣誉之战,几乎所有的学生无不为之摩拳擦掌。   所以,到那天指定的时间和地点,小树林里乌压压全是实验中学的学生。东边是男生,西边是女生,中间围成了一个圈,钱宁宁和耗子等人在人群中央对峙而立。那气氛,颇有点当年古惑仔黑帮火拼的架势。   等钱宁宁慢条斯理地从书包里拎出来一条活生生的竹叶青时,全班男生都傻眼了。   有不甘心的男生在后面喊道:“不用怕,这蛇肯定是拔了牙的,否则,她自己根本不敢带过来。”   钱宁宁笑嘻嘻循声朝站在后面说话的男生走过去,人群自动避开给她闪出一条金光大道。只见通体碧绿的竹叶青在钱宁宁雪□□嫩的手臂上蜿蜒盘旋,“Y”字的信子一吞一吐,两颗赤豆般的眼珠子一眨不眨,三角小脑袋缓缓地扫视着眼前这一群猎物,似乎在挑选最可口的下嘴。该男生的嘴半张着,吓得大气不敢喘一口。钱宁宁伸手过去,将他的下巴合上。   此时,胆小的啊的一声已经跑了,没跑的也不是胆大,都像耗子一样吓得两腿哆嗦,根本已经跑不动了。   虽然耗子早知道钱宁宁家世代中医,可没想到钱宁宁能把这用来泡酒的毒蛇玩得这么溜。   钱宁宁看着耗子脸色惨白,一动不动杵着,更是得意。扬起手将竹叶青往耗子脸上送,蛇信子已经快挨着他的鼻尖上了,耗子都能看见锋利的牙尖若隐若现,竹叶青微张着小嘴像是恶魔冲着他邪恶地微笑。   耗子脚底一软,差点给钱宁宁跪下了。   好在欧阳之风及时赶来,一把将他扶住,然后跟钱宁宁说:“别太过火,你这蛇毒牙都没拔,真要咬伤了人,你爷爷又要罚你抄医书了。”   钱宁宁这才收手。她最怕钱恕已罚她抄医书,那些医书上的字难写又难认,关键全得用小楷抄写,一笔一划都不能马虎,否则重写。   耗子跟她初中同学三载,以至于现在对找女朋友的观点都有些扭曲了:一定要温柔,温柔,再温柔,娶个夜叉母,不如自己撸。   钱宁宁身后跟着的是她的学长男朋友舒景行,也是来自实验中学。舒景行简直是钱宁宁的反义词:安静、理智、成熟、学霸,只是家境很差,只有一个多病的寡母相依为命。据说跟钱宁宁在一起也是因为舒景行的母亲生了一种罕见的病而结缘,而且他俩的恋爱关系算是大人默许的。早恋而被双方家长默许,这种情况实不多见。   所谓一物降一物,钱宁宁只有在舒景行面前才乖得像个小绵羊。   耗子从来不觉得那小子是有艳福,只觉得为他哀悼。   钱宁宁和舒景行在苏苀的桌边坐下,很熟稔地跟苏苀和“少帮主”打了个招呼,然后笑嘻嘻地跟耗子说:“你这么博爱,到时候也记得照顾照顾我哈。”   耗子打一个冷战,缩着脖子,神经衰弱似的回答:“你有舒兄,哪里轮得上我来照顾。”   “姐,晓辉哥!”   一声清脆甜腻的叫声让在座的几位男生都忍不住抬起了头,包括附近座位的男生,除了苏苀和沈晓辉本人。还有好几个男生跟苏娜打招呼,显然跟苏娜是很熟悉的。也不奇怪,苏娜性格活泼外向,且一直在一中读,今年已是初三,上学期又因为跟着王佳慧搬去了钢厂所以住进了一中宿舍,认识人多很正常。   苏苀很不喜欢苏娜的态度,私底下她们的关系并不好,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要在公共场合,苏娜偏偏喜欢表现得跟她特别亲近,这点让苏苀浑身不自在。   “宁宁姐也在?”   钱宁宁做了个嫌弃的表情,没理。   苏娜似乎对他们的态度毫不在意,依旧笑眼盈盈。   今天苏娜一袭粉色公主袖齐膝裙,腰间系着一条湖绿色丝质腰带,肌肤胜雪。在穿衣打扮上,苏娜得了母亲王佳慧的真传,天生有三分颜色七分装扮能秀出十分亮眼的本事。   最起码,苏娜一来,便成功地抢得了大半男生的目光,尤其是耗子,一扫之前的颓靡,小眼睛瞪得贼亮,立马起身夸张地弯腰有请:“娜娜小姐,请坐。”   苏娜睁着一双明亮亮的大眼睛往四周扫了一圈,旁边的确已经没有空位了,然后冲耗子甜甜一笑:“谢谢智明哥,那我就不客气啰。”   耗子听着苏娜的一声“智明哥”浑身舒畅,端着托盘站在过道上看着苏娜嘿嘿地一个劲儿傻笑。   苏娜在座位上坐好,保持住矜持的微笑跟耗子一问一答。其实,苏娜对耗子的印象并不佳。偶尔假期会看见耗子跟着他们临江剧团的那群野小子厮混,好像一副不怎么长出息的样子,嘻嘻哈哈的,玩什么都玩不出花样来,笨得很。   欧阳看着这傻子端着一托盘饭菜干站着,人家喊一声哥,把他的魂都喊没了,这会儿不要说让个座位给苏娜,苏娜就是让他□□估计他都能跟个呆瓜似的吃下去。好在沈晓辉和苏苀已经吃完,苏苀还拿出纸巾把桌面擦干净了,这家伙才不用站着吃饭。   苏苀跟钱宁宁和舒景行打了个招呼,然后跟大家点头地笑了笑,便跟沈晓辉一起走了。   欧阳之风早就通过耗子知道苏苀和苏娜并不是亲姐妹,但没想到关系会如此冷漠,而苏苀,在陌生人面前根本不屑掩饰她对苏娜的鄙夷。   内心够骄傲的人,才会这么自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每晚八点,准时更新 ☆、第十章   耗子是一个无论在哪里都能折腾出动静、显示出他与众不同的存在感的人。   开学第一次开班会,班主任提着一盒人参上了讲台。耗子当时一看那盒人参,就直往桌子底下钻,一边跟欧阳之风念叨说:“坏了坏了,这老‘腌菜’要出卖我了。”   老腌菜是耗子给外表干瘦、年届花甲的班主任张丘泉起的外号。给人起外号这种无聊的事情也是耗子最乐意干的事。   果然,张丘泉拍着那盒人参慢悠悠地开口了:“同学们,你们将会是我带的最后一届学生,你们也将是我三十八年教书生涯最鲜活的记忆,这是我的荣幸,所以,我特别重视你们这个班。让我感动的是,我们班竟然有同学比我还重视班上的同学。昨天晚上这个同学特意提着一盒人参上我家,要求我把他安排在一个女同学的旁边坐。至于是哪个女同学,我这里就不方便说了。我只想告诉这位男同学,你送的人参,对不起,老师要上交,吃我肯定是吃不着了。但是请放心,你的心意老师领了,老师跟你保证,只要你在我班上,我会一直优待你的。”   张丘泉说着,跟菊花褶子似的笑脸一直定定地朝着耗子。   结果,耗子一直都被分在了张丘泉的班上,而且坐的是距离知识与口水最近的第一桌,直接在张丘泉的眼皮子底下天天盯着。耗子竟然因祸得福,在高中三年成绩直线上升,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这是后话。   张丘泉严格按照身高的标准来选排座位,巧的是,欧阳之风倒是一直坐在了苏苀的后座。为此,耗子经常买零食贿赂欧阳要求换座位,事后,又每每愤愤不平地跟欧阳抱怨,说他那盒人参都便宜了欧阳之风了。   偏偏苏苀性格文静恬淡,不管耗子如何挖空心思找她说话,她始终有一句答一句,不肯多说。倒是苏苀的同桌程岚话唠,性格又比较女汉子,对耗子嬉笑怒骂的。耗子这家伙天生对女人脾气好,不管程岚怎么弄他,他都顺着。不了解耗子性格的同学刚开始都以为耗子对程岚有兴趣。有人拿这事来问耗子,结果耗子这家伙脑子不够使,又急于想撇清关系,便十分嘴欠地回了一句:“就她那体型,航母吨位,我没那么饥不择食。”   这话虽是私底下说的,但“航母吨位”这四个字听觉刺激实在太大,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男同学圈里传开了,程岚的名字就这么悲催地被“航母”两字给取代了。   其实,程岚虽然胖,但是长得还不错,皮肤天生白皙,是一个从小美到大的小美女。只是初中的时候步入青春期,胃口不知不觉变大,人也不知不觉胖了,大家好心开玩笑都叫她“程贵妃”,所以她虽然胖,但自信还是在的,也胖得浑不自知。   程岚知道自己有这么个外号的时候,好像是片刻之间惊觉自己的丑态。她躲在被窝里偷偷哭了好几天,无奈青春期的肥胖并不是自己能左右的。只是事情发生之后,耗子左一哄右一哄的,倒把程岚给哄好了,没多久又跟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照样跟耗子打得火热。只是对苏苀,程岚的心中莫名其妙地有了芥蒂,横看竖看都觉得很不顺眼。   苏苀不傻,但也不在意。   ————   在高中的学习阶段,虽然大家并没有精力刻意去组织小团体,但的确因为位置远近或者某一两个活跃的同学,总会有这帮或者那帮同学走得更近。   苏苀虽然不太喜欢跟人打太多交道,但无疑,一个学期下来,属于他们的小团体正在形成。小团体的成员也慢慢稳定下来,有苏苀、钱宁宁、欧阳之风、耗子、沈晓辉、舒景行和苏娜。活跃的耗子和钱宁宁是他们这个小团队的核心和纽带,钱宁宁跟苏苀是世交好友,她跟欧阳和耗子又都是实验初中的同学,就这样,一个连着一个,几次聚会活动下来,大家便自然而然地走得近了。初三的苏娜算是另类,没人拉拢,属于自来熟,硬挤进了这个小团队。   在这个小团体中,舒景行和苏娜跟他们这个小圈子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原因却大不相同。   舒景行家里条件不太好,各方面压力相对要大,对于他们某些“浪费青春”的行为虽不做批判,但表明不想过多参与,还因为每次“浪费青春”的活动同时也要浪费人民币,舒景行没那么多闲钱,更不愿意总是占他人便宜。虽然大家乐意多出一份钱,甚至经常是耗子从家里拿来的各种免费劵,舒景行依然觉得不舒服。   而苏娜,却非常想加入他们这个小团队,但始终被钱宁宁旗帜鲜明地排斥在外。钱宁宁不喜欢她除了有为苏苀打抱不平的原因,跟苏娜的性格多少也有些关系。钱宁宁觉得她虚伪、矫情、公主病。苏娜每次跟他们在一起,总会闹些不愉快。后来因为耗子的缘故,苏娜才渐渐地成了他们团体活动的常客,而且每次苏娜闹不开心,总是会被怜香惜玉的耗子哄好,苏娜也比较享受耗子的殷勤。   ————   欧阳之风和沈晓辉之间的关系,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微妙。也许是因为他俩有太多相似的地方:个子高、长得帅、学习优秀,尤其是帅得各有特点,这让女同学在卧谈的时候,总是争论不休。   结果,睡在苏苀下铺的蒋笑卿对他俩的经典评价终结了所有争论:“沈晓辉是酷版的柏原崇,美得又冷又野;欧阳是柔化版的木村拓哉,帅得有型有款”。   那时候,正是日剧《情书》、《爱情白皮书》、《悠长假期》等风行,各大日本偶像成了女生们的心头好。因此,这一评价算是深入人心。   程岚问蒋笑卿:“要你你选谁?”   蒋笑卿一边在狭窄的床上做单腿侧压一边轻笑道:“要我呀,我肯定选欧阳。”   “为什么?”程岚追问。   “欧阳家有钱啊。”蒋笑卿回答得理直气壮。   “也是哦。”程岚吃吃地笑着,想起跟苏苀走得很近的沈晓辉,就是穷小子一个,心中不免有些窃喜:“像欧阳这样的,家里有钱,人又帅,性格又好,哎,真不知道谁会那么走运。”   众人都笑了:“你不就近水楼台嘛。”   程岚听了大家拿她和欧阳开玩笑,虽然心里高兴,但嘴上还是要谦虚矜持一下的:“我长这么胖,近水楼台也没用。我要是长得像笑卿这样还差不多。笑卿,要不你上?”   蒋笑卿也不傻,这种事情,今天有人敢拿你取笑,明天就会流言四起,她不丢这个人,因此冷冷地把话给程岚堵回去:“她们说你,你可别拿我来垫背。”   程岚知道自己斗嘴斗不过蒋笑卿,便不再接茬。   欧阳家有钱,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实,临江商圈最高档、也是临江的标志性建筑福泰商厦就是他们家的。临江有个传言,真不真大家无从考证,关键是大家都相信这是事实。就是有一年临江市政府财政出现困难,财政局长亲自登门到欧阳家拆借,这才渡过了那一年的财政难关。   苏苀正倚在枕上背英语单词,听着她们完全是一副将欧阳的钱来碾压沈晓辉的语气,心里很是不忿。   这个蒋笑卿,从第一天认识的时候开始,就对她表现得莫名其妙。那天在宿舍安顿,苏苀后来,到的时候蒋笑卿早就收拾好了她的下铺。蒋笑卿刚开始还挺热情的,主动跟苏苀做自我介绍,当知道苏苀是钢厂的,蒋笑卿的笑容滞了滞,接着问了一句:“苏厂长是你什么人?”   苏苀回答说是她父亲。   然后,蒋笑卿就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神色立刻就淡了下去,然后,就没了然后。这弄得苏苀颇为尴尬,因为那段时间正是苏苀比较敏感的阶段,基本上这样反应的人,大约都是知道了她家的传闻。后来又得知蒋笑卿家里也是临江剧团的,跟王佳慧一个单位,自然知道王佳慧当了她的后妈,那蒋笑卿“哦”的是什么,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了。   自此,她俩十分默契地保持着客气的态度,除非必要,几乎很少直接说话,甚至当一方处于话题中心的时候,另一方都很少搭腔。蒋笑卿快人快语,性格成熟又颇有些江湖豪气,相比较冷淡内向的苏苀而言,她挑起话题和参与话题远比苏苀要多,所以苏苀更显得安静沉默。   蒋笑卿她们又开始品评各班的老师和班主任,这些本不与苏苀相干,但她却突然变得很烦躁,一个字都看不进去,索性把书往枕头下一塞,闭着眼睛专心走神。   关于沈晓辉,苏苀跟钱宁宁聊过无数次。有恋爱经验的钱宁宁有理有据地帮她分析过,目前为止,沈晓辉对她好无非两种可能,一种是因为苏苀曾经帮过他,他人又讲义气,所以对她自然很好,像亲人和妹妹一样好;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沈晓辉喜欢她,是男生喜欢女生那种纯异性的吸引。   钱宁宁问:“他有没有主动拉过你的手?抱过你?或者亲过你?都没有?一个暗示也没有?”   苏苀摇头摇头再摇头。   “那有点玄。”钱宁宁说:“你们在一起这么久,他都没有任何这方面的动作或尝试,甚至连个暗示都没有,不正常啊。要么他就是超级正人君子,可是看他那我行我素的样子,也没这么守规矩死板啊。所以,真的不能排除他只当你是个好妹妹。”   钱宁宁这一席话说的苏苀恨得牙痒痒,等于没说嘛,要么是,要么不是,都让她说完了,那到底是哪样啊?   “要不要我帮你问问他本人?保准能帮你问出来。”   苏苀又羞又急:“你要是去问他我跟你绝交,一个字都不许透露,要不然我真的跟你绝交!”   “好啦好啦,我答应你,我一个字都不说。你看你,我才问一下你就急了,你还真是没用,还跟我绝交,长本事了?就会在我这里耍横,你有本事跟沈晓辉耍个横试试?”   “我让你还说,我让你还说。”   苏苀呵着钱宁宁的咯吱窝一个翻身就压了上去,两个人闹成一团。至于之前愁什么,反而不记得了。   苏苀想到这儿,起身下了床,到隔壁寝室去找钱宁宁。   钱宁宁已经躺下了,但还没睡着,脸朝外正躺着看《读者》。   苏苀在蚊帐外面伸手扯了扯钱宁宁的被褥:“进去一点,我今天晚上要跟你睡。”   “哎,小姑奶奶,我这可是上铺,摔下去会出人命的。”钱宁宁说是这么说,已经撩开蚊帐请她上去了。   “那我睡外面。”苏苀顾不得了,她不想今天晚上一个人胡思乱想。   “算了,还是我睡外面吧。我妈那么疼你,摔着了你她非得把我剁了。你说你哪里好了,就让我妈这样偏心你,只要有你在,我亲妈瞬间就变我后妈。”   钱宁宁说着的时候,苏苀已经爬进了被窝,压好了蚊帐。   苏苀要睡外面,钱宁宁凶巴巴地警告说:“要么睡里面,要么滚回自己被窝,两个选一个。”   苏苀从小到大都已经习惯了这个比她才大一岁的姐姐凶巴巴的照顾,乖乖地在里面贴着墙躺好。   钱宁宁见苏苀紧贴着墙的小样儿,不禁好气又好笑,把苏苀的肩膀往自己身边一扳:“傻子,再过去你都成了我墙上的美人图了。”   “谢谢姐,你对我真好。”苏苀笑嘻嘻地一把抱住钱宁宁。   乾宁宁故作嫌弃地将苏苀轻轻一推:“去去去,就是这句话,你都套牢了我十几年了。”   钱宁宁果然是灵丹妙药,苏苀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每晚八点,准时更新 ☆、第十一章   其实,男生那边经常谈论的对象也总是固定的那么几个,谈的最多的要数苏苀、苏娜还有蒋笑卿。   跟在女生圈里受欢迎程度不一样,苏娜在男同学圈里竟然是最受欢迎的一个。   苏娜性格活泼开朗,虽然有些公主毛病,架不住会撒娇,这个年龄的大多数男生还是很吃这一套的。再加上,苏娜天生有一种驾驭自己性格的能力,在女生面前向来不屑一顾,但是一转头面对男同学,可以马上表现得娇滴滴的。所以,在一中,竟有大半的男生对苏娜心存好感,甚至直接示爱。更有一次,高年级班上两个男生为了抢苏娜大打出手,两人都打得带伤进了医院,使苏娜“艳名远播”。   而蒋笑卿,按某位男同学的话说:“一个神秘的耶利亚女郎。”   蒋笑卿的气场的确不属于高中女生段位。蒋笑卿身材性感、长相妩媚,而且她不像别的女同学,特意穿大一号来掩饰发育带来的尴尬。所以,刚一进校,蒋笑卿的性感成熟被很多女同学耻笑,也成为一些男同学私下意淫的对象。但接触久了,大家发现她是个相当有意思的女孩,个性犀利且多才多艺,尤其是校庆上的那一支《孔雀》舞,折服了所有同学。   至于苏苀,女神的地位从未动摇,说起她,没人能挑得出她的毛病,长得美、气质好、性格好、家世好,总之就是太好了,好得跟天边的月亮似的,只能在心里仰慕,说出来就成了猴子捞月的笑话了。   ————   耗子跟欧阳之风在学校操场打篮球。欧阳一边运球一边等机会,耗子步步紧跟。突然耗子问欧阳:“好久没见你那个‘小黛玉’了,怎么,你俩分了?”   “你管我。”欧阳背过身,躲过了耗子的黑手。   耗子跳着又转到了欧阳的前面,两人弓着腰、眼对眼,耗子使坏挑衅道:“才不到半年你就腻了?行啊你。”   欧阳知道他的小把戏,完全不吃他这套。   “你说苏苀和沈晓辉是不是在一起了?”耗子不死心,接着挑衅。   “人家的事,我他妈哪儿知道。”欧阳突然一个侧移转身,甩开耗子,一投即中。   耗子捡过球,重新回到场地,欧阳跟上拦截,耗子边躲避边说:“我听说他俩从出生就认识,我靠,要是我,早拔了腿死命追,也不知道沈晓辉怎么想的,到现在还不出手。”   欧阳趁他分神,一把抢过,就地直投:“你以为都像你,整天像只花鸡公,看见母的就追着跑。”   耗子将要溜边的球拍回,气愤愤地回嘴:“cao,我有那么差吗?”   “你别跟我说你还不知道。”欧阳围着耗子截球。   “我觉得苏苀配你正好。”耗子一边运球一边调戏道,眼看着欧阳分神,躲过他,跳投,没中。   欧阳抢了一个篮板球,投球,没中,回头白了耗子一眼:“你天天想这些不觉得无聊啊?”   耗子也抢上一个篮板球,躲过欧阳的堵截,一个跳投,球沿着篮筐打了几个转,中了:“你每天坐她后面,我就不信你一点都不动心。”   欧阳接住球,站在三分线外跳投,球直接从篮板上方飞了出去。   耗子跑过去捡球,发现鞋带松了,一边系鞋带一边嘲笑说:“你小子心虚了啊。”   “心虚你个头。也就你喜欢上赶着。”欧阳一抬腿,踢了耗子高高翘起的屁股一脚,跑去捡球。   耗子还在起劲地为自己犯贱辩白:“上赶着怎么了?古人都说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古今中外最美的爱情故事那都是从男人上赶着开始的。”   欧阳原地拍着球,心想耗子这家伙真是天生情种,别看从来不学无术的,但术业有专攻,在女人面前犯贱都犯出学术专家的水平了,还引经据典把《诗经》都扯出来了,够能扯淡的。   “我现在觉得我挺喜欢苏娜的。”耗子擦了把汗,犯花痴地说道。   欧阳将篮球往耗子身上一扔:“还说你不是个花鸡公。不玩了,没劲。”   耗子抱着球一路追过去,一边纳闷着,今天欧阳浑身上下怎么跟裹了一层白磷似的,邪火森森。   ————   耗子生日。   新开张的“狼嚎”KTV老板把最大的包房预留出来为耗子庆祝生日,耗子把全班同学都邀请了一遍,并热情欢迎他们带“家属”参加。大多数同学早就被学习任务弄得疲惫不堪,好容易有这样一次放松的机会,怎么可能轻易错过?所以,耗子的振臂一呼直接是集体响应,大家一拖二甚至一拖三呼啦啦直奔“狼嚎”。结果一间偌大的包房挤得满满当当,加上不少同学都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直接就疯狂了,为了唱歌排队吵得不亦乐乎。   而耗子这个正儿八经的主角,反倒没人理会了。   沈晓辉一看这架势,拉着苏苀就要回学校去。耗子这时候也觉得场面弄得很难看,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其实他就是一个好热闹又懒得多想的人,喊这些人过来的时候,也是热血冲脑门,等人陆陆续续越来越多的时候,他自己反而觉得吃不消了,可是又不想失了面子把人往外赶,便喊人过来重新开一间包房。   被喊来的经理自然知道陈公子的身份,赶紧在隔壁又给他开了一个大包间。   他们这群人正要过去,沈晓辉说自己头疼,要回宿舍睡觉去了。苏苀知道沈晓辉是厌烦耗子的这种做法,同时还知道他想走也是因为自己不习惯这种人多的场合。   耗子一看他们俩要撤,不干了:“你俩好歹吃了我的生日蛋糕再走啊。”   欧阳是个聪明人,虽说对沈晓辉不算太熟悉,相处快一年了,多少有些了解,不像耗子,总是不过脑子不想事,便赶紧打圆场说:“行,你们先回吧,回头把你俩那份留着。”   耗子虽说有些不着调,但也不傻,便不强留了。   沈晓辉拉着苏苀刚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对耗子说:“耗子,我们虽说刚认识不久,交情也不算深,但我一向认为有些话背地里说不如当面说。我觉得像今天这种事情,以后还是算了,对你爸影响不好。”   沈晓辉说完,也不管众人的反应,牵着苏苀的手走了。   苏娜冲着他们的背影替耗子打抱不平:“什么毛病啊,人家好好的生日,他来这一出,太不给面子了。智明哥,以后干脆不叫他们来好了,好心没好报。”   钱宁宁哼一声嘲笑道:“我们叫不叫他们还轮不到你说话,白吃白喝这种事情,你当然起劲了。”   “人家可是得了某人真传的,哪里有便宜捡往哪里钻,不过小心哪天捡得太得意了,把自己给搭进去了。”蒋笑卿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身后。   苏娜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钱宁宁抢白,自觉非常下不来台。但她对钱宁宁向来很顾忌,知道钱宁宁急眼了能大嘴巴扇她,她是真不敢接钱宁宁的话茬。可她蒋笑卿算什么东西,在剧团,蒋笑卿和她妈妈从来都只有被欺负嘲笑的份儿。苏娜便冲着蒋笑卿瞪起眼珠子骂了起来:“你算哪根葱!自己不要脸没人请你你都跑过来白吃白喝,还敢说我?!”   “我吃没吃白食你怎么知道?”蒋笑卿似笑非笑,啜着饮料懒洋洋地回道。   “你又不是他们十五班的,耗子跟你也不熟,不是吃白食是什么?”苏娜的手指都快指到蒋笑卿的鼻子尖上去了。   “我请她来的,不行啊?”欧阳之风一把搂住蒋笑卿的肩膀,蒋笑卿微微一愣,顺势靠在欧阳的肩膀上笑得像只小美狐。   苏娜语塞,跺起脚对着耗子撒娇道:“耗子!今天是你的东,我可是你请来的,你死人啊,你说话呀!哑巴了?!”   “今天这场子,是耗子生日没错,但是是我买单,我是东家,我说了算。”欧阳继续上演着霸气。   “欧阳,你用不着买单,真的……”耗子一听欧阳要买单,有些急了。   “是兄弟就跟我一起进去,许生日愿望吃生日蛋糕,开开心心的,别的我不想听。”欧阳放开蒋笑卿,拍了拍耗子的肩膀,把他推进了包厢。   耗子知道自己这次玩大发了,可是有兄弟如此,他再说,就矫情了。因此再不说二话,拉着噘嘴不乐意的苏娜一起进包厢。   ————   沈晓辉一直拉着苏苀出了狼嚎的大门,站在灯壁辉煌的门口,突然间不知如何是好。他望了一眼苏苀,她的小脸白得剔透,红得粉嫩,在七彩霓虹的映衬下美得让他想把苏苀狠狠抱进怀里,就一刹那的念头,沈晓辉赶紧松开了苏苀的小手。   苏苀张了张嘴,本想说什么,结果什么都没说,反而是朝学校的方向闷头走了起来。   沈晓辉跟了上去:“苏苀,你刚才想说什么?”   “没想说什么。”   苏苀依旧闷头走着,越走越快。   沈晓辉一边跟着走,一边观察着苏苀,只见她神色严肃冷峻,完全不似平常的样子,沈晓辉确定:“不对,你生气了。”   “没有。”苏苀皱起眉头一口否认,继续快走。   “真没有?”沈晓辉再次确认以及狐疑。   “你是个猪!”苏苀突然站住,柳眉倒竖,拿眼狠狠地瞪着他。   “我承认我是猪。那你也要告诉我这头猪,你为什么会生气。”沈晓辉真有些担心了,他认识的苏苀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对他发过脾气的。   苏苀被他逗乐了,没奈何地笑了,这家伙竟然还有闲工夫说“我是猪”的时候学猪叫。   苏苀不敢告诉沈晓辉她生气的真正原因是没拉她的手,只好找了个别的理由搪塞过去:“你这么早把我拉出来,我饿了,我想吃东西。”   “好说,你想吃什么,我请你。”沈晓辉松了一口气:“你就为这个生气?”   苏苀非常无语地冲他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我才懒得跟你说,说了你也听不懂。”   看来苏苀不是因为饿了才不开心,那是为什么?沈晓辉再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他的世界里,只近距离接触过两个女人,一个是母亲李再招,李再招是爆碳脾气,她若不高兴了,会在五秒钟之内用她粗暴的拳头当代言让他深刻认识到挨揍的原因;另一个是奶奶,但奶奶从来都是疼他都来不及,哪里会对他生气?奶奶的坏脾气好像都在母李再招那里用光了似的。至于其他女同学或者异性小伙伴,也有走得近一些或者跟他表白过的,但沈晓辉从来就没往心里去,更不用说去在意她们高兴还是不高兴了。   看着在前面走路像急行军一样的苏苀,沈晓辉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路过大排档时,沈晓辉看到“阿兰炒粉”,之前听同学提起过这家小摊,说是临江最好吃的炒粉。沈晓辉跟苏苀提议一人来一份,苏苀摇摇头,叹气说没胃口,就那样一路闷闷不乐地回了寝室。   沈晓辉望着苏苀的背影进了门洞,然后看着她一层一层上了三楼进了寝室,始终都没有回头。沈晓辉心里很失落,也很沮丧,他想不明白苏苀好好地为什么就生这么大的气,怎么哄也哄不好。   回到自己寝室,沈晓辉一直在郁闷,魂不守舍的,还差点把上铺哥们的洗脸巾拿来当擦脚布了。幸亏上铺的兄弟眼尖,一把抢过自己的洗脸毛巾,骂道:“沈晓辉,你哭丧个脸都他妈一个晚上了,你他妈是不是大姨妈来了啊?”   沈晓辉正要反击回去,突然灵光一现:对呀,她是不是来大姨妈了?不是说女人来那个心情就不好吗?看她一路上急着赶回寝室的样子,挺像。   沈晓辉乐呵呵地拍了拍上铺兄弟的肩膀:“哥们,谢谢啊。”   “谢我什么?”上铺的兄弟一脸懵逼,以为这家伙刚才趁他没注意又拿他别的东西了。   沈晓辉没回答,只咧嘴冲他风骚一笑,端起脚盆去水房倒洗脚水去了。上铺的兄弟忍不住浑身哆嗦,坚定地认为沈晓辉中邪了。 ☆、第十二章   耗子生日一个多星期后,KTV老板找到耗子的父亲陈建伟,亲自上门把欧阳之风付的钱款退还给他,陈建伟这才得知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气得在家里拍桌子,指着老婆方继萍和儿子陈智明破口大骂“败家娘们”“败家子”。   方继萍自己挨骂倒还好,等丈夫掉转枪头对着耗子历数他一桩桩一件件混账行为的时候,便开始坐不住了,硬起腰杆跟丈夫对喊起来:“你几时管过你儿子了?一回来就骂。外面那些人也是,只要他做得一丁点儿不好,传什么的都有。你也不去比一比,这个大院里,咱们大宝比谁差了?刘书记的儿子,上个月犯的事到现在还没收拾干净。市委办李主任的女儿、劳动局赵副局家那小子,他们这些个要是能像咱们大宝这样懂事,我看李主任和赵副局该烧高香了。咱们家大宝,该上学的上学,交的这些朋友也都是学校里出了名的好学生,你还要怎么样?就是平常,大宝见了谁不是客客气气的,连个脾气都没有,大院里谁不夸他?就你眼睛长在头顶上看不见。不就是唱了个KTV吗?我们又不是没给钱。”   陈建伟听着方继萍这无理搅三分的话,简直又好气又好笑:“你那也叫给人钱啊?要不是他那个什么姓沈的同学当面说他,小风又懂事,你这宝贝儿子能想得起给人付钱?你呀你,好样不看,你就这么捧着你这个大宝贝过吧。”   方继萍其实知道自己理亏,刚才犟嘴只是气不过而已,等陈建伟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她也自觉无话可说。   陈建伟见老婆哑口了,想想也算了,一时半会儿跟这老娘们也说不清楚,关键是儿子这边自己要多看着点,便对蔫儿巴拉站在跟前的耗子说:“你看这个星期什么时候有空,让你妈做一桌子菜,把你那几个同学都请到咱们家里来。对了,那个姓沈的同学,你一定要请过来。像这样的朋友,交到了是你的福气。”   耗子赶紧点头答应,背地里对着老妈做了个鬼脸。家里类似的戏码上演的次数太多了,耗子早就精了。按他自己的话说,他家虽小,却是个完整的生物链,他怕他爹,他爹怕他妈,他妈又怕他,不管多大的事,多旺的火,转一圈下来,谁都全须全毛、毫发无伤。   ————   周五,陈建伟派了两部车去一中接耗子的同学来家里吃晚饭,这次去的人,除了他们这个小团体玩熟了的,欧阳之风还叫上了蒋笑卿。   等他们到的时候,陈建伟和方继萍都在玄关迎接他们。本来就不算大的客厅,一下子挤得满满当当,茶几和沙发旁边的矮柜上都摆满了各色水果和点心,客厅的南面是餐厅,两个厅之间隔着一道玻璃展示柜的墙面,餐厅里面放着一张大圆桌,上面的菜品都摆放齐整,酒水饮料在窗台下的矮柜上搁着。   方继萍个子矮胖,但说话中气十足,热情又爽朗,好客的女主人派头十足:“欢迎欢迎,你们今天能来,阿姨太高兴了。不用换鞋,不用换鞋,就当是自己家里一样。我们先去餐厅里吃饭吧。上完课肯定饿坏了吧?来,今天你们尝尝阿姨的手艺怎么样,要是觉得好吃,以后尽管都来,省得阿姨没事在家里就找你叔叔吵架。欧阳,宁宁,阿姨跟你们就不客气了,我就拿你们当我家智明使唤了。你俩帮着智明一起招呼你们的同学,尤其是几个这么漂亮的女同学。”   苏苀、沈晓辉他们几个一边应着,一边摸空喊“陈叔叔好”“阿姨好”。   不一会,大家落好座,耗子首先给父母介绍沈晓辉。   沈晓辉还没站起来,陈建伟提前站起来了,举杯对沈晓辉说:“晓辉,叔叔今天要特别感谢你。我平常也没空管我家智明,多亏这小子有你和小风这样的好朋友才少犯糊涂事。来,叔叔敬你!”   沈晓辉慌忙站起来,连说不敢,然后说:“智明有很多优点值得我学习,尤其是脾气,我太直,是他们一直对我比较包容。”   陈建伟非常赞赏沈晓辉的气度,示意落座,然后感慨说:“在你这个年龄,有原则,又这么理性,晓辉,叔叔觉得你以后要比我们这些老家伙强。智明呐,你以后真要好好跟晓辉学习。”   耗子点头如捣蒜,不过人一多,他爱耍宝的天性又释放出来了:“老爸,今天在座都是我的榜样,我给你介绍下一个我重点学习的对象,行不?”   耗子一说完,大家都笑了。   耗子下一个介绍的是苏苀。   其实不等耗子介绍完,大家都发现陈建伟和方继萍的神色有些异样,尤其是陈建伟,直直地盯着苏苀,怜爱之意溢于言表:“你比我上次看见你的时候瘦多了。”   苏苀很惊讶:“陈叔叔见过我?”   陈建伟眼神略散漫,点点头。   “你越长越像你妈妈。”陈建伟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颇为感慨。   “您认识我妈?”很久都没人在自己面前提起母亲,猛地在这么多熟人的场合被一个陌生人提起,苏苀的伤心依然无法抑制。   陈建伟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沉重地叹了口气。   方继萍见丈夫有些失神,赶忙替他圆了场:“苏苀,你可能还不知道,你陈叔叔跟你妈妈从小就认识。我和你妈妈也认识,我们是高中同班同学。那天,我和你陈叔叔去送你妈了,估计人多,你不记得了。”   方继萍说起那天的时候,有些犹豫,怕惹得苏苀难过。苏苀自然知道方继萍说的是母亲葬礼那天,想起那天,鼻子突然觉得酸胀起来,她轻咬着下唇,眼眶还是一圈红。   方继萍见状,赶紧说:“对不起啊,小苀,都是我和你陈叔叔把你惹得。你别难过,以后没事你多来阿姨家玩,阿姨这还有一些你妈妈年轻时候的照片和很多好玩的事情可以说给你听呢。你要过来,叔叔和阿姨都会把你当自己的孩子来疼。”   苏苀听着,眼泪扑簌簌落下来,默默地用手背擦了,勉强打起精神,笑着对方继萍和陈建伟说:“叔叔阿姨,谢谢你们。我没事,我挺好的。”   方继萍用手肘顶了顶一直失魂落魄的陈建伟,陈建伟说:“嗯,你听你方姨的,没事多跟晓辉来我家坐坐。叔叔很喜欢你们两个。”   苏苀默默点头答应。   耗子本来就被这事给刺激得兴奋了,再加上有心想要活跃气氛,声音便更显得一惊一乍:“妈!原来你们跟苏苀家早就认识,干嘛不早点带我去她家玩?要是我先认识了苏苀,就没沈晓辉什么事了。”   钱宁宁逗他道:“你早能有人家沈晓辉早?人家一出生就认识了,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服气!”   耗子一听钱宁宁的话,立刻委顿了:“服气!服气!你们几个都是我的大哥大、大姐大,我谁都服。”   方继萍跟丈夫对视了一眼,无奈地笑了笑。他们跟钱家一直都有来往,也知道儿子从小学开始就对钱宁宁怕得很,好在钱宁宁虽然泼辣一些,但心眼正。   这样一来,气氛的确轻松起来。   接着耗子介绍苏娜。   苏娜端着饮料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说:“谢谢方阿姨和陈叔叔今天的款待。陈叔叔,我也见过您,在我妈妈的团里,那时候我还很小,但是我记得陈叔叔您,特别有气魄。”   陈建伟淡淡一笑,挥手让苏娜坐下,然后说:“我知道,你妈妈是王佳慧。”   苏娜有些激动:“陈叔叔,您记性真好。其实苏苀现在是我姐姐。我爸还有我妈对姐姐都很好的,您和阿姨可以放心。”   万年不开腔的蒋笑卿突然一声冷笑:“又没人说你们对苏苀不好。人家只是见到故人的女儿叙旧而已,你多什么心?”   苏苀对蒋笑卿针锋相对的态度一点都不意外,在寝室就多次听蒋笑卿说起苏娜以前的糗事,钱宁宁还告诉过她那天在“狼嚎”发生的事情,蒋笑卿一直跟苏娜过不去,钱宁宁为此还问她原因。具体原因苏苀其实也不太清楚,只知道蒋笑卿也是临江剧团的,所以猜测着大概是以前就有不卯。   苏娜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委屈地说:“我也没说什么,只是想让叔叔阿姨放心。”   钱宁宁想起在狼嚎苏娜对蒋笑卿那个泼辣相,如今众人在场,她又装得像个委屈的小媳妇,突然觉得心里痒痒,很想通快地把她的伪装给撕下来。   钱宁宁正要挖苦她一下,耗子抢先拦着了。   耗子护花心切:“蒋笑卿,你别瞎说,娜娜真的不是那个意思。”   方继萍是个聪明人,见两个姑娘斗嘴,儿子偏帮苏娜,一看就知道这傻儿子估计是喜欢上苏娜了。   ————   那天晚上,陈建伟饭没吃完,就忙公事去了,一直忙到将近凌晨一点才回。方继萍照例歪在沙发上等丈夫。假如是平时,陈建伟回来的时候,方继萍都已经睡了一觉。但今天,方继萍为了等他,硬是把各个卫视台都看到了闪雪花,然后很无聊地看着临江地方台播放的一个婆媳剧。   见老公回来,方继萍熟练地给他准备洗刷用具以及换洗衣物,再到餐厅橱柜里去拿奶粉给陈建伟冲睡前牛奶。   这些都是他俩延续了近二十年的生活模式了。   不过今天方继萍有点心不在焉,不是奶粉洒了就是水温调得不对,一点点反复加了好几次,最后发现还是调得太凉了,再要加热水,发现杯子已经满了。   陈建伟洗完澡用毛巾擦着头发到了卧室。方继萍让陈建伟坐在梳妆镜前的椅子上,拿着准备好的吹风机给陈建伟吹头发。   “二十多年了,时间过得真快。”方继萍感慨着。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陈建伟知道方继萍一定有话等着,而且不说肯定睡不着。   方继萍特特地把吹风机关停,然后看着丈夫的眼睛说:“我问了你别生气。”   陈建伟哑然失笑:“都一把年纪了,还有什么事不能说呢,说吧。”   “你后悔吗?”   刚说完,方继萍按开吹风机,陈建伟只觉得一股热风顺着后脑勺而下,脊背处的汗毛被它吹得麻麻痒痒的。   陈建伟知道方继萍说的是什么,他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等心境平复了,才回答道:“你说,当年大家有选择吗?我家和她家都是那个状况,我就算知道,想帮她,我也要能帮得上啊。”   方继萍想起那年陈建伟家和凌雅意家突然相继被抄家,陈建伟关的地方还是她费尽周折打听到的,而凌雅意的父母不久便不堪屈辱双双自杀。真是往事不堪回首,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一个外人现在想起来都还是心酸不已。   “这倒是。你说你们两家,当初要是都好好的,或者有一家保得住,你和雅意估计也会有机会在一起吧?倒是便宜了苏长林,也便宜了我。”方继萍自我嘲笑道。   方继萍关上了吹风机,给陈建伟把牛奶递了过去。   陈建伟握着微温的牛奶杯,咕咚咕咚灌下几大口,突然呛着了,方继萍忙着递纸巾、拍背。陈建伟压抑着咳嗽,重重地叹了口气:“有些事,就是命。”   方继萍一边给丈夫拍着背,一边说:“你说,苏长林对雅意那样狠,是不是还在记恨你和她的事情?”   陈建伟轻蔑地一笑,道:“不知道,可能吧。不过我和雅意虽然同在临江这么多年,已经刻意避免见面了,如果这样他还在意,心胸也未免太窄了。”   方继萍有些难过地叹着气说:“今天看见苏苀这孩子,我心里太难受了。这孩子不光长得像她妈妈,就是她的性子跟她妈也是一样的,什么都忍着不说。哎,看着真让人心疼。我也很奇怪你们这些男人,苏长林能爱上凌雅意,为什么又会喜欢上王佳慧这种女人。她们完全是两类人啊。”   陈建伟把牛奶杯重重地放下,冷哼一声:“苏长林他本来就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你想想,他完完全全从山沟沟里出来,在农村连饭都吃不上的年月,他们家能全家挨饿供他上学,再混到现在这一步,这份经历它就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得起的。”   “也是。”方继萍面对着丈夫在床沿坐下,应和道:“你说苏苀这孩子,要是能跟我们智明在一起多好,我们家一定会对她很好。”   陈建伟用纸巾擦着手,一边想着方继萍这个女人,就是这么简单又善良,脑子里想一出是一出,儿子这点倒是随了她,不管将来怎么样,最起码现在自己还能罩得住这对冒傻气的母子。   “人家苏长林好歹也是苏苀的亲爸,要你在这儿瞎操心,你还是先管好你那宝贝儿子吧。今天你看,这一群孩子里面,就智明最毛躁。还有啊,你给我盯着他点,让他千万别跟那王佳慧的女儿弄出什么幺蛾子来。”   方继萍一想起这王佳慧,还真是一肚子火。早些年陈建伟接管过一阵文教,结果这个王佳慧不知怎么就摸上门来了,三不五时找着各种理由接近陈建伟,怎么那么不要脸。这世道也奇怪,这种女人,竟然也真有人肯娶了。看来漂亮还真是能唬人的,最起码唬得住一票男人。   陈建伟把毛巾递给方继萍,到床的另一头揭开被子准备睡觉。   方继萍拧开台灯起身到门口去关大灯,然后回来再把台灯关上,突然想起这灯的事,赶紧提醒陈建伟:“哎,明天记得把电工师傅喊过来,这卧室的电线还是要重新走一遍,太不方便了。”   说着,她把台灯也关了。   窗边洒了一地的月光。   陈建伟对着月光突然想起凌雅意让他看的第一本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里面说男人娶了红玫瑰,白玫瑰就变成了窗前的白月光。他以前觉得矫情,然而此情此景,却发现再贴切不过。“资本主义小姐”凌雅意就是他一生的白月光,隔着惨淡的岁月,在夜深人静失眠的晚上,悄悄地走进他的心里。   “你跟我在一起,不是便宜你,是便宜了我。”望着月光,陈建伟淡淡地说。   方继萍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等明白过来的时候,眼泪无声无息地淌下来。她转过身,紧紧地靠在丈夫的背上。 ☆、第十三章   周末苏苀还是没有回家。   星期天下午,苏长林开车送苏娜返校,顺便给苏苀带了些衣物用品,让苏娜给姐姐送上去。苏娜进来苏苀的寝室,苏苀刚刚洗好头发,坐在桌子前用毛巾擦干。苏娜便把东西往地上一扔,喂了一声,跟苏苀说苏长林要在楼下等她,顺便撂下一句话:“以后你的东西再让我拿,我直接给你扔垃圾堆去。”   苏苀本来想说声谢谢,听了后便懒得搭理。在发尾结了个松松的结,然后用橡皮筋绑着,随意地在右肩上拢着,便下楼去见父亲。   出了宿舍大院的门右拐,就见父亲熟悉的公务车就停在靠墙根的路边。苏长林长身而立,身形健硕,一点看不出已过不惑之年。   苏长林西装革履,头发比脚上的皮鞋还铮亮。自从父亲再婚以后,整个穿衣打扮开始讲究起来,人显得年轻又有气势,但不知怎的,他给苏苀的感觉也开始有些油头粉面的俗气。以前苏长林从来都是简单的休闲家常穿着,像这样隆重打扮除非是接见上头大领导。不得不说,短短两年不到,由内到外,人可以改变很多。   “小苀,最近在学校怎么样?都好吗?”   苏长林见苏苀梳着以前凌雅意梳过的发型,他突然记起来,第一次见凌雅意大概也就是苏苀的年龄,也是这般高,样子像极了。苏长林看着女儿,不知不觉心酸起来,怜爱之情油然而生。   “还行。”   苏苀的语气和神态中并没有苏长林预想中的喜悦和热情。   苏长林看着两个多月没见的女儿如此生疏,半是责备半是伤感地说:“爸爸现在想你了,都只能自己来学校看你,你就真的这么不喜欢呆在家里吗?”   苏苀没回答,她不知道怎么去回答父亲这样的责问,何况这也是事实。自从中考之后,寒暑假都跟着高芸阿姨在中医院,平时住校,周末也不常回家,除非不得已回家拿换季的衣物,她在家里呆的日子用十个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苏苀想起在新家过的第一个新年,万家灯火热热闹闹,自己在年夜饭的桌上看着苏长林、王佳慧和娜娜亲亲热热,觉得自己是个客居的外人。熬过初一晚上,到了初二,苏苀借口要去给钱恕已和高芸拜年,又回了中医院,一直住到开学才回家。   这样的新家感受,跟苏长林是说不通的,他也理解不了。   “听娜娜说,你去陈建伟家了?就是你那个叫耗子的同学家。”苏长林试探着问。   苏苀低下头,嗯了一声,预感到下面将是不愉快的谈话,眉头微蹙。   苏长林想起陈建伟,一阵烦躁,说话的语气也自觉变得强势:“陈建伟这个人,爸爸不想多说什么,只是爸爸不希望你跟他们走得太近。娜娜说你那天哭了,爸爸听了很不舒服,你是我的女儿,为什么你有委屈都不跟我说?非要在别人家掉眼泪?”   苏苀本来想跟父亲表白说自己没打算跟他们怎么样,她的确也是这么打算的。那天虽然在耗子家里的确挺感动的,但是回头一想其实也很蹊跷,既然耗子爸妈跟自己母亲是青梅竹马的故交,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从来没见过面?虽然她无法知道具体原因,但是想来对于他们双方而言都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因此,苏苀早就有不再跟他们见面的打算。   可是父亲的态度却让她不想再多解释。   至于父亲指责她有委屈不跟他说,苏苀忍不住在心里暗吼。   苏苀想起了导致她和父亲隔阂的第一次冲突。   那天苏苀刚从外面回家,看见苏娜又在她的房间玩,坐在床沿拨弄着母亲凌雅意留下的那盏琉璃灯。苏娜一只手托着琉璃台灯,一手拉着铜制的链锁不停地开开关关。苏娜问她借琉璃台灯玩一段时间,苏苀没同意。苏娜不请自来问她“借”东西不是一回两回了,借去的东西基本上有去无回,不是坏了就是弄不见了,别的还好,这盏台灯是从苏苀的外婆手里传下来的,那样精湛的工艺在如今的市面上很难再找到了。苏娜说了几句难听的话,苏苀也没理会,只是把她请了出去。   结果第二天苏苀回家,就发现琉璃台灯碎了一地。   苏苀当时气疯了,找苏娜理论,苏娜很嚣张地说我玩不着,你也别想用。苏苀气极了,狠狠推了她一把,两个人就这样打了起来。正好王佳慧和苏长林回来,他们还没问,苏娜就冲上去抱着苏长林哭诉苏苀非冤枉她打坏了琉璃灯,还一上来就动手打她。苏苀当时还急着争辩说苏娜挑衅似的承认打破了琉璃灯。   王佳慧本来也懵着,突然面色尴尬地对苏苀道起歉来,说是她出门之前打扫卫生不小心碰到的,然后王佳慧就一直跟苏苀说对不起,一边责怪苏娜大惊小怪。苏苀本能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当时就是转不过弯来。直到苏长林对她说:“看来是你冤枉你妹妹了。”苏苀才缓过劲来,合着这一切又都是她的错了,偏偏她还浑身是嘴都说不出来个一二三。至于事情到底有没有这么巧,在苏娜借不成的第二天台灯就被王佳慧失手打碎,其实在苏苀和苏长林的心里已经各有各的看法,而且两者的看法相去甚远。   这事到了后来,苏苀细想起来才发现有一个漏洞,如果是王佳慧做卫生失手打碎的,那么她回家的时候看到的不应该是一地的碎玻璃片,王佳慧肯定会顺手把地面收拾干净了。   不过这已经是无用的后知后觉了。   那天晚上苏长林找苏苀谈心,因为苏长林的一句话“你动手打人就是你的不对,应该先去给你妹妹道歉”,苏苀就爆了。但苏苀是那种天生不会跟人争辩的人,气急了说话不仅没到点子上,反而句句戳了苏长林的心。苏长林愤而起身走人,走的时候给苏苀丢下一句话:“等你冷静了以后,爸爸再跟你谈”。不一会儿,苏苀便听见苏长林在客厅重重地叹气跟王佳慧说“她真是被宠坏了”。苏苀听了伤心得把脸埋在枕头上哭了很久。   钱宁宁知道后骂她太没用。的确,如果她有钱宁宁的泼辣果敢,或许就不会吃下那么多暗亏。   不过无所谓了,她不想自己的生活无止尽地跟王佳慧和苏娜纠缠不休。对于她们,她更愿意像沈晓辉说的:老子没空搭理你们!   至于父亲,她总是在纠结和期待中一次次失望,干脆像现在这样离远一点儿,彼此不想见,也不再继续伤害就好。   只是多年之后,等苏苀慢慢将这些事情和人看透了,才发现,父亲当年不是傻,她家也不是什么“奸臣和小人蒙蔽圣主”,而是苏长林只愿意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事实”,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人。   人,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自欺,感情上尤其如此。   “爸,您的意思我知道了,还有别的事情吗?”苏苀经过一年多的新家洗礼,她早已经能够接受父亲现在的样子,足够冷静以对。在这件事情上,苏苀要感谢母亲凌雅意,早早地培养出了她的忍耐,也感谢沈晓辉和钱宁宁,不管她心里有什么不满,总能在他们那里得到及时的排解和宣泄。   “没别的事了。有空记得回家,学习不要太累,钱不够了要告诉爸爸。”苏长林长叹一口气。   如今苏长林对女儿,总是在无奈地叹气。他这半辈子,独独对两个人无计可施,而这两个又都是自己深爱的,她们最知道如何用简单直接的方式让自己日夜不安。   苏苀心不在焉地听着父亲不知真心还是假意的叮嘱,目光下意识偏转,正好看见几个熟悉的舍友在走廊上向他们这边张望。这几个舍友的家庭情况多多少少也算是复杂的,各自都有不回家的理由。所以周末经常跟苏苀一起留在学校。周末宿舍楼本来人就少,她们扎堆在走廊上还是挺显眼的,苏苀跟父亲也已无话,便匆匆回了宿舍。   那几个远远望着他们的妹子追到寝室跟苏苀表达她们对苏长林的敬仰之情。苏苀只好无奈地应和着,看着她们对自己的羡慕,苏苀很无语,真是一家不知一家愁。   “苏苀,我们都觉得你爸对你挺好的。你看啊,每次你不回家,他都把东西给你准备好,有时候还会特意带些吃的给我们,拜托我们照顾你。还有他每次跟你说话,真的是好温柔啊,我真的超级羡慕你,我爸就从来没对我这样说过话。”   说话的姑娘叫顾美玲,她父亲是个酒鬼,喝醉了就在家里撒野,按照顾美玲自己的话说,其实就是嫌弃她是个女儿,所以借酒装疯。在她们这几个周末经常不回家的女孩子里面,苏苀的确算是“够幸运的”。有时候听着她们的故事,苏苀自己也禁不住这么想。不光是这些女孩子,其他人也经常开导苏苀,不要太钻牛角尖。   可是苏苀就是无法面对现在的父亲,为此,她纠结过,更自责过,直到有一天看见了一个词叫“求全责备”,苏苀对自己偏执的心态如醍醐灌顶。   人就是这样,求全责备的心永远在蠢蠢欲动,以前有多完美,现在就有多不甘。   假如父亲给予自己的爱从来就是缺陷的或者不曾给过,那么她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痛。   对于这点,苏苀无从跟人辩解,了解她的人,自然不会苛责她。   苏苀差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她最近总是这样,过于悲观,什么都容易想太多。她决定停止胡思乱想,最直接的办法是,让自己忙起来,忙得像个机器人。   苏苀二话不说,爬到自己床上去,将被套、床单、枕套和蚊帐这些统统拆卸下来,一股脑儿地丢进桶里和盆里,又问寝室的同学借了一个大盆,连洗刷用具一起带上,浩浩荡荡奔向水房。   苏苀有一个习惯,不高兴了就会收拾和洗刷,而且一做就停不下来,非得把里里外外所有的一切都收拾得干净整洁到实在无处下手,看着完美无瑕,心情才会渐渐平静下来。   这个习惯苏苀在家里并没机会养成。母亲在世的时候她是弱智儿童欢乐多,说好听了是单纯,苏苀现在回想起来就只是单蠢。凌雅意去世之后,家里换了女主人,她在家就越来越待不住了。只是到了一中,住读了,有了自己的一块小天地,苏苀突然发现自己有这个新的习惯。再后来仔细回忆,苏苀才发现母亲凌雅意可能也有同样的习惯。因为凌雅意每次将家里的所有家具玩乾坤大挪移的时候,通常都是一言不发,跟平常的样子很不同,只是苏苀那时候根本就没有留意这些。苏苀正奋力搓洗着,不经意抬头看见镜中自己的模样,猛然惊觉,这样子像极了妈妈,抿着嘴唇,一言不发,目不斜视,心无旁骛,手里的活就是眼中的一切,仿佛把这些衣物当成烦恼忧愁的对象,除之而后快。   苏苀到今天才悲哀地发现,母亲在去世之前那段时间把家里上上下下翻腾了好几遍,几乎每一个角落都纤尘不染。   原来母亲过得并不快乐,而她一点都不知道。   “苏苀!”顾美玲在水房门口喊了第一声,见苏苀没听到,第二声提高了音量:“苏苀!”   苏苀吓了一跳,下意识回头,将水声关小。   “沈晓辉在楼下等你。”顾美玲暧昧地一笑:“肯定又带了好吃的,别忘了,见者有份。”   苏苀一边洗干净手,一边答应顾美玲。沈晓辉对她好,几乎所有跟她走得近一点的女生都爱拿它来开玩笑。而她,对于这样仅止于暧昧的关系开始越来越沉不住气了。 ☆、第十四章   就那个周末,李再招来电话让沈晓辉回家守店,她要去海市看沈万根。   李再招从来都不放心婆婆守店,说老太太不光不会算账,还喜欢拿她店里的东西瞎送人情。   其实这次沈晓辉很不耐烦回去。从那天狼嚎出来,已经两个星期了,不知道为什么,苏苀对他明显跟以前不一样,冷淡了许多。但沈晓辉终究没能拗得过李再招,满腹心事地回钢厂守店去了。   到了星期天,沈晓辉早早打电话催母亲李再招回了临江,然后哄着奶奶做苏苀喜欢的榨菜片炒肉丝。沈晓辉一看已经做好了的榨菜,慌急慌忙地收拾好了东西,自己提前坐车回了一中。到了学校,沈晓辉发现还是回来晚了,没赶上食堂的饭点,他只好提着菜盒子先去找苏苀,想着出去找个地方吃晚饭好了。谁知道对着苏苀寝室的窗户喊半天却又没人答应,正纳闷着,顾美玲伸个脑袋出来告诉他苏苀在水房,她去帮他找。   沈晓辉看着苏苀一路走到跟前,发现她的衣服前襟湿了一大片,就知道她在洗东西。   “怎么不换了衣服再下来,你这样会着凉的。”   苏苀低下头拉了拉贴在身上的衣服,说:“没事。”   “奶奶让我给你带的榨菜肉丝。”沈晓辉把碎花布包着的密封饭盒递给苏苀。奶奶炒的榨菜片肉丝苏苀最喜欢吃,榨菜是奶奶用母亲的杂货店里最好吃的小袋装榨菜片炒的,所有的榨菜都用独门的方法去了味道,只留下榨菜的脆爽和嚼劲,然后用猪油爆了干辣椒、猪肉粒,再倒进榨菜片翻炒入味,鲜香辣口,不仅开胃,而且容易保存。以前奶奶为了拿杂货店的榨菜片没少跟母亲吵架,如今沈晓辉倒要感谢奶奶当年为了几片榨菜跟母亲过招的执着。   苏苀接过布包,东西还是温热的。苏苀想起了沈老太太对她的好,窝心地笑了:“替我谢谢奶奶,她还好吗?”   这两天在家,沈晓辉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直到这会儿见着苏苀,看她展颜欢笑,才又高兴起来,笑着说:“奶奶很好,让我带话来说好好吃饭,学习不要太辛苦。”   “知道。”   苏苀突然很想回钢厂,想回去看看老太太,她想起了曾经最烦回家的时候经常把老太太家当避难所。   “你衣服洗好了吗?”沈晓辉看着苏苀,她对他就像以前一样温柔平静。他知道苏苀不会真正生他的气,苏苀的性格他了解,外冷内热,心也软。只是奶奶的一盒菜,就能让她的心变得柔软起来。   苏苀笑着摇摇头:“就剩最后一件拧出来就行。”   沈晓辉想着苏苀应该是吃过饭了,却又下意识地问:“晚饭吃了没?”   “没吃,忘了饭点儿了。”苏苀傻笑道。   沈晓辉眉头一皱,责怪说:“怎么这么不会照顾自己?那上去换件衣服,我带你外面买点好吃的。”   “好。”苏苀举了一下手里的饭盒:“那我把东西先拿上去,很快就下来,你等我。”说着,转身一溜小跑上楼去了。   短短几分钟,苏苀就已经换了衣服下来了,依旧是衬衣和牛仔长裤,衬得苏苀的身段欣长苗条。   苏苀一下来就说饿,想吃那家阿兰炒粉。正好,大排档离学校不远,走路过去,二十多分钟就能到。   谁知道好事多磨,“阿兰炒粉”搬到福泰商厦去了。两个人孩子气的兴头激起来了,还非得把那家店给找到不可。沈晓辉说他知道一条最近的路可以到福泰商厦,问苏苀去不去。苏苀已经饿过了头,也觉得这样挺有意思的,决定同去。   走到巷子深处的时候,苏苀有些后悔冒这个险了。已经是全黑的天,这些巷道大多数时候连个路灯都没有,只是在黑灯瞎火中不时传来几声狗吠猫叫,愈发瘆人。   沈晓辉感觉到了苏苀在害怕,有心想柺回街道去了,却看见前面一盏幽暗的路灯之外有三处香烟火明灭可见。沈晓辉以前也是打过混混的,知道在这种地方遇见他们并不是一件好事,可是回头路太长,那几个人离得他们又太近,如果露怯,被他们追上,反而被动。   对于这种危险状况,沈晓辉是从小见惯了的。以前在学校和游戏厅,稍不注意,打群架、遭暗伏是常事,自己也常常暗地里伏击别人。他只是骂自己蠢,怎么这么大意,带着苏苀还敢来冒这种危险。   沈晓辉紧紧拉着苏苀,用手的力量和动作安抚她,让她走在自己的斜后方,并迅速观察周围。很快,沈晓辉发现路灯柱下有一根木棍和一摞板砖,心里稍稍安定一些。   他和苏苀刚走到路灯下,一矮个子晃悠悠地从暗处走到灯下。其他两人依旧隐在暗处不动,倚在一户人家的院门矮檐下。   “老大,咱们在这儿白守了那小王八蛋好几天了,还是头一回见到长这么水灵的妞儿。”矮个子不仅人长得十分猥琐,声音更是讨厌,像是被捏住了脖子的鸭子在叫唤。光看这人的样子,沈晓辉已经恨不得一拳抡飞了他。   其他两个人似笑非笑跟了上来,在离沈晓辉两腿的距离停住了,站的位置就靠近木棍和板砖,好整以暇。   沈晓辉此时对这三人的状况做了个简单的评估。对方年纪跟他差不多,听口音,是外地的流窜人员,这种人下手最是无所顾忌,但也有一个缺点,外强中干。所以,他当下断定,必须一开始就拿出拼命的勇气,出其不意。   沈晓辉当时都没想自己会怎么样,就想着怎么让苏苀安全逃离。他拉紧了苏苀的手,把苏苀紧紧护在身后,绕着矮子到了另一边的墙根,正好那儿有一根电线杆子,沈晓辉就让苏苀站在电线杆子后面,并与那两个高个子拉开距离。   沈晓辉不动声色地示弱,一边目光如炬地搜罗附近有无趁手的家伙事儿。突然瞥见对面雨水槽暗处有一根烧火棍,黑黝黝地躺在那里,不由心下大喜。   “哎,老大,你看,这小子脸都吓白了。嘿嘿,太他妈没种了。我说妹妹,跟我们老大快活快活吧,你这小白脸不顶事,哪有我老大功夫高啊?!”矮子说话间,就要过来拉苏苀。   沈晓辉见他来得正是时候,本来还低眉顺眼好像一副认怂的样子,突然心里暗喝一声,出手如电,下死劲捏住矮子的手腕往后一翻,听得矮子的胳膊“嘎巴”一声,又顺脚把疼得一滩烂泥的矮子往烧火棍的方向用力一踹。那矮子脸朝下摔在地上抱着胳膊哭爹喊娘鬼叫了起来。这一系列动作都在几秒钟迅速完成。没有任何思索停留,沈晓辉抢上前去,一脚踏在矮子脱臼的胳膊处,矮子发出更凄厉的惨叫。   沈晓辉的战略很明显,就是用矮个子的惨状去震慑他们三个人,这也是他打群架多年的经验,杀鸡骇猴!从心理上击垮对方人多势众的优势。   在矮檐下站着的俩人,果然被沈晓辉的狠绝镇住了,但也只呆了那么一下,等惨叫声弱了,才突然清醒,一人捡起板砖,一人拿着木棍,冲了上去。此时沈晓辉早已经调整好状态迎战,正打得眼红,因为苏苀在身边,又下了拼死的决心,脑子和手脚竟比平时快了许多。一闪身,到了提木棍人的身侧,飞起一脚踹在这人腰上,趁这人身子委顿的当儿,抡起胳膊肘在这人背上使劲一顶,这人哎哟一声滚到墙边去了。沈晓辉直觉脑后一阵风,第三个人的板砖已经朝着他的后脑勺招呼上来了。   苏苀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瘫坐在地上。   沈晓辉就地打了一个滚,躲过这一劫,但肩头还是挨了一下,瞬间火辣辣地疼,不过也幸好这一滚,滚到了烧火棍旁边。沈晓辉顺手捡起那根烧火棍,一个回转,朝抡板砖的人狠狠来了一棍子。这人反应快,打横跳了起来,烧火棍扫在他的膝盖弯上,应声而倒,疼得就地抱膝。   打架就是这样,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这三人之前还算得上是横的,却遇上了沈晓辉今天这个不要命的了,虽然人多,但气势上差了两个级别。   沈晓辉抓着那根烧火棍的棍稍,另一头拖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面上,金属和硬水泥地面相互撞击,发出“嘎达嘎达”刺耳又惊心的声响。   有了占优势的武器,又让他们见识到了沈晓辉打架的实力,刚才还是凶神恶煞的三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往后退闪。突然沈晓辉抡起铁棍便要冲他们的脑袋顶拍下去,好像要将他们活活拍死的节奏,这三人异口同声“妈呀”一声喊,抱作一团,瑟瑟发抖。   沈晓辉猛地在一个人的脑袋顶上停住,使劲一摁,大喝了一声:“滚”。这三人便慌慌张张地、连滚带爬地跑了。沈晓辉这才放下手里的烧火棍,去找在墙角缩成一团的苏苀。   沈晓辉伸手要把苏苀拉起来,却见苏苀一动都动不了,满眼是泪。   沈晓辉看着心疼,二话不说,蹲下身去,把苏苀背在背上,要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沈晓辉背着苏苀,一边安慰她说没事,苏苀只不啃声,趴在他背上,眼泪滴在他的脖子上。   她的眼泪顺着脖子流下来,沈晓辉以为她只是被吓到了,笑着安慰苏苀:“这三个人不算什么,以前最厉害的一次,对方拿的是切西瓜的长刀,就那样,也不是我的对手。你放心,有我在,谁也伤不了你。”   沈晓辉不说还好,这一说,苏苀心更慌,哭得更厉害了。   沈晓辉这时虽然肩膀上还吃着痛,但背上背着心爱的女孩正为自己心疼哭泣,再加上苏苀已经发育的胸部柔软地贴在背上,没走多久,底下的小兄弟不顾时机突然亢奋起来。沈晓辉感觉自己的脸火烧火燎的,但小兄弟却不管,依然高亢,却被三角内裤挤着,要翘又翘不起来硬顶着。沈晓辉偏偏还背着人,腿又迈不开,还得吃力,算是体会了一把甜蜜的受罪。   好在不一会儿,小兄弟认命投降,苏苀也慢慢地不哭了,沈晓辉这才松了一口气,终于不用跨着腿走路了,更不用担心到了亮处被苏苀看见自己的熊样。   很快出了巷口,到了明亮的街头,再过一个十字路口,福泰商厦就到了。   十字路口有两个个石墩子,沈晓辉把苏苀放在墩子上坐下,有些紧张地看了一眼苏苀,见她都已经哭成了大花猫,还娇嗔地瞪着他。沈晓辉忍不住笑了,说:“我去买瓶水,你等着。”   苏苀看着沈晓辉的背影,心里又羞又怒,还有点不知所措。她想起刚才看那人拿着板砖要去拍沈晓辉的后脑勺,她当真以为沈晓辉会就此送命,她只记得当时感觉天昏地暗,她声嘶力竭哭喊,现在想起来,她突然有些慌张、不知所措,她才知道,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经对沈晓辉如此在乎。当时那一刻,想到沈晓辉的危险,那种绝望竟然不亚于她失去母亲时的感受。   苏苀整个人在恍惚中冷静下来。她没有小女生对暴力英雄的盲目崇拜,这两年在医院见到了太多打架斗殴的悲剧场景,使她对暴力有了更直观和深刻的认识。   所以,今天沈晓辉表现出来的“绝杀”技能,苏苀不觉得高兴,反而深深地忧虑。   沈晓辉买水回来了,苏苀拿出手帕给他。他拧开盖子,把手帕浸湿又拧干,递给苏苀。苏苀默默地擦脸。   “好点儿没?”沈晓辉问她。   苏苀点点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说:“好多了。”   沈晓辉见状,松了一口气,在另一个石墩子上坐下,两人四目相对。   苏苀犹豫着要不要跟沈晓辉谈谈。她想起刚才在巷道里,沈晓辉似乎对打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而且冲动里带着兴奋。沈晓辉对打架这种事情有兴奋感,她很理解,她知道沈晓辉以前是怎么过来的。   苏苀注视着沈晓辉的双眼,非常渴望这些话能通过眼睛传递到他的心里去:“以后不要再跟人打架了,要知道,总有人比你能打。”   沈晓辉也看着苏苀,他似乎并不能完全体会苏苀的心情,只把她当作甜蜜的关心,因此笑着说:“我答应你,我一定不随便跟人打架。但是,不管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什么地方,要是有人敢欺负你,哪怕他们只是冒了这个念头,我一定会灭了他。”   听着这话,苏苀低下头,没再说什么,她知道,一时半会她说不明白。   那些年流行的港片,多数是在宣扬暴力美学。苏苀一直是坚决的反对者。可是当沈晓辉这样说,这样做的时候,苏苀才真正感觉到这种暴力的迷人所在,真是会让人心甘情愿忘了自己的初衷,放弃自己的理性。   苏苀在心里暗暗叹气,站起身,说:   “让我看看你的肩膀,伤得重不重?”   ……   此时,就在他们这个路口,一辆黑色大奔停在路边等红绿灯,绿灯亮了,车子缓缓从他们身边经过。   欧阳之风坐在后座上,与他一起的还有一位仪容不俗的女士。   女士见欧阳一直朝窗户外面看,就算车子已经转过了头,还在回头张望。   女士温柔地问:“小风,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欧阳之风默默地转过身。   女士将保养精致的手伸过去,覆在欧阳的手上,说话娓娓动听:“今天你爸和胡叔叔的话你都听见了,让你出国不是为别的,在那边你可以认识更多对我们家生意有帮助的人,也可以学到很多这边大学里根本学不到的东西。至于这边的人脉和市场,我和你爸有的是时间和机会慢慢教你。”   “妈,我知道了,你们安排好了,我都可以。就有一个条件,我想参加完高考再走。”   “为什么?高考多累人啊,有人出国就是为了躲国内的高考。”   “没为什么。就是……学了三年,想看看自己到底是什么水平。”欧阳将头仰在靠背上,皱着眉头,样子十分辛苦。   “好吧,妈妈随你。是不是今天的酒上头了?妈妈在吃饭的时候已经让家里炖上血燕了,等我们回到家应该可以喝了,正好洗洗肠胃。”   “谢谢妈。我想先睡一会儿。”   欧阳妈妈怜爱地拍拍儿子的肩膀:“睡吧。”然后交代司机:“老张,把车子开稳一点。”   身穿制服的司机训练有素地应了一声,然后继续当隐形人。   沈晓辉和苏苀在福泰商厦的底楼找到了“阿兰炒粉”,店面的玻璃门上还贴着崭新的招聘启事。店不大,满眼望去里面的东西都崭新得发亮。装修虽简单,但是非常实用。靠墙是两溜木板长条座,可以节约很多空间,中间六张四人桌一字排开,最里面是厨房间,一排玻璃窗设计,里面的操作一目了然。   一个瘸腿的老师傅带着一个小师傅正热火朝天翻腾着窜着火苗的大铁锅。现在虽说过了饭点,座位依旧难找。老板娘四十多岁,端着炒好的米粉在两个食客前放下,然后笑眯眯地招呼沈晓辉和苏苀,四下里看了看,见最里面那张四人桌子的客人起身要走了,便对他们说:   “麻烦二位先等等,我收拾好了你们可以坐那儿。”   老板娘说话做事温柔讲究,不知道为什么,她的长相和身段给苏苀的感觉特别熟悉,是那种呼之欲出的熟悉感,但就是联想不到究竟像谁。   炒粉味道不错,他们两个人各要了一盘,吃到中间觉得不够,再要了一盘分了吃,仍觉得余犹未尽。 ☆、第十五章   家庭变故给苏苀带来的心里阴影渐渐风吹云散。   这样的心情带来的好处就是,不管在玩或者学习的时候,苏苀都不会突然无缘无故地失神或者伤感了,再加上苏苀本身学习底子好,努力了大半年,成绩便从进校完全排不上号,到下学期期中考试排名上升至年级三十六名,这让苏苀从中考之后一直萎靡的信心得到重振。   那天课间二十分钟,耗子又从他的第一排过来找他们聊天。见耗子过来,欧阳的同桌很识趣地上厕所去了,耗子便在他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欧阳的同桌很刻苦,桌子上堆满了各种学习资料,就剩下点翻书和写字的空间。耗子双手握□□叠在课桌上,再把下巴支在虎口,这样幼稚的动作再加上耗子的娃娃脸,分分钟被人当小学生。   耗子跟欧阳东一句西一句胡乱瞎扯,欧阳始终没理会,在收拾得空无一物的桌子上缩手缩脚地趴着睡觉。欧阳被耗子吵得睡也睡不着,哈欠连天。   耗子用手肘推了推欧阳:“干嘛困成这样?晚上做贼去了?”   欧阳的手被耗子推出了桌面,指间尽是苏苀的头发丝儿,痒痒的。欧阳迟疑了一下,还是把手缩了回来,但手背上痒痒的感觉仿佛还在,瞌睡却没了,只努力闭目养神:“看欧冠。你别闹了,让我睡一会儿。”   耗子无聊地抓了本欧阳同桌的课外书,漫无目的地翻着,不屑地说:“足球有什么好看的,一个多小时,有时候连个球都进不了。”   欧阳依然沉默以对。   耗子只好作罢,再把书一丢,手指在一摞书的书脊上“滴滴嘟嘟”来回划着,百无聊赖。只有钱宁宁坐在程岚的座位上折着纸灯笼等苏苀。耗子不敢惹她,便拿起桌上的一支笔,在苏苀的肩上敲了敲:“苏苀,考得这么好,是不是要请客啊。”   苏苀本来正在摘抄最后一道错题,打算抄完了就跟钱宁宁一起去上厕所打水,这下不得不停下来,半侧过身体,对耗子甜甜一笑:“没问题,以前都是你们请,轮也该轮到我请了。”   苏苀这一侧身,发梢又都落在欧阳的另一个手背上。欧阳只好把两只手同时缩回,在桌面上交叉放好。这一来,耗子放手的空间完全没有了,不过耗子完全没在意,正直起身子,小眼睛睁得溜圆:“苏苀,我发现你最近越来越漂亮了。”   苏苀早已经见惯了他一惊一乍的样子,直接无视他夸张的动作和语言,把他拉回正题:“就这个星期五怎么样?下了课以后请吃晚饭,吃好了饭再去唱歌,都我请,你们挑地方。”   耗子兴奋地一拳打在欧阳的肩膀上:“哎,欧阳,听到没。这回说什么也得好好挑个地方,不然对不住女神的好意啊。”   欧阳之风不得不睁眼,瞪了一眼耗子,打了个深深的哈欠,问苏苀:“你预算是多少?”   苏苀狡黠一笑:“只要不像上次狼嚎那样,应该都没问题。”   欧阳和钱宁宁听了,想起耗子生日那天在狼嚎请客那样,都忍不住笑了,钱宁宁更夸张,笑得都被自己的口水呛着了。   耗子抗议道:“苏苀,你现在跟着沈晓辉学坏了啊,以前你没这么阴损。”   苏苀但笑不语,继续抄题。   钱宁宁想了个招儿替苏苀省钱,对欧阳说:“欧阳,你家商厦顶楼的自助餐厅,可以给苏苀打个折不?我记得那里也有ktv。”   欧阳:“没问题,你说几折就几折。”   钱宁宁给欧阳竖了个大拇指:“痛快。”然后眨巴着眼睛问欧阳:“1折怎么样?”   欧阳耸耸肩,说:“完全没问题。”大手归位,继续闭目养神。   苏苀觉得不好意思,回头对欧阳说:“欧阳,不用一折,你给我一个贵宾折扣就可以了。”   钱宁宁恶狠狠地在苏苀的手背上拍了一下,苏苀手里的笔在摘抄笔记上飞出一道红线:“江湖规矩,你这叫不给人欧阳面子,懂不懂?赶紧抄你的作业,打折的事情我和欧阳帮你做主。”   苏苀知道争不过钱宁宁,不管多少,到时候只管带好钱付账就是了。   晚自习的下课铃声就像点进热油锅的一滴水,瞬间在安静的教室里炸开了花,压抑了一整天的青春活力释放出来的威力真是不能小觑。沈晓辉在后门口喊了数声苏苀,苏苀依然没听见,还是门边的一个男同学看不过眼,走到苏苀的桌子边敲了敲:“你们家沈晓辉在喊你。”   苏苀抬头一看,那个男生平时连话都很少跟她说过,却突然跟她说“你们家沈晓辉”,不自觉羞得满脸飞红,只跟他说了声谢谢,便急忙出去找沈晓辉。   苏苀见沈晓辉背靠着栏杆,朝着她笑得贼兮兮的,故意板着脸问他:“找我什么事?”   “没什么事。看书看累了,来看看你长长精神。”沈晓辉看着苏苀,只见她俏脸生红,心里爱慕极了。   苏苀左右看了看,有两女同学装什么也没听见低头笑着走过。苏苀不甘心示弱,仰起头自动自觉地让他看了足足十秒,然后皮笑肉不笑地说:“精神长好了没?长好了回去接着看书。”   苏苀这一靠近,就闻着一股酸甜的糖醋姜味道,这是她最爱吃的小食之一了,凤眼圆睁,一脸不可思议地问道:“你给我带糖醋姜了?”   “狗鼻子真灵。”沈晓辉笑着将藏在身后的一罐子糖醋糖递给苏苀。   苏苀迎着光看了又看,突然兴奋得声音都高了八度:“吉庆街的老陈糖醋姜!怎么可能?那家店早就关门了,听他们说老陈回老家带孙子去了,你从哪里弄来的?”   “真是服了你了,你怎么看出来是老陈糖醋姜的?我看着跟其他家没什么区别。”沈晓辉笑眯眯地看着苏苀开心的样子,只不知道苏苀这美食家的才能是天生还是后天让凌雅意养刁了嘴培养出来的。   苏苀很鄙视地斜飞了沈晓辉一眼:“怎么没差别?差别大了。老陈的糖醋姜,汤清,姜嫩。他家的姜,每一块都是嫩黄透明的,不光是姜,就他家这醋,绵软香濡,入口滑喉,不像别家的醋,冲鼻子,呛嗓子。”苏苀噙着满嘴的口水解释着,一边用力要拧开罐子盖儿,左右都拧不开,急得口水都要淌下来了。   沈晓辉看着发笑,苏苀遇上美食就变得无比可爱,他又想起来第一次给苏苀买的那个蛋糕,打开盒子没两分钟,苏苀就吃成了一只花脸猫。看来这次为了这罐糖醋姜找到老陈头的乡下老家还是挺值得。   苏苀见沈晓辉不仅不帮忙,还一副看她笑话的德行,火得想把他pia飞。   到了星期五,欧阳家里派来了一辆七人座商务车,把他们接到商厦去玩。除了苏娜,其他人都去了。   一进七楼大堂就看见欧阳妈妈带着餐厅经理迎了上来。欧阳的妈妈打扮入时又保养得很好,看着就跟欧阳的姐姐似的,又有一众人等跟随,像极了电影里的大姐大,气派非凡。   耗子一见欧阳妈妈过来了,连敬礼带鞠躬:“三姐好,几个月不见,三姐越来越美了。”   欧阳妈妈看见耗子也是亲热无比,笑颜如花,这么多晚辈,就耗子跟她最亲近,跟自己亲儿子似的:“智明,你都很久没来找三姐玩了,没跟小风闹别扭吧?”   “三姐放心。我跟欧阳,比亲兄弟还亲,是穿一条裤子的哥们,是吧,欧阳?”耗子乐呵呵地拍着欧阳的肩膀暧昧地表白。   欧阳将肩上的手抖开:“你腿那么短,谁跟你穿一条裤子。”   “也是。你要跟我穿一条裤子,你的屁股准露在外头。”耗子说着就贱贱地笑了起来。   眼看着几个女同学在场,欧阳恨不得一掌拍死他,曲起手指节在他脑袋上狠狠扣了一记。   耗子一边抱着头往欧阳妈妈身后躲,一边叫屈:“三姐。看到没,以后我和他要是闹翻了,肯定是欧阳欺负我。”   欧阳妈妈虽是笑着看他们哥俩斗嘴,眼睛却看着儿子几个同学点头示好。   欧阳懒得理耗子,依次给母亲和同学作介绍:“我妈,老刘家排行第三,人称刘三姐。老妈,这是苏苀、沈晓辉,蒋笑卿你认识,钱宁宁还有舒景行。”   苏苀他们一而一地向欧阳妈妈问好。欧阳妈妈微笑着跟每个人打招呼,回过头笑着跟苏苀说:“苏苀,我早就听小风还有耗子提起过你,今天可算见面了。你长得跟你妈妈真是一模一样,一定有不少男孩子追吧?”   苏苀俏脸微红,忙答没有,然后又很诧异:她说我跟妈妈长得很像,原来她也认识我妈。   欧阳妈妈亲热地揽住苏苀的肩膀,带着她朝餐厅走去,一边解释给苏苀听:   “我们刘家和你外公渊源可不浅呢,连我的名字也是你外公取的。只可惜我年轻那会儿一直在国外,没能跟你妈妈相交,一直觉得遗憾。现在你和小风既是同学又是前后桌,阿姨觉得这就是难得的缘分。哪天你要是方便,又不嫌弃的话,阿姨想专门请你来我们家坐坐,你看好吗?正好家里还藏着你外公一些字画,这些东西,你比阿姨懂,正好可以跟你请教请教。”   苏苀点头答应着,又连说不敢。经欧阳妈妈提醒,苏苀想起来了,母亲的确曾经提过他们刘家的渊源。   欧阳妈妈的娘家姓刘,是临江最负盛名的世家后代,他们刘家在临江的辉煌最远可以追溯到宋朝,是南宋迁都之时第一批南下定居的士族大户。当年外公跟她父亲、也就是欧阳之风的外公,虽一个执笔丹青一个商界名流,据母亲说曾经惺惺相惜,是换过庚帖的拜把兄弟。只是后来发生变故,刘家举家避居海外才断了联系。   苏苀记得欧阳妈妈叫刘青箬,外公取的是张志和《渔歌子》的“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这样一种淡然洒脱的意境,又因为青箬是岁寒三友之一的虚竹,最是品洁的代表。   两人说着已经进了自助餐厅。   他们这家自助餐厅是临江最高档的餐厅。古典式枣红实木装修,食物种类却集中西餐饮精华,几乎应有尽有。餐厅虽然才开张两年不到,但轰动效应强大,大约临江家境稍微好些的人家,说起要奢侈或者体面一下,就会想起福泰七楼的这家餐厅。   虽然价格不菲,但看着济济一堂的客人就知道,这家餐厅的理念做得相当成功。   刘青箬一路领着他们到了最好的雅间。这雅间很特别,不是房间,用的是中国古代建筑里常用的挂落作为隔断,将空间的隐秘和自助的开放结合得恰到好处。刘青箬将他们安顿好,再叮嘱餐厅经理好生照看,很体贴地告辞走了。   末了,所有的费用真的给了1折,而且临走的时候,经理还每人送了一盒包装精致的巧克力,不知道是哪国文字,不是中文也不是英文,他们也没好意思问。   唱歌的时候,苏苀去了一趟洗手间。因为ktv是个回旋式的设计,苏苀来回转了好久都没找到原来的房间,想着跟着出口的标识先回到ktv的入口,再从入口找会更好,因为她记得他们的包房是进门柜台的左边到底的大包房。   苏苀刚转过弯,便看见蒋笑卿和欧阳在走廊里面对面靠墙各自站着,蒋笑卿抬头看苏苀的时候,眼睛里还闪着泪光。   苏苀略尴尬地打了个招呼,低头从他们中间走过。   晚上回到寝室,苏苀和钱宁宁一起去水房洗刷。钱宁宁把洗刷盆子往苏苀的旁边一放,先去上厕所了。一会儿蒋笑卿也过来了,端着盆子在苏苀身后站住了,小声地说:“今天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苏苀回头,见是蒋笑卿,微微一笑:“我什么都没想。”   蒋笑卿自知尴尬,抿嘴苦笑,然后找了个跟苏苀隔着四五个水龙头的位置开始洗刷。 作者有话要说:   每晚八点,准时更新 ☆、第十六章 作者有话要说:   晚八点档,每天一更O(∩_∩)O   学期末,马上要进行分班考试了。一到课间,大家三五成群讨论最多的就是选择文科还是理科以及高考报考什么专业和学校。   这段时间,超级学霸舒景行成了热门资讯人物。   他不仅学习好,而且心思也很细腻,早早地收集了很多高考资料,包括每一年的高考招生简章、院校及专业方向还有历年招生录取的情况他都收集在一个大本子里。因为舒景行,钱宁宁的受欢迎程度也跟着水涨船高。每次下课,总有人过来问钱宁宁借舒景行的资料本。本子就一个,传来传去的,钱宁宁经常忘了本子在谁的手上了。后来还是欧阳看不过,把舒景行的资料本拿去复印,一口气印了五十本,钱宁宁的耳根子算是清净了。   舒景行的目标是全国最高等学府Q大,在B市。   虽然B市对于临江来说,过于偏北,气候、饮食习惯等差异太大,但钱宁宁还是打算跟着舒景行去B市,不过她知道以她的成绩考不上舒景行的目标大学,所以钱宁宁想考离舒景行目标学校比较近的一个专业院校,虽然不是特别有名,但也算一本。   欧阳家里早就给他安排好了出国。   蒋笑卿则准备考海市随便哪所学校的舞蹈专业。   至于耗子,整个人都懵懵懂懂,他自己也拿不定主意以后要干什么,就觉得自己记性不好,不想读文科。   苏苀还是以前的想法,想考海医大。沈晓辉的目标是海市的另外一所大学——F大的经济学。   舒景行很认真地劝沈晓辉:“其实,要考经济学,最好的还是B市的Z大,以你的成绩,考Z大应该没问题的。”   沈晓辉摇头:“考Z大竞争太激烈,太冒险。”   舒景行做人跟做事一样认真:“以你的成绩,也不算太冒险。Z大每年在我们省的招生人数虽然不多,但只要你的成绩能保持现在的水平,你考Z大完全有可能。而且上一个学校,拼的不光是师资,毕业之后的同学和校友关系也是一个最重要的人际网,历届Z大经济系出来的在这个领域里面都是大牛,光这一点,F大就远不能比。所以,冒点风险也是值得的。”   沈晓辉很坚持:“我还是求稳一点考F大吧。”   钱宁宁打趣着沈晓辉:“大哥,你什么时候怕冒险?你这话说得也太假了吧,就连三岁小孩都够呛能骗得到。我看要是苏苀也报考z大,你就不会说求稳了。”   沈晓辉只是看着苏苀傻笑。   对于考大学这个事情,钱宁宁是跟苏苀和沈晓辉之前都聊过,所以知道他们的想法。苏苀就是想考海医大的临床医学,因为最强。苏苀也劝过沈晓辉去考Z大,但沈晓辉偏不愿意,他坚持认为专业和学校并不能限制一个人的前途和发展。从这件事情,钱宁宁觉得沈晓辉身上独有的骄傲和自我。钱宁宁到这时候已经明白,沈晓辉在用他的方式坚持自己的感情。也理解了苏苀为什么不让她去把感情的事情说穿,其实他们自己本身已经有打算,他们都在为对方打算和等待。   之前钱宁宁想不明白苏苀为什么会喜欢上沈晓辉这种处处让人不爽的家伙,总是四十五度仰角看人,一副老子天下谁都不放在眼里的狂傲不羁。现在再看沈晓辉身上那些缺点,好像也不那么讨厌。   分班考试之后的一周,学校把高一文理分班的结果做了公示。   学校原则上对学生的班级尽量不做调动,只是把1到6班改成文科班,7到21班改成理科班,前面六个班级选了文科的原班就读,后面7到21班选了理科的也是原班就读,其他没法原班就读的同学由学校统一平均分配到各个班级。他们几个人大致都没有变动,只有蒋笑卿因为要考文艺特长所以从原来的十九班调到了文科六班。   放假前几天,因为苏娜中考结束,耗子兴兴头头喊着要去钢厂玩。后来商量好,放假那天欧阳家出一辆商务车,苏苀家里来一辆公务车,正好把苏娜和沈晓辉他们接回家,同时接他们过去玩。   ————   就在回家的前一天晚上,苏苀正在收拾东西,听着沈晓辉在窗户底下喊她。苏苀探头一看,不光是沈晓辉,还有初中班主任周铭启也在窗户底下站着。周铭启背着背包,拖着行李箱,像是要远行的样子。   苏苀赶紧喊了一声周老师,冲他招了招手,便下楼去了。   周铭启告诉苏苀他辞职了,准备去海市找工作,今天上完最后一天班就直接收拾东西出来了。   消息很意外,但苏苀看着周老师风尘仆仆,但心情像是很不错的样子,就不自觉为他高兴。   “那我们去找个地方坐着聊一聊?”苏苀提议道。   周铭启笑道:“我来这里就是想找你们说说话,你们跟我一起去街上,正好我找个旅馆住下,然后再一起出来吃吃宵夜顺便聊聊。对了,晚上你们寝室几点关门?”   苏苀:“没事,今天是放假前最后一天,阿姨会守到很晚。”   “那就好。”   苏苀突然想起来,对周铭启说:“周老师要是不介意的话,就别住旅馆了,我家在这附近有一套老房子,一直没人住,但东西都是全的,您可以在那儿将就一个晚上。”   周铭启也不瞎客气:“那行,第二天早上我把钥匙送过来。”   苏苀见他答应了,便折回寝室去找钥匙,不一会儿也就下来了。   苏苀带着他们来到一家三合院,这三合院四周围都已经被新的楼房包围,只剩下单独几间保存完好。苏苀家这间小院因为凌放的名气所在,所以被保存了下来。就这么间院子在这几十年当中历经了风风雨雨,被没收过,被打砸抢过,早已经不复原来的样子,就是这些年又兴起了保护文物的概念,政府还拨了专门的款项进行修缮。可就算是修缮好了,凌雅意也总说不如以前了,不过在苏苀看来是没感觉,觉得现在的样子也挺好的。   三合院如今分三家居住,苏苀家居中,是坐北朝南的正房,其他两家是厢房。因为苏苀很少来这儿,所以他们进来的时候两家人都很好奇地过来窥探了半天,直到确认是凌家外孙女,才又回了自己屋。   周铭启和沈晓辉都是第一次来三合院,加上屋子里的家具和摆设非常讲究,忍不住先参观起来,到了主卧室,苏苀指着那张以前父母亲的大床对周铭启说今晚可以睡在这里。周铭启见大床的床脚以及靠背上雕工繁复精致,赞叹不已,连说亵渎。   出来到了客厅,他们看着堂屋里正经八百摆放着的太师椅,不约而同来到饭厅的西式餐桌上坐了下来,觉得这样才有相聚的亲切感。   沈晓辉把在路上买好了的小吃和啤酒拿了出来,苏苀到厨房碗柜里去寻盘子和杯子,周铭启跟了过来,帮苏苀把杯盘收拾好了端出去,三人一起说说笑笑的,终于算是安顿好了。   周铭启为他们斟上啤酒,给自己也满上:“你们为我祝福吧。我这次去海市要跟我的初恋结婚去了。”   沈晓辉和苏苀一听,赶忙同祝同饮。   沈晓辉跟周铭启关系匪浅,但也从未听周铭启说起过他的初恋,只是沈晓辉直觉周铭启不愿意说,因此从来不问。今天沈晓辉看周铭启自斟自饮的架势,估计是有故事要讲。   果然,周铭启把他和初恋的事情一五一十的道出来了,听着还真是让人唏嘘。   周铭启上师范学校的时候跟学妹相爱,无奈学妹家世不错,且是海市本地人,而周铭启,家里不仅在偏远农村,而且姊妹特别多,就周铭启一个儿子,女孩父母怕女孩吃苦,便死活不同意。   从去学妹家登门拜访那天开始,其父母就直接命令女儿跟周铭启断交,甚至不惜把周铭启已经分配在海市的工作给搅黄了。正当周铭启走投无路的时候,发现学妹寄给他一封信说要出国,所以选择分手。周铭启觉得这不是学妹的本意,便找到她家,却发现人去楼空,邻居跟他证实女孩一家人都去了国外。周铭启一怒之下,来不及细想,带着逃避的心情到了临江钢厂教书。周铭启本以为一切就此结束。不料前不久女方父母辗转打听到了周铭启的单位,一路找过来了。老两口请求周铭启回去看看他们的女儿。   原来女孩当时并没有出国,而是被其父母骗到了乡下亲戚家,然后又私下捏造了一封假的书信骗了周铭启。女孩一怒之下跟父母翻脸,却被父母反锁在家里。后来,女孩陆续自杀过三回,前两次都没有动摇其父母的决心,最后一次竟然险些丧命,其父母才四处打听周铭启的下落。   其实,故事很简单,只是听的人带着对主人公先入为主的情感,所以觉得格外动人。   至此,沈晓辉终于明白,在对恋爱这种事情上周铭启为何总是跟世俗观念反其道而行,大概是受其荼毒的缘故。   沈晓辉很为周铭启高兴,举起酒杯:“老师结婚的时候不要忘了告诉我们,我们肯定要去拜会师母的。”   苏苀连忙也把杯子高高兴兴地端了起来。   “肯定的。”周铭启扬起脖子一饮而尽。   夜深了,苏苀去给周铭启找床单、被褥。沈晓辉本来想跟着苏苀一起去,周铭启说还有话要跟沈晓辉说,于是沈晓辉留了下来。   “晓辉,你和苏苀,你们已经开始谈恋爱了吗?”   对于老周,沈晓辉觉得自己的心思没什么好隐瞒的,压低嗓子说:“苏苀这几年都不好过,我不想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我想等以后我有能力了,好好让她跟我在一起。”   周铭启拍着沈晓辉的肩膀:“你们现在还小,不开始是对的。对苏苀,我倒是真没什么担心的。我总是有些担心你。你性格跟我太像,有傲骨有反骨。要成人成事,没这两样不成。但在处理感情方面,有了这两样,反而容易坏事。   男人对待感情,不同的人犯不同的错。品质恶劣一点的人,容易不负责任。但责任感过强,又容易英雄主义。当我们喜欢一个女人,会执着于给女人最好的,特别是我们想当然以为的最好。其实,不得不承认,我们都是普通人,总想着当英雄去逞强,反而活得矫情了。以前,我不了解女人,不了解小茹,所以会负气一走了之,以为是在成全她。现在明白了,她们要的,不过是跟爱的男人朝夕相伴,有个稳定温暖的家,就这么简单。在爱情面前,女人想的比我们男人更简单、更纯粹,所以才更勇敢、更执着。   男人的英雄主义,如果过度了,其本质也是一种虚荣和矫情,只是表现得更隐蔽。”   沈晓辉听着周铭启关于英雄主义者矫情的话,似懂非懂,只是想起第一次家访时,周铭启临走前突然失魂落魄的神情,沈晓辉相信周铭启爱得很深,所以想到初恋自杀三次为他俩爱情独自奋斗而心疼自责不已,沈晓辉能做的就是在语言上给老周些许宽慰:   “老周,别想太多,你们现在不是已经在一起了吗?下次我去了海市,一定找你和师母去。”   周铭启欲言又止,叹气道:“代价太大了。要不是我意气用事,居然自我安慰说想成全她,而是更冷静一点,耐心一点,她根本就不用受那么多苦。”   “老周,开心一点,只要两个人在一起,没什么不能解决的。”   周铭启看着沈晓辉这一脸盲目的自信,就跟当年的那个自己一样,知道多说也无益,只好再次强调:“我今天说的话,你千万要记住。要是哪天跟苏苀闹矛盾了,记得再想一想我说的有没有道理。其实你和苏苀,真的很相配,她体贴、细致,看起来柔弱,但比你要冷静、理智。你真遇上什么难事,别记着那点儿自尊心,别死撑,记得让苏苀帮你一起扛,她扛得住,也会乐意为你扛。”   沈晓辉听着隔壁苏苀叮铃咚隆的声音,担心苏苀取被褥摔着,嘴里心不在焉地说着是是是。周铭启看他根本无心聆听,正好作罢。   人生的道理,都是自己摔跤摔出来的。   第二天一大早,周铭启到学校归还钥匙,顺便把他在海市的地址抄给沈晓辉,然后谁也不让送,直接去车站了。   “对了,你那个回旋球,到底怎么解?”周铭启问。   沈成浩听了不禁哑然失笑,没想到老周是个如此较真的人,对老周做了个扔的手势,说:“仍拍子,把拍子扔过去接。”   “扔拍子?”周铭启讶异片刻,继而明白:“逼入绝境,放手一搏。高!”周铭启了然,笑着一扬手:“海市再会!”   沈晓辉穿着背心短裤,站在寝室门口怀着满腔的敬意送走了他的第一位人生导师。沈晓辉默默注视着周铭启瘦削又挺拔的身影远去,他想起了周铭启在课堂上反复强调的,要做一个追逐灵魂的人。   沈晓辉还不明白这个人的话,但他敬畏这个人本身。 ☆、第十七章   那天上午九点半不到,欧阳家的商务车,再加上苏长林的公务车,把他们一起送到临江钢厂。   钱宁宁看着耗子一脸骚包地换了一身新衣裳,忍不住又拿他取笑了一路。   苏苀跟着他们一起回了家,发现连大门都换了,里面装修一新。只有她的房间还保持原样,这样一来,反而更显得与整个家格格不入。新的装修风格是市面上刚刚流行起来的欧式装修,精致、气派,但不知是欧式家具太大的缘故还是苏苀太久没回来,苏苀觉得新装修的家远不如以前看着宽敞、舒适。   面对全新的一切,苏苀倒真像是在别人家里做客一样。   从零食到水果还有午饭,王佳慧做足了招待功夫,另外还请了楼下的李奶奶过来帮忙。   李奶奶中午的时候特意做了一个清蒸白水鱼,苏苀很诧异,鱼的味道几乎跟母亲做的一模一样。   饭后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李奶奶把苏苀拉到她的房间,将一个本子塞给了苏苀,说里面都是她母亲凌雅意做菜的菜谱,是凌雅意生前为李奶奶写的。李奶奶交给苏苀,让她留着做个念想,以后想吃妈妈做的菜了就可以自己做着吃。   苏苀接过那本被翻得卷了边的软皮抄,百感交集,没想到母亲的一切回忆在新家里面丝毫不留,却在李奶奶这样一个外人手里却视若珍宝。   李奶奶紧紧握住苏苀的手,心疼地哽咽着:“孩子,你怎么这么久都不回来,奶奶真想你。”老人的手虽粗糙,力气却大得很,像是要通过手的力量表达她对苏苀的想念和心疼。   苏苀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王佳慧推门进来跟李奶奶说她孙子来找她了。   老太太出去,王佳慧顺势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漂亮的钥匙扣,钥匙扣只圈着一把钥匙。王佳慧把钥匙扣递给苏苀。   “这是家里防盗门的钥匙,本来准备让娜娜给你带过去的。”   苏苀顿了顿,伸手把钥匙接了过来,低着头说了一声谢谢阿姨。   王佳慧并没有离开,而是轻轻掩上门,拉了一张椅子在苏苀身边坐了下来,笑吟吟地说“小苀,没事记得回家,你看李奶奶多想你。再说了,你总不回来,你爸也很想你。”   不得不说,这两年王佳慧变化也很大。以前王佳慧说话总是摆出一副慵懒娇媚的样子,现如今的王佳慧气质风度更像是个得体的官太太,自持、体面。同样责备的话,说得比苏长林有水平多了。   苏苀点头默认。   “那个欧阳,他爸爸是不是福泰商厦的老板欧阳胜?”王佳慧支着腰压低声音问道。   苏苀自顾自背对着王佳慧整理书桌上的那些旧书、旧课本,淡淡地答道:“好像是吧。”   “听娜娜说,你们是前后桌?”王佳慧问。   苏苀低头擦着桌子,知道她明知故问,所以也没回答。   苏苀不太想跟她再聊下去了,离开书桌又去擦拭墙上的一幅小画,这样,可以跟王佳慧保持相当的距离,同时希望王佳慧能识趣离开。   王佳慧好像完全不在意苏苀的冷漠,站起身走到苏苀的身后,依旧笑容不减:“你比我们娜娜聪明多了,你看你交的朋友,非富即贵,不像娜娜,跟个傻子似的,就跟一些没出息的野小子穷丫头在一起。小苀,你是做姐姐的,就这么一个妹妹,是一辈子都要联系在一起的,跟别人可不一样。她不懂事她淘气,你该打她打她,该骂她骂她,但你要多带着她一点儿。她好了,我倒没关系,你爸爸不是也会更开心么,对吧?”   王佳慧很亲昵地把手放在苏苀的肩膀上,苏苀本能地避开,不管是王佳慧的动作,还是王佳慧的话,都让她觉得不舒服。王佳慧说话还是那样,会自以为聪明地话里带话。   苏苀再也不想顾忌王佳慧的情面了,一声没吭拿着抹布就出了房门,差点儿跟房门外正在逗金鱼的欧阳撞了个满怀。   苏苀见素来稳重大方的欧阳之风莫名尴尬脸红起来,便猜到王佳慧刚才那一番话肯定是被他听见了,心里很是懊恼,想着欧阳还不定怎么想她和他们一家人呢,但这种事情又不方便解释什么,只好厚着脸皮装傻。   吃过饭后,大家去洋山河玩了一会,然后到了厂区。苏长林带着他们去参观车间,参观完了,送他们出了厂房就加班去了。整个过程,由始至终,苏苀和苏长林都像是有默契一般地保持基本的父女礼貌,倒是苏娜,跟苏长林亲亲热热的,更像是一对亲父女。关于这一点,连一向迟钝的耗子都已经感觉到了,还多亏了他一路装疯卖傻,这次游玩很尽兴。   他们几个人在沈晓辉家里吃过晚饭,除了沈晓辉和苏娜,其他人包括苏苀都回了市区。   沈晓辉在家住了才一天就去了海市公司帮忙,顺便挣点零花钱。这个暑假比较短,八月一号开始他们高二年级的学生就要补课,一直到开学前一个星期。   去之前沈晓辉到中医院找到苏苀,两个人又在阿兰炒粉店吃了一顿炒粉。老板娘这一次却不在,而是之前跟着瘸腿师傅在里面炒粉的小伙子在前台忙着。苏苀正有些遗憾没再看到有气质的老板娘了,没想到没过多久就在中医院跟她碰面了,而且她看上去很眼熟的原因也跟着揭晓。   ————   老板娘叫葛慧兰,是蒋笑卿的妈妈。   葛慧兰原本是临江剧团的舞蹈演员,后来因为腰伤引发的骨风湿早早内退。蒋笑卿不光身段气质像葛慧兰,就是跳舞的天分也是来自葛慧兰的遗传。   葛慧兰得的是骨风湿,一到梅雨季节容易犯病,厉害的时候别说走路了,就是起床都困难。本来葛慧兰一直咬牙挺着,谁想到那一年出了梅雨天雨却总停不了,终于病情严重到下不来床,才又到中医院住院治疗。   葛慧兰住的大病房一共六个人,有四个都是这样的病。   那天,葛慧兰突然想上厕所,按了半天护士的铃都没见有人来,隔壁床的人问葛慧兰要不要帮忙,葛慧兰无法开口,因为对方陪床是个大老爷们。正急得不行,苏苀穿着蓝大褂就来了。两个人一打照面,都认出了对方。苏苀笑着问了声老板娘好,问清楚了情况,便熟练地从床下找出便盆给她在身子下面放好,等葛慧兰准备好的时候,苏苀还打开了手里的袖珍收音机。葛慧兰听着广播里的节目,非常感激苏苀的细心。   葛慧兰本来是一个很讲究的人,无奈常年生病家里也穷,顾不得讲究那么多了,总是红着脸窸窸窣窣地在大病房里当着众病友和家属的面大小便。虽然有个帘子挡着,可是帘子毕竟遮不住声音。   不一会儿,葛慧兰便好了,苏苀正在收拾的时候,蒋笑卿提着饭盒来了。   蒋笑卿见母亲病床的帘子拉着,知道不方便拉开,就在帘外等着,结果却看见苏苀从帘子里端着葛慧兰的便盆出来。   苏苀见是蒋笑卿,也很诧异。   蒋笑卿略有些尴尬地跟苏苀笑笑,忙放下饭盒要过来接苏苀手里的便盆。苏苀觉得没必要过手,跟蒋笑卿说了声不用,就去卫生间收拾了。   葛慧兰看见了女儿的尴尬,问怎么回事。蒋笑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说苏苀是自己的同学。葛慧兰以为是女儿的初中或者小学同学,学了护士来这里实习的。所以等苏苀出来的时候,更比以前热情了很多。   苏苀跟伯母应付着,看着蒋笑卿脸一阵红一阵白地沉默着,想起了平时蒋笑卿在寝室从来不提及自己的家庭,知道她有些傲气,怕伤了她的面子,不好多呆,找了个由头离开了。   苏苀走了之后,葛慧兰跟女儿刨根问底说苏苀。葛慧兰只是单纯觉得女儿有同学在医院挺好的,又想起第一次见苏苀和一个非常帅气的小伙子来店里吃炒粉,那么斯文漂亮的一对小情侣,在医院有缘再见,难免心底会有好奇,都没注意到女儿心里的不情愿,一路追问下去,到底把苏苀的大致情况问了个清楚,等问到苏苀家是钢厂的时候,葛慧兰放下手里的汤勺,小声地追问了一句:“她爸不会是苏长林吧?”   蒋笑卿微微点了点头,继续低着头给母亲做腿部按摩。   葛慧兰呆了呆,又叹了口气,便沉默了。   苏苀倒是万事不知,趁着休息的时间,特意告诉护士长说葛慧兰是她同学的家长,让护士长多关照关照。护士长便告诉苏苀不用她拜托他们都会格外关照,葛慧兰算是他们医院的老病号了,家里还特穷,从老院长到高院长都知道,每年都是院长帮忙垫付医疗费用。护士长还告诉苏苀说蒋笑卿母女还是很有骨气的,葛慧兰病好了就去摆摊,钱攒够了就立刻还上,母女俩穷得连衣服都是一起买一起穿,妈妈特别瘦,女儿毕竟年轻,壮实一些,所以就买折中的号码。   苏苀这才明白为什么蒋笑卿的衣服总是穿得那么紧身又显得成熟。   只是苏苀没想到这么一拜托,倒引得旁边最爱八卦的护士李姐给苏苀扒出了一段关于蒋笑卿父母的狗血往事。   李姐告诉苏苀,葛慧兰的老公蒋文山也是临江剧团演员,跟团里唱对台的女演员私通,连私生女都有了。女方的丈夫白养了个便宜女儿十几年,直到前几年私生女生病输血才发现事情的真相,一怒之下把蒋文山的腿打瘸了,逃跑了,至今下落不明。蒋文山因为这个事情也没法在单位呆了,办了内退出来摆小摊。倒是那个女演员命好,没多久居然带着便宜女儿嫁了个当官的。   李姐有一口说书的铁齿铜牙,这么段八卦说得被她描述得活灵活现,就跟她亲眼看见一般,最后说起那女演员,李姐的脑子被她的名字给卡住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那女演员的名字,把她折磨得直敲自己脑袋。   十一号病床的铃响了,李姐起身去忙,刚走出护士台就退了回来:“想起来了。王!佳!慧!没错,就叫王佳慧。”   王佳慧这名字,苏苀一听就头疼。   苏苀想起蒋笑卿对苏娜的几番针锋相对,心里对蒋笑卿的遭遇很是感慨,没想到她们竟然是同父异母的亲姐妹,又觉得实在太怪,两姐妹性情差别也太大了。想着葛慧兰是蒋笑卿的母亲,苏苀从此只要是路过病房,都会留意一下葛慧兰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但苏苀后来注意到,蒋笑卿再也没来过病房,几乎每天陪同的都是那个跛脚的老板,也就是蒋笑卿的父亲蒋文山,而且他们两夫妻跟苏苀说话的时候总是有些回避,好像对苏苀有所避忌似的,渐渐地,苏苀也不好意思再多打扰。   晚上沈晓辉来电话,苏苀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说,沈晓辉这才告诉苏苀,原来厂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情。苏苀问沈晓辉她父亲苏长林知不知道。沈晓辉告诉苏苀,王佳慧这件事情,流传度非常广,苏长林知道的可能性很大。苏苀听完沈晓辉的分析,心里黯然了好一会儿,想不通父亲为什么一定要娶王佳慧这种女人,而且还是闪婚。   既然沈晓辉知道,那么高芸阿姨想必也知道,只是他们因为各种原因,全都瞒着她。既然如此,她也就只能做好自己的本分,假装不知情算了,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苏苀这时候再想想自己和蒋笑卿之间奇怪的芥蒂,觉得自己很不应该,也更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对蒋笑卿的事情了解得越多就越觉得蒋笑卿不容易,爸爸妈妈明明有一份体面的剧团工作,却沦落成街边摆摊,里面多少艰辛,外人是难以想象的。   ————   葛慧兰出院那天,苏苀意外地见到了欧阳。   欧阳和蒋笑卿一起等电梯上楼,苏苀正坐着电梯下来,一出门,正好碰见他们。欧阳看见苏苀很惊讶,不过马上恢复正常表情,又刚好赶上人多,他们也没多聊就各自走开。   等苏苀再上去出电梯的时候,恰巧又遇上欧阳在电梯间等电梯下楼。   苏苀问欧阳:“笑卿他们准备走了?”   欧阳将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耸耸肩:“还没。东西已经收拾好了,好像还要等主治医生过来写医嘱什么的。”   苏苀笑着点头:“那应该快了。”   苏苀说完了这句话,似乎已经无话可说了。她和欧阳虽然前后桌,实际上鲜少说话。再加上苏苀对异性同学又总是会刻意保持距离,他们前后桌的关系反而比一般同学关系感觉更奇怪,碰面了总是处于要聊点什么但又不知道有什么好聊的尴尬过程当中。   苏苀正要说再见,欧阳却问:“你每个暑假都在这儿帮忙?”   苏苀摇头:“没有,也就两个暑假。其实我也帮不上忙,就看看,反正我想学医。高阿姨,就是钱宁宁的妈妈,让我先体验体验医生的生活。”   欧阳正想说什么,蒋笑卿拿着一瓶矿泉水走了过来,跟苏苀打了个招呼,把水递给欧阳:“我妈说辛苦你了,特意让我给你送过来的。”然后又笑着对苏苀说:“你们聊吧。反正我爸妈那边还要一会儿。”   蒋笑卿说着就要走开了。   苏苀追了一步问蒋笑卿:“笑卿,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蒋笑卿回头一笑:“都弄好了,就等高院长过来。还有等主治大夫的……出院小结,还有拿回家的药。”   苏苀赶紧说:“高院长在二楼诊室,我去叫她去。”   苏苀刚说完,电梯就来了。等里面的人出来,苏苀和欧阳一起进了电梯。电梯里没有别人,就他们俩。苏苀和欧阳之风分别在电梯门的两侧站着,苏苀在右,欧阳在左。苏苀在右边的按键处按下了一个“2”,转头问欧阳:“1楼?”。欧阳点头,苏苀又按了“1”。因为是医院的电梯,开关门的等待时间设置得比较长,苏苀见蒋笑卿还在外面站着,便没有去按关门键。欧阳见电梯一直开着门,很自然地伸手去按关门键。   电梯下滑和排风扇的声音清晰可闻。   觉得过了很久似的,苏苀扭头朝欧阳笑了笑,问欧阳:“你暑假过得怎么样?”   欧阳把手支在电梯的扶手铁栏杆上,看着苏苀,笑笑说:“还行吧,跟以前一样。”   “我很好奇你们有钱人是怎么过假期的。”苏苀半开玩笑问道。   欧阳听了哑然失笑:“你们怎么过,我们也怎么过。反正就是吃喝玩乐,花钱多一点。其实还没有你们过得有意思。”   欧阳说到“有”字的时候,电梯“叮”一声,二楼到了。   “欧阳,我走了,八月一号再见!”苏苀回头笑着挥手再见。   欧阳点点头:“再见!”   欧阳站在电梯正中央,一动不动,静静地等着电梯门自动关闭,看着苏苀的背影在电梯的窄缝中消失。   苏苀跟着高院长回护士台,看见桌上的出院小结和药品都清点好了。苏苀闲着没事,就把药品再核对了一遍。   酷爱八卦的护士李姐来来回回转了两圈,压不住八卦之心汹涌澎湃,以抢说快板的语速地告诉苏苀,蒋笑卿他们的医疗费被那个男生付清了,还向苏苀打听这个男生是谁,说蒋笑卿小小年纪,交的男朋友倒是很靠谱,英雄救美。   苏苀对这个话题不好说什么,只笑笑,埋头检查资料。在个人资料那一栏,苏苀无意识地一眼瞟过,“美人蕉弄”几个字一下子吸引住了她的注意。这个地址苏苀再熟悉不过了,外公凌放名下的一套老房子就在那儿。   苏苀再仔细看那地址:   “117号302室”   这个号码就是那套老房子的地址。苏苀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美人蕉弄的所有门牌号码都用青石浮雕做背景,配着少见的西文标识,苏苀每一次去都忍不住会多看几眼。   而那老房子,就在母亲去世的前两个星期,凌雅意还带她去过。   房子究竟什么时候卖掉的?怎么会这么碰巧卖给了蒋笑卿家里? ☆、第十八章   葛春兰出院那天中午,苏苀从食堂吃饭回来,路过护士台,看到护士姐姐提着一袋X光片说是葛春兰的床头柜里捡到的,要打电话让他们来取。苏苀想了想,不如正好趁这个机会去老房子看看,估计以后都没机会了再看见那所老房子了。   苏苀打着遮阳伞,拿着光片袋子,按照之前记下的地址一路找了过去。公交车在离美人蕉弄还有一个路口的位置停了下来。   时值七月末,大暑时节,又是下午一点刚过,满大街几乎无一闲人在外,只有停停歇歇的蝉噪,更加衬托午后的宁静。拐过路口就是美人蕉弄,满眼看到的都是不一样的古街风情,苏苀本身对物质的东西就不甚在意,老房子卖没卖她真看得开,到了这个地方,便只顾着专心欣赏起这久违了的青砖巷陌。   美人蕉弄是临江最古老的巷道,也是苏苀最喜欢的一条巷道。里面住着的都是临江市的原著居民,他们生活悠闲又对这座城市富有主人翁精神,在巷子各处都种满了各色花草果蔬,使得院墙楼台之间到处都生气蓬勃。尤其是巷口处一丛丛阔大的美人蕉,不知有多少年月,在白泥高墙下如一群群身着曲裾裙服的美人娉婷玉立,紫薇花开得也热闹,像招展的小手热烈欢迎每一位匆匆过客在此留步。   苏苀沿着墙根的阴凉慢慢欣赏着、走着,握着伞把儿的手心汗津津的。   苏苀一路走一边不自觉想起从前,每年夏至母亲都会带着她在美人蕉弄的房子里小住几日。   房子是个假四层,外公那套在三楼。房子不大,两室一厅,但还有一个全木的阁楼。它是当年外公凌放为了写文作画汲取灵感特意置下的一处房产,好就好在闹中取静。最妙的是南面的露台,底下就是临江最负盛名的吉庆街。母亲曾经告诉苏苀,吉庆街是明朝时期发展起来的一条独具特色的集民间手艺之大成的巷道,巷道左右店铺,随便一指,店家的历史都可以追溯十几代甚至几十代人。   苏苀最喜欢坐在露台上看着底下热闹的街景。年代久远的临街瓦房,青砖黛瓦,犹如二八姑娘甩出去的油亮亮的大辫子,一眼望不到头,充满的是生命的活力和历史的苍劲。   这条街上的很多小吃也都最具临江特色,苏苀每次来总是会缠着凌雅意再多留几个晚上,将吉庆街上的地道小食吃个遍才算满足。   只是没想到,这房子已经不属于她们家了。   踏着些许失落的脚步,来到302,望着熟悉的门楣和门牌,苏苀屈指三扣。很快就听得蒋笑卿在里面应了一句:“谁呀?”,里面沉寂了几秒,接着又听着跑近的脚步声和逐渐清晰的回答:“来了……来了。”   开门一阵风,吹来屋内浓烈的中药味道。   蒋笑卿见是苏苀,微微一愣,门开到一半,便停住。   苏苀看到了蒋笑卿眼里的犹豫和尴尬,浅浅笑着,她已经习惯了蒋笑卿和她之间这种奇怪的气场。苏苀举着手中的袋子说:“阿姨的X光片忘了拿了。”   蒋笑卿放下搭在门框上的手,接过片子:“谢谢你,苏苀。”她又迟疑了一下,看见苏苀鼻尖和额头全是汗,把门打开,问苏苀:“要不要进来坐一会儿?”   苏苀站在门边,忍不住往屋内张望,听着蒋笑卿的邀请,并不是诚心请客的肯定句,而是略微勉强的询问句。本来按照她的性格,应该很识趣走开才是,可是苏苀的确很想最后再看一眼这房子,便回答道:“好啊,我正好有些口渴了。叔叔阿姨不在家?”   “我妈在里屋睡觉,我爸去店里了。”蒋笑卿指了指一间朝南卧室的门,卧室的门关着。   苏苀跟着蒋笑卿进屋,匆匆扫了一眼久违的这间老房子,变化不大,甚至连里面的家具都是以前的,清一色上好的晚明家具,黄梨木配着精湛的工匠手艺,苏苀都还记得它们触摸起来的手感,如水一般柔滑。   蒋笑卿在八仙桌上的凉水瓷壶里给苏苀倒了一杯清水:“苏苀,喝水。”   苏苀收回张望的目光,接过水杯,一口气喝掉半杯,身上拱火似的热气渐渐消散。苏苀想着大概蒋笑卿都不知道这房子以前是她家的,便笑着说:“笑卿,你大概不知道,这房子以前是我外公的。”   蒋笑卿顿了顿,面无表情地回答:“我知道。”   “哦。”苏苀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总觉得蒋笑卿比平时对她的态度还奇怪,想着大概是因为房子是她外公家的缘故吧。   苏苀在敲门的时候就注意到蒋笑卿家里连锁也没换,还是以前那把铜锁,便从包里找出一串钥匙,将一把精致的铜钥匙取了下来,递给蒋笑卿:“这把钥匙也是这个房子里的,给你。”   蒋笑卿避开苏苀的目光,讪讪地接过钥匙,脸微微羞红:“谢谢。”   “不客气。我走了。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你尽管说。”苏苀恋恋不舍地望了这房子最后一眼,准备离开。   “好的,谢谢。”蒋笑卿并没有挽留。   苏苀突然想起什么,指着对面墙上《江.山.如.此.多.娇》的挂历问蒋笑卿:“你们知道那里有个暗格吗?”   蒋笑卿侧头望着画,摇摇头。   苏苀走过去,揭开挂历,伸手在一个不起眼的凹点上用力一按,果然弹出了一个暗格。苏苀让蒋笑卿擎着挂历,慢慢地将暗格整个抽出,双手稳稳托牢。   暗格很巧妙地做成抽屉的样子,不大,但很长,里面是空的。   “看,以后家里有什么不方便外放的贵重物品都可以放在这里。”苏苀说着,把暗格递给蒋笑卿。   蒋笑卿本以为苏苀是娇小姐脾气,举个屉子都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到了手才知道,是真沉,一个大意,差点都没接住。   “这暗格是金丝楠木做的,防潮防水,外面还涂了一层防火材质,所以特别沉。以前富贵人家的棺椁最喜欢用这个材质。”苏苀看着蒋笑卿手里的暗格,眼里都是感慨和不舍。   蒋笑卿将暗格抽屉轻轻放在八仙桌上,突然跟下了决心似的说:“苏苀,我有话跟你说。”   看着蒋笑卿一脸严肃,苏苀略微有些诧异,不过什么也没问,只依言坐下看着蒋笑卿,等着她开口。   蒋笑卿在苏苀的对面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呷了一口,又深深的吸了口气,才缓缓开口:“我不知道我告诉你是对还是错,我也不知道你听完了会不会更讨厌我。反正我们关系本来也不算好,估计说完了,这辈子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苏苀听着心里越发奇怪。   蒋笑卿的目光落在桌面上,沉吟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重又看着苏苀,说:“苏娜是你爸的亲生女儿,这房子是你爸妈送给我们家当封口费的。”   蒋笑卿看着苏苀,见她静静地,一动不动,沉静如水,更加下定决心把一切和盘托出。整整一年,很多次都忍不住要冲口而出,但顾忌甚多,压着秘密天天相对的日子并不好受,她害怕错过今天以后就不会有机会说出来,因此,说话的语速飞快。   “前年暑假,苏娜坐别人的摩托车摔倒,伤到腿动脉,要输血。苏娜的爸爸在医院看到苏娜的血型就疯了,从医院一路冲到单位,抓到我爸就往死里打。我爸的腿就是那天叫他打断的,要不然,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一瘸一拐。”   蒋笑卿停了停,理清思路和组织语言。   “她爸那天打完我爸就跑了。我和我妈报了警,警察找到王佳慧,我们才知道,原来验血的时候,苏娜的爸爸发现血型不符,他和王佳慧的血型都是O型,而苏娜却是AB型。”   “她爸跑了。我爸的腿断了,在医院住着。我和我妈那时候特别伤心,都不相信我爸。从我懂事的时候开始,我爸和王佳慧的传闻一直有,我妈身体不好,只能忍着。但是凭空多了一个女儿,我们都不能接受。我爸为了表示清白,让医院给他验了血,发现我爸和苏娜的爸爸一样,也是O型。”   “当时,王佳慧就慌了,求着我们家不要声张。到了晚上的时候,你爸来医院找我爸,说,苏娜是他的,希望我爸能把这事替他隐瞒下去,你爸说那时候正是他上升的关键期,他给我们开出了条件,要给我们一笔钱。当时我爸不想要,也不想认,就想告苏娜的爸爸伤人,然后还他清白,让我和我妈不再委屈下去。   第二天,居然是你妈陪着你爸一起来医院,想要说服我爸妈。具体他们怎么谈的我不知道,只知道我爸妈被你妈说服了,补偿一笔钱,然后再加上这个房子,我们家不追究苏娜父亲的法律责任,对外不否认苏娜是我爸的女儿。   房子的手续都是你妈过来办理的,签字也都是你妈签的。   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把证据给你找出来。”   蒋笑卿说着便起身去给苏苀拿证据。   蒋文山的验血结果,苏长林的承诺书,一张那年八月份大金额入账的银行存折,房屋转让书,转让书上有母亲的亲笔签名,还有房子的产证。   其实,说到血型那里,苏苀就已经差不多相信了,她和父亲都是AB型。但苏苀还是不死心,一张一张翻着蒋笑卿递过来的材料,每一张薄薄的纸都像有千斤重,翻得她心力交瘁、筋疲力尽。她难以想象母亲签下最后这一纸转让是心如死灰还是心如刀割,一想到这儿,苏苀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她想马上离开这里,身体却不听使唤,动也动不了。   过了好一会儿,苏苀才能站起来,手扶着桌面:“我想我该回去了。”   蒋笑卿没敢多说,只站着,看着苏苀脸色那么难看。   “你要回哪儿?医院吗?我送你。”蒋笑卿于心不忍。   “不用,我没事。”苏苀往门外走着,没有回头。   蒋笑卿跟到门口,叫住苏苀:“你不会恨我吧?”   苏苀站在楼梯口,背对着蒋笑卿,用力摇着头,然后手扶着木梯,在一片泪眼朦胧中拾级而下。那扶梯就像是水面的一块浮木,一荡一荡的,怎么抓也抓不牢。   蒋笑卿看着苏苀拐过楼梯不见了,才把门关上,将头抵在门上歇了好一会儿才感觉舒服点。一转身,见母亲葛慧兰从卧室里出来了。   蒋笑卿有些心虚,她毕竟答应过父母要保密,尤其不能告诉苏苀。她知道父母顾忌的不是房子,而是对凌雅意的承诺。   ————   葛慧兰慢慢地走到桌子边坐下,看着女儿,生平第一次觉得女儿做事很过分:“不是早就跟你说了,不要告诉她,你怎么还是说了。”   蒋笑卿从门边回到桌子边,拿起苏苀用过的杯子准备去厨房洗洗,一边硬着心肠说:“她没你们想的那么脆弱。”   葛慧兰的目光随着女儿游转:“这是两码事。她现在只有她父亲可以依靠,知道了这个以后,你让她以后怎么跟她唯一的亲人相处?”   蒋笑卿在门口站定,之前的不安和心虚一下子被愤怒所取代。从始至终,她都不赞成父母收这笔“封口费”,按照她的做法,最好一切都光明磊落。虽然剧团大院是她曾经深恶痛绝的地方,但是她更不愿意背着一个大黑锅逃到苏苀外公的老房子里蹲着,一辈子抬不起头、见不得光。   但是父母偏偏做了这样一个选择,还口口声声说为了她好,好吧,这一切她都认了。可是每天跟苏苀面对面,背着这么大一个包袱,看着苏苀跟傻子似的,她受不了这种良心债。   现在母亲却要这样说她,让她对苏苀感到内疚,就算葛春兰是自己的母亲,可是她凭什么这么说自己的女儿。蒋笑卿想到这儿,悲愤交加,一心只想着在道理上压母亲一头:“我知道我爸那破事,我才多大?六岁!我都能跟我爸同一个屋檐下十一年。她现在都十六岁了,怎么就不能跟她爸相处?”   葛慧兰果然被女儿一口噎住,看着好强又倔强的女儿,悲从中来,心疼地自责道:“我知道,一直是我和你爸对不起你。”   蒋笑卿听着母亲的责备,对于自己口不择言的忤逆已经心存愧疚,心一酸:“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爸对不起我们。”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母亲的对话就总是这样,她由着性子自作主张,母亲责备,她顶嘴,然后母亲自责示弱,她心软,周而复始。人人都说她有个性,比一般孩子强悍懂事,可是别人不知道她长成这样背后的代价,就是从来没有过童年。别的同龄人在享受他们无忧无虑的童年,做着童话般的美梦的时候,她已经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一边饱受着父亲出轨王佳慧的精神折磨,一边负担着照顾伤心又多病的母亲。就算是父亲证明了苏娜不是他的,可傻子都知道,父亲曾经那么狠心闹离婚到底是为什么。   也只有母亲,愿意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把头埋在沙子里,甘心当个鸵鸟。   蒋笑卿没再说话,也不想再说下去,进了厨房,把杯子洗好,见药罐里的中药熬得差不多了,拿了抹布裹着手柄,将中药一点点沥进准备好的药碗里。腾腾的热气裹着熟悉的中药味直冲鼻子,熏得她眼泪直流。蒋笑卿抬手将眼泪抹干,用一块干净布片托着碗底,把药端到客厅八仙桌上。   葛慧兰将药碗轻轻地移到自己跟前,看着女儿:“是不是因为欧阳?”   葛慧兰知道女儿明白她问的是什么。   蒋笑卿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直接去了厨房放抹布:“我先去睡一个小时,你喝完药再去躺着,碗和厨房等我起来再收拾。要不然,到了饭点就我爸一个人在店里肯定忙不开。”   蒋笑卿一边说着,一边从厨房去了自己的小卧室。   已经累到极点了,蒋笑卿却怎么也睡不着。   躺在沁凉的麻将席上,她觉得她的心也是孤独地凉着。她真的很想早点离开这个家,离开临江,一辈子都不要回来了。在这里,从她有记忆开始,除了屈辱就是伤害,还有就是没完没了的、快要把她压垮了的责任和义务。   她特别想有个肩膀靠一靠,她不奢求永远,就靠一下下就好,让她也能体会到被心疼、被照顾的滋味,让她喘口气儿。 作者有话要说:   每晚八点,准时更新。。 ☆、第十九章   苏苀离开蒋笑卿家里,一个人回了钱宁宁家。钱恕已和钱宁宁都到乡下避暑去了,家里空无一人。   在关上大门的那一刻,苏苀终于精力不支瘫坐在地上。一种如坠深渊的恐惧感、眩晕感深深地向她袭来。苏苀环住双臂,将自己抱得紧紧的,拼了命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苏苀到底还是没有忍住,埋头在臂弯里放声痛哭。   只有歇斯底里的痛哭,才能让她思维停止,不去想父亲原来是那样的无耻荒唐,不去想母亲那文书上颤抖的签名。   大门开了又掩上,高芸阿姨回来了,她身上的白大褂都来不及换,一接到葛慧兰的电话就开车回家。瞒来瞒去,孩子终究还是知道了,凌雅意豁了命要保住的秘密,还是没能保住。   高芸一进门看见苏苀伤心绝望的小模样,心疼得直掉眼泪。高芸将苏苀轻轻搂进怀里:“好孩子,哭吧,哭出来好受些,阿姨知道你很伤心。”   苏苀一把抱住高芸,渴望从高阿姨的温柔慈爱中渐渐找回些勇气和信心。   到了晚上,沈晓辉给苏苀打了个电话。   苏苀握着听筒,整个人还是蔫蔫的。   那天,高芸跟她说了很多有关父母亲的情感经历,寄希望于她了解全部事实之后,不再陷入偏激的情绪当中。高芸告诉苏苀,凌雅意当初嫁给苏长林,是当时特殊环境下的无奈之举。苏长林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对凌雅意则是爱极至怨极,才会有王佳慧的可乘之机。至于有了苏娜,算是苏长林自食其果,但也是无奈的现实。苏苀知道高芸阿姨企图缓解她对父亲的怨恨,但无论如何,苏苀对父亲背离家庭的行为始终不能释怀。还有,母亲在得知私生女真相之后不到半年便心脏病猝死,再多的解释,也无法抹去这个事实。苏苀觉得,自己这辈子,恐怕都没办法原谅父亲。   不管怎样,高芸的谈话很有效果。苏苀慢慢冷静下来了,不再感到恐惧和绝望,也能心绪平和地接沈晓辉的电话,只是心碎的绝望和恐惧压在心头,挥之不去。   沈晓辉这次跟车去了云南。在电话里,沈晓辉一直在跟她说一路上的见闻,危险又刺激的盘山公路、在马路上悠闲漫步的大象、可爱的傣家小妹。   苏苀昏昏沉沉地听着。   沈晓辉突然停下来,问苏苀:“你今天怎么了?”   “没怎么。”一开腔,苏苀的鼻音有些重。   “你感冒了?还是哭了?”沈晓辉着急地问。   苏苀不愿意撒谎否认她哭过的事实,但又不想沈晓辉在千里之外为自己担心,只极力忍耐自己的情绪,固执地强调:“你放心,我没事。”   沈晓辉又叹了口气,心疼地责备道:“你就是太让人放心了,所以我才不放心。”   苏苀听着沈晓辉那句“你就是太让人放心了,所以我才不放心”,眼泪哗哗地就掉下来了。也许她真的已经爱上了沈晓辉,要不然为什么如此不经意的话总就能轻松卸去她的心防。   第二天傍晚,沈晓辉赶回临江了。从云南到临江,两千多公里的路程,赶的又是连夜的货车。沈晓辉就是一句话不说,苏苀也知道他这趟回来时费了多大的劲儿。   一向神采飞扬、面容清俊的沈晓辉,披着绚丽的霞光,面容憔悴、蓬头垢面地站在钱家小楼外的马路上,看着她笑。   “我还是不放心你。”沈晓辉说。   ————   心病,唯有时间是良药。而时间,犹如扎入病人手背的点滴,再深的痛,也只能一点一滴慢慢地熬。   这次对父亲的失望,苏苀并没有像上次父亲再婚时那样哭得昏天黑地,而是静静地不去想,不去问。对待伤心,她早就驾轻就熟,为此准备好了一个盒子,将所有情绪都放了进去,放进心房的某个柜子里锁起来。然后就是彻底的忙,忙学习,忙到只剩下吃饭睡觉的时间,只有这样,才能忍住不去打开那已经尘封的盒子。   苏苀唯一的改变就是不回家,彻底地不回家。   学费没了就动用自己多年积攒的压岁钱,衣服旧了、破了买新的。父亲的生日她没忘,但是已经没有任何打电话或者回家给他庆祝的欲念;过年的时候,她还是在钱家,跟着钱恕已他们去乡下玩。   唯独母亲的忌日没忘,沈晓辉也没忘,陪着她悄悄地回了钢厂。   母亲的墓地好久都没有人打理了,上面长满了干枯了的野草,跟四周围修葺整齐的坟墓相比,实在是凄凉。苏苀望着这一切,又无比自责。蹲下身去死劲用手拔着野草,顾不得脏,顾不得手疼,一把又一把拼命地拔。有些草长得太深,连带着拔出来一大块泥土,拔完了一看,整个坟头跟瘌痢头一般丑陋。苏苀想起母亲生前的聪慧和美貌,越发为母亲不值,苏苀忍不住一屁股坐在坟地埋头痛哭起来。沈晓辉陪着她,等她心绪稍稍稳定了,叮嘱她在坟地等着,然后骑上自行车回钢厂借来锄头,将坟墓刮扫干净,烧好香,供上苏苀挑选好的母亲爱吃的几样小食,摆上一束鲜花。   苏苀静静地看着无字碑、双穴墓,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父亲那日说的,让她以后把他跟母亲葬在一起的话。苏苀顿时觉得这一切就是个讽刺。   那段时间,为了带苏苀散心,沈晓辉买了一辆崭新的二八自行车,只要有时间,沈晓辉就会骑着他那辆自行车,等在苏苀楼下,带着苏苀走街串巷,到处疯。甚至有时候觉得不过瘾,带她穿过临江市,到东山湖边去玩,去看她外公和妈妈合作的那幅《东山湖春行》的实景地。   苏苀很喜欢东山湖,尤其喜欢秋天的东山湖,笔直的杉树和低矮的红枫都被秋霜染成大自然最亮丽的色彩,倒映在澄净的湖面,静谧、炫目,这景色,像诗,更像哲学,美得矛盾、凄怆而又热烈。   苏苀喜欢东山湖,更有一个不能说的原因。在那里,她可以静静地靠在沈晓辉的肩膀上,那时候,她会觉得,她的未来,绝对不会像她的青春,过得这么凄惶又苍凉,处处都是伤害,无处躲藏。   有时候天气不合适,想去又不能去东山湖,苏苀会通过记忆,悄悄地把她和沈晓辉东山湖骑行的片段画下来,不过都是些粗糙的素描。沈晓辉看了却爱不释手,喊着要收藏起来当传家宝,苏苀又会红着脸,任性地撕毁。   她总是嫌弃自己画技太渣,根本表达不出心里的一分一毫。   ————   高中生活,度日如年又度年如日。每天熬灯油似的紧张学习着,不经意之间抬头,窗外的合欢树开了又谢了,又到了高考和放榜的日子。   舒景行如愿以偿地考入了B市Q大,他们一行人翘了补课班晚自习的课,为舒景行举行了小小的庆祝宴。吃饱喝足唱高兴了,三更半夜的,他们这群新的高三“烤鸭”们偷偷溜回了宿舍。   国庆节,高三只有半天假,苏苀利用难得的空闲时间在宿舍热火朝天地洗刷收拾。却不料到了晚上,钱宁宁从家里带回来一个爆炸性新闻:   苏娜怀孕了!   最先发现苏娜怀孕的是王佳慧。王佳慧也算是一人物,连打带骂迅速逼问出了耗子这个始作俑者,然后通知耗子的父母,再召回在外出差的老公苏长林,让苏长林联系陈建伟两口子,逼着陈建伟夫妻亲口许下婚事。然后再拉着苏长林去找高芸,求着高芸悄悄在医院给苏娜做人流手术。所有这些事后处理一气呵成,半点都没有耽搁。   王佳慧瞒过了校方,给苏娜开出了一份甲肝病历,向学校申请休学一年。虽然王佳慧自认为一切都处理得天衣无缝,但风声到底还是传了出去,不过故事的版本却变成了一个农村来的姑娘失身怀孕。王佳慧处理有功,甲肝病休让苏娜成功地避开了众人耳目。   事后一个星期天的上午,苏长林开着车载着王佳慧到学校宿舍收拾苏娜的行李。在王佳慧整理东西的时候,苏长林用手机给苏苀的中文呼机留言说在楼下等她。苏苀正在做复习试卷,一看呼机内容,犹豫了一下,还是下楼去了。   苏长林穿着依然讲究,但神情很是疲惫。他平常忙着公事还好,暂时可以放下家里的烦忧,但是最近因为苏娜的关系,几乎都在为苏娜的事情奔波,所以对家里两个女儿的现状,逃都没处逃。曾经让他骄傲的两个花朵般的女儿,如今没有一个能让他开心。苏娜是太让他丢脸了,不过丢脸归丢脸,总还是靠着他的肩膀哭泣认错的女儿。而苏苀,眼里似乎早已经不拿他当父亲了,自从去年暑假开始变本加厉,就连生日甚至过年也已经不回家了,他不问,她就不说。苏苀这性格,跟凌雅意太像了,看似逆来顺受,骨子里却清高至极。   苏长林知道,如果他不开口妥协,这个女儿,能一辈子就这样跟他耗着。   苏长林看着对面站着的女儿,瘦了,憔悴了,突然觉得很心疼,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去疼她。苏长林心软了,说话的语气不自觉带着几分讨好和恳求:“小苀,爸爸想跟你好好聊聊。”   苏苀一听这话,她出于本能抗拒着。   蒋笑卿告诉她的真相宛如一场噩梦,现在是噩梦刚刚苏醒,她还没来得及分清楚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份到底是恶魔还是父亲。   她不想见面不想谈,只想让这一切都淡化在时间里,她不习惯吵架式的沟通方式,因为一旦现在就说开这一切,免不了要恶语相向。从小她就只习惯轻言细语、云淡风轻。这一点,母亲能够懂得。经过这几年跟父亲的摩擦,苏苀发现了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的问题,就是父亲的性格,其实苏长林更适合苏娜的吵闹模式。苏苀知道,如果现在硬要去谈,她完全没有能力去掌控谈话的后果,她应该会失控。所以目前要避开父亲,而学习是最好的借口。   苏苀知道她的态度会伤父亲的心。   一颗石子儿硌着脚心,苏苀暗暗用力,狠狠地踩下去,脸上若无其事地拒绝父亲:“我正在做试卷,刚做到一半,下次吧。”   对于苏苀的态度,苏长林完全无法接受,几乎是气急败坏地责问女儿:“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就不会关心一下吗?你都不想问问你妹妹?问问我们?”   苏苀站住了,背对着父亲,咬咬牙,把被父亲激起的情绪强行压制住,回答得坚决又冷漠:“她的事情,我不想问,也不想知道。”   苏长林愤怒地追问:“好,就算你不拿娜娜当你的妹妹,我不怪你。那我呢?我总归还是你的亲生爸爸吧?你难道就想像现在这样,一辈子不理我了?”   一辈子?   苏苀不禁胆战。她没想过这会不会是一辈子,但是现在却看不到原谅父亲的希望,真的会是一辈子吗?她不知道,她也真害怕去想。   还是离开吧,再说下去,一定不会有好结果的。她害怕把父亲的那层面纱揭下来,见到的是一个真正的恶魔。   苏苀紧紧咬着下唇,挺直脊背,走了。   苏长林看着女儿倔强离去的背影,心里气得不得了,若是她执意要这样把任性当做对他的惩罚,他还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跟她一起折腾,罢了罢了,就这样吧。   苏长林虽然这样安慰着自己,到底还是真生气了,打开车门,跟有仇似的狠狠一甩,将自己锁在车内。   在楼道里,苏苀和王佳慧狭路相逢。王佳慧身穿一套价值不菲的套装,提着苏娜的行李箱,笑声说话声朗朗,她的心情,似乎很不错。王佳慧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学妹,帮她提着一些桶啊盆的。苏苀看都没有多看一眼,自顾自上楼去了。   王佳慧见苏苀对她如此不尊重,气得在心里骂娘。她把行李拖到车子旁边,敷衍地跟两个帮忙的小姑娘道了一声谢,等小姑娘走了,见苏长林还在车里无动于衷,王佳慧敲着车窗喊苏长林出来,苏长林这才下车帮忙把行李放进后备箱。   王佳慧在副驾驶坐好,见苏长林脸色不对,便问道:“你刚才跟小苀聊得怎么样?”   苏长林没有回答,只管发动车子。   王佳慧揣摩着继续说道:“我在楼道那儿碰见小苀了,她现在连理都不理我,真是气人。你说小苀这是怎么回事,跟着了魔一样,这都一整年没回家了,以前都不是这样的,不会是让沈晓辉带坏了吧?要真是这样,你还真得管管。你看小苀吧,长相、性格、学习,哪一样不好?娜娜还跟陈智明订了婚了,小苀最起码也不应该比妹妹差吧?”   苏长林看了王佳慧一眼,还是继续沉默地开车。   苏娜这事,在王佳慧看来,绝对的坏事变好事。可跟陈家结亲,他心里堵得慌。苏长林想起整理前妻凌雅意的遗物时,又看到了那副画,凌雅意画的唯一一幅肖像画。画里不是他,而是少年时期的陈建伟。在画中,陈建伟凝眸微笑,那份深情,穿透时间从纸上流淌而出,可想而知当初画这画的凌雅意跟他是何等的郎情妾意。这份情感,曾经嫉妒得让苏长林心碎。第一次发现这幅画是在凌雅意怀孕期间,她不方便整理家务,一切都是苏长林代劳,结果把苏长林尘封酝酿了几年的醋坛子彻底打破,才有了他和王佳慧那一段露水情缘。本以为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造化弄人,王佳慧竟珠胎暗结。   其实,王佳慧是什么样的女人,他很清楚,不过一切都已经超出他的掌控,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此事对自己伤害降到最低。   至于王佳慧看似为苏苀打算的这番话,苏长林也没傻到真相信,只是女人的小心眼小算计,他懒得管。   沈晓辉跟陈智明比,在他看来,除了家境差点,其他的,陈智明基本上没法跟沈晓辉相提并论。   回到家,苏长林连门都没有进,就直接去了厂里。现在这个家里,苏娜整天躺着坐小月玩游戏,让他呆也没法呆。他跟王佳慧的婚姻就像他们曾经的露水情缘一样,似乎都是在饮鸩止渴,一时欢愉过后,无尽的烦恼。如今苏长林再回想跟凌雅意的婚姻,虽然有陈建伟这根刺扎在心上,但每日过的,都是那样平和舒心。只是,这一切都随着雅意的离世,如江水东流,无可挽回。   秋天的日光刺得人眼睛酸痛,苏长林抬起右手将遮阳板打下,竟然有一行浊泪从右眼滚滚而下。苏长林迎着日光,他笑了,他从来没想到,自己也会这样流眼泪。   泪,像小手轻抚他的脸。   以前他累了睡了的时候,他的雅意和小苀就是这样轻轻地爱抚着他、顽皮地逗弄他。苏长林禁不住闭上眼睛,贪婪地回想着往日的温柔。   学校虽然不能将苏娜的事情摆在明面上说,但是校领导对社会上关于一中女生怀孕的传闻却不能不重视。对此,从校领导到各年级组长再到班主任,雷厉风行地来了一次“早恋扫荡”。只不过早恋这种事情,当事人极力否定,老师也只能是捕风捉影,吃力不讨好。虽然如此,但是老师的态度却很明显地会区别对待。对于那些学习、家世、纪律都不怎么样的学生,班主任的训导方式可谓是辣手摧花式,不论地点,不留情面,不顾及学生的自尊心,随时随地便可以将他们骂得狗血淋头。但是所有老师都一样,对于学习成绩特别优异的学生,总有点“刑不上大夫”的感觉,要教训也是单独叫到办公室,趁着没人悄悄地“谈心”。   毫无疑问,沈晓辉和苏苀都是老师“谈心”的对象。双方的班主任在顾全他们的自尊心的同时,极力要求他们不要太张扬,免得影响不好。沈晓辉和苏苀虽然心里都不以为然,但到底还是要遵守跟老师的约定,刻意保持住距离。   耗子因为这事打击不小,整天埋头学习当起了好学生。   后来他们才得知,陈建伟一没打他二没骂他,只是冷静地跟王佳慧他们商量好订婚的事情,然后完完全全视耗子如空气。陈建伟只是很平静地跟耗子说,从今往后,只当没有他这个儿子。   耗子这人性格也怪,平常被父亲训得跟乖孙子似的,却一天都老实不了,这下子,他父亲彻底不管他了,他反而真洗心革面似的学习改造起来。欧阳和苏苀他们看在眼里,心底也希望他一直就这么靠谱下去。   不久,耗子的父亲陈建伟进了省厅。耗子的父母商量了半天,决定趁此让耗子换个环境,让他转学去了省会就读。 ☆、第二十章   高三上学期期末最后一场考试的时候,临江下起了第一场雪。雪花细细小小的,上下翻飞,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湿漉漉的地面、窗台和树枝上,杳无踪影,似是从未有过的存在。   苏苀将冻得有些麻木的手放在嘴边呵着热气,做最后一道检查。沈晓辉这时候早就考完在考场外等着苏苀了。沈晓辉做什么都快,考试也是,按他自己常说的是,试卷这玩意,做一遍就够了,看第二遍就觉得面目可憎。苏苀跟沈晓辉习惯不同,不管是作业还是考试,每次做完她都会仔仔细细从头确认到尾,这也是钱恕已认为苏苀非常适合做医生的缘故。   她或许不会做,但绝少犯错。   可能是因为知道沈晓辉在外面等她,而且又想到今天天气格外冷,苏苀感觉到自己有些检查不下去了,好几次读答案读着读着心就不知道飞哪里去了。苏苀咬咬牙,还是坚持检查完了才交卷,这时候离考试结束还有十分钟。   苏苀搓着冻僵的手出了教室,沈晓辉果然在走廊上等着了,不过正在跟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聊天,很开心的样子。男孩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背包,正背对着苏苀,女孩装束比较成熟,烫着长卷发,挎着单肩包,从女孩站着的角度看,苏苀只能看见她微笑着的侧脸,看起来是一个很可爱的女生。   苏苀正疑惑着,沈晓辉已经看见她了,一边说着话,一边朝她招手,跟他聊天的人也跟着转过身来。   是麻球。   自从初中毕业麻球被他父亲安排去了海市的一个技校读书,苏苀还是第一次见他,算起来整整两年半没见了。麻球明显比以前瘦了、高了、帅了。旁边的女孩苏苀完全不认识,看起来跟麻球关系很好的样子。女孩个子娇小,五官脸型长得十分秀气,但眼底醒目的黑眼圈让她看起来憔悴又疲惫。   经年不见的朋友相聚,心情总是格外舒畅,何况又是大考结束,苏苀有种想要开怀畅饮的冲动。苏苀和麻球还有沈晓辉热热闹闹地说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要把女孩儿介绍给苏苀。   经过介绍得知,女孩叫吴敏丽,是麻球的女朋友。   吴敏丽很爱笑,每次口未开,人先笑。苏苀觉得,爱笑的人性格不会太差。   沈晓辉和麻球在讨论着去哪里吃饭,苏苀看了看外面的天气,还有麻球背上的大背包,提议就在学校门口的一家小店里去吃,正好今天人少,可以边吃边聊。   苏苀说的那家店很近,出校门的斜坡上就是。那天店里果然冷清,老板都已经在洗刷店里的家伙事儿,准备回家过寒假去了。因为店的位置在学校的斜坡上,离正街有一段距离,外面的人很少来店里吃饭,所以这边一排小店平时也是跟着学生们一起过寒暑假。   老板一看来了他们几个客人,也不拿菜单,只跟他们说家里剩下的几个菜名,正好有荤有素,他们几个人也不挑剔,再让老板烫了一壶当地的米酒,安安心心一边聊天一边等着吃饭了。   沈晓辉笑着跟苏苀对视了一眼:“你问还是我问?”   还没等苏苀回答,麻球举手做投降状:“老大,不用你问也不用苏苀问,我自己招。”   麻球一说完,他们几个就笑了。麻球说话自带搞笑体质,属于往那儿一站什么都不说,看他的人就忍不住发笑,特别憨那种。苏苀记得初中三年,全班一起乐的事情几乎都跟麻球有关。   麻球冲着吴敏丽呵呵一笑,说起了他俩的相识经过:   “我跟小敏认识还要从吃的说起。小敏和她妈妈在我们学校边上开了个卤肉面馆,你们没吃过,她家的卤肉面超级好吃,等有机会让小敏做了给你们尝尝。   我第一次去她家买面,要了卤五花再加了半个猪脚。老大,你也知道我就爱吃肥的,越肥越好。结果我完点单,小敏直接跟我说,五花、猪蹄都有,但是不卖给我。我一听奇怪了,凭什么呀?小敏对我还挺横的,大眼睛冲我一瞪,问你谈恋爱了没?娶老婆了没?照你现在这个体型,这个吃法,谁敢要你?我当时一想,也是啊,可是我饿呀,所以我就问她,那你店里不是卖卤肉面吗?都不让我吃,你把客人往外赶是几个意思?小敏说谁说我店里只有卤肉?这不是还有卤藕卤蛋卤素鸡卤海带卤花生,再不行你吃卤牛肉,也比你点的五花和猪脚强啊。然后我就乖乖地听她的话吃了一顿卤素菜面。”   吴敏丽笑着把话接过去说:“以前来我店里吃面的也有不少像他这样的胖子,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看着他就敢凶他。”   吴敏丽说话的时候是看着麻球在说,麻球傻傻地挠着后脑勺,又是一阵傻笑:“可不是吗,以前他们都说,连狗都知道我好欺负。”   麻球一说完,沈晓辉和苏苀忍不住笑了,吴敏丽红着脸瞪着麻球,笑骂道:“死胖子,拐着弯儿骂我是狗,是吧。”   麻球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摇手:“绝对不敢,我没反应过来,该死。”   对这点,沈晓辉和苏苀倒是比谁都清楚。麻球不光自带搞笑体质,而且还自带“挨欺负”体质。不止一次,沈晓辉、苏苀、大壮和麻球四个人一起在外面玩,外面的流浪狗,哪怕是流浪的小狗,谁都不撵,只追着麻球一路狂叫。所以,沈晓辉和苏苀他们总是取笑麻球,连狗都知道他好欺负。   说笑的时候,老板娘陆陆续续把开水还有碗筷之类的给他们摆上桌。东西正好放在苏苀和吴丽敏的座位之间。吴敏丽熟练地把热水壶拎起来,苏苀见状赶紧把四个杯子在她手边一一码好。倒好水,吴敏丽准备洗筷子和杯子。麻球怕她烫着,抢先把装满开水的杯子都挪到他那边去了,杯子挪得太急,开水都洒到自己手背上了。   吴敏丽赶紧掏出手绢让麻球擦手,一边擦着桌子上的水渍,一边心疼地嗔怪麻球:“你这么着急干什么?又没人跟你抢。看,手都烫红了。”   麻球擦着手,幸福地傻笑着说:“没事,我手糙。”   沈晓辉和苏苀看着麻球和吴敏丽恩恩爱爱的,便一起把杯子里的水都倒掉,互相配合着把碗也冲洗了。   麻球接着说他的故事:“后来,我就经常去她家吃卤面。那时候我才知道,小敏的爸爸就是因为肥胖,早早得了脂肪肝,后来转肝硬化,到后来转肝癌,都疼成那样了,一家人拿棍子砸他的背来减轻痛苦,就是离不了那一口肥肉。所以小敏才特别见不得我这种胖子吃肥肉。   去得多了,慢慢跟小敏还有阿姨就混熟了。后来还在他们店里跟别人打了一架,打架这事还得感谢老大,在老大这儿,我学会了一个最实用的技能,打架。”   沈晓辉听麻球一说完打架这两字,想起了以前他的日子,调到周铭启班上以前他的主业好像就是跟人干架,不过现在想起来,虽然没过几年,感觉却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麻球慢条斯理地继续说他的故事:“我一直记着老大的一句话,被人打趴下不丢人,被人吓趴下,那才是真丢人。不管面对什么样的人,只要他敢拉开架势要干仗,我们就应该拿出拼了这条命也要跟他干到底的架势去压倒他。以前总跟老大和大壮在一起,根本就没机会实践过。那天小敏店里有两个无赖找茬,吃东西不给钱还把阿姨推倒摔伤了。正好我在那儿,我心里那个气啊,上去照着那个打阿姨的无赖脸上就是一拳头,正好打在眼眶上。另外那个无赖个子小,不敢跟我动手,架着他的同伙走了,走的时候骂骂咧咧说等着。   我就等着,怕他们真有同伙。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是他们真找上门来,我得帮她们母女俩顶着。不过等到了打烊,那两个人也没来,后来他们也一直没来,所以他们就是两个无赖,盯上了卤肉店里没有男人照应,专门过来挑软柿子捏的。要不是以前跟着老大打过架,那天我还真不敢出手。”   在麻球说的时候,小菜上了两个,热酒也烫好了。   麻球说得入情,酒菜在眼前都顾不得吃了:“从那以后,小敏和她妈妈真的就把我当自家人了。平常我的被褥、床单这些都是她们去我宿舍给我拆洗,还有我的脏衣服,全都是她们弄。我没事也去他们店里帮忙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那时候,我对小敏虽然有点感觉,但是还不敢往那儿想。再后来我胃疼,本来都没当回事,随便吃点药就算对付过去,谁知道那天打球突然吐了好多血。敏丽就在操场边看着,哭着朝我跑过来。我其实那时候自己也快吓死了,但是看着小敏哭成那样,我突然觉得我一点都不害怕了,尽想着怎么让她安心。我住院那段时间,也都是小敏贴身照顾。老大你也知道我家里的情况,我妈虽然也是个女人,说实话,比我和我爸这种大男人还粗心,除了上班,她就喜欢跟你奶奶打麻将。我活到现在,只有在小敏这儿,我才头一回知道,原来被人细心照顾的感觉这么好。后来,我出院了,我就跟小敏表白了。”   麻球的故事听到这儿,苏苀和沈晓辉都很感动,没想到傻乎乎的麻球终于傻人有傻福,再看看吴敏丽,一直在给麻球布菜,麻球一边说一边吃,完全不耽误。   沈晓辉把杯子一举:“来,为爱情干一杯!”   麻球嘴一抹,豪情万丈:“为爱情!”   本地的米酒入口香甜温和,正适合下雪的冬天。   放下酒杯,沈晓辉担心地问:“你那吐血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了这儿,麻球反而轻描淡写:“没事,就胃溃疡。医生说我常年习惯不好,吃太多,吃完了还没消化就喜欢去打球。不过医生说我年轻,再加上小敏她们照顾得很好,我现在完全没事了。”   沈晓辉放心地点头,问麻球:“你们是从家里出来还是准备回家里?”   麻球叹了口气,放下酒杯:“我们刚从家里出来。我爸妈不喜欢小敏,都不让她在家呆。其实他们说来说去就是两个,一是觉得小敏年龄太大,二是嫌弃她初中没毕业,以后不会有正经工作。”   苏苀听着麻球把话说得这么直接,有些担心吴敏丽心里不舒服。   吴敏丽是个聪明的女孩,笑笑说:“叔叔阿姨说的也是实话,不怪他们生气不接受。”   麻球难掩心里的不忿:“年龄大怎么了?不就是才大七岁?又不是大十七岁、二十七岁。而且我虽然现在在上中专,可这也是花钱买来的,实际上也就是个初中,跟小敏不是一样的嘛。还有,开店怎么就不是正经工作了,我就觉得开店挺好的,我自己还想开店呢。就他们让我上的机械工,说来说去不就是一个搞电焊的工人,只要不是傻子谁都能做。真搞不懂我爸妈他们这批人,总是把一些不重要的东西看得太重要了。”   看着麻球,沈晓辉想起他们最初能成为朋友,很大原因就是沈晓辉喜欢麻球身上那份单纯,是骨子里的单纯,当然,他的这份单纯总是被大家嘲笑为傻,甚至也是麻球父母最担心的地方。世人都说吃亏是福,其实人人都恨不得自己才是最精的那一个。   麻球能喜欢上一个年龄和身份都跟他不匹配的女孩,沈晓辉和苏苀一点都不奇怪,甚至非常欣赏。但麻球要面对的现实问题也很多,第一个大关就已经摆在面前了,麻球的父母。   沈晓辉不准备发表意见,因为他看出来了,麻球已经很有自己的主意,一半是真心疼女朋友,为她打抱不平,但另一半,也是血气方刚,好容易自己拿定了一个主意却被最信任的父母伤了男性的自尊,所以显得格外义愤。   苏苀站在女孩子的立场,问麻球:“你爸妈不同意,那你们准备怎么办?”   麻球看了一眼吴敏丽,跟苏苀还有沈晓辉说:“小敏说结婚的事情不着急,等我父母想法转变过来再说,可是我不想这样。结婚的事情跟我爸妈观念转变没关系。不管我结不结婚,我都相信我和小敏在一起能更好。要让我爸妈看到我变好,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我等得起,小敏不一定等得起。虽然我现在没到法定年龄,还不能结婚。不过没关系,我今年已经满了十九岁了,再过两年半,我就能跟小敏正式结婚。所以我今天来找老大,就是想让老大,还有苏苀,你们做我们的见证,一到法定年龄,我就会娶敏丽,要是我以后辜负了敏丽,老大,苏苀,你们可以一辈子鄙视我、不理我。”   沈晓辉笑了,这家伙还跟以前一样,是个急性子。   聊完了麻球和吴敏丽这段浪漫爱情,麻球又问了沈晓辉和苏苀他们的近况,然后四个人又聊起了将来各自的打算。麻球马上要面临毕业,但是他不喜欢做焊工,麻球说他性子太急躁,怎么也弄不好,每次不管练习还是考试,他焊的零件总是被老师骂得很惨。吴敏丽的卤肉店,店小活也不多,赚的刚够她们母女俩生活。所以麻球现在发愁的是,学了焊工又不做焊工,他还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养活自己或者养活以后的小家庭。而且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他跟他爸妈发过誓,绝对不回钢厂,不靠他们,要自己在海市立足,过好了给他们看的。   沈晓辉想起了他父亲的公司一直在招人,麻球性格好,人亲和,先做做操作试试,再去干销售应该会不错。   麻球听了乐得直拍手,催着沈晓辉赶紧跟他爸联系。   吃完饭出来,早已是霓虹当头。街上行人三三两两,倒不如空中的雪花飘得热闹,人迹罕至、不留积水的角落竟然攒起一层薄薄的积雪。吃饭的时候,他们四个人已经说好了要去苏苀家的三合院住一个晚上,正好考试完了,宿舍今天晚上不查房。   乘着热酒暖身,他们踩着雪,一路聊着去了三合院。   那天晚上本来说好了两个女孩一张床,两个男生一张床。四个人洗刷完了却谁也不肯睡,继续聊到了半夜。然后又都觉得饿了,正好麻球带了方便面,用电磁炉煮了,配上他们自己带的卤肉,香得不行。苏苀想着进来的时候看见院里的腊梅开得正好,折了两支回屋,发现每一朵腊梅花蕊中都结着一粒晶莹的冰珠子,特别可爱。苏苀翻找了半天,竟然找出了一个通体碧绿的琉璃花瓶。鲜亮的碧绿配着苍劲的老枝和透明蜡质的淡黄色梅花,清雅极了。苏苀小心翼翼将它放在饭桌中央,又欣赏了好久。沈晓辉看着苏苀这爱美的天性,直笑他们几个是疯子,赏腊梅吃方便面,古今一绝。   第二天苏苀醒来,发现已是日上三竿,外面雪也停了,再一看身边,吴敏丽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床了。苏苀赶紧穿好衣服起床,到了堂屋,却见吴敏丽拎着个塑料袋从外面回来了,塑料袋里有面条、青菜、蘑菇、小葱以及其他,装了满满一塑料袋。苏苀不禁佩服吴敏丽能干,又觉得非常不好意思,连忙道歉说起晚了。吴敏丽笑着解释说自己跟老妈开店已经习惯了,不管几点睡着,早上四点必定会醒。吴敏丽让苏苀什么都别管,只管去洗刷收拾等着吃早饭,一会儿卤肉面就能准备好。   苏苀看着吴敏丽娇小忙碌的身影,可想而知她平日的辛苦,难怪她的黑眼圈那么重。苏苀匆匆洗刷完,然后帮着吴敏丽打下手,两人一边忙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聊些女孩子的私房话。不一会儿,听着沈晓辉和麻球也都起床了,他们过来厨房跟苏苀和吴敏丽打了声招呼,就去卫生间洗刷去了。没多久,四满碗卤肉面全部出锅,正好两个男生也已经洗刷好了。   麻球说得没错,吴敏丽做的卤肉面堪称一绝。   吃过早饭,沈晓辉和苏苀到车站去送麻球和吴敏丽,一直看着他们的大巴远远消失,才转身准备回学校。沈晓辉见苏苀一路默默低头走着,便好奇地问:“在想什么?”   “我在想,麻球会比我们更容易幸福。”   苏苀抬头平视前方,路边的积水映着阳光有些刺眼。苏苀不禁微微眯起双眼。   这个动作在沈晓辉的角度看来美得炫目,阳光下,苏苀的肤色白得几乎透明,衬着浓密的翘睫毛像天使的小手。   沈晓辉目不转睛地看着与他并肩而行的心爱女孩:“傻瓜,你总是爱瞎想。我们也会幸福的。”   “会吗?”苏苀发觉自从蒋笑卿告诉她真相以后,心里总有个地方暖不起来,别人也进不去,包括沈晓辉。   “一定会。”沈晓辉很想把她眉宇间那抹伤感抚平。 ☆、第二十一章   备战三年,高考真要来了,其实最难熬的不是进考场的时候,而是越来越逼近高考的那段时间。   从高三下学期开始,高芸对钱宁宁和苏苀两个人的饮食监管逐渐严格起来。不定时会送水果、坚果还有零食过来,每次拿来的东西都是提前预算好了要补充的营养成分,更夸张的是,自制夏补的膏方都给她们供应着。   苏苀知道高芸对她好,可是这么大费周章还是让她心虚。   “哎哟,小姑奶奶,你就别管那么多了。给你吃你就吃。你想啊,我妈有心让我吃,可是光我一个人吃她于心不忍心里难受啊。你照单全拒,是我妈于心不忍心里难受;你照单全收,是你自己于心不忍心里难受。所以你吃与不吃,已经上升到了你是宁愿自己受苦还是要让我妈受苦的高度了。我想你还没有那么没良心,宁愿让我妈难受吧?所以你就得照单全收。既然已经照单全收了,你还东想西想浪费脑细胞,我妈这好人不是又白做了吗?所以,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你就只管心安理得地、踏踏实实地吃,她给你什么你就接着什么就是了。听明白了吧?”   苏苀看着她的宁宁姐为了劝她,连这样的歪理都给她找了一箩筐,真是感动得没话可说,只是悄悄地把自己那份匀出了一半给沈晓辉。   临近高考,不少同学陆陆续续有些感冒、发烧、咳嗽之类的小症状,不知道是不是提前补充营养真的有效,他们三个人连最厉害的一次流感都幸运地躲过去了。   接下来就是考试、估分、填志愿,一波接一波,苏苀感觉被所有人的亢奋的情绪包围着,唯独自己像个局外人一样。她几乎没有患得患失的想法,成绩一直都是那样,她也没有别人填志愿的纠结,海医大的专业方向是她早就选定了的。好些同学反复问苏苀,你怎么一点都不紧张。苏苀笑笑说就是不觉得紧张。然后对方就是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确认了之后还会说,我们班学习最好的都紧张得不得了,只能说你心态太好了。   钱宁宁跟她正好相反,她着急、心烦、失眠。因为她的成绩一向不稳定,发挥好了可以考上舒景行的隔壁学校,发挥不好,进B市的本科学校都成问题。让她读专科,她会觉得自己在舒景行面前矮一头。   所以钱宁宁说要不是了解苏苀,真的会气得要掐死她。成绩差的最恨的就是成绩好的,一副万事悠哉成竹在胸的德性更加衬托得自己是何等没用和可怜。   苏苀知道钱宁宁不能劝,所以每天陪着她挑灯夜战到筋疲力尽,把所有自己知道的学习方法一点点灌输给她。渐渐地,钱宁宁也就不那么急躁,尤其是最后连续几次摸底考试,成绩稳步提升,这让钱宁宁心里踏实不少。再加上苏苀不紧不慢的个性,对钱宁宁的急躁能起到很好的舒缓作用。   估分填志愿那两天,大家说话都小心翼翼的,考得差的怕被别人问,问起来也是一声长叹代替回答。考得好的也怕被别人问,万一估分估错了或者今年分数线有变动没考上目标大学,丢不起这个人,所以被别人问起来的时候也是尽量低调。   志愿填好交上去了,苦逼的高中生活算是最终完结落幕。因为最终结果没有出来,大家也没什么心思庆祝,只淡淡道别做飞鸟各投林。   高考那几天,舒景行从Q大回来一直陪着钱宁宁,给钱宁宁打气。等到志愿表交上去,舒景行本来打算请他们常聚会的几个人一起吃饭,结果欧阳提前被他爸妈接走,蒋笑卿家里有事情要回去照应,所以最后就是舒景行、钱宁宁、苏苀和沈晓辉四个人一起吃了一顿晚饭。谈理想、谈未来、谈向往的大学生活,一直吃到快十一点了才散伙。   回来的时候,苏苀在宿舍门口看见了苏长林和他的公务车。苏苀下意识掏出包里的呼机看了看,没有任何留言。再看地上丢了一地的烟头,估计他等了很长时间了。   沈晓辉和钱宁宁跟苏长林打过招呼,各自回了寝室。苏苀背着路灯,面对着父亲站着。   苏长林眼神温柔地看着女儿,不自觉有些拘谨:“爸爸本来一直想来看你,怕你见到我影响考试的心情,所以等到今天才过来。考试考得怎么样?”   “不知道,还要等最后的结果呢。”苏苀觉得可能是高考的压力卸下了,神经不再紧绷,所以对父亲不知不觉也没那么敌视。看着父亲,才短短一年不见,他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   “爸爸相信你,绝对没问题。”苏长林说着,打开车门,从后座拿出了一个盒子:“这是爸爸专门给你买的手机,最新款的,是你喜欢的蓝色。号码我给你上了,你打开就能用。”   苏苀默默地接过来:“谢谢。”   苏长林长吁了一口气,慈爱地看着女儿:“小苀,暑假你还回家吗?爸爸没别的意思,就是问问。马上是你十八岁生日了,爸爸很想那天能看看你。不过没关系,你想跟高芸阿姨他们一起也不要紧,最重要的是,爸爸知道你那天过得开心就好,爸爸都可以的。有你高芸阿姨疼你,照顾你,爸爸放心。”   苏苀看着父亲,突然想哭。父亲不再像以前那样对她咄咄逼人,但到底生疏了,再也回不到从前了。苏苀调整了一下心情,一一回答父亲:   “高阿姨明天过来接我和宁宁姐回家,暑假的话我还是更愿意跟宁宁姐在一起。生日的事情我还没想过,到时候再看。”   其实苏苀早就想过十八岁生日怎么过了,她想她生日的那天高考的录取通知书也该下来了,她要去墓地陪母亲。只是现在想起来母亲生前受的那些委屈,她不知道怎么才能跟父亲相对,所以索性不说。   苏长林听着女儿的回答虽说有些失望,但还是强打精神:“那行。爸爸到了那时候再联系你。现在太晚了,你赶紧回去休息吧。”   “恩。”苏苀点点头,又顿了顿,说:“你路上开车小心一点儿。”   苏长林一听,鼻子突然觉得酸涩,从雅意去世到现在,今天的对话算是他们父女之间难得的心平气和。可女儿,从始至终都没有喊他一声“爸”。苏长林之前找高芸谈过,知道苏苀什么都知道了,他也听从了高芸的建议,给孩子时间,哪怕女儿一辈子不原谅他。   苏长林知道,这是他欠女儿的,这辈子都欠她的。   ————   李再招最近春风满面,对着谁都笑得阳光灿烂,比三伏天的大太阳还要光辉灿烂。   儿子高考估分相当不错,足够上第一流的Q大、B大,虽然儿子只报了F大,但那也是响当当的名牌大学,而且就在海市。丈夫沈万根已经催着她去海市给他们一家四口买新房子安家了。老太太偏偏又识趣,不想跟他们住在一起,宁愿留在钢厂的老房子里跟老朋友打麻将。这样一来,不过一个多月,她和她亲爱的老公还有宝贝儿子就可以踏踏实实、快快乐乐地在海市过着让人羡慕的小日子了。   李再招本来打算让婆婆在家帮忙卖房子卖门面,儿子陪着她一起在海市去找新房子新家,可是这两个人没一个人听她的。婆婆很想做个人情,将房子和门面半卖半送给牌友,儿子呢,对于跟她一起找房子的事情直皱眉头,宁愿去跑长途车也不陪她一起看新家。   没办法,李再招只好又对他们婆孙俩使用强硬政策,命令婆婆房子和门面的事情一概不许插手,等她把那边新房找到了回来自己再谈。至于儿子呢,给了他两个选择,一个是在钢厂看店门,店一天没卖,这钱还得接着赚,谁跟钱都没仇;另外一个选择就是跟她一起看新房。沈晓辉为了避开母亲,自然而然选择看店。   沈晓辉看着满满一屋子的货,担心整个暑假就得蹲在钢厂守店了。但沈晓辉是山人自有妙计。等李再招一走,沈晓辉在店门口竖了个牌子,写上四个大字连带三个惊叹号“一律八折!!!”。   因为店里都是实打实的生活必需品,不管在哪里,价格都是固定的,八折实在是从来没有过的优惠。这么一来,没几天小店里的东西全部清售一空。   沈晓辉给最后一位顾客结好账,看着空空的货架,安静的店铺,心里轻松舒坦多了。   自己和家人的生活真的要开启一个新的篇章了。   沈晓辉心里难免感慨,听着铁拐吴在门口“吱嘎吱嘎”的补皮鞋的声音,他觉得也得跟铁拐吴来个正式一点儿的告别。要说铁拐吴,虽然不是亲人,但是从出生到现在,他陪伴自己的时间比父亲沈万根还要多得多,真正算是看着自己长大的人了。   沈晓辉从柜子里拿出那条早已经藏好的烟走到门口,顺手将打折的招牌一翻,背面朝外,写着三个大字“卖完了”,然后往水泥台阶上一坐,把烟给铁拐吴递了过去。   铁拐吴瞧了一眼,没接:“谢了。你这个太高级,我抽不了。”   铁拐吴说着,手里的活没停,依旧嘎达嘎达地摇着他的走线车。一双满是棕色和黑色油渍的手,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老茧还有裂口。一双的质地很好的破皮鞋眼看着缝好了,他麻利地剪断线,圈了一个结,又在鞋子里面拉了拉,将线头拉到鞋子里面,再照着光,将隐在鞋子里的线头给剪了,完事了,再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一切都完美至极,才给皮鞋上了鞋油抛好光,用一块白布罩住放在身边自制的鞋柜子里等着客人来取。   沈晓辉还是头一次这么耐心地看着铁拐吴修鞋。他完全没想到铁拐吴对修鞋是如此在行、敬业。沈晓辉觉得他对于修鞋的执着,近似于美学和星级服务的追求。难怪整个集贸街上,只要谁家有好鞋子坏了,都没人愿意将就着去找另外两家修鞋店,大家排队等也要等着铁拐吴来修。   沈晓辉不由得对铁拐吴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敬意。他暂时收回烟,打算跟铁拐吴聊聊。他知道铁拐吴最近不开心,他还知道他为什么不开心。   铁拐吴喜欢李再招。   集贸街上无人不知,当然也包括父亲沈万根。   只是大家谁都只当他是个笑话,谁都不会当真。父亲沈万根还拿这个当笑话取笑过李再招,而李再招,也是拿他当笑话给顶回去的。就连集贸街上的小孩儿,也拿他当笑话在看,没人生气,更没人在意。   铁拐吴真喜欢李再招吗?沈晓辉不确定,他自己年龄慢慢长大,对男人的心思有了进一步了解之后更加不确定,或许只是寂寞单身生活中的不着边际的意淫。这些都没关系。反正他们一家三口的生活不会因为铁拐吴有任何一丁点变动。   如今,父亲的公司越做越好,母亲李再招也兴高采烈地要投奔新生活去了,铁拐吴的心里难免会失落。   这不怪他。甚至,沈晓辉有些同情他。他记得周铭启当年劝他浪子回头的时候,就是拿铁拐吴举的例子,四十多岁,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吃饭睡觉放屁,最后嗝屁。真个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戏文里的能人志士们唱着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是境界,真要是我们普通人活成这样,就只剩下悲惨了。   “吴叔叔,你在这儿修鞋子修了几年了?”   铁拐吴听沈晓辉喊他吴叔叔,手微微有些颤抖,针差点走歪。这条街上,从没有一个孩子喊过他叔,每个孩子在学说话的时候都是在他们父母的嘲笑中学会了他的诨名“铁拐吴”。   对于沈晓辉今天这种无聊的问话,按照他以前的脾气,大约会给个讽刺的回答让他知难而退,但铁拐吴今天不好意思那样说话,要走了,就像人之将死,说话也不自觉留着几分情分:“没算过,比你妈嫁过来早两年半。”   沈晓辉替铁拐吴感到难过,铁拐吴不记得自己多大,不记得自己开铺开了多少年,却牢牢记得母亲嫁过来的年份。   “你怎么会想到要修鞋子的?”   “修鞋子好啊,简单,学起来容易。”铁拐吴轻笑了一声,说不清是真笑还是嘲笑。   “可我觉得你跟别人修鞋子不一样。”沈晓辉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抽什么风,怎么会想起问这些了,或许很早以前就一直埋在心里表示好奇。对这个最熟悉的邻居,他其实什么都不了解,也从来没想着去了解。也或许是即将离别的伤感,让他想抓住点什么回忆之类的,总之,酸到底吧。   铁拐吴一声轻哼:“能有什么不一样?!”   “别人修的就是破鞋,你修的不是。”   铁拐吴停下活,回头看着沈晓辉:“那你说我修的是什么?”   铁拐吴一反问,还真把沈晓辉问住了,他就是刚才才有的感觉,一切都来不及细想呢:“我这不是想请教你吗?”   铁拐吴仍旧慢悠悠干着活,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说:“破鞋?多难听!我从来不叫我手里的这些鞋是破鞋。能拿到我这里来修的鞋子,都是好鞋。鞋子跟人是一个道理。有些鞋子,它再新,一出厂就是残次品,为什么?就因为它穿在脚上不舒服、不体面。就只有那些让人穿得舒服的、体面的好鞋子,坏了,人才会舍得再花钱拿到我这里修。就像你们这些读书的孩子,让穿鞋子的人坏了也舍不得扔掉的,它就是鞋子里面的尖子生。我的任务就是让它们重新舒服、体面起来。”   沈晓辉笑了,他还从来没往这方面去想修鞋这么个肮脏又不挣钱的职业,但仔细一想,铁拐吴说得的确很有道理。他虽然没念过书,也没去过什么地方,但他懂,他懂他自己,也懂他手里的鞋。   “吴叔叔,你除了天天在这里修鞋子,去过别的地方没有?”   铁拐吴这时候心理防线完全放下了,他知道沈晓辉不是为了取笑他才跟他叽歪这些事:“你看我这腿,能去哪?我自从到了集贸街,最远的地方也就是这条街的最东头了,连这条街都没出过。”   沈晓辉下意识抬头看着街的东头,迎着刺眼的太阳光,眯缝起眼,这条又窄又破的街道,竟然会是铁拐吴一辈子的牢笼,心里不禁悲凉:“吴叔叔,等回头我考了驾照,我开着车过来接你,带你去海市玩。”   铁拐吴努力把眼睛睁开,看着手中的线,是歪的,便停下手里的活,仰起头看看天,凉凉的泪顺着眼角落了下来。他自从断了腿以后,脸上还从来没流过这玩意儿。   他知道沈晓辉是认真的,他也知道沈晓辉真的会开着车来接他去海市玩,他什么也没说,继续低头踩他的线。   沈晓辉把烟悄悄地放在铁拐吴的鞋柜上,回头把店门锁上,跟铁拐吴说了声:“吴叔叔,我走了,再见。”   他打算早点去海市,开始他全新的人生。    ☆、第二十二章   沈晓辉的驾照,随报随考,完全都不用师傅教,什么都会。以前跟着父亲或者师傅们跑车,那些大货车甚至集卡、拖挂他都开过。师傅们对沈晓辉的一致评价是车感好,天生开大车的料。沈晓辉觉得这可能是遗传,他们家从爷爷辈算起开车就是一把好手。他就亲自看过父亲开大车,堆着山一样高的货车,在十八弯的山路上开起来跟玩似的。   要说真正的开车技术,这可不比方程式容易。   那天苏苀正奇怪沈晓辉一直联系不上,发消息给他他也没回,到了晚上快十二点的时候,苏苀的手机响了。   “苏苀,我就在大门口,我想见你。”沈晓辉说话的声音低沉沙哑,听着让苏苀面红耳热。   苏苀以为沈晓辉出什么事情了,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急得满屋子找衣服去换,团团地转了三四个圈也没找齐,才猛地想起了衣服都洗掉了,便去开衣柜取新的换上。   开了柜门,苏苀顺手抓了件短袖开衫在手,正打算再找裤子,一想,耽搁太久了,想想还是算了,披上短袖,穿着睡裙轻悄悄地溜出门去。   苏苀住的是二楼的南面,大院门在北面,苏苀不敢开灯,借着月光和街上路灯照进来的光亮,一路摸下楼去。可能是心里有些着急,一路上尽磕磕碰碰,最惨的一次小腿骨撞上了新买的玻璃茶几角上,疼得苏苀差点喊出声来。   大门是铁的,开起来声音特别大又刺耳,苏苀只轻轻地开了一道缝,从缝里扭着身子钻了出去。一出来就看见了沈晓辉,他的旁边还停着一辆崭新的黑色轿车。苏苀走上前去,只见沈晓辉面满通红,闻着也是一身酒气。   “你喝酒了?”苏苀担心地责备。   沈晓辉没说话,就是看着苏苀,目光灼灼,看得苏苀脸红心跳。   “你怎么了?”苏苀问。   沈晓辉笑得有些不正经:“你知道你刚才说话的语气还有你说话的样子像什么吗?”   苏苀莫名其妙:“像什么?”   “我老婆。”   苏苀狠狠白了他一眼:“谁是你老婆,懒得理你。”   苏苀虽然嘴上这么说着,眼里的笑意却不自觉漾开了。   沈晓辉看着苏苀亦嗔亦喜得俏皮模样,心里不由得一荡,情不自禁拉住苏苀的手:“苏苀,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娶你当我的老婆。”   苏苀第一次听沈晓辉如此直白的表白,羞得脸通红,只低着头,听凭自己心跳如雷。她一直期待沈晓辉跟他表白的一天。如今他真的表白了,突然间苏苀却失语了,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又被沈晓辉盯得有些恍惚,想了好一会儿才问:“这车是你从海市开过来的?”   沈晓辉点头。   苏苀还是皱眉,但明显说话的声音开始软腻:“喝了酒还开这么远的车。”   沈晓辉还是没说话,看着苏苀一会儿关心一会儿责备,样子那么可爱,只好拼命地克制住自己想抱住苏苀的冲动,他对自己说过,等考上大学,等苏苀过了十八岁生日,他要让苏苀当他的女朋友,当他的老婆,他想永远跟苏苀在一起,就像那天在落秋湖说的,他想在湖边建一栋房子,跟苏苀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可是他觉得他像是等不及了,他现在就想抱抱她,亲亲她。   这天晚上早些时候,父亲的生意伙伴王总的儿子小王总请吃饭,庆祝他大解放。吃完饭小王总把他拉进了一家夜总会。进了包厢没多久,一个打扮妖艳的女人带着一溜儿衣不蔽体的姑娘进了包房,小王总一人挑了俩,剩下的三个姑娘很自然地坐到了沈晓辉的身边,一口一个帅哥哥,跟八爪鱼似的缠了上来。   坐着嬉笑了一会儿,小王总带着妞儿出去找地方了,走的时候,还不忘回头叮嘱沈晓辉旁边的姑娘:“好好招待我弟弟,钱好说,不会少你们的。”三个姑娘娇滴滴地应承了,等门一关,一左一右贴上身来,一个姑娘更是胆子大,拽着他的手探向她的密林深处,那底下,是粘的腻,湿的滑。沈晓辉突然想起了曾经被他踩碎在地上的一条鼻涕虫。   沈晓辉生平第一次落荒而逃,跑到车里,不停地抽湿纸巾擦手,可是不管怎么擦那种恶心的感觉都去不掉。他知道他今天这事儿做得不够漂亮。老师傅跟他说过,男人中的三铁,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一起嫖过娼。这种事情,请你是看得起,感情到了份儿上,不把你当外人。这种时候当缩头乌龟,人家自然会把你当作外人,排除出自己的圈子之外,这合作和生意也差不多做到头了。   那时候,他只是当玩笑话在听。   沈晓辉一边开车一边在算今天得罪的这个哥们,怕是给公司不少损失。   父亲总是说,公司迟早是你的,早晚你得学着点儿。看来他以前是太幼稚单纯了,以为学着点儿,就只是要学着把公司管理起来。   今天晚上这事儿,想起来,父亲是默许,甚至是鼓励他去尝试的,要不然也不会把他的新车借给自己开。   他一边懊恼着,一路开到了临江,唯一能让自己感到安慰的,也就是苏苀了。   沈晓辉没法告诉苏苀今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他对自己的未来有了困惑。他本来打算要进去的世界原来还有这样的一面,而且以他的直觉,今天晚上他还只是窥探到了一部分,可是这一点点就已经让他在苏苀面前产生了污秽的罪恶感。   沈晓辉痴痴地看着灯光下的苏苀,心里忍不住想,他总有一天要买一栋漂亮的房子,让苏苀成为他的妻子,天天看着她,就像现在这样穿着家常的衣着,对他亦嗔亦喜地关心着、喜欢着。   或许是因为喝酒的原因,沈晓辉一阵冲动,将苏苀紧紧地搂在怀里。隔着薄薄的睡衣,沈晓辉能立刻感觉到苏苀柔软的身体和迷人的体香,沈晓辉再也克制不住了,抱着苏苀悄悄地隐入路边的黑暗处。   苏苀在被抱住的一瞬间身体还有些僵,但马上便沉浸在沈晓辉的怀里不可自拔。苏苀感觉有点晕,整个人都是软绵绵的,虚浮着。苏苀的手紧紧地搂在沈晓辉的腰际,把头贴在沈晓辉的胸膛,隔着薄薄的衬衣,苏苀能听到沈晓辉急促的心跳声,还能闻到他身上的淡淡的汗味和酒味。   沈晓辉情不自禁捧起苏苀精美的小脸,低头去吻她。   苏苀轻轻地阖上眼,静静地感受着沈晓辉的体温和呼吸越来越靠近自己的额头。温润的唇贴在微凉的额面上,吻上眉和眼,轻点在鼻尖上,四唇相合,沈晓辉的舌头迅速地滑入,轻轻地、试探性地贴着苏苀的舌头打转,力道一点点加大,深入也越来越深。   对这一切,苏苀毫不设防,只全身心地享受着沈晓辉带给她的销魂的温柔。沈晓辉的手从开始不老实,隔着睡衣在苏苀胸.前摸了起来。苏苀也是意乱情迷,早已经失去了自制。苏苀只觉得身体越来越烫,整个人也越来越软。   这是苏苀的初吻,也是沈晓辉的初吻。   两人的吻,从最初小心翼翼的试探,到后来热烈地陶醉,再持久的缠绵,年轻的身体不自觉回应着、迎合着。   突然,沈晓辉微不可闻地一声暗叹,停止了动作,只紧紧地抱着苏苀,听着苏苀和自己一样急促的呼吸。沈晓辉终于把手松开,深深地吻住她的额发,停住许久,才再次不舍地将苏苀放开。   沈晓辉和苏苀四目相对。   苏苀知道他为什么要放开自己,她已经感觉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顶在她的小腹上,苏苀羞得看向别处。   沈晓辉不忍再去看苏苀迷离又醉人的模样。   “这里蚊子太多了,你快回去。”沈晓辉说话声带着醉人的沙哑。   “恩。”   “你过生日那天我回来陪你。”   “恩。”   “我走了。”   “恩。”   两人虽说着离别话,但谁都没舍得动。   沈晓辉听着树丛的花蚊子在耳边嗡嗡,终于咬咬牙,说:“我真走了。”   苏苀跟着到了车边,看着他进了车子,弯下腰看着窗内:“路上一定要小心点儿,到了记得打我电话。”   “知道。你快进去,我看着你进去。”沈晓辉摇下窗户,伸出头。   苏苀一步一回头进了院子,关上门。   沈晓辉看着苏苀进去了,这才失魂落魄地开车走了。   苏苀那两天心神不定,总想着要不要回钢厂看看。   那天晚上,沈晓辉回了钢厂,在他家楼下给苏苀打了个平安电话,之后,就怎么都联系不上。手机关机,打他家里电话也是没人接。第二天苏苀还想着可能李再招那边事情忙,所以也没太在意。结果第三天再打沈晓辉的手机还是关机,苏苀有些坐不住了。   她了解沈晓辉,再怎么样也会记得联系她,不会让她白白担心。   苏苀一大早心烦意乱地跟着高芸到了医院。正好护士姐姐忙着收集餐前血,便跟着一起去搭把手。苏苀只管推着小车,照看着,小车上的一应物品用具苏苀是不能过手的。只是病人自己需要搭把手,比如帮忙调高床位或者垫个枕头之类的,苏苀才可以帮忙。   护士姐姐准备给56床的阿姨采血。阿姨是昨天刚进来的病人,要采集的血样比较多。   阿姨晕血,不敢看针头,只看着苏苀。   “小姑娘真漂亮。”阿姨跟苏苀搭讪着分心。   苏苀腼腆地笑着。   “你家哪里的?”   “钢厂。”   阿姨“嘶”地抽了一口冷气,护士姐姐的针头扎了进去。   “你们钢厂这两天出了件大事,你知道吗?”   苏苀听了心里一惊,听到这事首先想到的是父亲苏长林。苏长林是钢厂的一把手,如果出事,大概他首当其冲要上下奔忙了。   “出什么大事了?锅炉厂出事故了?还是工人出事了?”苏苀问。   阿姨闲着的左手一挥:“哎呀,都不是。是你们厂里一个女的,跟你们书记乱搞,被这女人的儿子给当场抓奸在床。听说那当妈的帮着奸夫把自己亲儿子都给打残废了。你说这当妈的狠不狠?虎毒不食子啊。还没完呢,听说第二天那孩子的爸爸就回了钢厂,据说是个开大车的,走了运被海市一个有钱的女的看上了,到海市办公司去了。那孩子的爸爸也是够狠的,一回来就到书记家报仇去了,要不是有邻居拦着,怕是你们书记已经没命了。那男的吧,可能还不解恨,找到那女的去理论,听说那女的还挺横的,都这种时候了还敢跟她老公对骂,把那男的惹急了,一拳头打过去,那女的整个脸都撞在了货架子上,半张脸皮都给刮下来的,当时就送进了你们钢厂的医院。唉呀妈呀,听着就怪吓人的。那男的打完了,把自己老妈一车子拉回了海市,据说现在都找不到人呢,八成是躲起来了,虽然打的是他老婆,估计刑事责任是逃不掉的。”   苏苀刚开始一听“跟书记乱搞”,等听得“开大车的”“海市办公司”“打残废了”这些字眼,只觉得胸闷气短,站也要站不稳了。苏苀手扶着床栏,问:“阿姨,这些事,你从哪里听来的?”   “我亲戚,昨天晚上来看我的时候告诉我的,她就是钢厂的,跟那女的还是一栋楼,这事啊,千真万确,错不了。现在估计都传遍了。”   护士姐姐一看苏苀脸色不对,她以为苏苀在为当书记的父亲着急,便问那阿姨:“你别胡说八道,人家好好的书记当着,怎么可能搞这种事情?”   “哎呀,这么大的事情谁编得出来?!现在都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了,我看今天就能见报了都。”   护士姐姐看对方振振有词,也不像是拿话哄他们开心:“真是钢厂的书记苏长林?”   “哎呀,我没说明白,是老书记,姓魏,好些年前退下来的那个。”   护士姐姐把小推车挪开,去拉苏苀的手,只觉得冰凉:“小苀,你放心,不是你爸,是老书记。”   苏苀猛地一惊,把护士姐姐的手一挣脱,冲着门外就跑。那护士姐姐一看不对劲,赶紧把最后一罐血装好,东西一股脑收拾好,推着车回到护士台那儿去给高院长打电话。   苏苀一边跑一边拨沈晓辉的手机,关机,再拨,还是关机。   苏苀跑出医院,就看见一辆的士,冲上马路硬拦了下来。司机猛地一脚刹车,要探出头刚准备开骂,见是个漂亮小姑娘,硬生生忍住了没好意思骂。小姑娘满面泪痕,拉开车门就坐进了副驾驶,手里哆嗦着不停在拨电话。司机见这儿是医院门口,猜着是危重病人的家属,忍不住安慰道:“小姑娘,是不是家里老人生病了?不着急,你急也没有用,是不是?你要去哪儿?”   苏苀擦了一把眼泪,努力镇静下来想着去哪儿的问题,想起来也只有医院的李再招那里可以去问了,哽咽地回答:“去……去钢厂医……院。”   苏苀刚说完,手里的手机响了,是高阿姨。   “小苀,你护士姐姐说不是你爸爸,你别害怕,冷静下来。你告诉我,你现在在哪儿?”   苏苀一听高阿姨担心的声音,用力地捂住嘴,但还是止不住哭出声来:“阿姨,我知道不是我爸,是晓辉!他们说的那个儿子是沈晓辉。阿姨,我怎么办啊?我现在都不知道晓辉怎么样了,他在哪儿。”   高阿姨一听苏苀哭那么大声,也有些着急了:“孩子,你别急,我马上给宁宁打电话,我让她陪着你。你告诉阿姨,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出租……车上。”苏苀说话声音哽咽得厉害。   “好好。乖孩子,你把电话给司机大哥,我跟司机大哥说句话。”   司机狐疑地接过手机,听着高芸在手机那头跟他说话:“师傅,你旁边这孩子家里遇上了一些难事,她现在情绪不好。你这样,你先把车子开到霞芳路289号,先去接一个人,让那个人陪着你身边的小姑娘,麻烦您了,谢谢您。”   司机是个老司机,这种突发状况也见多了,淡定地确定地址:“霞芳路289号?没错吧?”   “恩,没错,谢谢您啊。那麻烦您把手机给小姑娘,我还要给她说两句话。”   苏苀接过手机,已经慢慢开始冷静下来了:“高阿姨,对不起,我太不冷静了。”   “没事,小苀。换谁谁都会着急。这样,阿姨这里走不开,我让司机大哥到家里去接你宁宁姐,让宁宁姐陪着你好不好?你一个人过去阿姨真的不放心,好吗?”   苏苀抬手努力把眼泪擦干,答应着高芸。   “如果事情是真的,发生了就发生了,我们要学会去接受它,冷静处理它,你看,你在医院也呆了这么久了,人遇上难事不怕,最要紧的就是在遇上难事的时候表现出自己该有的理性,这才是解决事情唯一的办法,记住了?”   “我知道了,谢谢阿姨。”   苏苀的泪渐渐收住了。   的确,这些年,多难的事情都经历住了,今天的事情,肯定也会过去的。   只是不知道晓辉到底伤得有多厉害,要到哪儿去找他。冷静下来的苏苀想起以前沈晓辉在乘风公司常跟她煲电话粥的一个座机号码,默默地记了两遍,确定记忆无误便拨了过去,语音提示停机。   苏苀拽着手机把手指捏得青白,望着车窗外晨曦下赶早市的行人和路边陆续开张的店铺,一直安慰着自己,会没事的,一切都会没事的。但一想起沈晓辉一个人承受这么大的伤害,眼泪就又流了下来。 ☆、第二十三章   伤科是钢厂医院最好的科室,也是病床最紧张的科室,每年都有许多外地病号慕名而来。   苏苀站在李再招的病床前,看着李再招的头和脸被包裹得只露出一直右眼、两个鼻孔和一张嘴,就是露出的部分,也可以看出明显的瘀肿。她知道李再招伤得很重。   李再招的床位靠近窗台,与热热闹闹地说着话的其他两个床位相比较,李再招这儿格外冷清,没有亲人陪同,床头柜上,除了几样必需品一个杯子、一卷纸、一根吸管,其他什么都没有。   病房里一共三张床。   中间床位的病人是个十几岁的小男孩,打着点滴,睡得正香。陪床阿姨正无聊跟里床陪床的中年男子闲聊天,见苏苀她们进来,一脸好奇,上上下下一直打量着她们。阿姨忍不住跟她们搭讪,压低声音问苏苀:“她可能睡着了,你们是她什么人?”   苏苀依然静静地看着李再招,旁若无人。钱宁宁看了那女人一眼,敷衍道:“不是什么人。”   阿姨见她们手里并没有提什么礼物,想来也的确不是什么相干的人,便忍不住想多套点话出来:“她怪可怜的,从进来到现在,就一个没腿的男的过来看她。听说是她男人把她打成这样的?”   李再招扭了扭身子,沉沉地叹了口气。   那阿姨赶紧闭了嘴,转过头假装给小孩掖被子。   李再招醒了。苏苀根本看不见李再招睁着的右眼,只是看见李再招眼珠子在转动,长长的睫毛在浮肿的眼皮下时长时短地一伸一缩。   “水。”   李再招的声音浑浊嘶哑。   苏苀犹豫了一下,端起杯子,见里面并没有水,便扯出一张纸包住吸管,把吸管放在柜子上,然后到开水瓶里给她倒上一小杯水。苏苀试了试手,水很烫,便不着急给她喝,而是轻轻地摇着杯子凉水。好在杯子是广口的陶瓷杯子,水倒得也不多,一会儿就温了。苏苀这才把吸管放进杯子里,找着合适的角度送到李再招的嘴里。   李再招微微侧过头,三两下就把水喝个精光。   苏苀再把吸管取出,给杯子里倒了半杯子水晾着,又把开水瓶的盖子启开晾着。苏苀手微微颤抖着,冷冷地、机械地做着这些事情。   病房里这会儿静悄悄的,之前说得热闹的两个陪床的人都默不作声了。男的一看事情尴尬,低头看起了报纸,阿姨则手拍着孩子的被头,竖着耳朵听着。   “谢谢。”   李再招说完谢谢,然后闭上眼睛,不准备开口说话了。   苏苀依旧站着,看着李再招,对她已经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感觉了。来的路上苏苀就很少想到李再招,以前李再招的性格苏苀也说不上喜欢,就是一个长辈,而如今发生这样的事情,苏苀对李再招是有怨恨的,“阿姨”这种称呼是无论如何喊不出口了。   “我找不到晓辉了。你知道他别的联系方式还有地址吗?您知道的话请您告诉我,我一定要找到他。”苏苀说到一定要找到他的时候,眼圈不自觉红了。   苏苀看着李再招的眼泪从肿得只剩一道缝的眼角汩汩地流出,好一会儿,李再招才深吸了一口气估计是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只艰难地摇着头。   “晓辉他伤得重不重?”苏苀问完了这句话,死死咬住嘴唇才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李再招终于哭出了声音,但是抽噎得厉害,嘴里在说着什么,但是苏苀却一句都听不清。李再招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响得厉害,整个人因为伤心,也因为伤痛都扭曲在一起。   苏苀再也控制不住,扭转头,向着窗外,掩面哭泣。   钱宁宁上前紧紧地抱住苏苀,忍不住也掉下了眼泪。   隔壁床的两个陪床,看报的不看报了,装样的也不装样了,而是直愣愣地盯着她们这边。   就在这时,铁拐吴进来了。他一手抱着放在腿上的不锈钢汤桶,一手吃力地摇着轮椅。他看见苏苀在这儿,也没做声。苏苀强忍着把眼泪止住,跟钱宁宁默默地给他让出路来。铁拐吴把汤桶放在柜子上,又弯腰下去取轮椅底盘上放着的一箱牛奶再把牛奶放在柜子旁边,看了一眼李再招,又看了看苏苀,什么话都没说,拧开汤桶盖,汤桶盖就是一个小碗,然后探直了身子和手小心翼翼倒出一小碗汤,铁拐吴一边做着这些事情,一边跟李再招说话:   “给你熬的黄豆猪蹄汤,油都撇掉了。现在还太烫,不能喝,还要再晾一会儿。”   李再招捂着胸口没再说话,哭泣声渐渐地平息下来。   钱宁宁见问不出什么,拉着苏苀出去了。两人刚走出去没多远,铁拐吴在门口喊了一声:“等等。”   苏苀和钱宁宁站住了。   铁拐吴摇着轮椅赶了上来,抬头看着苏苀:“晓辉被他爸爸带回海市了,我们也都联系不上他。所以你找再招也没有用。”   苏苀忍着心里的痛,问铁拐吴:“那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晓辉他伤得重不重?”   铁拐吴见左右无人,才叹了口气说:“具体我也没看到。听再招的意思,晓辉的左手可能要残废了。她现在情绪太激动,伤势也很严重,说话表达不清楚。”   “她怎么这么狠?晓辉是他亲儿子,她怎么下得了手?”苏苀说着,又流泪了。   铁拐吴刚要说什么,见有人从病房出来,歪了歪头说:“我们到那边去说。”   到了消防楼道,见钱宁宁关上门,铁拐李才开口:“再招说她只是想把晓辉拉开,怕晓辉急了会把魏德胜给杀了。再招说,晓辉当时急红了眼,她害怕晓辉要真是一怒之下把魏德胜杀了,害怕自己一时糊涂毁了儿子一辈子,所以下死劲把晓辉拉开。晓辉当时一手就摁在了床头柜新买的西洋台灯上,晓辉的手,被碎了的灯泡刺激,一巴掌摁在尖尖的装饰铁矛上,铁矛从手心穿透到手背。”   苏苀亲耳听着沈晓辉受辱受伤的过程,整个人哭得发起抖来,钱宁宁扶着她,忍着难受,抱着苏苀。   “可能这话从再招嘴里说出来,没人会相信,但是我相信再招,她是真的心疼晓辉,为了晓辉,这么多年,再招真的吃了不少苦。她就是脾气暴躁、嘴巴不饶人,其实心里比谁都苦。”铁拐吴伸手给自己擦了一把眼泪,接着说:“你瘸腿叔叔今天就卖个老脸皮,跟你多说几句话。晓辉是受伤了,心里的伤……更重。但他有你们,有他爸爸还有他奶奶,他慢慢地会没事的。再招这次确实错了,错得离谱。但事情并不像你们想到的那么简单。有些话,我就是敞开了说,你一个姑娘家也并不一定能明白,但是我希望以后你会明白。沈万根是个开大车的,一年到头没几天在家,家里家外全靠再招一个人撑着。她出轨是她不对,但是万根在外面也没少花头,只是再招命太差,眼看着要过上好日子了,却被那魏德胜给缠上了。今天我厚着脸皮跟你个姑娘家说这种丑事,就是想等以后有机会,希望你能劝劝晓辉,再招就他这么一个儿子,晓辉就是她的命。晓辉要真是一辈子不理她,她就会痛苦一辈子。你看她现在已经这样了,医生也说了,整个脸全毁了,可是她心心念念的还是她的儿子。她其实真是个好人。我当年摆摊,不管摆在谁家门口都受欺负,就她从来不欺负我,只是光嘴上占占便宜。她这样的人,为孩子,为家付出这么多,不应该就这样过她的下半辈子。”   苏苀只是静静地抽泣,没有搭腔。苏苀只觉得眼睛已经睁不开了,眼皮沉重,她知道她的眼睛肯定肿得厉害。父母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复杂和扭曲,她早已经在自己家里见识过了,长辈们在做着那些事情的时候不会顾及对子女的伤害,作为子女又凭什么非得去理解他们的难处?他们在为自己的过错买单的同时,儿女同样陪着他们买单,这已经够辛苦了,对亲人,她狠不下心去指责,如果一定要求谅解的话,她做不到,最起码在她能看到的时间里,她做不到。   晓辉的性格那么倔强,他可能更无法轻易谅解。所以,苏苀什么都不能答应他。   铁拐吴见苏苀始终不说话,沉重地叹了口气,转身回病房去照顾李再招去了。   到了住院部一楼大厅,已经可以感觉到外面滚滚而入的热浪。   苏苀只管往门外走。钱宁宁叫住她:“你现在要去哪儿?”   “去海市,我要去海市找他。”苏苀根本没打算停下来听钱宁宁讲话。   钱宁宁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怎么找?你连他公司在哪儿都不知道,而且他现在肯定也不会在公司,说不定还在哪家医院里躺着,你这样怎么找得到?”   苏苀的倔强性格又上来了:“我先去公司找,有名字总能找到,如果在医院,我就一家家医院慢慢找,我总能把他找到的。他爸爸肯定把他送到最好的伤科医院去了,我从最大的、最好的医院开始找。总之我不能不管他,不能不去找他。”   苏苀说着眼泪又流了出来。   钱宁宁眼看着苏苀才短短两个小时就已经面容憔悴,用尽力气拉着她往往人少的角落坐着,一边心疼地给苏苀擦眼泪:“听我说,好妹妹,我们先别去找了,先吃点东西,你看看你的样子,外面又那么晒,你现在出门不饿晕也能热晕,你信不信?”   苏苀使劲地摇头:“可是姐,我吃不下。”   “那也得吃,乖,听话。”   正说着,苏苀的手机响了,苏苀以为是沈晓辉的电话,一边抹眼泪一边看,是欧阳之风。苏苀并没有心情接欧阳的电话,正要挂断,钱宁宁眼尖手快,赶紧把手机抢了过去。   原来欧阳在家里看报纸看到了沈晓辉他们家的事件报道,是当天社会新闻的整版报道,标题相当震撼,《谁说虎毒不食子:亲妈为奸夫丧尽天良,残害亲儿》。文章虽然没有署真实姓名,但里面有大量详实的信息提示,不仅涉及李再招夫妇还有魏德胜的背景介绍,甚至也提到沈晓辉今年高考。只要认识或者稍微知情的,必定猜得出新闻里说的就是沈晓辉他们家。   欧阳问钱宁宁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钱宁宁刚要拒绝,转而一想,欧阳家有好几辆车,而且欧阳也会开车,既然苏苀想去海市,不如请他帮忙,一来有车方便,二来有个帮手出出主意。   欧阳立刻答应,并把家里新装了车载导航的宝马车开了出去接她们。   钱宁宁陪着苏苀就在大厅里等着欧阳过来接。   苏苀就那么愣愣地看着窗外,望眼欲穿的样子。钱宁宁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要提醒苏苀:“你有没有想过,沈晓辉关机就是不想现在看见我们,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苏苀一时转不过弯来,盯着窗外矢口否认:“他不会不想见我的,不会的。”   钱宁宁没再说什么。钱宁宁想起沈晓辉是一个那么骄傲的人,在苏苀面前,沈晓辉什么都豁得出去,为了“配得上”苏苀,沈晓辉几乎是改头换面了。对于这点,钱宁宁深知,因为舒景行就是这样一个人,只不过苏苀从家变之后一直低谷,反而没有心思留意到沈晓辉的心态变化。   苏苀再仔细去想,竟然越想越觉得钱宁宁说的可能是对的,可是一想到她说的是对的,心不由得更乱了。逻辑完全就不通。想想自己最难过最倒霉的时候,要不是沈晓辉陪着她度过那些难关,她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得过去。她难以接受沈晓辉会在同样一种境况下反而把她当外人往外推。苏苀不停说服自己,沈晓辉是希望她陪着的,只是不想告诉她,让她担惊受怕而已。   欧阳的车开过来了,很扎眼的红色宝马,是欧阳姐姐的新座驾。欧阳下车第一眼就看到了苏苀,见她形容憔悴,双眼红肿,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为她拉开车后门。   欧阳是个非常细心的人,早早准备好了吃的喝的,用一个食品盒装着放在后座。钱宁宁强迫着苏苀吃了两个面包喝了一瓶果汁,自己也狼吞虎咽吃了不少。   欧阳发动车子后,找了张萨克斯的碟子放起了音乐,调子舒缓轻柔。等苏苀她们吃好东西,欧阳便问苏苀要去的地方,苏苀告诉他说只知道是在惠东大道上。欧阳告诉苏苀,惠东大道横穿小半个海市,不知道具体地址,就这么盲目去问,是很难问得到的。   “这样,我们打电话给114查询一下试试看,说不定他们及时更新了新公司地址。再不行,我找人到工商部门去查,换地址了,肯定要到工商部门重新登记的。”   听欧阳这么一说,苏苀赶紧掏出手机拨打114查询,听着话务台的小姐报上的是惠东大道的新地址时,苏苀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终于找到沈晓辉有望了,只要能找到公司,就一定能找到晓辉。   因为有欧阳在,苏苀只是安静地坐着,不说话,但也不再流眼泪。   有了希望,心情反而更加忐忑。苏苀一路看着窗外一道道风景闪过,再焦虑的心,也得熬着时空的距离。她在心里默默地想着各种沈晓辉可能的反应,沈晓辉可能不见她,如果不见她,她该怎么办,可能会见她,如果会见她,她又该怎么办。苏苀在心里把各种可能状况下自己应该做好的准备都想好,她心里想着无论如何,都要让沈晓辉看到那个最好的、最温暖的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每晚八点,准时更新 ☆、第二十四章   欧阳把车停在了环球商务大厦的门口,按照之前说好的,苏苀一个人进去找沈万根。   乘风公司在七楼。   苏苀在底楼接待处做了访客登记,然后去乘电梯。到了电梯前,苏苀无意间被电梯门上映出的憔悴模样给惊到了。她不能让沈晓辉见到自己这副样子。苏苀抬头跟着标识到了洗手间,在洗手台不停地用凉水洗脸、敷眼睛。苏苀对着镜子,努力地挤出了一个微笑,除了醒目的眼袋,表情也太过生硬。苏苀拍拍脸,做了几个深呼吸,反复练习了好几遍,直到自己认为满意为止。   一起进电梯的人不少,分别在三楼四楼五楼都有过停留。苏苀看着电梯层层攀升,心里没来由紧张起来,之前想好的很多事情又都乱了,眼睛又开始变得酸胀。   悲伤如风,一波万顷。   出了电梯间,按照指示往左,迎面就是乘风的标识,将乘风的缩写“CF”意象化成一艘乘风破浪的白色巨轮,底色是用的大海的蓝,也是天空的蓝。前台小姐一只手忙着接电话,另一只手拿着笔在快递单上飞速签单,看起来时髦又干练。   苏苀站在一旁,忐忑地等待着前台接待,眼看着快递员背着包裹走了,前台小姐还在听电话。不时有人匆忙进出,也没有人有空搭理她,苏苀只好继续耐心等待。前台的左侧就是进公司的玻璃门,苏苀心情紧张地朝里面张望着,隐约可以听见里面各种忙碌的声音,有快节奏的脚步声,电话铃声,说话声。至于里面到底如何却一点看不见,视线被一扇植被覆盖的LOGO墙给遮挡住了,这墙面有类似照壁的功能。   苏苀听着前台小姐跟电话那头说再见,便走上前,靠近前台等着她挂电话。   前台小姐刚挂上电话,笑容可掬地问:“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   “我找你们老板。姓沈,叫沈万根。”苏苀挤出了一个在镜子前演练过的笑容,满心期待着前台肯定的答复。   前台小姐很谨慎地上下打量着苏苀:“小姐,请问您贵姓?怎么称呼?”   “我姓苏,叫苏苀。”   前台小姐听了略迟疑了一下,马上抱歉地笑笑:“对不起,我们这儿没有您说的这个人。”   苏苀愣了一下,怎么可能没有这个人,明明是乘风物流,苏苀突然想起了林婷芝:“那林老板,林总,林……婷芝呢?”苏苀又怕自己记错了林婷芝的名字,赶紧接着问:“或者你们有个销售,叫马骏驰,我找他也可以。”   前台小姐盯着苏苀,犹豫了片刻,说:“对不起,请问您到底找谁?”   “沈万根,沈晓辉,林婷芝,马骏驰,随便他们谁,都可以。”苏苀十指紧紧扣住前台桌沿,硬生生把眼泪逼了回去。   前台小姐不置可否,只是犹疑地看着苏苀。   苏苀见前台小姐这样,心一乱反而不知所措:“求求您,麻烦您帮我查查,不管谁在都行。”   前台的电话又响了。前台小姐把手放在电话上,还没接通,跟苏苀说:“对不起,我们现在是工作时间,麻烦您不要在这里扰乱我的正常工作。”   说着,前台小姐把听筒拿起来,接通电话,不再理会苏苀。   苏苀这会儿反而冷静下来,想着地址公司肯定没错,前台小姐似乎是知道她名字之后便极力推脱,只是急着想催她走。   苏苀此时有些明白了,应该是沈晓辉故意要躲着她。苏苀也不管前台是不是在接电话,对前台说:“我知道,我没找错地方。那你告诉沈晓辉,我会一家一家医院去找,直到把他找到为止,不找到他我是不回临江的。”   前台小姐见苏苀走了,悄悄地挂了电话,再拨了内线电话:“林总,您说的苏小姐刚刚离开,我按照您的吩咐把她支走了。”   林婷芝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把字签好,挥手让秘书离开,这才开口:“知道了。”不等前台小姐的答复,林婷芝又追问了一句:“苏小姐情绪怎么样?”   “好像不太好,眼睛都是肿的。”   林婷芝微微叹了口气:“有没有人跟她一起来?”   “好像没有,就她一个人。”   林婷芝把签字笔按进笔盖子,啪地一声响:“知道了。要是再来,你照做。”   “明白。”   林婷芝见前台沉默着,便问:“还有什么事?”   “林总,苏小姐走的时候说她会一家家医院去找,没找到她不回临江。”   林婷芝略一沉吟,说:“知道了。”   林婷芝挂了前台电话,走到落地玻璃窗前,一直盯着楼下。不久便看见一个女孩出来,本来等在外面的另外一个男孩和女孩迎了上去。林婷芝想了想,拨通了电话。林婷芝一边注意着楼下苏苀的动静,一边叮嘱电话那头的人:“老李,公司门口有一个女孩儿,刚坐电梯下去,个子一米六五的样子,十八九岁,跟她在一起的还有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开着一辆红色宝马。你去帮我看着点儿,不能让她有什么意外。”   苏苀并不甘心,果真到各家医院一家家去问。欧阳开车带着她们一路问一路找。   无意中,欧阳发现后面有辆黑色轿车一路跟在他们身后,欧阳做了个测试,把车子在路边停了下来,眼看着黑色轿车往前走了,再启动。但过了两个路口,那辆车又跟了上来。欧阳这才确定他们被跟踪了。欧阳不知道对方的来路,也不好跟苏苀她们说,只是默默地把车牌号码记下了,趁着钱宁宁陪着苏苀进去一家医院查问的时候,给认识的人打了个电话,看到对方后来回馈过来的消息才放心。对方告诉他,车牌登记在乘风公司名下。   欧阳不知道沈晓辉到底在搞什么鬼,他什么都没说,既然苏苀想找,他陪着找就是了。   欧阳开车并不是很熟悉,也是才拿到不久的驾照,再加上路况不熟悉,为了避险,新车刮擦了好几次,欧阳一点都不心疼,刮到了都懒得下车查看,继续开。   欧阳带着苏苀,一口气找了十几家。钱宁宁看苏苀一副不到黄河不死心的架势,有些绷不住了。   从第十二家医院出来,钱宁宁把苏苀拉到一边劝开了:“我们别找了,行吗?全市那么多家医院,公立的私立的,找一个病人就跟大海捞针差不多。人家如果诚心躲着你,你就算找到那家医院又怎么样?人家就跟公司那前台一样什么都不会告诉你。说不定沈晓辉这混蛋就在我们已经找过的哪家医院里躺着呢,你怎么找都是白搭!”   钱宁宁的话就像一根针,在苏苀这个鼓足了气的气球上扎了个窟窿,片刻就把苏苀要找到沈晓辉的勇气和决心都泄了个干净,身体的疲惫感马上趁虚而入,苏苀这才发现自己中饭没吃,晚饭没吃,连水都来不及喝一口,整个人恍恍惚惚、轻飘飘的,大街上早已经霓虹照夜空了。   苏苀愣愣地看着钱宁宁和欧阳,他们的脸上全都是疲惫,尤其是欧阳,三十九度的高温下,开车整整十几个小时,估计他从来没受过这样的罪吧。   苏苀知道她不应该拖着钱宁宁和欧阳跟她一起受罪,可是她没法不找他,她不知道现在除了找他她还能怎么办。   苏苀无力地蹲下了,坐在路牙子上,将脸深深地埋进臂弯,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起来。   她想不通沈晓辉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要躲她,千方百计地要把她推开。   她更不明白为什么命运要这样对待自己,总是把最好的放在她手里,等她习惯了,依赖上了,又一手将它夺走。母亲是这样,沈晓辉也是这样。   钱宁宁看见苏苀哭得这么伤心,也难过起来。她觉得自己挺过分的,试想想如果她和舒景行遇上一样的事情,估计她会比苏苀更疯,那时候大概谁拦着她她敢跟谁拼命,别说一家家医院找,就是把整个海市翻个底朝天她也得把舒景行给翻出来。   钱宁宁蹲在苏苀的身边,搂住她的肩膀,把她紧紧地抱住:“好妹妹,你先陪姐姐吃点东西,吃饱了有力气了我们再去找。我答应你,今天一定帮你把沈晓辉给找出来。”   苏苀哭了很久,来往的人匆匆看了一眼就走了,谁也不会在意,因为这是在医院,人们哭得再伤心也不会有人奇怪。苏苀哭得累了,反而平静下来,抬起头,把眼泪擦了,跟钱宁宁说:“我不想找了。”   钱宁宁以为她是在赌气。   苏苀浮肿的眼睑上还闪着泪光,站起身。   “我等。”   苏苀声音沙哑地说道。   苏苀说这话的时候,欧阳正提着一大袋食品在不远处站着。马路上辘辘的车声掩盖不住苏苀的这一句“我等”,它就像一把小锤子,轻巧而又结实地敲在欧阳的心上。   欧阳回到家,发现家里灯火通明,爸妈穿着睡衣、姐姐裹着个大浓妆都在客厅坐着。   他知道他今天闯祸了。本来今天家里早安排好了一场宴席,请了所有的亲朋好友过来给他留学送行的,结果他都没来得及跟爸妈说一声就溜了,还关机一整天。   这会儿等着他的,就是一场审判。正好,家里人都齐全了,他也有事要宣布。   姐姐欧阳婧一看见欧阳回来了,起身就追了上来:“我的车钥匙呢?拿来!趁着我睡觉,偷我的车!就你那热乎乎才到手的驾照就敢开出去一整天!全须全尾回来算你命大。打你电话还不接,还关机!你知不知道今天我们找你都找疯了?要不是交通队的老胡知道你在海市特意告诉老爸,我们都差点以为你被人绑架了。连陈叔叔他们都从省城赶过来给你践行,你可倒好,把一屋子的人晾在山庄里。”   欧阳把钥匙给了姐姐,什么也没说,走到父母跟前坐下。   欧阳明知自己理亏。   父亲欧阳胜本来就跟他说好了,今天约了家族和生意上一众亲朋好友为他留学送行。一直以来,他都是父母的骄傲,欧阳家和刘家两个家族的中心和希望。可想而知今天父母的面子失大了,他还是头一回让父母如此生气和失望。   母亲刘青箬虽疼爱他,但难免要生气:“小风,你今天确实做得很过分,必须跟你爸爸道歉,还要跟所有亲朋好友一个交代。你先说说,到底是什么事情非得自己开车出门,而且明明知道今天这么重要的场合,电话竟然关机。你知道爸爸妈妈当时多下不来台吗?你那些叔叔伯伯年长你那么多,可都是看在我、还有你爸爸的面子上,来给你捧场的,你这样一走了之,一个交代都没有,你这不是打所有人的脸吗?自己的爸妈就算了,可还有那么多生意上、官场上的人,他们的面子岂是你这样一个小孩子丢得起的?你太不知道轻重,太让爸妈失望了。”   欧阳胜伸手制止妻子再说下去:“你别说,先让他说。小风,给叔叔伯伯们道歉的事情你必须要亲力亲为。这个后面爸爸会给你安排。你先告诉我们,你今天到底干嘛去了。”   欧阳沉住气,知道该面对的总要面对:“同学家出了点事情,我去帮忙了。”   “那也用不着关机,一整天都不见人啊。你爸和我什么时候不让你帮你同学了?就说那个蒋笑卿,你说要店面我们就给店面,要钱我们就给钱。但你也不能为了一个同学扔下自己的事情不管吧?你说,这次是不是又是为那个蒋笑卿?还有,你跟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刘青箬一听只是为别人家的事情,火控制不住又上来了。   “妈,我跟蒋笑卿真的没什么,而且今天也不是她。妈,我先不跟你说这个了,我想跟你和爸商量一个事情。”欧阳淡定地看着爸妈。   欧阳胜忍不住苦笑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你说。”   “我不想去留学了。”欧阳干净利落地把这个炸弹丢了出去。   刘青箬还想说什么,被丈夫制止了。欧阳胜盯着已经是大小伙子的儿子,看他一脸坚决,心想,急事缓办,今天一天都乱糟糟的,大家都心浮气躁,不如先缓缓。因此压下心里那股火,和颜悦色地对儿子说:“今天太晚了,小风,你先去休息。留不留学,也不着急这一两天。我和你妈今天累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欧阳胜跟妻子招了招手,起身要离开了。   姐姐欧阳婧狠狠地戳了欧阳的额面一指头:“你这次死定了。”   夫妇俩上了楼。   刘青箬关上房门,问丈夫:“折腾了这么久,你不会让他说不去就不去了吧?”   欧阳胜满脸疲惫,一天应酬下来只觉得老腰酸痛,手支着腰慢慢地走到床跟前坐下:“你看他一副准备受死的样子,我们又什么都不知道,这个时候你怎么劝?”   刘青箬收起床罩,犹自困惑:“我就不明白了,小风从来都是最听话的,怎么这次做事情完全不知道分寸。”   欧阳胜把薄被往旁边一掀,缓缓躺下,头枕着手臂:“就是这样才最麻烦。你呀,太不了解儿子了。他以前也不叫听话,只是懂事,习惯性屈从自己让我们开心。”   刘青箬在床的另一边坐下,帮丈夫盖上被子:“你说,不会真是因为那个蒋笑卿吧?”   欧阳胜翻了个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明天去查查就知道了,要真是为一个女孩子费这么大劲儿,以我对他的了解,八成就是我们未来的儿媳妇了。”   刘青箬叹了口气:“希望不是,蒋笑卿我接触过几次,小小年纪,心思比我们小风复杂多了。” ☆、第二十五章   临江一中在海市有个校友会,成立有十几年了,每年国庆都会组织一次聚会,正好把新入学的学弟学妹召集到一起见个面,算是薪火相传。   其实在开见面会之前,校友会的前辈们早把要见面的学弟学妹打听清楚了。   校友会会长李向励跟程学峰感慨这届新生不同凡响,让所有前辈暗淡失色,活活拍死在沙滩上。一个是临江首富之子欧阳之风,一个是一中校花苏苀。“财子佳人”,齐活了,还有一位更是不得了,放着F大最负盛名的经济学一等入学奖学金不要,人间蒸发了。   李向励感慨完了才猛地发现话说漏了,赶紧补上一句:“拍死的是我们,你程大主任可是一座珠穆朗玛峰,他们现在顶多才到山脚下。”   李向励觉得自己把话补得挺风趣幽默的,笑得那叫一个热烈欢快。   程学峰笑而不语,慢条斯理地接过茶艺师傅送过来的一盏香茗,听着筝,闻着茶香。他知道李向励找他定然不是为这校友会上不着边际的八卦来的,他就由着李向励去绕。   “听说你有个堂妹今年也考了海医大?厉害啊。以后她在医药系统,有你这个好哥哥罩着,不愁没有钱途。”   程学峰想起了那个所谓的堂妹程岚,爷爷辈儿一个村的,多少年都没走动过,去年猛不丁跟着堂叔过来认亲,到了这会儿,连李向励都知道他有个“堂妹”在海医大了。   李向励瞧着程学峰嘴角那抹爱搭不理的冷笑,心里有些泛酸,本来是同班同学,毕业才两年,人家就已经升职,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了,不就是有个好爹吗?装什么装。   好奇害死猫,好奇更能引来猫。这一届校友聚会盛况空前,以前常年缺席的宅男宅女们都来了。   聚会的时间是国庆放假前一天晚饭时间,地点是程学峰单位的签单酒店,定的是最大包间,里面开了两大桌,套间里还有一个小套间,可以唱歌、打牌,这样,不用出包间,就能享受一条龙服务。   苏苀没打算去参加校友会的聚会。   那天耗子、欧阳、蒋笑卿一起到宿舍楼下找她和程岚。程岚读的是药学,苏苀念的是临床,住在同一层宿舍不同房间。苏苀本来在电话里就跟欧阳说好了不去的,可程岚不知道怎么了,非到苏苀的寝室去生拉硬拽,苏苀实在拗不过,只好下楼去了。   程岚很得意:“看,我说了吧,得要上去请。”   欧阳看着苏苀,语气格外温柔:“苏苀,你要是不舒服就不要去了。”   程岚一把挽起苏苀:“欧阳,你别帮她找借口,她没有不舒服。像今天这种聚会本来就应该去的呀,里面那些学长学姐有不少都是行业里面的前辈呢,去混个脸熟挺好的,说不定以后还会有事情求他们帮忙呢。”   苏苀淡淡地把手从程岚那儿抽出来,朝欧阳他们笑笑,说走吧。   这就是大家觉得苏苀脾气硬的地方。程岚跟她同桌整整三年,苏苀对她始终是疏离的。程岚对苏苀是一团火似的热情,苏苀却始终装清高不给面子。程岚对此也有诸多抱怨,可苏苀依旧冷淡如水。   在人际关系上,苏苀貌似有一种洁癖,哪怕只是感觉到了一点点膈应或者不妥帖,苏苀绝对退避三舍。苏苀骨子里不擅长处理社交冲突,所以对于跟她可能不太合得来的人,她都会采取回避的态度。这种态度包括在社交上从不主动、对对方的热情习惯性冷处理、还有如果对方有让自己不舒服的言行,苏苀也会尽可能采取息事宁人的办法,绝对不会去加深矛盾冲突,但也不会曲意求全。   所以,苏苀虽然对程岚刚才的说辞和强拉的举动有些不满,但也决定了,既然要去应付,那就应付好了。   耗子没找关系,凭实力考了个二本,跟蒋笑卿的艺校离得不远,欧阳读的是F大的经济系,如果沈晓辉没玩失踪的话,他们应该是同班同学了。耗子、欧阳和蒋笑卿的学校都在西城区,只有海医大在东城区。两处相隔甚远,坐车的话,加上倒车的时间要将近两个小时,所以见一次面也算是不容易。   钱宁宁则考了千里之外B市的一所学校,跟舒景行紧挨着,如愿以偿地跟舒景行双宿双飞了。   钱宁宁不在身边,苏苀身上的热乎气儿似乎更少了,都要冷成一块冰了。   苏苀一行人到得最晚。   一进包间,李向励就指着他们几个高声唱喝道:“堂堂大学骄子而不知礼敬兄长,如此重要的场合竟然姗姗来迟,不罚尔等以儆效尤无以服众。来,罚酒三杯,男同学白酒,女同学红酒。”   其他人跟着敲杯子敲盆子使劲吆喝:“罚!该罚!”   然后一个个盯着他们看好戏。   程学峰此时也在看着他们,匆匆一眼,目光不自觉停在苏苀脸上。因为一直医疗系统,这几年程学峰各色美女也见识过不少,但能过他眼的,还真没有,没想到在这种无聊的场合遇上了。   程学峰依旧不动声色,在大门对着的上座坐着,看着李向励一声令下,男生白酒,女生红酒,底下一干人等起劲忙活。人影憧憧的缝隙间,程学峰见苏苀素白的纤手里握着一只高脚杯,红酒如血,素手如雪。苏苀的手生硬地捏着酒杯,显见得她对杯中物生疏得很。   欧阳之风一扬脖子,把手里的白酒喝了个干净,引起一阵喝彩,其他人也乖乖地准备喝。   欧阳喝完了自己的白酒,接过苏苀手里的红酒,不管苏苀的惊愕,一饮而尽。   “哦……”包间里一片嘘声,有人打起了响哨,还有人在拍桌子起哄。   苏苀红着脸看着欧阳,欧阳自顾自,一杯白酒又一杯红酒地连续灌下肚去。   喝到最后一杯,李向励突然缓过神来,顾不上起哄了,赶紧拉着欧阳坐下了:“欧阳,你不要命了。那个谁,赶紧盛碗汤,筷子!筷子!”李向励喊着旁边人等盛来了汤,拿好了筷子塞到欧阳手里:“来,赶紧吃点东西,把酒压一压。”见欧阳还好,李向励这才放心地嗐了一声,心有余悸地责怪道:“护花也不是你这么护的,命都不要了。还好今天给你们的是小酒杯,要是给你个大的,真喝坏了,就是把我的骨头拆了卖掉也赔不起啊。”   欧阳这六杯酒下肚,几乎绝了在场人对苏苀蠢蠢欲动的心。唯独程学峰,远远地观察着苏苀,只见她面不改色心不动。   程学峰微微一笑,原来这只是一出襄王有意、神女无心的单相思。   席间,程岚跟着蒋笑卿去卫生间。从包间一出来,程岚便亲热地挽住蒋笑卿笑道:“今天你好风光啊,你看那些师兄们对你多热情,哎,你有没有动心的?”蒋笑卿左右一看,幸好没人,顺手把程岚一推:“瞎说什么呢。”   程岚瞥了蒋笑卿一眼,见她果真有些恼怒,觉得很无趣,便一个人撒丫子先走了。   蒋笑卿跟她同寝室三年,自然知道她的脾气,什么都爱瞎打听、瞎传,不见得有什么坏心眼儿,但就这一点,有时候挺让人吃不消的。   完事出来到了洗手台,蒋笑卿见她还黑着脸,想着也不是什么大事,这样得罪她不好,便主动示好:“你堂哥对你挺照顾的。”   程岚一听,颇为得意,洗好手也不走了,而是往台子上一靠,要短话长说的架势:“那是,要不是他说要照顾我,我能拼了命考海医大?想起要当医生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要我整天对着那些病人,打死我也不干。药学这个专业还是我堂哥给我推荐的,这样既能保证以后可以进他的系统舒舒服服呆着,又不用面对病人,两全其美。”   程岚越说越得意。   蒋笑卿慢条斯理地洗着手,听着程岚的絮叨,暗笑转而暗叹,暗笑的是,程岚还是这个性格,什么都兜不住要往外说,暗叹的是,人家命好,早早就有人安排了前程,不像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进了艺校,才发现人才济济,前途渺茫。   程岚说高兴了说话就会刹不住车:“你说,欧阳什么时候看上苏苀的。我天天坐他们两个旁边,真是一点都不知道,藏得够深的。”程岚停了停,鼻腔子里哼了一声:“没想到,欧阳这个人也这么俗,会喜欢苏苀。”   蒋笑卿在洗脸池里轻轻地甩着手上的水,心有那么一下慌乱,不过也就只那么一下,笑着问:“什么时候别人喜欢苏苀在你眼里变成俗了?”   “一直就是啊。好像全世界的男的都要喜欢她一样,我就看不惯。还好耗子这人算是识相,及时觉悟。本来看她跟沈晓辉挺般配的,我都对她已经有好感了,没想到又出来作妖。这个欧阳,真是有眼无珠,算我看走眼了。哎。”   蒋笑卿听到“作妖”两个字,吓了一跳,也不吹手了,回头看了程岚一眼,见她专心地欣赏着自己的美甲,一副全无心机的样子,没想到她竟这么讨厌苏苀。   蒋笑卿突然心里一动,半开玩笑半认真问道:“你喜欢欧阳?”   程岚的脸一阵白转红:“哪有?!你再胡说八道我跟你翻脸。”   说着,指甲也不欣赏了,甩手便走。   苏苀好容易熬到聚会散场。   李向励喝得脸红脖子粗,走路都打飘,仍然忙前忙后安排车子送女同学,从包厢出来一直到酒店门口,都是闹哄哄乱作一团。欧阳家的司机早已经等在酒店门口了,只有耗子跟李向励约着赶夜场酒吧去了,他们其他几个人,怎么来的,欧阳就怎么再送回去。   路上,欧阳说他明天回临江,问苏苀她们要不要一起回。   蒋笑卿说她找了个假期兼职,不回去了。   苏苀本来是打算回去的,因为这个国庆连着双休,钱宁宁和舒景行都要回临江,却不知怎的,等欧阳这么一问的时候,她想也没想就开口说不回。   倒是程岚说她要回去。欧阳只好跟程岚约定明天接送的时间。   末了,欧阳再问苏苀:“假期这么长,你真的不回去?那你有什么安排?”   苏苀看着窗外车水马龙,有些懒懒的:“没什么安排。”   欧阳讪讪地。   程岚一路跟欧阳问这问那,欧阳打起精神勉强应付着。   到了假期的最后一天下午,欧阳从临江提前回来了,给苏苀带了不少吃的、用的,麻烦司机先送他去找苏苀。一路上他打苏苀的手机就一直没打通。到了宿舍楼下欧阳又等了很久,苏苀的舍友莫莉跟她老乡刘旭刚正好路过,看见欧阳大帅哥便走过去打招呼。欧阳问她苏苀在不在寝室,莫莉却告诉欧阳说苏苀放假第二天就回临江了。   “怎么,你不知道?”莫莉很惊奇地问。   欧阳尴尬地摇头,只拜托莫莉把东西帮他带给苏苀,什么也没说,落寞地走了。   从那次校友会之后,耗子和欧阳找过苏苀几次要她参加临江一中应届同学聚会。苏苀第一次去了之后就再也不去了。所有聚会的同学,对苏苀和沈晓辉的事情都心知肚明,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对待她,只要她在场,不管他们说什么,空气里不自觉混合着尴尬。这种感觉让她挺难受的。就连一向没心没肺的耗子,面对苏苀的时候也已经语无伦次了。苏苀身处其中,整个人在那里,就是躲在角落里都会自觉多余。   苏苀渐渐发现,独处才是最自在的状态。 ☆、第二十六章   时间在苏苀的世界里几乎是静止的。   她没有星期,没有四季,没有年月,没有双休,没有假期,只有什么时候上课、做实验,什么时候考试,不用上课和考试的时候,苏苀要么就在图书馆,要么就在实验室。   海医大的图书馆是个俄式建筑,适应的是苏联的寒冷气候,密闭性好,墙厚窗台高,就是大白天不开灯也是阴气森森的。因此,阅览室内不管白天晚上,惨白的日光灯总是亮着,更加容易让人忘记时光的流逝。   周六晚饭时间,苏苀从图书馆查资料出来,意外地看到了麻球和吴敏丽。苏苀就在图书馆门口站着,看着不远处麻球和吴敏丽拉着一个同学在问话,夕阳满地,恍如隔世。   麻球请苏苀在校门外下馆子。他们选了一个靠窗的卡座,三个人坐着四人座。苏苀孤单地坐在麻球和吴敏丽的对面,无论怎样努力都忍不住会想起那个雪夜,吃着泡面赏腊梅的雪夜。   麻球在说他在乘风公司做操作的一些工作日常,还有他目前正在申请销售岗位,又说起他们在公司附近租了套房子,吴敏丽和她妈妈一起跟过来住了,卤肉店就开在小区门口,就等着他满了二十二岁去登记结婚了。吴敏丽也告诉苏苀她正在学财会,准备考自考,但是书里很多内容还是理解不了。   苏苀看着麻球和吴敏丽,欢快地聊着,是那种不停节奏的欢快。她能感觉到麻球和吴敏丽对她的小心和关心。所以当吴敏丽说起读书来的时候,苏苀自然而然地接过话,说有什么她能帮忙的只管来找她。   麻球告诉苏苀,说周铭启去公司找过他。他已经答应周铭启,找到苏苀就会告诉周老师。   苏苀听得出来,麻球说这话是慎之又慎,他想很轻松地说出来,但他略显紧张的语气出卖了他。苏苀一边应着麻球的话,一边若无其事地吃着菜。   麻球举起筷子,突然又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放,端起酒杯猛地一口气喝光,放下酒杯,重重地叹了口气,禁不住哽咽起来:“本来我一直忍着不想提老大,可是跟你在一起,我就是忍不住会想他。你、我还有老大,我们以前那么好,就像亲兄妹一样。除了你,别人也不能理解我们对老大那份感情。说实话,苏苀,我也不知道老大现在在哪里,我问过沈叔叔,他没搭理我。沈叔叔现在不叫沈万根了,他改名了,叫沈正兴,公司的名字也改了,叫千航。还有里面的人,陆陆续续全换了。不过公司有人私底下说老大现在在国外,跟林总的侄女林怀萱一起在那边上学,他们还说……他们还说沈总和林总希望他们在一起。”   麻球说到“老大”的时候苏苀正在夹一根芹菜,手没来由地颤抖起来,葱绿色的油漆筷子捏在手里怎么夹也夹不牢。   麻球说到这,转过脸去,擦了一把眼泪:“他们肯定是瞎说的,你说是吧?老大是什么人?他肯定就是那手,那手伤得太重,我们这边的医生又太没用,治不好。等治好了,他就回来了。”   苏苀一直没有说话,像没听见似的,换了一盘空心菜,颤抖着手不停地夹菜,不停地吃,和着眼泪咽下去。   麻球和吴敏丽走了,苏苀回到寝室。   屋子里黑漆漆的,一个人也没有。苏苀没想开灯,只是愣愣地在床边坐着,听着走廊里传出的嬉笑声。别人的快乐隔着一层薄薄的墙壁,遥远得跟另一个世界似的。苏苀觉得心里空洞洞的,整个人昏昏沉沉,胸口跟压了块大石头一样堵得慌。窗外的梧桐树影摇摇曳曳地,照在雪白的墙壁上好似一个个有生命的鬼影子,张牙舞爪地要来索她的命。   苏苀呆呆地看着墙面很久,似乎那鬼影子真能吸尽她的元气一样,弄得她精疲力竭。苏苀软软地倒在床上,拽过被子蒙头盖脸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两行眼泪悄悄地从眼角爬了出来。她举着手机,摁亮了,没有陌生来电,没有陌生号码的短信,什么都没有。手机黯淡了,苏苀又固执地摁亮,再暗,再摁……每一次重新回归黑暗,苏苀的哭声就厉害一次。   早上七点刚过,苏苀被一通短信吵醒,是欧阳发的。   “今天上午在你们学校有场比赛,中午我来找你,一起吃个饭。”   苏苀犹豫了一下,回了句“我今天不在学校”,便起床洗刷,换好衣服准备出门。   莫莉撩开床帘,探出一张清秀的小圆脸:“苏苀,你昨天睡得好早哦,我们回来你都已经睡着了。”   苏苀抬头冲她勉强一笑,把钱包、公交卡放进挎包里,拉上拉锁。   莫莉双手支着床沿,半个身子都探出来了:“咦?你眼睛肿了,怎么回事?”莫莉见苏苀没回答,马上又说:“肯定是昨天晚上睡多了所以肿了,我睡多了也会这样。”   苏苀拿起镜子看了看,只有一点点肿,还好。   “你今天有什么安排?还去图书馆吗?你去的话帮我占个座位。”莫莉的身子又缩回床帘内,伸出半截玉臂,将头枕在上面,歪着脑袋看着苏苀美丽的背影。   “我今天要出门,不去图书馆了。”苏苀最后拉上了蚊帐和床帘,背上挎包。   “哦。”莫莉看着苏苀都已经背上包已经开门要出去了,很识趣地不再追问下去,她知道问了苏苀也不会回答。   苏苀走了有一小会儿,寝室长老大和老二隔着蚊帐帘子开始数落莫莉。   “你有病吧?人家不理你你硬要往上凑。”   “我看她病的不轻。”   两人在蚊帐里窃笑起来。   寝室长年龄最大,刚开始的确是想把四个人捏到一块儿成为一个小集体,无奈组织了几次活动苏苀都没去,因此对苏苀很有意见。老二想法没那么多,只是单纯看不惯苏苀装女神的样子。   莫莉躺回枕头上,瞪着床顶遮灰布上欢快的樱桃小丸子,圆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说:“我只是好奇,真的有人可以没有朋友?”   寝室长鼻子哼哼:“人家有的是有钱有势的朋友,你不够格儿而已,傻子。”   莫莉说:“你是说那个经常来找她的欧阳?可我看她对那人也就那样,冷冷淡淡的。”   “你傻了吧?这就是她高明的地方,知道男人都贱,她越矜持那些臭男人就越飞蛾扑火前仆后继,要不她一来就封神了。咱们院那些男生,哪个不对她垂涎三尺的。褒姒听过没?从来没笑过,能把人一个国家都给祸害了。她不笑,能把我们全院的男生整疯了。现在全校谁不知道我们班出了一个冰山女神。”   莫莉没心没肺地嗤嗤笑道:“你今天说话怎么跟305的程岚一模一样。”   “程岚在高中的时候跟她同桌三年,人家说那话是有根据的。”   莫莉大不以为然:“反正我不喜欢程岚,她说的话,我也不信。”   “随你了,你再天天跟着她混,等你吃了亏,你的好老乡刘旭刚移情别恋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莫莉就跟没听见一样,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没心没肺地嘟囔起来:“怎么办呢?睡不着了,可是又不想起来,肚子又好饿。讨厌的刘旭刚!规什么培啊,都没办法给我送早餐了。”   趁着星期天,苏苀照着以前周铭启给她的地址找了过去。   周铭启给的地址是海市的老城区,下了公交车,一路过去都是四通八达的宽窄巷子,苏苀走着走着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不过她不着急,提着一提水果慢悠悠地找。   这些巷子深处没有外面街道的粉饰太平、繁华匆忙,更是一种静态的、生活化的美。有时候抬头一看,歇山顶式的屋面连着天空,在屋顶和天空之间,长出一蓬蓬的狗尾草,那尾巴向着蓝天白云高高翘起,别有一番趣味。苏苀挺佩服这些杂草的,一点点灰土和雨水就能让它们蓬勃生长。更多的时候,苏苀抬头看见的是长长的竹竿,高高地挂在行人头顶,上面晒着一家老小的内衣外裤,海市本地人戏称“万国旗”。   正当苏苀抬头张望,冷不丁一群孩子呼啦啦飞奔而来,吓了她一跳,孩子们却得意地尖笑着跑没了踪影。   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离开校门,整天图书馆、实验室、教学楼和宿舍单调来回着,她觉得自己都快与世隔绝了,如今再看到这种热闹的烟火气,整个人不知不觉活了过来。   就这么兜兜转转的,苏苀在一家院墙外站住了。抬头看了看门牌,没错。   在进去之前,苏苀不经意看到了墙外水槽里的那一排水龙头,三个水龙头,每一个都套了一个木制的小匣子,小匣子都上了把小铜锁锁着。苏苀不由得笑了:周铭启老师家里怎么连水龙头都这样锁着?   苏苀刚进院子,便听见了屋子里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苏苀慢慢地走到屋子门口,眼睛适应了屋内的光线之后,发现窗户对着的墙边有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年轻女人,那女人的脸正朝着门口,目光警惕地看着苏苀。   苏苀觉得有些尴尬,正不知如何是好,从里屋走出一个人来。那人一边走着一边用腰间的围裙擦手:“别着急,别着急,我来……”   那人抬头一看,见苏苀站在门口,一时愣住了。苏苀也是过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周铭启。只见周铭启穿着一身波点睡衣,腰间系着围裙,完完全全的家庭妇男形象,跟以前衬衣西裤笔挺的老师形象实在相差太远了。   周铭启也发现自己这一身行头不太合适,尴尬地笑了笑,便高兴地请苏苀屋里坐。来不及跟苏苀多寒暄,转头到了床边,笑眯眯地问那躺着的女人:“渴了?”   女人笑着摇摇头。   “要上厕所?”   女人再摇摇头。   “想我了?”   女人看了看苏苀,脸红了。   周铭启一边解围裙一边跟女人说:“正好,厨房先不收拾了。小茹,你看,我们来客人了。”周铭启说着,把围裙往床头柜上一放,扶起那个叫“小茹”的女人,又从床里边拿了三个大小不一的枕头来,很熟练地帮她在腰背和头颈处垫好,再跟她并排坐好,握住她的手,向着苏苀,说:“这是苏苀,我跟你说过的,还记得吗?”小茹看着苏苀,慢慢地笑开了,倚着周铭启德肩膀,艰难地点点头。周铭启接着说:“她今天特意过来看我们,你看,还带了水果,有你最爱吃的香蕉,要不要来一个?”小茹笑着摇摇头,还是看着苏苀,然后仰起头看着周铭启,笑眯眯地。周铭启跟苏苀说:“你师母说你很漂亮,她喜欢你。”周铭启说完,小茹使劲点头。   苏苀看着这一幕,莫名地眼眶湿润了,她不知道师母这是怎么了,看着竟像是瘫痪,再加上不能说话,大约是伤到脑了。   苏苀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周铭启也没有挽留,安顿好妻子,便出门送苏苀去坐车。   走出去了一段路,苏苀才敢开口问周铭启。   周铭启边走边说:“小茹第三次自杀,开的煤气,发现的时候有些晚了,大脑当时就有损伤,一直用高压氧治疗着。后来她爸妈见她能说话,能走动,就出院回家了。回家后小茹总是长时间发呆,喊我的名字。她爸妈当时也不懂,以为她就是心理过不去,他们当时就想着,找到我,解决她的心病就好了。一个多月后,我跟他们一起回海市看小茹。就在那个时候,我们发现,小茹已经不认人了,而且再度陷入昏迷。这一次送到医院进行高压氧治疗已经完全没有效果,这几年,我们跑遍了全国所有脑科权威医院,医生都说小茹的退行性大脑损伤已经造成,不可逆转了。”   苏苀突然很心疼地看着周铭启,这个她一直敬爱的老师,三十岁都不到,却已经华发早生。   “退行性”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苏苀懂,它意味着,小茹姐的情况只会更糟,不可能变好。   “那次您辞职来海市的时候,知道小茹姐的状况吗?”   周铭启抬头望天:“知道。那次下定决心辞职就是第二次抢救过了,医生都已经下了退行性大脑损伤的定论了,所以我才决定回海市的。”   苏苀微微诧异。她没想到周铭启对初恋会有如此执着。此时,苏苀不光是敬佩周铭启的担当,更担心他未来的生活。   “怎么今天没看见师母的爸爸妈妈?老师就一个人照顾师母?”苏苀知道伺候瘫痪病人有多麻烦,周铭启在一家中学教书,如果一个人独自承担照顾妻子的责任,那就太艰难了。   周铭启摇头:“不是。平时我上班都是我岳父岳母在照顾小茹,只是这个星期我岳母生病住院了。”   “要紧吗?”   “老慢支,没事。”   苏苀沉默了,只恨自己会的太少,什么忙都帮不上。她在医院呆过,知道生活对周铭启和师母的考验实际上刚刚开始。   就算师母的父母现在都能帮忙照顾着师母,可是退行性大脑损伤这种疾病,照顾得好了,可以活很多年,但是到了后期,基本上跟植物人没有太大的区别。   久病床前无孝子,一时的殷勤不算什么,难的是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周铭启也是正常人,有正常人的生活需求,到时候该怎么办?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周铭启试探性地问:“苏苀,你还好吧?”   苏苀知道周铭启在问什么,只是他问得很亲切,像个大哥哥,那些被苏苀压在心底的委屈突然变成了酸楚,冲上鼻尖。   “晓辉的事,我听说了。他太难了,谁碰上了都会受不了。关键还有媒体,都太不负责任了,趁着高考热点,大肆渲染,就连海市都做了专门报道,媒体当时挖消息都挖到他们公司去了。他留在这儿,百害而无一利。你多给他一点儿时间,他就是躲起来养伤了,等伤养好了,他肯定会回来。”   周铭启说话,温柔而有力量。   苏苀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是的,她也相信,沈晓辉一定会回来的。   苏苀一个人在回程的地铁上,手拉着吊环在人群中站着,看着窗上印出的模糊的脸庞,看不清自己,更看不到想要看到的人,眼前只是恍惚和迷茫。她心里挥之不去的是对周铭启和小茹姐的感慨。如果小茹的父母没有偏见,如果周老师当初没有赌气,如果小茹坚强离家出走去寻找周老师而不是用极端的方式去解决,这当中,只要出现任何一个如果,他们的爱情会是何等圆满。可是这都只是如果。所有悲剧的事情似乎都是天造地设的一个死局,每个人的性格缺陷都凑到了一起,完成了这样一个死棋的局面。   生活不是阴谋小说,在大多数家庭悲剧里,没有人是真心恶毒到希望悲剧发生,可是悲剧就那样不可逆转地发生了,最终每一个人都成为了被损害者。   在周铭启的身上,苏苀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男人的担当。只要男人有了担当,女人的爱情才不会萎谢。   沈晓辉呢?会不会有勇气承担起她这份深厚的感情?   快到宿舍的时候,苏苀远远看见欧阳穿着一身篮球服,背着背包在宿舍前的花坛边坐着。苏苀赶紧退了回去,从挎包里掏出手机,没有来电和短信,已经快两点了,也不知道他等了多久,中饭有没有吃。苏苀狠下心,掉头朝图书馆方向走去。又想起笔和本子都没有带,去了估计也只能看个杂志什么的熬到晚饭,吃了晚饭再回去,那时候估计欧阳会离开吧。 ☆、第二十七章   耗子和欧阳周末一起约饭。酒菜点好,耗子开门见山问欧阳:“你跟苏苀现在到底怎么样了?不会还在原地踏步吧?”   欧阳没说话,从怀里掏出一包烟,抖了一根出来自顾自点上。   “从来没见过你这样颓废,连烟都抽上了。”耗子揶揄道。   欧阳眯着眼看着对面一桌情侣头碰头亲亲热热,皱起了眉头,烟真是熏得慌。   “听程岚说你就整天在宿舍楼下傻等?你他妈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怂了?女人什么时候是等来的?你要加紧行动啊。”   欧阳苦笑。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招儿不是没用过,但是不管用。刚开始想循序渐进,只是约着出来吃饭,才约了两次就不灵了。送礼物、送花儿这些俗套以他对苏苀的了解,肯定直接完蛋。为了让苏苀找不到借口拒绝见面,他这两年尽忙着搞校际活动,让苏苀给她写条幅、画版画,为的就是打着公事的招牌让苏苀肯露面。苏苀现在就跟一只受了惊吓的河蚌一样,把自己封闭得滴水不透,估计能叩开她那生硬冰冷的蚌壳的,恐怕只有沈晓辉了。   欧阳猛抽了一口,恨不得一口气把自己熏死拉倒。结果熏倒没能熏死,一口烟气没倒过来,差点把自己呛死。   这时服务员送来了一扎啤酒。   耗子看了一眼欧阳,从没见他如此狼狈过,只好把从苏娜那里听来的小道消息透露给欧阳:   “我听苏娜说程学峰已经开始追苏苀了,而且手段比你高明多了。程学峰先以优秀校友的身份跟他们临床学弄了一个社联团,每隔一段时间,程学峰就把海市知名的临床大拿请过去开讲座。还投其所好,经常弄些画展、医疗展、学术会这些票去约苏苀,你看人家,话题也有了,还不露痕迹,比你站楼下傻啦吧唧约吃饭高明多了。欧阳,你一直是我偶像啊,想当年,只有女孩子对你要死要活的,你怎么就在苏苀这儿跟傻哥哥一样?要不你也去搞些画展、音乐会这种高雅点儿的门票过来啊,怎么高山流水、阳春白雪你就怎么来,你要追苏苀,这点本钱算个屁。”   欧阳一听,心里更烦躁,怎么就遇上这么个不要脸的对手?他怎么就没想到呢?可是人家用过的高招自己再偷了来就是烂招了。而且就凭程学峰?欧阳笑了,苏苀不可能会喜欢那种家伙,芝麻小官,谱摆得不小。   “蒋笑卿和程岚好像对你都有点意思,你没发觉?”耗子说话的本性就是天马行空。   欧阳掐了烟,闷了口啤酒:“你一男的,怎么这么八婆。下次你无聊了要八卦你找苏娜去,别找我。”   耗子举起啤酒杯跟欧阳碰了一下,一口气喝了半瓶,笑道:“我是真的着急嘛。都两年多了,一点动静都没有。要不要我给你点儿建议?”   “说说看。”   欧阳往椅背上一靠,菜还没上来,大堂里菜香四溢,闻着还真有点饿了。   耗子的胳膊肘往欧阳肩膀上一搭,凑欧阳耳朵跟前贱兮兮地说:“你俩去旅游,荒山野岭的,就带一顶帐篷……”   “我上洗手间。”欧阳没等他说完,站起身就走,害得耗子失了平衡差点栽跟头。   耗子知道欧阳是故意整他,也没饶了他,扯了嗓门就喊开了:“我跟你说欧阳,所有人都知道你为了苏苀放弃留学,你他妈没追上,丢人丢不死你。”   欧阳看着整个餐馆的人都在抬头看他,尴尬笑了笑,走回到耗子身后,使足劲拍着耗子的肩膀:“你他妈怎么不把底下那话筒和俩立体环绕掏出来再说一遍,包间里还有人没听见呢。”   耗子被欧阳拍得龇牙咧嘴。   欧阳趁着耗子没工夫反击,迈开长腿找洗手间去了,心里想着刚才还做梦跟耗子讨教,可见自己在苏苀这件事情上智商和情商有多欠。   二十出头的年纪,青春是沉醉,是整个世界,容易给人一种无边无际的错觉。只有当一些有标志性的事件发生的时候才会猛然惊觉,时光太匆匆。   第一次让苏苀产生时间概念的事件是麻球和吴敏丽跟她宣布结婚的事情。   五一节前的周末,麻球和吴敏丽来找苏苀。   麻球兑现了他的承诺,在海市贷款买了一套二室一厅的小房子。丈母娘在他们住的小区门口仍旧开了一家卤肉店,生意不错,雇了人。吴敏丽自考中专已经读完,现在又继续在读考财会大专。如今吴敏丽看着比以前更精神、更漂亮,爱情的滋养的确是女人最好的补品。   苏苀觉得自己在吴敏丽面前一比,就是一朵已经萎谢在枝头的花,甚至连花都不算,因为从来没有盛开过。   吴敏丽说要请苏苀当她的伴娘,本来她和麻球都不打算办酒席的,可是麻球的父母不同意,小两口还是决定依从麻球父母的意见,回钢厂去办酒席。吴敏丽拉着苏苀的手,很恳切地说如果她不想去,她和麻球完全理解。   回钢厂?   苏苀心里第一反应是犹豫。不知道怎么了,不管是钢厂还是母校,她的人生几乎处处都是不堪回首。以她双十年华,就好像将别人一辈子的不堪都过完了似的。如今想起钢厂,唯一能让她魂牵梦萦的就只有母亲那座孤坟了。不为麻球,为了母亲,她也该回去看一看了。   见苏苀点头,吴敏丽眼泪都掉下来了。   如果不是深知吴敏丽的善良,苏苀看见她的眼泪会更尴尬。但苏苀知道,吴敏丽是真心疼和了解她才会如此动情。   在海市将近三年,麻球和吴敏丽总是会过来看她,给她带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买的或做的。除了第一次见面,他们从来不提及沈晓辉。他们愉快地说麻球的减肥经历,说开店的琐事,吴敏丽向她请教学习的窍门或者带着书本过来向苏苀请教,他们跟她什么都分享,小心翼翼地用他们最善良的方式呵护着苏苀,尽量让苏苀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城市里感觉亲情和友情的快乐。   她和麻球的心意,苏苀懂,更心怀感激。   所以这婚礼,无论如何她是要去的。   苏苀在婚礼前一天到的钢厂。   几年没见,钢厂没什么太大的变化,集贸街还是那条集贸街。习惯了海市的繁华,如今再看集贸街,只觉得拥挤和破旧。李再招的杂货店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网吧,门口也不见铁拐吴的修鞋铺子。   父亲苏长林年前调任省厅,苏娜和王佳慧也跟着他去了省会H市。楼下的李奶奶去世一年多了。   可以说,在钢厂,苏苀已经没有太多可留恋的东西。   麻球家里的房子不大,接待了吴敏丽母女就没法安顿苏苀了。本来还有其他邻居家里可以安顿的,但是苏苀想讨个清净,便在新街上找了个宾馆住下。新街两边的房子大多是城区改造用来安置附近居民的私宅,清一色瓷砖外墙的四五层小楼,街面宽整,看着颇为养眼。   婚礼不算奢华,中式的迎亲、酒席、奉茶,西式的穿着、司仪、换戒指、起誓,末了又是中式的闹洞房。一天忙下来,苏苀作为伴娘都已经累得四肢发软。   婚礼过后第二天,苏苀一大早就退了房,买了些上坟用的东西,背着背包朝凌雅意的坟地走去。   以前都是沈晓辉跟她骑自行车来,最近几次是苏长林开车带着她一起来的,所以这算是苏苀第一次走到坟地。一个人孤单地行走在青山绿水之间,许是寂寞,更觉得路途比想象中的遥远,走了快一个小时才到。   坟地是清明的时候父亲才来打理过,所以看着还好。苏苀上了香摆了贡品,本来想陪母亲说说话,却发现懒懒的什么都不想说,所以只靠着墓碑闭上眼睛坐着。   初夏的风徐徐地吹着,泥土混合着青草还有野花的香气,竟有安神香的功效,苏苀没一会儿居然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感觉身边有人,睁眼醒来便看见麻球和吴敏丽。苏苀红着脸起身,看了看手表,才发现一觉睡了一个多小时。   又是星期六,欧阳的校际联谊会早就准备好了要举办一次舞会,会场地点在海医大的学生活动中心。欧阳委托了苏苀帮忙写横幅、剪彩条,所以一大早便到苏苀的宿舍等着去取,顺便让苏苀请他吃中饭。   这是欧阳唯一能想出来跟苏苀见面的招式,只有让她帮忙,她才无法拒绝。欧阳知道这么做非常不男人,可是正常男生追女生的办法在苏苀这里完全不管用,只能用这种无赖手段接近她了。   欧阳没想到会在苏苀的宿舍楼下跟程学峰狭路相逢。   程学峰还是那一身笔挺的西裤衬衣,头发油光水滑,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熨帖。可欧阳总觉得他假,看样子潇洒,其实是花架子派头。男人太在乎外表和腔调,据他看大多都不是什么好鸟。   欧阳曾经跟耗子说过他对程学峰的评价,耗子打击欧阳说,女人看男人跟男人看男人不一样,你觉得人家油滑,没准女人会觉得他聪明,你觉得他娘气,人家觉得他体贴。   欧阳觉得耗子这是以苏娜为标准在评判全世界女孩,苏苀跟苏娜,简直就是电磁的两极,完全没法同日而语。   程学峰看见欧阳倒还好,毫无芥蒂地跟欧阳打招呼。欧阳自然也不能失了风度,顺着程学峰的话题看似热闹地聊了起来。好在没多久,程岚拉着苏苀出来了,不然,欧阳觉得他脸上那两块笑肌要拉抽筋了。   到了眼前,程岚才放开苏苀的手,嗲声嗲气地跟程学峰说:“哥,今天就只有我陪着你了,苏苀她有事去不了。”   程学峰看着苏苀,脸上始终挂着笑容,自责道:“没事。本来今天就是我不对,都没跟你约好就过来找你。只是可惜了,这次的芭蕾舞表演是俄罗斯最有名的芭蕾舞团的专场演出,在海市只排上这么一场,你不去真的有点可惜。”   苏苀只是抱歉地笑了笑,没再接话。   她知道程学峰是故意不提前通知,这样才可以直接到宿舍楼下来堵她。或许别的女生会觉得没什么,但是苏苀很不喜欢他这种自作主张、自以为聪明的做法。   苏苀转头跟欧阳说:“你等我一下,东西还没来得及拿下来。”   “我登记一下跟你一起上去拿。”欧阳跟着苏苀就要进去她宿舍,走的时候不忘跟程学峰嘚瑟说了声“程主任再见”。欧阳眼看着程学峰的脸色由晴转阴,看来苏苀对他的态度也不过如此,欧阳笑了,笑得心花怒放。   那天晚上,苏苀在图书馆呆到闭馆才回寝室。一到寝室,苏苀便放下书包就去水房洗刷去了。   苏苀正洗着脸,突然一条湿毛巾“嚓”地飞到自己的脸盆里,溅了一身水,还没等苏苀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听见程岚高亢的女高音开骂了:“苏苀!你也太不要脸了!脚踩两条船很爽是吧?!你没事耍男人玩很好玩是吧?!”   苏苀用毛巾把脸上的水擦干,再倒掉脸盆里的水,那条飞过来的毛巾也顺水倒到水槽里去了。苏苀把洗刷用品放进盆子里,若无其事地准备离开,看都不屑看程岚一眼。   程岚见苏苀是这个反应,又看看周围,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跟看把戏猴子似的看着她,所有人都不走不动,光等着看接下来的好戏。   程岚的手指着苏苀的背,高声喝道:“苏苀,你给我站住!你知道你身边的人有多讨厌你吗?你妈你亲妹你女同学你室友,但凡是个女的,都这么讨厌你,你就没想过是为什么?你自以为长得漂亮,玩那么多手段,你当别人都是瞎子傻子?你不喜欢我哥可以啊,你他妈倒是说啊,你不喜欢欧阳也他妈没人逼你喜欢。可你吊着两个人玩是什么意思?沈晓辉没在你身边你寂寞你犯贱……”   程岚的“贱”字刚说完,苏苀突然抓起盆里的毛巾往程岚脸上猛地砸了过去。程岚正骂得起劲,根本没防着苏苀会来这一手,湿毛巾结结实实砸在脸上,“啪”地一声巨响,一阵冰凉过后,整个脸火辣辣地疼。   苏苀并没有下一步动作,而是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程岚,是愤怒,更是蔑视。然后,她转身走了。   程岚受了打脸的刺激,恶狠狠地朝苏苀身后扑了过去。等苏苀听见动静反应过来的时候,衣领子被程岚牢牢地抓住了。程岚抓住苏苀的衣领子使劲往后拉,苏苀偏巧那天穿的又是套头卫衣,这一下勒得苏苀脸红气喘。苏苀伸手到背后去抓程岚,程岚本能将脸扭过去,怕苏苀抓伤脸,却不料一把马尾被苏苀牢牢扭住。   不一会儿,两人在水房门口扭成一团,谁也不松手,程岚吃着痛,发出凄厉恐怖的惨叫。   莫莉端着脸盆来水房,远远听见动静和大家奔跑着过来看热闹。挤进去一看,见是苏苀,二话不说上前拉架,一边骂着周围看热闹的路人上前帮忙。   苏苀和程岚这一架打完,很长时间,苏苀都能感觉到不停有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看周围的人对她的态度苏苀就知道,这一架她在舆论上输了个彻底。   这又是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当绝大多数人想让你背这个黑锅的时候,这个黑锅就已经不是黑锅,而是铁一般的“事实”。   从母亲去世之后,苏苀对“舆论”早就看淡了。曾经在意过,伤心过,知道无法改变,所以只好自己练“金钟罩”。何况程岚跟她本来就没有多少交集,不过偶尔会在大课上或者在宿舍楼道相遇,谁都当不认识谁。只有莫莉,经常会忍不住跟那些长舌的八卦女理论一番。   苏苀觉得还好,程岚这种当面锣对面鼓的吵闹她不放在心上,经过了王佳慧和苏娜那种背后捣鬼的花招,她反倒觉得这样挺好的。最起码以后可以理直气壮地老死不相往来。   苏苀在二楼自习室整理课堂笔记,窗外一排栾树顶着一簇簇粉红的果兜,十分养眼。   莫莉悄悄在她身边坐下,在她俩之间的空座位上放下了书包,把书本和笔记在桌上准备齐全,从包里掏了半天,抓出来一把糖果放在苏苀手边。   莫莉凑近了,将右手弯成半个括弧压在嘴边,低声说道:“花生糖。我刚从刘旭刚家带过来的,他老妈赶了两个晚上的功夫才刚做好的,超级好吃。我放了一包在你床上,你别让老大老二知道,糖不够分。”   苏苀看着桌上那五六颗,一颗比一颗大,大得都要撑破糖纸露出来了。刘旭刚的妈妈想必对莫莉非常喜欢。苏苀看着莫莉,乐天、单纯、长得也很可爱,谁会不喜欢呢。苏苀随手拿了一颗放在嘴里,香甜可口,麦芽糖特有的香气混合花生的酥脆,真是让人幸福的味道。   莫莉转过头:“好吃吧?”   苏苀笑眼盈盈。她是真心羡慕莫莉。   莫莉不算特别漂亮,但可爱,不聪明但不笨,不勤奋但知道上进,家庭小康、和睦友爱,而且,在最美好的年华,还有一个跟她匹配的、疼她顾她的男朋友。莫莉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她拥有的不多不少却刚刚好,也懂得知足,安心地享受着她这份平凡又幸福的生活。   对莫莉,苏苀羡慕但不嫉妒。有时候羡慕到心酸,像一个被囚于室的犯人,对着窗外的融融暖阳,心生向往。   “那你多吃点,我包里还有呢。”莫莉说着拍了拍座位上的书包。   苏苀微笑以示友好。她的朋友真的不多,钱宁宁去了B市读大学,她本来都没打算再有任何新的朋友或者感情了。 作者有话要说:   ###每晚八点,准时更新 ☆、第二十八章   苏苀有段时间总觉得诡异,后背发凉。   不管她去图书馆或者实验室,只要是公共场合,她总觉得暗处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可是朝着不明目光的方向去找,却不见有任何异常。有几次莫莉正好在身边,苏苀问莫莉,莫莉说她没感觉到,这让苏苀不由得心生疑窦。   一天晚上,苏苀提前从图书馆回寝室,刚进宿舍院子的月亮门,又感觉到身后那道诡异而熟悉的目光。苏苀回头过去,顺着路灯往那方向看,除了一小排灌木丛,就是一个小小的广场,广场另一边就是一个实验楼,到了这个点,大门都是锁着的。其他目光所及之处,并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藏人。   “苏苀,看什么呢?”   苏苀吓了一跳,猛地转身,是欧阳,就在月亮门内。   苏苀疑惑地看着欧阳,刚才那目光难道是他?只是自己意会错了方向?   欧阳见苏苀神色慌乱,担心地问:“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哦,不是。”苏苀慢慢从惊魂中冷静下来:“你找我?”   “晚上跟几个球友一起吃饭,吃完了过来遛遛,看你在不在。”欧阳故作随意地回答。   苏苀神色赧然,她知道欧阳是意不在球友。欧阳的校区离她这儿隔着大半个海市,打球也犯不着特意找她们学校的球友。   也许是欧阳喝了酒的缘故,这天晚上欧阳的目光特别亮,直视着苏苀,这让她有些不自在。苏苀自从上次跟程岚在水房起了冲突之后一直在反思自己,虽然自己问心无愧,但是对欧阳,她总是有些心虚,觉得对不起他,要说哪里对不起却又说不出来。只是一种感觉,不安的感觉。   苏苀很想找个机会跟欧阳说清楚,但又一直下不了决心。苏苀避开欧阳的目光,不如就今天吧。苏苀看了看周围,人来人往,实在不方便在这里说话。   苏苀问:“欧阳,你现在有空吗?”   “有空,怎么会没空?”欧阳突然觉得自己激动得有些露骨,掩饰地咳嗽了一嗓子,又降低声音和语速问:“你有事?”   “嗯。”苏苀点头,紧张地抬手去抓肩上的书包背带:“我去放一下书包,马上下来,你等我一会儿。”   “不着急,我等你。”欧阳目送着苏苀的背影,心情说不出的激动,这还是苏苀第一次主动约他。   苏苀很快就下来了,对欧阳说:“走吧”   欧阳什么也没问,跟着苏苀出了月亮门。   苏苀隔着一个人的距离跟欧阳并肩而行。欧阳从侧面看着苏苀,一如既往的马尾辫,风吹着鬓角的一缕卷发,微微有些凌乱,欧阳忍住伸手抚摸她脸颊的冲动。   苏苀并没有停步,也没有注意到欧阳的眼神变化:“我们去六角亭。我想跟你谈谈。”   谈谈?这不是个好信号。   深秋的夜风如水,欧阳穿着篮球短裤,感觉到了酒意散后的寒意。他突然很后悔今天来找苏苀,他有些喝多了,失了分寸,可心里的骄傲又让他继续跟着苏苀走下去。   六角亭是一个湖心亭,位于校园东南隅的荷花池上,亭与岸之间由一道之字形曲廊相接。彼时秋意渐凉,加上六角亭的位置偏僻,过了操场便人迹罕至。   苏苀在亭子的鹅颈靠背椅上坐下,斜倚着红漆亭柱,目光散落在湖面。欧阳把背包放在地上,取出一件外套递给苏苀。苏苀摇摇头,没接。   “我不冷,你自己穿上吧,出了汗,风再这么一吹,很容易感冒。”   欧阳听她的话,穿好外套,这是苏苀对他唯一一次主动关心的话,他不能不听。   欧阳面对着苏苀坐着,定定地望着她。苏苀头一次如此坦然地直视他。   “苏苀,在你说话之前,你先听我说,可以吗?”   苏苀默默转过头,看着湖面:“你先说。”   “高一登记入校第一天,那天中午,你和沈晓辉在食堂吃饭。你坐在食堂门口入口靠右边第三张桌子,面朝着男生宿舍下食堂的台阶,穿着一件半袖子的白衬衣,衬衣领子是小小的荷叶边,微微有些立领,衣服前襟也是一排小荷叶边,扣子的颜色很特别,是一种透明的绿色,后来坐你旁边吃饭看仔细了才发现,那是真的玛瑙。你那天还穿了个裙子,也是个绿色,比扣子的颜色要浅。后来我姐告诉我,你那裙子叫赫本半身裙。你很少穿裙子,只有一条玫瑰红的连衣长裙和那条赫本半身裙。你遇上难题的时候,会不自觉手撑在桌子上去摸耳垂,你不高兴了会咬下嘴唇,别人讲了笑话你觉得好笑的时候你会侧着头眯起眼睛微微一笑,你吃东西喜欢吃食材本身的香味、甜味,而不喜欢任何口味重的作料添加出来的味道,穿衣服你喜欢穿纯色的衣服,顶多上面会有一些点缀的小图案,而且那些点缀最好是在领口,袖口这些地方。你不喜欢用新的东西,包括新衣服、新文具,你更喜欢旧的、用惯了的。你不喜欢人多、不喜欢解释、不喜欢被打扰……”   苏苀一直听着,越听越难受,望着水光澹澹的湖面,不知不觉泪流。欧阳所有的话,没有一句“我喜欢你”,但是每一个字都让苏苀心痛,让苏苀心里发酸。她坐在欧阳面前整整三年,竟从来没发现欧阳对她的心思。   感情就是这么不公平,一个你不在意的人,哪怕他的心思再深,离得再近,也可以毫无知觉。   欧阳抬起手,要为苏苀拂去满脸泪水。   苏苀轻轻别过头,自己把眼泪抹掉:“欧阳,你以后不要再喜欢我了,也不要再来找我。”   苏苀这话说得很绝情冷漠。欧阳痴痴地看着苏苀,他想起那年开车带着苏苀满世界找沈晓辉,累到不行了,提着半袋子水和食物,回来却听见苏苀说“我等”。那个“等”字,锥得他心疼。   欧阳说:“你让我不要喜欢上你,这话说得太晚了。”   “欧阳,对不起。”苏苀泪眼朦胧地望着欧阳,她知道跟欧阳的谈话会很难,但她没想到心会痛。   欧阳自我解嘲道:“没什么对不起的。很公平。你和沈晓辉那么多年的感情,我理解,你不用自责。”   “对不起。”苏苀又一次重复着这句毫无意义的话。   欧阳看着苏苀,定定地看着她:“你要等沈晓辉,没问题,我等你。”   欧阳这话一出,苏苀怔了:“欧阳,你不了解我,也不了解我对沈晓辉的感情。我说了等,我就会等一辈子。这辈子我只等他,永远等他。不可能有别人。”   “十八岁的初恋有几个人守得到一辈子?说不定我就是终结初恋的幸运老公。”欧阳再次苦笑。   “是,一辈子的事情,谁也说不定。但是我自己的事情,我知道。我不能让别人觉得我拿你当备胎。如果我说得再自私、坦白一点,那就是,你等我,我会过得更辛苦。”苏苀几乎是强逼着自己把话说得如此决绝和冷漠。   “我们自己的事情,你管别人那么多干什么?在沈晓辉那儿,你就不管不顾,怎么到了我这儿,你倒是怕这怕那缩手缩脚了?你要这么替我考虑,我不需要!我只管得了我自己怎么想,也只管得了我自己要怎么做。别人要说备胎傻逼都行,我无所谓,我自己是什么人我自己清楚,不需要别人给我下定义。”   欧阳这番话说得义愤填膺。   苏苀看着欧阳,无奈地问:“我说服不了你,是吗?”   欧阳不忍心看着她,深深地叹气:“哪天你想明白了不等沈晓辉,你再来劝我吧。我答应你,以后少缠着你,只远远地看着,远远地等着,你怎么等他,我就让自己学会怎么等你。以前一直不想跟你明说,是我自己也没想明白,害怕你拒绝,反而害你进退两难。现在我自己想明白了,这他妈就是命,沈晓辉是你的命,你是我的命。这命又他妈莫名其妙悬在这里。你没什么好抱怨的,我更没什么好抱怨的,就这样吧。也许明天我自己就想明白了,再也不会来骚扰你了,都说不定。”   欧阳送苏苀回到宿舍楼下。   苏苀站在欧阳对面,默默地。   欧阳叹了口气:“我走了。”   “你路上小心。”苏苀说。   欧阳迟疑地抬起手,拢了拢苏苀的额发。苏苀并没有躲闪,只静静地看着欧阳。   欧阳强忍着要去轻抚她脸庞的举动,慢慢地收回了手。   “我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不管有什么事情,记得找我。”   苏苀点头,一直站着没动,看着欧阳走出月亮门。欧阳回头又朝她挥了挥手,慢慢地消失在路灯深处。   苏苀后来忙着实习、考研,只是很偶尔,耗子或者欧阳他们过生日,他们几个人才有机会聚在一起。   苏苀拼了命去考心外科蔡同舫教授的直博。   蔡同舫教授是心外科的泰斗,也是海医大第一附属医院的院长,更是心脏移植和大血管疾病第一人。每年想要报他研究生或者博士生的人趋之若鹜,但蔡教授招人有一个原则:不招女弟子。   而苏苀,在海医大是出了名的死心眼。在课堂上,为了一个问题,可以跟老师不依不饶争执到底,甚至课后邮件和电话追踪,实验室也是,哪怕是教科书上已经标定的权威数据结果,她都要自己实验一遍。   苏苀去找蔡同舫教授,说要考他的直博。   蔡教授没让她进家门,只对站在门外的苏苀说:“你要是真想学心外,还有别的老师,不一定非要找我。”话刚说完,蔡教授径直关了门,让苏苀吃了个闭门羹。   复试的时候,蔡教授果然看见了苏苀,眉头一皱,提了一大堆刁钻问题,而且用的都是纯英文提问。直到苏苀不疾不徐地回答完,蔡教授才面无表情地说:“你的论文、成绩、答辩,还有你的英语,好得让我无话可说。”   那天晚上,蔡教授给苏苀打了个电话,问苏苀:“你一个女孩子,为什么非得考心外?还非得考我的博士生?心外,从来就不是一般人干得了的,更不是你一个小女孩能够想象的。你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苏苀问蔡教授:“您还记得吗?十年前,有一个从临江来的病人,叫凌雅意,她曾经到您这里做过检查,您建议她手术,她却走了。那个人就是我妈妈。”   蔡教授默想了一会儿,没想起来,问苏苀:“你妈后来怎么样了?”   苏苀顿了顿,说:“她死了。”   蔡教授一时无语,半晌,说:“回头我查一查。明天你到我家来一趟,做我的学生,你要有心理准备,我只有一条规定,再苦再累,不能抱怨。否则,我还是会把你从我这儿踢出去。”   就这样,苏苀成了蔡教授的关门弟子,也是唯一的女弟子。   毕业后,程岚去了程学峰的单位工作,宿舍的老大、老二回了家乡的省会城市工作。只有跟她关系好的莫莉,一起考了心外的研究生,同专业不同导师,她们又住进了同一间宿舍。   宿舍搬了,搬到了研究生楼510,条件变得比以前好多了。三个人住一个小套间,里面有独立的卫生间、阳台,自己配置了洗衣机,还买了电饭锅,偶尔可以学着炖汤什么的。   宿舍里另外一个女孩子是学影像专业,海市本地人,本科考了个外地学校,毕业的时候考研又考回了海市。女孩儿住家的时间居多。   这个时候,刘旭刚已经是海医大第一附属医院神经内科的医生,有单间宿舍。莫莉只要没课,都在刘旭刚的单位宿舍住着,偶尔跟刘旭刚闹别扭了,才把宿舍和苏苀当“娘家”回了,非住到刘旭刚上门来接不可。   所以,510基本算是苏苀第一次拥有的独立空间。   苏苀觉得那段日子总体算不错,除了忙,其他一切都很平静。   她尤其喜欢周五晚上,不用去医院和实验室,也没有课,她可以把要洗的东西集中一起洗刷好,一边锅里炖上一锅汤,买上一个馒头或者面条,闻着满屋子的香味干家务活,好像这个小小的510就是她的窝。   也是在这样一个惬意的周五晚上,蒋笑卿打电话找她了。   蒋笑卿打电话来的时候,苏苀正在阳台晾衣服。对于干家务,苏苀有点强迫症,非要干完手头的活才回去忙别的。所以苏苀也不着急,听着电话断了,想着晾完了再打回去。结果手机又执着地响了。苏苀只好一手拿着衣服,一手拿着衣架子,匆匆忙忙去接电话。   是个陌生手机号码。   苏苀没想到会是蒋笑卿,在接通电话的时候,脑子里这会是谁。   苏苀把手机放在肩膀上,耸起肩膀,把手机夹在肩膀上,问是谁。   “是我,蒋笑卿。”   苏苀微微诧异,她和蒋笑卿同在海市上大学这么些年,蒋笑卿从来没有找过她,不知道今天怎么就连环call了。而且,蒋笑卿说话的语气听起来并不是很友善。   苏苀把衣服挂好,放下撑衣杆,把手机拿在手上:“你找我有事?”   “嗯。明天你有空吗?我们聊聊。”   苏苀想起明天院里有个活动,还有蔡教授交代的一份病例总结需要完成,她不知道蒋笑卿到底是什么事情,因此说话也留了几分余地:“我明天在学校,但是空出来的时间不多。”   “不会耽误你很久,我去你学校找你,我们一起吃个晚饭就可以了。”蒋笑卿的言语间透露出些许的不耐烦。   “行。”虽然蒋笑卿的语气让苏苀很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很爽快地答应了。她猜着明天的谈话不会是什么轻松的事情,不过随便了,上一次蒋笑卿说谈谈,那谈话的结果直接让她差点崩溃,如今她已经一无所有,还能失去什么呢?   “不如你定个地方,我就直接在那地方等你就行,这样大家都方便。”蒋笑卿快人快语。   “我们学校的梧桐雨你知道吗?”苏苀问。   梧桐雨是开在学校里的一个咖啡小吧,有饮料也有商务套餐,关键还有迷你小包间,真要说点什么,定个小包间还是更方便。   “不知道,不过没关系,到时候我自己找过去。”   “嗯。”   “那明天见。”   “好。”   两人连“晚安”这种客套话都省了,各自干脆地挂了电话。 ☆、第二十九章   周六午饭时间,蒋笑卿收到了苏苀的短信,通知她订好了的包间,还告诉她梧桐雨怎么走。蒋笑卿回了俩字“收到”。   蒋笑卿毕业以后并没有从事她的舞蹈行业,而是跟着同级的一位校级名人邹莹同签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经纪公司,当了偌大娱乐圈的后备队伍。这种经纪公司没有底薪,有一单活拿一单钱,蒋笑卿当时为了省钱,毕业后在城西比较偏远的新校区跟这位校级名人同租了一个小两室。   那地方离苏苀的学校有点远,坐地铁将近一个半小时才能到。蒋笑卿为了图方便,约了在东城区当全职太太的学姐逛街,等逛得累了的时候,晚饭的点儿也差不多了,这才往海医大赶。   蒋笑卿进了梧桐雨的包间,发现苏苀还没来,看了看手机时间,离约定的五点半还有近二十分钟,估计苏苀要有一会儿才到,便先跟服务小姐要了一杯清水,一碟西梅开胃和一份开心果。   当购物袋子第三次从里座的椅子上掉下来的时候,蒋笑卿抬眼溜了一圈也没找到合适的放购物袋的地方。这包间真叫包间,就比火车上的硬座座位席大不了多少。蒋笑卿干脆挪开里面那椅子,把那五六个购物袋都放在地上,这才算安稳下来。正好,服务小姐把水和零食都送了进来。   蒋笑卿一边啃着手里的西梅,一边胡思乱想着望着窗外。狭窄的落地窗比地面高出些许,正好看得见外面的人来人往。   这次来找苏苀,蒋笑卿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才做出的决定。刺激蒋笑卿做这个决定的是最近她亲眼目睹的一场闹剧。这场闹剧,让蒋笑卿开始正视自己对欧阳隐藏了多年的情感。   上个星期程岚二十五岁生日。   生日当天,程岚从朋友那里借了个别墅,大搞派对。这派对里,程岚邀请的全都是她认为“不错”的朋友,这个不错当然不仅仅是交情不错,最重要是前程不错。很有幸,蒋笑卿入了程岚的法眼。   对程岚这人的看法,蒋笑卿的感觉还挺复杂,大多数情况下有点瞧不起她,有时候又觉得她确实有些手段,豁得出去脸面。程岚来海市短短几年,刚刚脱离学生的身份,却已经是入得了市委大院,赚得来大把外快。   如今再看程岚,浑身上下都因为“锦绣前程”刺激得金光灿烂,再加上她顺利告别了昔日的“航母”体型,重归了美女行列,大有不日天下我有的豪迈之气。身边太多人捧她,程岚确实有些飘飘然了。因此,程岚对欧阳那颗怀了十年非分之想的少女心,变成了火辣辣、□□裸的倒追行动。   以至于无论是程岚还是欧阳的圈子里,无人不知程岚对欧阳芳心大动。   所以,当欧阳和耗子出现在派对上时,引起了派对上一阵小小的骚动。   欧阳进来的时候,蒋笑卿跟校友邹莹在后院烧烤,否则她绝对也会好奇,欧阳怎么会来程岚的生日派对。因为据她所知,欧阳死烦程岚。   蒋笑卿的羊肉烤好刚要入嘴,就看着几个男女匆匆忙忙往别墅里头跑,一边跑还一边兴奋地叫着:“有好戏看了,打起来了,打起来了!”邹莹一把夺过蒋笑卿快到嘴的羊肉串往托盘上一扔,拉着蒋笑卿就往里走。偌大的挑高客厅里已经挤满了人,蒋笑卿才发现,请来的人还真多。根本看不见里面的情况,只听得大家不停在劝阻吵架的双方,邹莹一听吵架的双方竟然是程岚和欧阳,越发激动,拉着蒋笑卿直往里拱,终于钻进了核心圈。   里面的场景可谓相当难堪。   程岚正伏在一张酒渍糕点一片狼藉的圆桌上嘤嘤痛哭,旁边还站着两个临江的女同乡,各自都涨红了脸,一边劝着欧阳:“欧阳,就算程岚今天说错话了,看在她生日的份上,你给个面子,就过去了,行不行?”   欧阳显然是气坏了,并没有给这两个女同乡面子,而是对程岚警告说:“程岚,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再让我从你那脏嘴里听到苏苀这两个字,别怪我不客气!”   欧阳话刚落音,程岚的哭声又更加高亢,半裸的香肩随着哽咽的哭声上下耸动。   耗子站在旁边也没闲着,一边劝程岚别哭,大家都看着呢,一边给欧阳挤眉弄眼埋怨欧阳不该失了风度。   欧阳看见耗子,气不打一处来,立刻就用吼的了:“你给我闭嘴!你还有脸说,你不是说同学聚会吗?你他妈什么时候改拉皮条了?以后我的事你少管,别以为我不敢揍你。”欧阳瞪着眼睛吼完,转身要走,人群自动给欧阳让出一条金光大道。   程岚当时说了什么让欧阳暴怒失态,蒋笑卿并不知道。但程岚平常说起苏苀,难听话多了去了,所以派对上程岚说了苏苀什么,不难猜测。不过倒霉的是,让欧阳听到了。   只是蒋笑卿万万没想到,欧阳对苏苀能这么豁出去了维护。蒋笑卿印象里的欧阳,温和、大气、有修养,不要说跟人起冲突,从来他都是那个化解冲突的人,更何况程岚还是个女孩儿。   相识多年,蒋笑卿从来只觉得欧阳有多好,没想过欧阳能有多狠。   事情过后,最没脸的应该是程岚。可是相反的,程岚却得了不少同性的友情,最起码背后跟蒋笑卿谈起这事情的人,对程岚大多是抱着同情的态度,反倒是对苏苀,评价更比以往要尖酸刻薄。   对派对事件,蒋笑卿大有兔死狐悲的感慨。因为要说对欧阳的非分之想,她很清楚,自己跟程岚是一样的。不过现如今有程岚这样的炮灰在前,蒋笑卿明白她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像她这样无亲无故,又是舞蹈专业的穷学生,保持和欧阳的“纯洁”友情是最明智的,何况,欧阳对她,确实也很照顾。   不过她真想欧阳和苏苀之间有个了结,要么欧阳得偿所愿,跟苏苀在一起,那她就可以彻底死心;要么让欧阳对苏苀彻底死心。   可是这两条路不管哪一条,症结都在苏苀身上,可苏苀这么多年了,好像一只专心修炼的蚌精,成天在自己的壳里呆着,对外界的一切完全无动于衷。   蒋笑卿并不想对苏苀怎样,她只是想戳破一些东西,把苏苀从她的壳里拽出来,让这个折磨人的过程缩短一些。   她也想早点解放自己。韶华易逝,对待感情,她没有苏苀那种无畏的勇气,她蹉跎不起。   更重要的是,她手里有一个消息。有了这个消息,她就有十足的把握让自己早点从这段暗恋中脱身。   也许是蒋笑卿想事情想得太入迷了,苏苀从窗户面前经过她都没有发现,直到苏苀推门进来才知道。   看见苏苀那一刻,蒋笑卿心里暗暗吃惊。苏苀太瘦了,不单单是瘦,说实话,还有点土。一身早就已经过时了夹棉外套、运动长裤,以前的长头发已经剪成了短发,没烫也没染,发质枯黄,感觉像霜打的草地,肩上挂着一只杂牌的斜挎小包。最让蒋笑卿诧异的是,黑眼圈、雀斑这些不该有的东西,都已经出现在苏苀那张精致绝美的脸上。   蒋笑卿知道学医很累,也听说过苏苀拼命三郎的精神,但在蒋笑卿看来,苏苀对外表自暴自弃的行为,完全符合女为悦己者容的定律,没了沈晓辉,苏苀失去了取悦人的动力,心如槁木。   蒋笑卿不由自主想起高中时候的苏苀。那时候,苏苀身上的每一样东西都是那么精致脱俗,丝质衬衣、针织羊绒衫、纯羊绒大衣,最让蒋笑卿羡慕的是,苏苀的衣服纽扣都可以是铜的、玛瑙的古件儿,再穿在她那个妙人儿身上,蒋笑卿的青春就是在苏苀浑身光芒的照耀下暗淡失色的。那时候的苏苀,在沈晓辉身边美得会发光。不仅是穿着,整个人都温和恬静。那样的苏苀,是当之无愧的传奇,是让男生们念念不忘的“钢厂的苏苀”。   蒋笑卿见苏苀落座好,把菜单往她那厢一推:“你看你想吃什么,我请客。”   “我们AA吧。”苏苀说。   蒋笑卿耸耸肩,表示无所谓。   苏苀点了一份炒面,蒋笑卿要了一份牛排。   点好单,蒋笑卿提起桌上的玻璃凉水杯给苏苀倒了一杯清水:“苏苀,你比以前瘦了好多。”   苏苀抿嘴一笑:“你越来越漂亮了。”   蒋笑卿手里握着那一杯清水,苦笑道:“我跟你不能比,你是靠技术吃饭的,学好了不愁以后。我们学舞蹈的,外形和人脉有时候比专业更重要。我家里的情况你是知道的,所有同学里面,也只有你和欧阳知道。所以,外面看着光鲜,心里的苦只有我自己知道。可是人就是这样,心里再苦,在面上就应该对自己更好一点儿,要不里外都苦,那太难受了,苏苀,你说是吧?”   说话听声,锣鼓听音,苏苀不傻,知道蒋笑卿找她出来绝非为了叙什么同学情谊,索性直截了当地问她:“你今天找我有事?”   蒋笑卿已经感觉到了苏苀的疏离和戒备,但她这几年跟人打交道到底是练出来了,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和思路。   “程岚生日会上发生的事情,你听说过吧?”蒋笑卿问。   “听过。”苏苀点点头,抓了一小把开心果放在小碟子里。   苏苀听着开心果一颗颗落在碟子里的声音,心里暗想,如果蒋笑卿今天来只是为了闲磕牙,配上这开心果倒正好。   “欧阳……”蒋笑卿清了清嗓子,问苏苀:“其实,你有没有想过跟欧阳交往试试?”   蒋笑卿问这话,自己都觉得问得有点心虚。   苏苀“哔啵”一声将一个开心果剥开,然后手里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苏苀知道蒋笑卿并不是多事的人,她也知道蒋笑卿为什么这么问她。只是,苏苀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   苏苀没着急回答,也不好回答。蒋笑卿问的事儿,她不想回答,这纯粹是她的私事。只有一种情况下别人问她的私事她会坦诚相告,那就是,对方出于纯粹的关心。   然而蒋笑卿对她,显然不是。   所以苏苀不想回答。   但是又不能装没听见。   苏苀只是在想,一向聪明的蒋笑卿,怎么也会做这种幼稚的事情?   苏苀一边想着,一边剥开心果,一颗颗在碟子里排好。   “笑卿,你觉得欧阳怎么样?”苏苀问蒋笑卿。   蒋笑卿正翘着兰花指,捏了一颗西梅,小小咬了一口,舌头最先感受的是那股清洌洌的酸味:“他没什么不好。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长得不错,更难得的是不傻也不坏。”   苏苀细细地拨弄着碟子里的开心果,追问:“要是你,你会不会选择跟他在一起?”   “他又没追我,我怎么知道会不会选他。”太酸了!蒋笑卿抽了一张餐巾纸,把嘴里的西梅吐了出来:“不过我这个人很现实。不要说欧阳这种条件的,就是比他条件差得多的,能帮我在海市落户,再找个正经工作,我都能对他动心。”   苏苀听了这话,倒不知道怎么接话。正好服务生端了蒋笑卿的牛排和她点的炒面进来,苏苀索性埋头吃了起来。   蒋笑卿知道苏苀不可能会给她想要的答案,无意识挑了颗西兰花,嚼在嘴里苦苦的。   “苏苀,你变了。”   苏苀塞了一大口炒面,奋力嚼着。她想起了寒□□宁宁来海医大找她,问她为什么不回临江,问她为什么这么瘦,问她为什么把自己过的这么憔悴,也在指责她变了,她变了吗?也许真的变了,变得面目可憎,要不然怎么会把钱宁宁气得哭了。她和钱宁宁从小玩到大,以前不管她怎么任性,钱宁宁都是支持呵护她的,唯独这一次,伤心得现在连跟她打电话都疏远了,变得客气又小心。   蒋笑卿定定地盯着苏苀,见她完全无动无衷,突然偏转头,一声轻笑。   听见蒋笑卿这一声笑,苏苀已经失了吃饭的胃口,放下手里的餐具,不准备再跟蒋笑卿聊下去了,没什么可聊的。她和蒋笑卿连朋友都不算,互有龃龉,互相知道对方家庭最隐秘的丑陋,注定是别扭的。   她知道蒋笑卿为什么自找麻烦,但她无能为力,也没义务帮她什么。   “我还有事,先撤了。你慢慢吃。”苏苀抓过钱包准备付了饭钱离开。   蒋笑卿见她起身要走,突然喊了一声“你等等”。   苏苀依言站住,只看着眼前那扇单薄的小拉门,并没有转身。   “沈晓辉已经回来了,你还不知道吧?他回来快一年了。”蒋笑卿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把她今天的底牌丢了出去。   苏苀跟被雷劈了似的,整个人傻掉了,一动不动地站着,保持住听到这句话的最后一个姿势。   “刚开始我们以为你已经知道了,后来发现你并不知情,我们又以为沈晓辉另有安排,或者想准备好了给你惊喜。结果发现并不是。听耗子说他已经跟他们公司合伙人的侄女在一起了,叫林怀萱。有一次在商业中心逛街,我还看到过。其实想想也是。就算是他以前因为他妈妈的事情刺激到了,怎么可能五六年了音信全无,现在又不是以前,手机、上网这么普及,他要想……”   蒋笑卿话没说完,苏苀已经摔门走了,差点没把门给拉断。等蒋笑卿反应过来,收拾东西又花了一会儿,苏苀已经跑得连影子都不见了。   这时候蒋笑卿才开始慌了起来,她觉得自己闯了祸了,浑身上下找手机。服务员追了出来,手里拿着的正是她的手机。   “同学,您还没买单。”   蒋笑卿一把从服务员手里抢过手机,给欧阳打了过去。   欧阳听蒋笑卿说完,在电话那头怒吼:“蒋笑卿,你他妈有病吧?!”   蒋笑卿听欧阳骂得难听,也火了:“欧阳,你神经病啊,我要不是看你害相思病害得可怜,我跟她说得着吗?你别狗咬吕洞宾。”   “我用不着你这样对我好,我谢你十八代祖宗!”   蒋笑卿没想到欧阳急眼了会这么口不择言,可是她也没办法,都怪自己闹得。蒋笑卿问欧阳:“那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找去!”   没等蒋笑卿反应过来,欧阳“啪”地一声就把电话给挂了。 ☆、第三十章   苏苀一路狂奔,出了校园。站在校园门口的大马路上,看着街上车水马龙、人潮如海,一时间愣住了。   她要去哪儿?   一阵强劲的西风平地而起,苏苀不禁打了个寒战。深秋的天气,说变也就变了。   正好一辆的士停在她面前,下了两个乘客,苏苀没来得及多想,钻了进去。   “同顺大道中心大厦。”   苏苀被自己颤抖的声音吓了一跳,抖得像个破筛子。她突然觉得,自己这个鬼样子怎么那么熟悉,不知不觉又想起了那个暑假,也是这样,突然之间晴天霹雳的一个惊闻。   不过这次是好事,不是吗?他回来了,可为什么自己这么害怕,比上次还要慌张?   司机关切地看了苏苀一眼:“姑娘,今天要下雨降温了,你得多穿点。”   苏苀浑身止不住在发抖,手掌伸出来,都是不正常的青白。   她对中心大厦并不陌生。   她曾经特意坐车去过那地方好多次,沿着大厦的周围来来回回地兜圈,仰望着千航所属的21层的窗户,想象着哪一天沈晓辉回来了,她可以在楼下的哪个地方等他下班。如果他加班时间长,天气又不好的话,苏苀就会在斜对面的肯德基买杯橙汁坐着慢慢等,如果天气不错,过去一个街口有一家不错的小公园,可以在那里晒晒太阳、散散步,然后一起去吃饭、看电影、狂街,随便怎样都行,只要是两个人在一起,就像莫莉和刘旭刚那样。   宁宁说她傻,十几岁的感情,哪有她这么认真的,说不定过两年都忘了。   可是他们并不能体会,虽然是二十岁之前朦胧的感情,算不得数。可是在苏苀看来,这份感情天生就是要地久天长的,长在骨血里似的。跟年纪小没关系,跟承诺也没关系,跟肉体更没有关系。   钱宁宁问:那跟什么有关系。   苏苀当时真没想好。   可是,只有沈晓辉,跟长在她心里似的,只要是听到这三个字,就足以让她失魂。欧阳之风和程学峰都很优秀,可是就是给不了她这种感觉。   苏苀还记得她第一个脸红的对象就是沈晓辉。那天,她去他店里买味精,沈晓辉站在柜台里面用三个小橘子玩抛接球的游戏,玩得那样熟练、入迷。这种抛接球的游戏苏苀只在电视里看杂技的时候见过,没想到能在现实中见到现场表演。苏苀站在门口,看得饶有兴致。   沈晓辉看到了苏苀,朝她笑了笑,努起嘴朝柜台上放着的橘子示意了一下。苏苀疑惑地拿起柜台上的那只橘子朝沈晓辉扔过去。橘子被他接住了!但其他三个橘子一而一地渐次掉到了地上。   苏苀笑了,笑得脸通红。   从此以后,苏苀只要经过他家的杂货铺,不由得要往里面多看上一眼,有时候他在,也会看见她,朝她灿然一笑,有时候他不在,苏苀还会不自觉再东张西望确认他是不是在左近。后来他们一起上小学、初中。不过他们从来都不是同班,苏苀只能在做操、升旗这种全校集合的时候,悄悄地搜索一下沈晓辉的身影。偶尔在校长不点名批评包括沈晓辉在内的“老鼠屎”的时候,苏苀才会正大光明地随着大家的目光一起落在沈晓辉的身上。   直到初二沈晓辉差点被开除,苏苀第一次在父亲苏长林面前真正耍了一次横,发了蛮脾气,逼着父亲苏长林以厂长的身份给学校领导施压。苏长林并没有违拗女儿的意思,通过周旋,沈晓辉辍学的事情化险为夷。但是事后,苏长林和凌雅意就她对沈晓辉的“感情”问题开了一个民主家庭会议。苏长林把大人世界里的现实第一次很坦白地说给苏苀听:沈晓辉如果继续当他的小混混,他们之间绝没可能。   所以苏苀想了个办法,通过周铭启,名正言顺地当起了沈晓辉的“小老师”。   从睁开眼睛看见沈晓辉的那一刻算起,她和沈晓辉的缘分有整整24年;从第一次脸红算起,苏苀心里有沈晓辉已经有17年了;就算从初二沈晓辉转班开始算起,也已经有10年光景了。这期间,苏苀经历了丧母之痛、经历了家变,沦落成有家不能回,整个惨痛的过程,没有沈晓辉,她不可能走出当时的阴影。   这些年,苏苀每次想放弃的时候,都会想起沈晓辉在电话里说的那句话:“你就是太让人放心了,所以我才不放心。”为了这一句不放心,沈晓辉搭了别人的一辆顺风货车,在货车箱里颠簸了两千多公里,在朝霞满天的马路对面傻傻地站着。   没有人能明白,沈晓辉于她,又何止是一份青涩的初恋那么简单?   他曾经是她的依靠,是她心里向往的家。   哪怕沈晓辉现在不叫沈晓辉,改成了沈成浩,他在她心里早已经生根发芽,长成一棵茂盛的大树。   苏苀眼前一黑,马上又亮了。弯曲的隧道因速度的冲击给人产生迎面压迫的感觉。人的本能对不良情绪的感知是成几何放大,所以,越是成年人,随着他们对外在危险了解的增多,就越容易被悲观和负面的情绪所左右。   车子过了隧道,就是中心大厦了。   “到了。”司机把空车灯牌推了上去,转头看着苏苀,等她反应。   苏苀看了一眼计价器,把钱递给司机,下了车。   苏苀再次抬头看了看天,乌云压城,西风中夹杂着寒冷的潮气,估计快下雨了。苏苀收拾收拾自己忐忑的心情,朝大厦门口走去,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先跟马骏驰打个电话。拿出手机,才发现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   大厦里不时三五成群地出来一些上班族,匆匆忙忙赶着下班回家,苏苀踟蹰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嘀……”   身后的车子按了一声喇叭,苏苀吓了一跳,发现自己正站在大厦门口的车道上,赶紧往侧面移开几步。   苏苀退开站好,下意识回头去看后面的车子。虽然隔着玻璃前窗的反光,又在阴暗欲雨的光线下,苏苀依旧一眼便认出,在司机座上安然坐着的,正是沈晓辉。   而沈晓辉,也在看着她。   在反应过来那是沈晓辉的一刹那,苏苀只觉得像是有股电流从脚心直达头顶,整个人一动不能动,直到有人路过,撞了她一个趔趄。   后面有车子在催促沈晓辉,沈晓辉面无表情地从苏苀身边驶过。   车子从她身边驶过,苏苀的注意力不知不觉转移到了在副驾驶上坐着的女孩。女孩披着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卷发,长条脸儿,长得洋气又明艳。   女孩本来跟沈晓辉说笑着,后也顺着沈晓辉的眼神方向朝苏苀瞟过来。女孩看向她的时候,眼神里的笑意未减,只轻轻一瞥,她并不认识苏苀,仍旧跟沈晓辉说笑着。   苏苀眼看着车子进了地库,尽力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她告诉自己,再等等,也许他一会儿会过来找她,会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   苏苀在大厦门廊前静静地站着,眼见着人来人往,眼见着灯市辉煌,眼见着门前冷落,她固执地在门口站成一道无关紧要的夜市背景。   苏苀等来的,是西装革履的马骏驰。   “要下雨了,我送你回去吧。”马骏驰在苏苀身后站着,踟蹰半天才开了口。   “他就在上面,是不是?连见都不肯见一面?”苏苀问的时候,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马骏驰的眼神狼狈地躲闪着。   苏苀抬起手背,擦了一把眼泪,依旧盯着大厦的广场上:“你和敏丽姐有一年没来找我了吧?我每次找你们,你们也都推脱,就是因为他回来了又不想告诉我?”   马骏驰低着头。   苏苀突然有一种想要冲进去问个明白。可她没有,她知道,只要她一冲,马骏驰肯定拦着,就算马骏驰不拦着,实际上21层到底是什么样子,沈晓辉在哪儿,她都不知道,人家只会把她当疯子赶出来。   苏苀只是捏紧了拳头,咬紧了牙,把指甲掐进肉里,牙龈咬得生疼,把夺眶而出的眼泪一点点逼回去。   苏苀慢慢地挪开脚步朝马路外走去。马骏驰亦步亦趋跟着。苏苀突然回头,瞪红了双眼。马骏驰不敢再上前,只眼睁睁看着苏苀上了一辆的士。   苏苀打了个车回了学校。   很奇怪,一路上都没什么人,路灯昏暗暗、惨淡淡的,刺骨的风从每一个方向吹来。苏苀跟游魂似的漫无目的地走着,她不想回寝室,也不想去图书馆,反正什么都看不进去,好像心没了,魂也没了,就只剩下一个驱壳。   苏苀突然对着自己一声冷笑,冷笑之后又是连声冷笑,一路冷笑,放肆地笑,从未有过的疯狂地笑。   偶尔路边有一两个人经过,回头惊恐地看着她,加快了步伐离开她的身边,然后拔腿跑掉。   疯子?!苏苀摸了一脸的泪,恨不得自己是真的疯了。   苏苀又感觉到了那个目光,从身后传来的目光。苏苀一步步向感觉到的方位走去,就停在路边,望向旁边的树林深处,这是一片杉树林,笔直规整得像阅兵时的队列,一眼望去,在路灯和月光的照映下,寂然无声。   果然是他。   苏苀并没有走向他,而是转身走了。   她来到一座教学楼前,上了台阶,穿过小广场,从侧面楼梯一级级上去,直到天台。   这里是她常来的地方,是学校的最高点。苏苀经常在楼顶望着远方,祈祷沈晓辉平安无事、早点回来。   如今看来,祈祷灵验了,他平安无事,也已经回来了。上天还真是较真呢,她祈祷的时候忘了捎带上自己,然后,老天真的把她给忘了。   风很大,裹挟着深秋霜露的凉意。苏苀不禁打了个寒噤,扶着楼梯的扶手,一步一步走到了天台边沿。苏苀抓住冰冷的铁栏杆,直挺挺地站了上去。   夜好静,风很冷,她想看看她的宿舍、她的图书馆,结果除了高大茂密的树影,她什么也看不到。   天上,还是那一轮残月。   人生真就像极了这月亮,暂满还亏,暂满还亏,任凭这世界繁华开遍,一颗孤独的心总像是悬在空旷寂寥的天空,没着没落。   天边的乌云渐渐地隐去了月的光辉。   苏苀凝视着楼下的水泥地面,那样平整、坚硬。人摔下去,大约是头要落地,不知道那23块颅骨会裂成什么样,一块块全部分离?那团瓷白色的脑浆又会怎样?炸裂?也许。解剖课上,有各种疾病死亡而捐献的遗体,唯独不见跳楼自杀的。如果她死了,她的尸身可能会被直接送进学校的解剖室,不知道到时候谁会来给她做解剖,蔡教授?还是同班同学?或者学弟学妹?   苏苀闭上眼睛,扬起脸,两行晶莹的泪从眼角滑落。   ※※※※※※※※※※※※※※※※   重感冒转肺炎,苏苀在海市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住了两个星期。   出院那天,苏苀拿着一面圆镜子站在窗边,迎着太阳反复地照。脸色红润了,胖了,眼底的黑眼圈和鼻子两侧的几颗小雀斑都不见了。苏苀对着镜子抿着嘴笑,脸颊漾起了红晕,整个脸庞立刻生动起来,唯独眼神,隔山望水的,像个沧桑的妇人。   欧阳开着车接她出院,一起来的还有莫莉和刘旭刚。   欧阳开心地告诉苏苀,他做的旅□□业的市场调查刚刚完成,现在正在准备拟定一份旅游项目的详细策划案,如果可行的话,以后福泰算是正式开始涉足旅□□业,这将是他在福泰的新领地。   莫莉激动地催促欧阳赶紧启动,她和刘旭刚蜜月旅行就指着福泰给优惠了,把国内游升级成海外游。   苏苀听了,微微地笑,好几年了,头一回发现海市的冬晴格外温暖。   ——————————————第一部分 窗 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进入第二部分《镜》 第一部分《窗》,我有许多不满意的地方,也有许多遗憾,然而,你们还是一路陪着我,一起走过来。真心感谢,你们在这里见证我的成长。不管有没有留下名字,不管多久以后,如果你对我说:“嗨,我看过你第一本小说,初恋二十年。”我都会惊喜,希望有那么一天,我们像这样,一见如故地打声招呼,一起把酒言欢。我下厨,因为厨艺尚可,因为高兴。 #################第二卷一定一定要看,是我最得意的部分########### ☆、第三十一章   建设一村,是苏苀现在居住的小区。   听名字就知道,这是一个政府兴建的老小区,凡是政府给小区取名儿,标准就一个:省事儿。   建设一村连带附近的建设二村、三村、四村都是政府公房,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市政府改迁的时候给当地原住民修建的安置房。发展到现在,建设路又成了区政府的中心地带,寸土寸金,加上以前的道路以及小区规划又非常落伍,导致小区内外人员车辆拥挤且杂乱。偏偏小区大门正冲着一个繁华的丁字路口,所以,这一带的路面交通状况十分糟糕,就算是半下午,一天当中最冷清的时段,又有协警管理,却还是一个乱字了得。   欧阳之风显然十分清楚这片区域的交通状况,嚼着口香糖,优哉游哉,手中的方向盘和脚下的刹车、油门却是无缝衔接操作。越野车的底盘以及1米9的大个子让他占尽视野优势,早早便看到转弯加直行的右车道最前面停着一辆摩托车堵着等红绿灯,便直接横进自行车道,一骨碌就骑上了右侧的马路牙子,按着喇叭、撵着前面的三四辆电瓶车一路开过去。   坐在副驾驶的蒋笑卿伸出一条玉臂擎住车顶扶手,抬起左手去理那被秀发缠住的蒂芙尼高级定制耳环,玉指纤纤,眼波流转,举手投足间说不出的妩媚婉转,引得窗外的行人驻足观望。   但她说话却一点都不柔媚:   “开慢点儿,你快把我骨头都颠散架了。早让你出来你就磨磨蹭蹭,到了路上你就猛赶,你这习惯也太差了。你看你,这才六月份,罚单都多少了。”   欧阳抽了一张纸,把口香糖接住,卷作一团,往空着的杯槽里一扔:“你今天就不该来,我开车去接钱宁宁,你瞎凑什么热闹?我看你是培训学校开多了吧?别跟我这当人生导师。我不爱听。”   蒋笑卿舞蹈专业毕业,毕业后混了一两年圈儿,啥也没混着。她做事喜欢直来直去,眼睛里又揉不得沙子,能在圈里活下去都是问题。欧阳之风有心要拉她一把,便给了她一些资金,建议她试试青少年培训这块,钱好赚,还干净。没成想,蒋笑卿看着一个冷艳酷姐儿,对小孩子倒是真心喜欢,且行动力强,又有欧阳给打点着关系,短短六七年,分店都已经开到第三家了,正儿八经地做起了女强人。她自己虽然做了法人,但最大股东,却非要让给欧阳。欧阳本来就不稀罕这些,可蒋笑卿还是本着亲兄弟明算账的态度,到了年尾分红,照样按说好的比例一分不少给欧阳。欧阳只好让她另外开个公司账户,直接存在那里算了,他懒得经手。   “你听不听是你的事,对你有好处,我就要说。还有,凭什么我不能来,钱宁宁也是我的老同学,她来海市,我去接机,有什么不可以?”蒋笑卿觉得自己说得都快没底气了,可是只要一听欧阳要来找苏苀,她就忍不住想跟着。   欧阳之风和她认识也有十几年了,怎么会不知道蒋笑卿这点小心思,只是懒得理会。这女人,十几二十岁的时候找男人茬,娇嗔喜怒,画面也还算好看。眼下都三十出头了,还找男人茬,娇嗔没了,就剩下啰嗦。   男人对普天下女人的啰嗦,唯一心甘情愿的,恐怕也就是自己亲妈了。   蒋笑卿本来挺懂事一姑娘,这些年,在他面前是越来越不顾形象了。   一转弯,到了小区门口,欧阳之风减速开窗。   小区门卫老杨正在亭子间摸空喝茶水,一看是欧阳之风,赶紧放下水杯,跨过风扇电线,哐开铝制门,笑吟吟地一溜快走迎了上来,一边冲欧阳之风摆手说:“别登记了,你进去吧。”一边走到车边。   欧阳之风顺手将早就准备好的、放在台面上的一盒雪茄递了过去:“老杨,来一只,消消火。”   老杨打开一看,又惊又喜:“呀,这不是雪茄吧?我还从来没抽过,只听说很贵,要不,您还是留着自己抽吧。”   欧阳之风调侃道:“您这是嫌我穷,怕一支烟把我给吃穷了吧?”   老杨嘿嘿地干笑两声,也不再虚客气,伸手接过雪茄,先伸直了胳膊送老远瞧了一会儿,又缩手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香,真香!”   欧阳之风一边启动车子,心想,这老头还识货,一边笑着说:“古巴产地直接带过来的,纯手工货,劲儿大,别一口吸光了,会头晕。”   老杨笑着从盒子里抽了一支出来,把剩下的递还给欧阳。   欧阳哈哈一笑:“您真想打我脸?”   老杨这才放心地把那烟都收下了。   仔细看,欧阳的笑,会让人不自觉地联想起“小马哥”,虽然他长得一点都不像周润发。   一个男人,笑得像盛开的花一样,见牙不见眼,可是眼底的那一丝精光不经意间透着世俗的圆滑,这圆滑底下掩藏的,似乎又有那么一丢丢凌厉,这些造成了他一股特有的气场:随和亲切又不容侵犯。   欧阳的车走了,老杨抬起头,对着欧阳的车屁股招手。   后面一辆小本田已经在按喇叭示意了,老杨一看,是陌生车牌,而且车子看起来也不咋样,立马收起笑脸,对着司机哼了声“等着”,仍旧闻着手中的雪茄,慢磨慢悠地到窗边探取登记本和笔。   蒋笑卿因为车子正在夹道里慢转弯,离得又近,将老杨的反应看得一清二楚,轻哼了一声:“一个看门老头,你犯得着吗?”   欧阳之风乜斜了她一眼,呛道:“看门大爷怎么了?等我老了做不动了,我就当看门大爷去。”   蒋笑卿心里很是懊恼,待要发作,眼看着要到了苏苀门口了,生生把这口气咽了下去。   小区实在太老,路面又窄,两旁还停满了车,偏偏苏苀住的是最靠里挨着围墙的那一排,欧阳只好耐着性子一点点往里开。又因为最近苏苀门前的围墙正在翻修,车子停不了前门,只能在后院附近找空地停着,再下车绕道到前门。   车在苏苀家后院外的车道上停好,蒋笑卿自告奋勇下车去找苏苀。   欧阳看着蒋笑卿袅娜多姿的身影沿着车道绕过这排楼,收回目光,轻叹一声。   苏苀家在一楼,这房子是苏长林送给女儿的博士毕业礼物,曾经是欧阳公司的一个员工家的老公房。这房子买的时候便宜,不到五千一平米,现在可是天价了,折算起来,抵得上郊区的一套联排小别墅。当时苏长林说起要买房的时候,欧阳特意帮她留意的,这个小区别的不算突出,就是离苏苀工作的医院近,一个街口的距离,避免了医院门口的杂乱又方便上班。   欧阳之风倚在门上欣赏着眼前这座巴掌大的小院落。这个院落包括里面的装修都是沈晓辉,现在应该说是沈成浩,负责弄起来的。   一人多高的院墙在顶端铺着琉璃瓦面,瓦面下罩着菱形镂空,正好可以看见院内的精致,院内的人也可以看见外面的行人。一条“S”形鹅卵石从门边的角落沿着对角线走到枇杷树下,别看这么一条简单的鹅卵石路面,沈成浩却让最有名的穴位按摩专家苏明明亲自设计的,从石子选材到铺排、高低、间隔、边沿,每一处都有老中医的独特讲究。   让沈成浩最得意的估计是院角的老枇杷树。这棵枇杷树,是沈成浩请园艺专家专门从临江钢厂的一个家属院里买下来,再整株移植到苏苀的小院。能让沈成浩如此费工夫去移植一棵枇杷树,这树对苏苀应该有特别的意义。   房子,沈成浩的确费了不少心思。   后来沈成浩要把装修费给欧阳之风,欧阳之风不想要,沈成浩只说:“这是我欠她的。”   做完这一切,沈成浩只嘱咐了他一件事情:别告诉小苀。   欧阳之风不置可否。   隔着院墙朝里面望去,透过对面的亮光,只看见苏苀窈窕的身影在屋里来回穿梭。为了职业方便,苏苀常年短发、平底布鞋加长裤的打扮,甚至放弃了天生作为吃货的爱好,水,一律清水,菜,一律清淡。   欧阳其实一直不明白苏苀,别人恨不得攀着高枝一步登天,她倒好,本来就生在高高的枝头上,非要把自己裁剪下来,扦插在泥土里重新长成一棵树。   不管她是不是想重新长成一棵树,从见苏苀第一面起,他似乎永远都只是一个在墙外窥视屋内风景的人。   苏苀要嫁了,新郎不是他,欧阳再怎么伪装掩饰,心里的酸楚就跟望梅止渴的人嘴里的口水,汩汩往外冒,虽然什么也没吃着,但牙根生疼。   欧阳想起了那天晚上,当他知道苏苀跟程学峰确定了关系,就在苏苀楼前的围墙底下,跟得了失心疯似的歇斯底里地怒吼:“为什么?!凭什么?!”   现在想想,当初真是可笑,他那时候的委屈怎么那么大,他很可笑地把爱情简单地看成了排队,他排在沈晓辉的后头,是妥妥的男二号,排除了一号情敌,苏苀就应该顺理成章选他做男朋友了。   欧阳正胡思乱想,苏苀和蒋笑卿一边说笑着出来了。   欧阳拉开后车门等着。   苏苀走到车门边,笑着说:“欧阳,今天麻烦你了。”   欧阳迎着苏苀的目光,只笑了笑。如果是别人,欧阳肯定会无所谓地胡乱调侃几句,但是是苏苀,她说得又那么程式化,倒让欧阳觉得惆怅起来。   “我也跟你坐后排,这样我们聊天更方便。”蒋笑卿意味深长地看着欧阳:“今天你给我们当司机,没意见吧?”   “你不在副驾驶,我求之不得。”欧阳认真地表白自己的心声。   “去你的,别人的副驾驶姑奶奶还不稀罕呢,就你有眼无珠不识好歹。”当着苏苀的面,蒋笑卿对欧阳的反应不自觉变得更敏感、更尖刻。等说完了,蒋笑卿才发觉这话说得有些偏了,苏苀要是多心,听着就是话里有话了。   苏苀似乎毫不在意,问蒋笑卿:“我们坐最后排,还是中间这两个隔着的座位?”   “就中间吧,我们三个人靠得近一点说话更方便,要不然,真把欧阳当司机了。”蒋笑卿知道苏苀对这些礼仪一窍不通,所以这种话尽量往明处说。蒋笑卿上了车,往门边的座位一坐,顺手拉上车门。   蒋笑卿在脑子里想了一遍话题,还真多,说说婚礼或者钱宁宁,蒋笑卿决定先说婚礼,毕竟是喜事:“你的婚礼都筹备好了?还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苏苀想了想,说:“应该都差不多了。”   “什么是应该啊,这是你的婚礼,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蒋笑卿实在觉得苏苀的想法和做法也是没谁了。   苏苀淡淡笑了笑:“学峰让婚庆公司少打扰我们,只要他们觉得没问题就行。明天会有人来找我和学峰,告诉我们所有流程,我们跟着流程走就好了。”   “你的意思是,你对你们的礼服、结婚蛋糕、所有布置摆设完全不关心?”   苏苀:“仪式嘛,无所谓。”   “那你俩干嘛还要摆婚宴?”   苏苀依旧语气平淡,跟说别人家的事情一样:“学峰妈妈坚持要办的,说不办的话在领导那里说不过去。”   “真不愧是程大处长,结个婚还是为领导。”蒋笑卿嗤之以鼻。   苏苀听了蒋笑卿的话,还只是笑笑:“不管为谁,只要不用我操心就好。”   哪里有女人对婚礼是这个态度的?   蒋笑卿张了张嘴,无意间瞥见了欧阳的神色,还是把话给咽了下去。   苏苀在闸口看见钱宁宁挺着肚子出现的时候,忍不住喜极而泣。   她和钱宁宁,自从高中毕业之后,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她从直博、轮转、规培、住院总到主治,一路忙下来,所有假期统统变成了传说中的神仙鬼怪,只听过没见过。钱宁宁在B市是主任记者,时间上虽然比苏苀自由,但家里杂事多,也就是结婚这样的大事才能排除万难见上一面了。   苏苀跟钱宁宁好容易松开怀抱,互相帮对方擦着眼泪。舒景行见她俩哭也哭过了,就怕钱宁宁太激动,跟她俩开玩笑说:“你俩这样,人家还以为是被拐带妇女回乡呢。”   钱宁宁破涕为笑,佯怒地飞了老公一个白眼:“我就是被你拐带走的!本来在海市多好,离家也近,跟苏苀还能天天见面,就是你把我拐到B市去的。”   舒景行赶紧低头认错。   苏苀笑着冲舒景行叫了一声“姐夫好”,舒景行衬衣西裤,玉树临风,一派外企精英的成熟干练。   苏苀搀着钱宁宁,高兴地抚摸着她的肚子:“一路上都还好吧?不是说了让你别来吗?”   “屁话,你结婚我能不来吗?我就是怀的真龙天子我也得来啊。”钱宁宁满眼笑意横了她一个秋波。   苏苀笑说:“你就这样做胎教?还一口一个屁话,小心带坏我干儿子。”   “反正迟早他也要学会这些话,就当胎教好了。”钱宁宁放肆大笑。   “姐夫,她怎么还跟以前一德行,你也不管管?”苏苀回头责问舒景行。   舒景行无奈耸肩:“她不朝我骂娘我就烧高香了。”   “舒景行,你说话讲讲良心好吧?我什么时候对你骂娘了?我对你骂娘那不是骂我自己的娘?”   “是是是,没骂娘,没骂娘,骂的都是屁。”   苏苀看着他们两口子这种特殊的打情骂俏,开心得很,心里觉得挺难为舒景行了,钱宁宁这家伙硬是把拘谨严肃的舒景行改造成她那一款型的了。   晚上几个人一起吃饭,菜刚上齐,苏苀出去接了个医院电话,回来就是一脸愧色。   “我导师的手术病人,我做的一助,来电话说一直胸闷,我得回去看看。”   钱宁宁端着苏苀的饭碗,给她盛了一碗满的:“知道你的事要紧,人命关天,把这碗饭吃了,垫垫肚子。放心吧,我们不会留你。”   苏苀看着钱宁宁转着圈给她夹好吃的,心里又愧又暖:“姐,来不及了,回头你给我打包一份带回酒店,等我处理完了再去酒店找你。姐夫、欧阳、笑卿,对不起,我走了。”   苏苀说着,不顾钱宁宁的抱怨,摸着她的肚子:“宝贝儿,干妈一会儿去酒店陪你聊天。”   欧阳起身要开车送她,苏苀拎着包,对欧阳说了声“我打车,你们吃你们的。”便匆忙离开了。   莫莉看着苏苀来去如风的背影,哪里有一点小时候文静淑女的模样,担心地对舒景行说:“她这个样子,哪有时间安心过日子?这事,我得跟她好好谈谈。”   饭后,欧阳开着车先送钱宁宁和舒景行回酒店,再送蒋笑卿到她家楼下,车停好,欧阳并没有熄火。   “今天太累了,我就不上去了。”欧阳说。   蒋笑卿扯了扯嘴角,勉强笑了笑,颇有意味地说了声“理解。”便开门下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如既往谢谢支持O(∩_∩)O 每天晚上八点准时更新。 ☆、第三十二章   婚礼前一天,苏长林开着车,带着王佳慧提前赶到了海市,住在女儿苏娜和女婿陈智明的别墅里。早在他们来之前,程学峰的父母程青松和朱爱梅就已经跟亲家约好了晚饭的酒店。   下午,程学峰给苏苀打了个电话,说他会晚些接她上酒店,喜宴名册在新房,要去取了给两边老人过目。苏苀想起了钱宁宁前晚责备她对婚礼不用心,跟程学峰说她自己打车去新房取东西。因为新房就是程学峰的单位住房,在程学峰单位附近,她说在那儿等他下班。   等到了她和程学峰的新房,苏苀看见里面布置得花团锦簇,心里挺惭愧的。她一直忙,新房布置是程学峰和他的同事弄的。苏苀东看看,西看看,竟然像是在别人家参观,想起日后这就是自己的家了,心里陌生又感慨。   苏苀想起头天晚上钱宁宁找她谈过,责怪她对结婚太不用心,连婚礼都这么马虎大意。   钱宁宁说亲手带大的孩子才有感情,亲手操办的婚礼才有意义,像她这样当甩手掌柜,态度不好,得改。   苏苀回去细想了很久,觉得钱宁宁说的很有道理。的确,在上星期领结婚证的时候,红本子拿在手里的那一刻,她居然没有半点激动和欣喜,反而是一种错愕。今天来新房才是第一次对结婚两个字有实实在在的感触。   苏苀一边暗自惭愧着,一边开始找程学峰说的那些名册。在各个抽屉里找了半天,她要的东西一样没找到,倒是在床头柜的屉子里翻到了一堆安全套,这显然是程学峰为他们新婚提前准备好的。出于好奇,苏苀看了看,又数了数,一共五扎,一扎五盒,一盒十二个,苏苀默念了一遍安全套的总数,只觉得脸上发热,赶紧把柜门关上,决定不再乱翻,直接打电话给程学峰,问他东西在哪儿。程学峰告诉她进门口的杂物柜里有个喜盒,东西都在喜盒里面。   苏苀照他说的去找,果然有个喜鹊登枝的大红色盒子,竟然还是个小小的开柜,非常别致。苏苀打开第一个小屉子,见名册、登记簿都在里面。   苏苀随手翻着名册,就这么一打眼,苏苀看见沈成浩的名字赫然在列。   苏苀心里突然一沉。想着这些琐事都是婆婆和程学峰两个人在弄,可是婆婆根本就不知道有这号人物,只可能是程学峰私自加上去的。她不知道程学峰想干嘛,这些年,沈成浩这名字都绝少出现出现在他们的谈话里头。   晚饭安排在当地菜品的一个馆子,早早就订好了江景包间。几波人从不同地方几乎同时到达。   这顿饭是苏苀的公婆程青松和朱爱梅做东。他俩拉着亲家苏长林和王佳慧坐了上座。两左右分别是程学峰、苏苀还有苏娜、陈智明和他们的儿子乐乐。乐乐是个刚满四岁的小男孩,刚被苏娜抱上座位就不干了,喊着要跟大姨坐在一起。苏娜非不肯,双手牢牢地摁住儿子乐乐窄小的双肩,一双涂了殷红指甲油的莲藕白玉手,分外醒目。   苏娜这些年,年龄虽然长了,气色、模样却更比以前娇嫩。再加上她总是喜欢穿衬肤色的鲜亮衣服,跟同样遗传了她天生乳白肤色的儿子在一起,端的是叫人赏心悦目。   只是,这样的画面更适合定格成照片。   乐乐被苏娜的手掐疼了,尖着嗓子喊了起来。   苏长林心疼外孙子,发话了:“娜娜,你随便他好了,跟小孩子犟什么劲儿,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乐乐见有外公撑腰,胆气壮了,冲着苏娜哼了一鼻子,做了个鬼脸。苏娜追上来要打,被耗子一手扯住:“怪不得乐乐不喜欢你,你看你,对儿子总是这么凶。”   苏娜脖子一梗:“我打我儿子,你管不着。”   耗子知道苏娜的脾气,没接话,反正儿子也跑远了,他干脆装傻找程学峰聊天去。这几年他在海市开贸易公司,程学峰没少给他打通关系,以后成连襟了,要找他帮忙就更方便了。   苏苀这会儿早就被乐乐这个胖乎乎、软绵绵的小东西缠上了,她也不去管苏娜朝她丢过来的白眼球。她和苏娜虽然同在海市,除非年节或者偶尔苏娜受朋友之托向她咨询看病事宜,私下鲜少往来。   苏娜这些年,脾气性格一点没变。人家都说,结婚、生孩子是两次成长,这话在苏娜身上完全不起作用。甚至因为家庭条件越来越好,苏娜的虚荣和自私表现得越来越突出,对儿子也不例外。   人对情感一向敏锐,哪怕只是个孩子。   照例的开席祝酒,程青松和苏长林都是官场上的老人,说起话来大气、应景,开了一个热闹喜庆的头。   苏苀的婆婆朱爱梅趁着空感慨道:“哎呀,我看着你家乐乐就高兴,名字也起的好,听着就让人高兴。我家学峰要是正常年龄结婚,孩子都应该小学毕业了。你看,我都退休两年了,才刚要喝上儿子的喜酒,这抱孙子还不知道又要等多久呢。”   朱爱梅把“正常年龄”这四个字咬得特别清楚,苏苀知道她的话是对谁说的,只是淡淡地不理睬,忙着给乐乐夹了一块松鼠鳜鱼。   朱爱梅对苏苀不满,她从来不屑于掩饰,她半辈子被人奉承着,早把自己的喜好当作天经地义。   陈智明笑哈哈地说:“阿姨,你要不嫌弃,认了乐乐当干孙子,说不定明天晚上就给你招回来一个大胖孙子呢。”   大家都笑了。   只有乐乐不乐意了,都顾不上吃鱼,生气地向父亲抗议说:“我不要当三孙子!”   众人一听,笑得更响亮。   陈智明夸奖儿子:“儿子,你行,随便说一句,大家都开心了。快,给你干爷爷干奶奶敬酒去。”   乐乐最喜欢跟大人干杯,听了赶紧从座位上呲溜下来,油腻腻的小手捧着他的果汁杯,颠儿颠地跑到到程青松和朱爱梅身边,奶声奶气地说:“干爷爷干奶奶,我们干杯。”   喜得程青松和朱爱梅笑逐颜开。   一场小风波算是过去了,大家又若无其事地聊起了别的。   后来又说起了要请的人,朱爱梅怕亲家对安排有意见,跟王佳慧和苏长林解释说因为她们女方家来的人相对少,所以座位集中安排在靠外侧的位置。   苏苀想起来钱宁宁怀着孕,坐外面怕人来人往有闪失,便跟朱爱梅说希望把钱宁宁放在父亲苏长林他们一个桌子,钱宁宁他们也算是一家人。   婆婆朱爱梅一听眼睛都瞪大了,连名带姓喊了起来:“苏苀,你也太不知轻重了,你怎么能请个孕妇来参加我儿子的婚礼?”   苏苀一听婆婆的语气,只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钱宁宁怀孕又碍她什么事儿了:“妈,我没听说过孕妇不能参加婚礼的,海市和临江都没这个风俗。”   程学峰一看老妈和老婆当场要吵起来了,赶紧打圆场:“是啊,妈,我也没听说有这个规矩。”   程学峰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就拉了偏架,朱爱梅火更大了,对着儿子呛声道:“海市和临江没有这个规矩,我和你爸的老家有这个规矩呀。双身人参加婚礼,办婚礼的主家可是要倒大霉的!明天老家人往那儿一坐,哦,一个双身人,就这么在我儿子婚礼上坐着,回去还不得笑话死我们了。”   “妈,都什么年代了,我们早不讲那些了。” 苏苀听婆婆一口一个双身人、倒大霉,心里难免生气,嘴上虽然喊着妈,但语气明显带上了情绪。   朱爱梅对这个媳妇简直气到不行,有时候真恨自己儿子,猪油蒙了心,今天当着亲家的面,已经是百般压着性子了:“你们年轻人懂什么?真有什么应验,到时候后悔就晚了。”   “妈,我们不怕。”苏苀淡淡一笑,轻飘飘回了这么一句,又忙着给乐乐盛汤去了。   苏苀的语气和态度让朱爱梅深受刺激,再加上更年期一直就没好利索,只觉得浑身都跟点着了火似的要烧起来了,顾不上亲家的脸面了,“啪”地一掌拍在实木圆桌上:“你是个医生,靠技术吃饭,当然什么都不怕。就算医死了人,也有医院和政府给你顶着,你有什么好怕的?!我儿子走官场,真要是倒霉了,我们一家全完蛋,你不心疼你老公,我心疼我儿子!”   朱爱梅这话一气冲口而出,旁人拦都来不及拦着。   苏苀这里也话赶话顶上了:“您这叫欲加之罪。”   苏长林听了把筷子重重一放:“小苀!你怎么跟你婆婆说话的?”   乐乐一看外公训大姨,不高兴了:“外公,不许你欺负大姨。”   苏娜早就过去了,使劲把儿子一拽:“哪儿都有你,跟你爸一个德性。”   朱爱梅见苏长林声援,挺激动的,拍着桌子就说开了:“亲家,你来说个公道话。不是我迷信,很多祖祖辈辈的讲法它是有道理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不能拿我儿子一辈子的前途还有身家性命来冒险。远了不说,就说我家老程吧。没娶我以前,家徒四壁,一家子穷得都要讨饭去了,那时候我家也穷,可我们那一个半仙儿给我算过,说我旺夫不旺家,做姑娘命苦,做人家老婆走运,有官太太命。我当初还真不信。结果嫁给我们家老程,还真就是,好运气那是挡都挡不住,结婚才半年,在他家那住了几十年的破院子里刨个坑,硬是挖出这么一大坛子袁大头……”   程学峰一听,赶紧打断:“妈,你怎么又说这些。”   朱爱梅本来就是传统妇人那一套,儿子面前,唠叨不见效了大抵就只剩下委屈:“我这个老妈,辛辛苦苦养了你几十年,现在说句话都要被你嫌弃了?好,你爸说,你爸说话你总该要听吧?”   程青松见场面弄成这样,一方面觉得老伴素质堪忧,有失体面,可是没办法,这个文盲老婆一向就是这样儿;另一方面对儿媳妇苏苀也是相当不满意,但该保持的风度和脸面还是要的,这时候缓缓开了口:“好了,好了。我们是一家人,关起门来,吵吵闹闹的就算是正常人家的小日子,都不要往心里去,更不要上纲上线。长林老弟和我都是信仰坚定的老党员,又都是几十年的国家干部,封建迷信这一套我们是不信的。”   朱爱梅一听急了,怎么连自家老头也反水了呢,刚要反驳,被程青松瞪回去了。程青松继续说,不过不是对苏苀,而是对苏长林:“但是我们也必须实事求是,面对现实。新中国毕竟是从上千年的封建社会里走出来的,封建迷信这一套固然不可取,可早已经深入人心,底下没文化的老百姓有这些担心,我们也一定要体谅,你说是吧?长林老弟。”   苏长林不得不点头。   朱爱梅听着丈夫后面这话,心定了,觉得丈夫说话就是有水平,也分得清楚对象,这下苏长林都答应了,她苏苀总不能跟一桌子长辈叫板吧?事实是,她高估了苏长林这个父亲的角色,更低估了苏苀一定要请钱宁宁的决心。   苏苀看着苏长林说:“爸,我和宁宁姐是什么交情您最清楚,这个婚礼,要么我和宁宁姐都参加,要么都不参加。”   程青松一听,当时就拉下脸来了,觉得这儿媳妇太不懂事了,竟敢当面质问长辈。   苏苀转头又问程学峰:“学峰,这个事情,我能不能做主?”   程学峰被苏苀逼得无处可逃,只好硬着头皮说:“没人说你不能做主。”   程学峰转过头又不得不宽慰母亲朱爱梅:“妈,你不是给我算过命吗?老神仙说我是三合金局帝旺身,小小一个双身人,我们怕什么?”   朱爱梅见丈夫不管了,儿子倒戈,横了苏苀一眼,没再多说。   饭后,程学峰开车送苏苀回建设一村。程学峰刚跟他们笑着打完招呼,转头上了车,脸色就沉了下来,一言不发点火、挂挡、启动。   到了建设一村,苏苀要开门,程学峰将车门的儿童安全锁一键锁住。苏苀知道他有脾气要发出来,坐着没动。程学峰扭头看着苏苀,眼神定定的。苏苀低着头默不作声,她知道程学峰生气了。但是她不担心,程学峰对她生气,顶多他自己闷一会儿,只要她安静陪着,马上就好。   不料,程学峰突然解了安全带,一把抓住苏苀的真皮靠背,捏得吱嘎作响,整个人欺了上来,气势汹汹地瞪着苏苀许久,见苏苀冷冷地凝视着他,一个冲动,猛压上去要强吻苏苀。   苏苀倔强地别过头。   程学峰一只手托着苏苀的下巴,另一只手扶住苏苀的后脑勺,强行将苏苀的脸扭回来,恨她恨得咬牙切齿:“跟我结婚,你就那么不甘心?!”   苏苀被他的话吓了一跳,竟一时不知道如何反驳。   程学峰恶狠狠地吻住了苏苀的樱桃小口,渐渐地,吻已经变得不是吻了,而是强占和施暴,疯了似的要将苏苀整个吞到肚子里去。苏苀疼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双手不停地扭打程学峰,没奈何他的力气太大,憋足了劲要使苏苀就范。程学峰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苏苀感觉都要脱臼了,禁不住痛苦.呻.吟.了一声,下了狠心,一口咬住程学峰的大舌头。   程学峰彻底被打败了,猛地坐回了座位上,对着方向盘一顿猛砸。   苏苀把脸上的泪痕抹干,稍微整了整衣服,开门下车。 作者有话要说:  嗐,我才知道有发表预览,可以提前知道哪些词是敏感词。发文小白伤不起,笨绝人寰。。 每晚八点,准时更新O(∩_∩)O ☆、第三十三章   在酒店。   舒景行给钱宁宁泡好脚,做好了腿部按摩,正要去倒泡脚水,程学峰来电话了。   舒景行想着可能是安排明天去婚礼的事情,想也没想接通了。   “没打扰你们睡觉吧。”程学峰在那头笑得很客气也很拘谨。   “哦,没有,我们还没睡。你找我们有事?”舒景行在床边站着。   钱宁宁坐了起来,唇语问道:谁呀?   舒景行冲她摆了摆手,只听得程学峰在那头说:“是这样,有件事情,我想请你和钱宁宁一定要多包涵。今天我们跟苏苀爸妈吃饭的时候,我妈说我老家那边有这么一个风俗,怀孕的人不能参加婚礼。其实我也不信这些东西。但是你也知道老人家,都固执,在饭桌上为这事,苏苀还跟我妈吵了一架,我这也实在是没办法了,所以,所以……”   舒景行一听,真是又尴尬又为难。人都过来了,婚礼却不让参加,他倒是没什么,只是钱宁宁,为这事在单位请假还有买机票没少折腾,兴奋也兴奋这么久了,临时一盆凉水当头浇下去,这个后果他难以承担。   程学峰见舒景行没吭声,说话底气就更弱了:“这件事,不怪我妈,也不怪苏苀,主要是我,没协调好,没跟她们两边提前沟通清楚。我妈她是今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才听说宁宁是怀孕的,而这个风俗呢,说实话,就连我都不知道。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改天,等婚礼结束,我一定亲自登门跟你们赔礼道歉。”   舒景行知道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不答应也得答应了,何况,男人做三夹板,那滋味儿的确不好受。   舒景行还没答应,程学峰又开口了:“还有一件事情,你可不可以想个办法,就是……,不要让苏苀知道是我给你们打了这个电话。”   舒景行听了,一时无语,看了眼钱宁宁,跟程学峰交个底:“我尽量吧,这个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答应你。”   程学峰似乎早有准备,很快接话说:“明天的婚礼不是晚宴吗?你们明天白天该怎么玩还怎么玩,在婚礼快开始的时候,你和宁宁给苏苀打电话,就说宁宁突然肚子不舒服,我想,这样的话,对大家都好。”   舒景行突然明白了,原来程学峰都已经替自己想清楚了怎么把自己摘出去。   钱宁宁见舒景行挂了电话,一副蔫吧拉达的样子,问他:“谁的电话?”   舒景行端了泡脚盆倒了水回来,回答道:“程学峰。”   钱宁宁看着舒景行,手机也不玩了,丢一边:“他跟你说什么了,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舒景行把泡脚盆放好,一边擦手一边在床沿坐下:“有件事情要跟你说,但你先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钱宁宁伸手给自己顺了顺气儿:“知道,不生气,不发飙。你说。”   舒景行苦笑道:“明天的婚礼我们参加不了了。”   “什么意思?”钱宁宁一下子坐起来了:“他程学峰敢悔婚?”   舒景行把钱宁宁扶了回去继续躺着,让她稍安勿躁,然后一五一十把事情告诉了她。   钱宁宁听到后头程学峰的安排就来了火,冷笑道:“他这么一来,我们不答应也得答应了,要不然倒成了我们不懂事了,他和他妈妈如愿了,把苏苀一个人蒙在鼓里。我看让他当个处长太委屈了,有他这智商情商,全天下人都能被他算进去。”   舒景行没做声,刚才接电话的时候,他也觉得很不舒服,就是说话总是被程学峰带节奏、被他套进去的感觉。   钱宁宁无奈地嘀咕着:“去是肯定不能去了,可我怎么都觉得这家伙有些太聪明了,想到来找你,然后还跟你开口帮他圆谎,他对人心了解得实在很透,他要是哪天有了别的心思,就我这个傻妹妹,一百个也不是他的对手。”   舒景行上了床,搂着老婆安慰道:“你也别想这么悲观,他对苏苀的感情还是很深的。睡吧,想想明天你该怎么跟苏苀说,别露馅,要不然这婚礼闹黄了,我们可就是罪人了。”   “知道。妈蛋,火也就火在这儿。”钱宁宁把被子往舒景行身上一送:“我热,你去给我拿条毯子来。”   ————————   在打开请帖的一瞬间,沈成浩脑子很空。   大红的请帖设计得相当俗气,一看就不是苏苀的审美,不光是这请帖,估计写这张请帖的人也不会是苏苀。他太了解苏苀了,这辈子,他在苏苀心里,不可能再有一丁点地位了。   沈成浩想起这个偷偷给他发请帖的人,嘴角浮起他惯常的那抹冷笑,想用这种小小的伎俩达到他什么目的呢?测试苏苀心里到底还装没装着别的男人?   这请帖的颜色刺得沈成浩眼睛疼,沈成浩为自己倒上一杯红酒,看着窗外发起呆来。   透过坐落在顶层办公室的落地玻璃窗,沈成浩冷冷地瞧着眼皮子底下那座湖心小岛。这个小岛沿着一条天然河道人工挖掘形成,巴掌大的岛面,密集地种满了高高低低的香樟树,颇成规模,将岛中央的会议厅围了个密密匝匝,河中一道笔直的木桥沿着着岛岸形成一圈观景河廊,只有一条小路曲径通幽,直达会议厅。   岛是林老太太一手设计并且拿私房钱出资兴建的。林老太太人越老,越喜欢用她的方式宣示主权。沈成浩想到此,不由得一声轻笑。   他平生最恨这种自以为是的“聪明人”,在他面前耍耍就算了,他程学峰敢在苏苀面前玩这种鬼把戏?   一闪眼,视觉的焦点却又回到了窗面上,映出的是自己的影子。   整个人颓废地坐在单人沙发上,一双长腿在映像中显得格外醒目,双手随意搭着,右手擎着小半杯红酒,手边立着两个红酒瓶,一个全空,一个半满。   沈成浩举起酒杯,冲着自己的映像做了个干杯的手势。   真是人生如戏。   镜中的男人,笑了。   沈成浩看着镜中的影像,不自觉皱眉。他讨厌看见自己的样子,这长眉、高鼻,还有永远像是在嘲笑的上扬的嘴角,甚至光洁如缎、怎么晒也晒不黑的皮肤,哪哪都是那个女人的影子。从小到大,所有的人都说他跟李再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句话如今成了他一生的梦魇。   敲门声响起,沈成浩手中的酒杯折颈而断,疼痛随之而来。   秘书周冰走了进来,刚要说什么,却看见沈成浩握了一手的鲜血,赶紧熟练地到杂物柜的最下排去取医药箱,拿出止血棉棒、消□□水和创可贴。   沈成浩拿过止血棉棒:“我自己来,找我什么事?”   周冰照他的话退后,垂首低眉,温柔地回答:“沈总,再过一个小时,您该出发去谭公馆了。”   沈成浩瞟了一眼腕上的手表,心里盘算着,不如现在就去好了。   沈成浩到达谭公馆的时候,还远不到婚礼晚宴的时间。   谭公馆是北洋和民国时期一位谭姓要员花重金请了洋人设计的一座花园洋房,如今是海市一家颇有名气的私家菜馆,等闲人士断然包不下这个场次。   沈成浩心底一声冷笑,官不算大,能耐倒是不小。   公馆门口的男女迎宾训练有素地引导沈成浩出示请帖、登记、投彩。进了大堂,见里面有婚庆公司的人在忙碌着。宴席厅里只零零星星站了几个不认识的人,沈成浩信步朝里走,质地厚重的商务皮鞋踩在云一样的地毯上,悄然无声。走过一扇又一扇门,突然,耳边炸起一群男人的哄笑声,沈成浩停住了脚步,见左边一扇门开着,一群男人聊得正欢,沈成浩在门口站定。屋内的人陆陆续续朝门口看。   屋内七八个男人,沈成浩只认识新郎和两个生意上有过来往的客户。那俩客户热情地迎了上了握住沈成浩的手:“沈总!没想到程处长能把你给请了来,不容易,不容易。”   沈成浩脸上的笑容虽然在应付那两位客户,眼睛却是盯着程学峰:“程处长,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程学峰不知道他到底在搞什么花招,但这么多人在场,也不想失了面子,只好跟着沈成浩出了门。出去的时候,沈成浩顺带着把房间的门关上了。   沈成浩试了试旁边的一个房间,没人,示意程学峰进了房间。程学峰还在门口犹豫,沈成浩突然将他拖进房间,一脚把门踢了关上,抓住程学峰的手腕,反手扣在墙上,又用前臂将程学峰的咽喉牢牢锁住。等程学峰完全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被沈成浩死死制住了。   程学峰既羞又怒,涨得满面通红,挣扎没几下,只觉得整个脖子都被沈成浩捏住了往上拽,喉结处先是一阵剧痛,而后头脸部麻痹肿胀的感觉在无限扩大。   程学峰瞪大了眼睛,怒视着沈成浩。   沈成浩压低嗓门在程学峰耳边冷冷地说:“程大处长,很遗憾今天要这么跟你说话。本来我真不想来,是你那张请帖把我请过来的。你娶了苏苀,这就是她的选择,你本该一心一意对她好。她是什么样的女人,你应该很清楚,下三滥的想法就只有你和我这样的人有。你要是再对她疑神疑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玩今天这样的花样,我敢用我的性命担保,我会宰了你。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我保证不会有下次。”   沈成浩说完就放手。   程学峰跟被人拆散了骨头架子一样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捂着脖子大口喘气。   沈成浩打开门,然后关上,整了整衣服正准备离开,突然,走廊最末端的房门打开了,一个年轻姑娘穿着一件紫色礼服的伴娘装站在门口张望。   沈成浩的目光越过那年轻姑娘,迎着光,看见穿着白色婚纱的苏苀,正背对着他面对着窗户坐着。   沈成浩就定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看着窗外的阳光照在穿着婚纱的苏苀的背影。   突然,苏苀引颈后望,看见了沈成浩。   苏苀的手撑在化妆台上,不自觉站了起来,手里的白色丝帕飘摇着落到了地毯上,像只飞舞的蝴蝶,飘摇着、轻悄悄地落在嫣红的地毯上。苏苀的脸是漠然的,无惊无喜,不悲不怒。只片刻失神,苏苀俯下身,把丝帕捡了起来,转过身,背对着门,坐下了,好像沈成浩从来就没出现过。   “佳佳,麻烦你,把门关上。”   那姑娘看了看苏苀,又看了看沈成浩,慢慢地把门关上了。   沈成浩看着光从眼前消失,渐渐缓过神来,转身大踏步走出这该死的谭公馆。   婚礼进行得相当顺利。请的司仪是海市卫视台的一个著名相亲节目主持人,最擅长的就是做热闹又温馨的现场气氛。苏苀和程学峰需要参与的部分早已经过彩排,轻轻松松地便进入到新郎新娘敬酒的环节。   在大厅的酒席上,早安排好了局里的女客帮苏苀挡驾,要文能文要武能武,苏苀敷衍着倒也过去了。而耗子这个伴郎则丝毫没有派上用场,程学峰直接从耗子手里抢酒喝,幸好他酒量大,再加上大厅里面,都是些下属或者亲戚朋友,大家知道新婚规矩,喝酒意思意思就好了。等到了包间,面对那些喊着“小程”“小苏”的领导,伴郎伴娘在里面就有些不好使了,苏苀和程学峰都得亲自喝,而且每一次都要喝到位。苏苀又顶着“海医一枝花”的名号,这些长辈和领导们平时都还被自己的身份拘住了,不敢在苏苀面前太造次。今儿借着这杯喜酒,一个个非要苏苀“看得起”、“给个面子”。一圈喝下来,虽是兑了饮料的红酒,苏苀还真是有些扛不住了。程学峰不仅不帮忙,还在旁边不停催促和起哄,似乎他今天是闹酒的客人而不是新郎官。   好容易熬到了酒席散场,苏苀也已经喝得有些晕了,被佟佳佳她们扶着回了新房,程学峰还在吵吵着要喝午夜场。等众人都散了,苏苀看着趴在床上嘟囔着午夜场的程学峰,婚礼的喜庆感完全没有,就像是赶了一个酒会,驮回了一个醉鬼。   苏苀见他不停用手去抓那领带结,便俯下身去帮他解开。不料一碰到他脖子下边,程学峰就疼得“嘶”地一声抽冷气。   “你这儿怎么了?”苏苀一边问着一边解开他衬衣的扣子看情况,之间他脖子下面一道深深的血痕:“怎么弄成这样?是不是酒精过敏了?”   “假惺惺,滚。”程学峰突然手一挥,苏苀差点翻到床下去了。   苏苀知道他今天喝多了,也问不出什么,想着先去弄点干净的清水给他擦擦,晚上多观察着点儿就好。苏苀正要离开,突然又被程学峰一把拉住,含含糊糊地说:“你往哪儿跑?你都是我的人了,你往哪儿跑?”   苏苀空着的一只手撑在床上,轻声安慰程学峰:“我哪儿也不去,就去打点儿水过来给你洗洗。”   程学峰突然手腕一转,力道奇大,拉着苏苀直接摔在他的身上,然后程学峰一个反扑,将苏苀牢牢地压在身子下面。苏苀正好穿着一身紧身的旗袍,动也动不得,整个人跟粽子一样被束缚住了。苏苀用手支撑着想要起来。程学峰一手抓一手,像钉十字架一样把苏苀钉在了床上。   “学峰,你别这样。”苏苀被程学峰满嘴的酒气熏得透不过气来。   “我别哪样啊?啊!我是你老公,合法的丈夫!全世界只有我这样做是合理合法!天经地义!你懂不懂?懂不懂?!从今天开始,你不管是跟沈成浩还是欧阳在一起,你们都他妈是不要.脸!”   “程学峰!你疯了?!你放开我!!!”苏苀一边说,一边将力量都集中在一只手上,想要甩开程学峰的钳制。   程学峰眼疾手快,将苏苀挣脱的右手再一次牢牢地抓住,两个人在床上扭打了起来。   渐渐地,苏苀觉得自己有些体力不支了,眼见着程学峰的动作越来越强势,苏苀弓起膝盖,对着程学峰的下.体狠狠一顶。程学峰痛苦地从苏苀身上滚落。苏苀迅速拉了一张毛毯裹着,去了隔壁客房,“咔哒”一声将门从里面反锁了。   程学峰的脑袋乱成一团。他追到客房门口,伸手想要去敲门,手在空中握成了拳头,狠狠地砸在自己脑袋上,抱起脑袋痛苦地抓挠着头发,整个人抽空了似的瘫软在地板上,倚在门上,无限茫然。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下下一章######### 接下来的两个章节都是我很喜欢的章节之二 ☆、第三十四章   第二天,钱宁宁和舒景行要飞回B市,程学峰和苏苀开车去酒店接他们,然后送他们去机场。   苏苀到的时候,钱宁宁的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钱宁宁和程学峰再次见面倒还好,并没有因为不能参加婚礼迁怒程学峰,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打招呼寒暄。   钱宁宁看着苏苀倒是很稀奇,十月初的天气,穿着立领衬衣,衣袖都遮到手指头了。钱宁宁一边跟他们寒暄着,一边偷偷观察苏苀。   程学峰和舒景行拖着箱子在前面走,钱宁宁拿着房卡在后面准备关门。   钱宁宁说时间还早,让他们两个大男人拖着行李先到大堂等等,她和苏苀还有一些小姐妹的贴心话要说。   钱宁宁等他们走了,一转身把门关上,突然抓着苏苀的手腕,将她的衣袖子撸了上去。雪白的手臂上满是乌青深紫,触目惊心。钱宁宁又伸手去撸她另外一只衣袖,苏苀抓着钱宁宁的手死活不肯松开。钱宁宁岂肯就此作罢,借着手劲一甩,把苏苀的另一只袖子也撸了上去,还是触目惊心的累累伤痕。钱宁宁都要疯了,张开两只手要去解苏苀的衣领。钱宁宁的手一边解她的扣子,一边抖,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突然,钱宁宁掉转身就往门口冲,身姿矫健,一点都不像是个身怀六甲的孕妇。苏苀眼疾手快,一个飞身扑过去,整个人趴在了门上,流着眼泪,一句话说不出来,冲钱宁宁直摇头。   钱宁宁不顾自己身子重,硬要去推开苏苀,一边推一边哭喊:“起开,我今天非把那王八蛋撕了!他凭什么这么糟蹋你?他凭什么?!”   “姐,你不要去,你千万不要去,求你了,姐。”苏苀压抑地低声哀求,紧紧地抱住钱宁宁,生怕摔着她。   钱宁宁一时被她抱得无从脱身,握紧拳头捶打着苏苀瘦弱的后背:“你怎么总是这样没用?你可是救死扶伤的医生!怎么这么没用!你不是我妹妹,我没你这样的妹妹!”   苏苀任由钱宁宁哭打着,她只怕把钱宁宁憋坏了伤了胎气。等钱宁宁慢慢地不那么激动了,苏苀扶着钱宁宁坐回了床上,半跪在她面前,双手抱着钱宁宁的膝盖一点点解释给钱宁宁听:“姐,你听我说。这次真的不全是他的错。结婚那天沈成浩来了,我不知道沈成浩对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就这样了。我昨天想了一个晚上,我想明白了。不管怎么样,这几年学峰对我真的不错,而且我和他也已经结婚了,我想试试,我想改变我自己。以前的事情是我不对,我一直都没有放下。我现在决定了,我要跟学峰在一起。回头我就去把电话号码换掉,我永远不等了,不盼了,不想了。我再也不分心了,我要全心全意跟程学峰过日子。”   钱宁宁听着苏苀说的话,看着她的眼睛,不再是以前那一潭死水,便问她:“你跟沈成浩到底怎么了?你们是不是背着程学峰做什么了?”   苏苀摇头:“我跟他什么都没发生。但我知道,我的心一直也不在学峰那儿,这本身对学峰就不公平。”   钱宁宁的眼泪慢慢地收住了,情绪也渐渐冷静下来:“那他也没权利在新婚之夜这么对待你。”   “他喝多了,没压制住。以前他都把自己控制得挺好的,真的,姐,你相信我。”   钱宁宁用手轻轻地摸着苏苀的脸颊,一声叹息:“哎,我一直没想明白,你为什么选了他。欧阳对你那么好。”   苏苀把头伏在钱宁宁的大腿上,求她道:“姐,这种话以后就不要说了。他和蒋笑卿挺好的。”   钱宁宁听了,无奈地苦笑:“你有心成全蒋笑卿,你怎么不去成全欧阳?”   苏苀没再说话。   钱宁宁搂着她的肩膀,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额头,叹气道:“我现在越来越搞不懂你怎么想的了。”   钱宁宁这句话,苏苀曾经也问过自己,她总觉得自己像是一个遭了海难的人,伏在一块木板上,漂在茫茫的大海里,随波逐流,本来是指望程学峰会是那个能救她出苦海的人。   有人敲门,舒景行在门外喊:“宁宁,到点了。”   钱宁宁拉着苏苀站起来,把她抱在怀里,哄孩子似的摸着苏苀的头,一边轻轻地拍着一边嘱咐:“不管你怎么决定,我都支持你,我的巧克力永远有一半是你的,知道吗?他要是再这样欺负你,你得告诉我,不能一个人忍着。”   苏苀眼泪止不住掉了下来,猛点头。   钱宁宁松开怀抱,把苏苀的眼泪擦干,又将她的衣领扣子扣好,噙着眼泪叮嘱道:“记得擦点药油,保护好自己。”   苏苀强忍着眼泪点头应承。   到了机场,舒景行去排队登记。   钱宁宁扶着腰,站开一步的距离看着程学峰和苏苀,突然有些不忍多看:“你们快回去吧,这边排队没这么快。”   程学峰牵着苏苀的手,对钱宁宁再三道歉:“对不起,婚礼的事情是我妈不对,你大人大量,别生气。”   “行,冲你这个态度,什么都过去了。好好对苏苀,我就这么个妹妹,”钱宁宁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这个是我的二宝,她就是我的大宝,你可别欺负她,我这脾气你也是知道的。”   程学峰揽住苏苀的肩膀,轻轻把她搂入怀里,笑着说:“哪儿敢。”   钱宁宁也不想太为难他:“苏苀,你们快回去吧,程大处长时间也挺宝贵的。”   苏苀还是不舍得走,说:“我们还是等景行哥回来了再走吧,也不差这一会儿。”   苏苀刚说完,程学峰电话就响了了。程学峰一看是办公室的,摁了没接。   钱宁宁不耐烦地挥手:“走吧走吧,我一个大活人,景行就在那儿,能有什么事。别婆婆妈妈的,Go! Go! Go!”   苏苀知道拗不过她,过去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恋恋不舍地跟程学峰走了。   钱宁宁看着他俩走远,回头见舒景行马上就要排到了,赶紧打他的电话:“别排了,去把机票改了,我们现在不回去。”   舒景行扭头看她,对着手机问:“你想干嘛?不是说好了不找事吗?”   “我没想找事,我是留下来解决一件事儿。你别问那么多,看晚上有没有合适的机票,我今天还要去找一个人。”   舒景行只好听她的话换了窗口继续排。   机票改好了,第二天一大早的飞机。舒景行拿着新的机票过来找钱宁宁。钱宁宁一看,先不管在旁边一头雾水的老公,而是拿着手机拨了一个电话。   沈成浩和林怀萱、继母林婷芝、父亲沈正兴还有林老太太正在跟香港来的林家二伯林希南和他的长孙林祖新在开股东大会,商谈千航上市事宜。   林婷芝的二伯林希南是个性格强硬的老头,他对沈成浩一而再再而三对合作方式的更改非常不满。以前都是儿孙们过来跟沈家还有林婷芝母女交涉,但是这一次,沈成浩提出了一项新的股改方案,把现有股东手里的股权进行重新配比,把原来老股东的一部分股权按比例抽成出来,做成期权股票,按照年资、业绩和贡献奖励给公司中高层管理人员,以取代工资和奖金的收益。   这样一来,不仅对公司,对员工也是极为有利。对公司的好处是,可以降低税负,增加凝聚力。因为作为股票分红的税收远比工资、奖金低很多,同时,增加中高层员工的归属感,有了一定的股权,对公司的重大决策,他们有一定的参与权利。   当然,这是沈成浩纯粹站在公司和员工方面考虑之后一厢情愿的打算。   沈成浩认为,公司要稳定,原股东不能抓着钱和权力不放手。“财聚人散,财散人聚”,这是千年不变的道理。公司的股东舍不得手里那点到手的利益,有本事的人谁肯真正为你卖命?他认为,原始股东的股权是按比例在稀释,就算大家都出让了自己的利益的话,他也是出让得最多的,因为原股东的股份额他最高,占30%,林婷芝和林希南其次,各占20%,林老太太和沈正兴各10%,剩下的10%由公司少数几个元老均分。   但林希南自有他反对的理由。   如果按照沈成浩新的配股方案,林希南的持股比例从原来的20%缩水至15%。倘若真的是这个比例,那他将失去更多话语权。对于这个可能的结果,林希南无法容忍。千航,在林希南眼里,可是靠了他才从最初的一无所有发展到今天的规模。   虽说稀释股权,稀释的是所有原始股东的股权比例,但林希南跟沈成浩他们相比,劣势就在于,公司的经营权一直在沈家。换句话说,沈成浩这个方案说好听了是激励中高层员工的积极性,增强他们的归属感,但在林希南看来,全是沈成浩的野心使然。沈成浩不过是想借着股权改革一头独大,谁不知道千航的员工眼里只有沈成浩,他林希南是谁?他们根本就不放在眼里。到头来,公司的一切决策还不是沈成浩一个人说了算。   老头子终于按捺不住,亲自从香港飞来海市,他想跟沈成浩这个少不更事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小子过过招。而林希南提出的针锋相对的对策便是推动千航上市。   林希南清楚千航目前的现金流不足以支撑上市的操作,所以,在计划中,他建议引进香港CKC私募进行融资配比,用CKC的现金流冲散现有的股权占比,这样,既可以达到上市的目的,对大家都有好处,又能在大股东持股比例不变的情况下,他可以赢得更大的股权操作空间。   林希南有些后悔当年小看了林婷芝和沈正兴,所以在公司成立的时候对他们过于大方,只象征性地拿了20%的股份。现在侄女儿林婷芝嫁给了沈正兴,林怀萱看样子也是要嫁给沈成浩的,到时候,林沈两家并一家,人家里应外合,他又只有这么点股份,分分钟就会被排挤出局。   公司若是还跟以前一样的规模倒还罢了,可是现在跟当初怎么能比?当初乘风每年的纯利也就是小百万,最多的一年也才六百多万,如今公司市值都估价都已经逼近千亿了。按照沈成浩的业务扩张能力,帝国势力再次翻番也是指日可待的。   沈成浩,一个毛还刚长齐的小白脸,竟然打得这样一手好算盘,心黑手辣得可以,忘恩负义得可以。   这边林希南的长孙林祖新正在就上市方案做详细汇报,那边沈成浩的电话刺耳地响了起来。   林希南一双似睡非睡的老眼忽然精光外漏,从沈成浩的脸上飞过。   沈成浩倒是淡定,一看手机号码,先是愣了一下,想想还是先接了,万一是苏苀有事呢。   “对不起,这个电话必须要接,你们继续。”   林祖新看了一眼林希南,意思是要不要停下等他回来再继续说。   林希南冷哼了一声,用粤语跟林祖新说:“做咩睇住我,继续讲落去啦,理咁多做咩?”   林祖新便继续他的报告。   沈成浩出了会议室,听着电话那头钱宁宁还是不说话,着急追问:“是不是小苀出什么事了?”   钱宁宁哼了一声,冷笑道:“你就坐等着他们两口子为了你打起来,是吧?”   沈成浩一听钱宁宁的语气,虽然是嘲讽他,可是那种熟悉的亲切感真是多年未曾体会,沈总的架子怎么也摆不起来:“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钱宁宁也不跟他啰嗦:“行了,你别叫我姐,我可当不起。今天晚上我没地方住,你现在给我定一个最好的江景房,我要顶级的总统套房,档次太低我怕侮辱了你千航老总的身份。我这个大肚婆带着我家未出世的宝宝还有我家烧糊了的卷子舒景行,我们一家三口乖乖在那里恭候您的大驾。到时候就看沈总赏不赏脸了。好歹十一年没见过面了,总是听你名号越来越响,真佛我还没机会拜上呢。”   沈成浩被人连嘲弄带敲诈,不怒反喜:“小事。你和舒兄稍等,我让人一会儿就会联系你。我这儿正在开会,会开完了中午就有空,午餐也提前订好。要不然,你告诉我你现在在哪儿,我派个专车去接你和舒兄。”   “有专车好,我一个大肚婆还真不方便。我现在就在机场。”   钱宁宁说着,不等沈成浩反应,就把电话挂了。   沈成浩听着手机的盲音,不禁摇头苦笑,不管钱宁宁怎么样,她就是有本事一边骂着你一边还能让你心甘情愿听她的,她不当记者谁能当记者。沈成浩马上给秘书周冰打了个电话,把这一系列事情都交代她安排好,这才进了会议室。   午餐时间,沈成浩撇下林家一行人单独去赴钱宁宁的“鸿门宴”。   沈成浩到了餐厅的时候,钱宁宁已经点好了吃的,看桌上的餐具,他们一人一份顶级鱼胶、血燕、九头鲍,舒景行面前的一动也没动,钱宁宁已经把鱼胶和血燕都干掉了,正要推走血燕的盅子,去拿那九头鲍。看来钱宁宁恨他恨大发了,恨不得把他吃成穷光蛋。   看见沈成浩来了,舒景行给了他一个很正式的握手礼,礼貌地喊了他一声“沈总”。沈成浩心里略有些苦涩,曾经那个苦口婆心劝他去Z大的舒兄现在可真是把他当陌生人了。   沈成浩坐下的时候,服务生早就跟过来,低眉顺眼地问沈成浩:“沈总,您是照旧还是要重新点餐?”   “照旧。”沈成浩说完又问舒景行:“舒兄,你看你要点什么?”   舒景行程式化笑笑:“我们这已经够了。”   “那我们喝点什么?”沈成浩满脸堆笑继续问。   舒景行:“随意。”   沈成浩看了看桌上的菜,海鲜不少,便跟服务生要了一瓶白干:“蒙哈榭2012。”   “好的,沈总您稍等。”   钱宁宁抬了抬手示意服务生别走,服务生背手弓腰静候着。   “那个什么照旧,我也来一份。”   钱宁宁这么没头没尾地来一句,服务生竟然听懂了,说了声“好的”,再次恭敬地对着他们三个人一一鞠躬,然后退出。   钱宁宁好奇地问:“什么是照旧?”   沈成浩略尴尬地笑笑:“来了你就知道。”   “你这亿万富豪天天吃的肯定不差,我跟着点就对了。”钱宁宁将硕大的九头鲍很粗鲁地用叉子叉了,大喇喇往嘴里一放,跟啃馒头似的大咬了一口,嚼着嚼着,不禁赞叹:“东西贵还是有贵的道理,跟我们平常饭桌上吃的就是不一样。景行,你也吃。比我上次买的十块钱一只的鲍鱼好吃多了。”   舒景行宠爱地看着妻子,跟她说:“好吃你也悠着点。”   钱宁宁放下那叉子,撒娇似的说:“恩,老公说的对,我得留着肚子,还有一份照旧没吃呢。”   沈成浩笑了,没来由地放松起来。看来她今天的确没事,就是来逗他玩的。心里竟然希望钱宁宁能多住些日子。沈成浩再看舒景行,他变了不少,以前钱宁宁这么胡来,舒景行估计早就要教训她的。   沈成浩本来想问问舒景行的工作情况,不料钱宁宁抢先开口了:“我来海市前,你把我们报社花痴你的那几个小姑娘心都碎完了。娱乐版的小赵说你勾搭上那个露点上位的宅男女神,叫什么乐韵儿,是吧?我说沈总,你这泡妞的品味可不怎么样。那个乐韵儿,得了你跟得了现世宝似的,满世界嚷嚷,逢人便说你在天宇盛宴上对她一见钟情。”   沈成浩笑笑,不置可否。   “沈总,您看您现在生活的世界,跟我们一比,那简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你随便动动手指头,不,手指头都不用动,哪怕就一个眼神,我们这地上的女人就得多想很多。小苀呢,她跟你身边那些女人不一样。她就跟我一样,只希望到了年龄找个靠谱的男人嫁了,踏踏实实生孩子、过日子,这就是我们女人。你要是对小苀真有什么心思,你把她娶了,我今天就不来找你了。只要你有心要娶她,给她幸福,我不管你是沈成浩也好,是沈晓辉也罢,我都替小苀高兴,替你们高兴。可她现在嫁了,她已经选择了她的生活。她这个选择坚持到现在有多难你能明白吗?但凡你还有点良心,但凡你心里那个爱她的沈晓辉还没被你杀干净、灭绝了,你就一定知道。她几乎耗尽了她生命所有的能量让自己往前爬着走了。你为什么不把你心里那个沈晓辉杀个干净,让她安安心心地往前走,开始新生活?而不是像你现在这样,硬要往她的生命里再留下你的影子?你逼她,她老公也逼她,你觉得她一直这样下去还有活路吗?”   钱宁宁之前还在嘻嘻哈哈,没想到下一秒突然拿着刀子直捅他的心脏,沈成浩丝毫没有戒备,毫无反手之力。这么些年商场谈判,从来都是他占上风,第一次,上来就被钱宁宁闷着头打得晕头转向。   钱宁宁咬牙切齿、红着一双眼睛说着那两个“但凡”。沈成浩的心揪得疼,脸上只觉得火辣辣的,像是被钱宁宁当众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我什么也没做,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打扰小苀的生活。”沈成浩无力辩解道。   钱宁宁对沈成浩穷追猛打,丝毫不留情面和余地:   “你这话谁信?你说你不想打扰苏苀的生活,那你为什么要在她结婚当天出现?我知道是程学峰先给你请帖挑衅你,可你是谁?他那点儿心思你肯定知道。你不去不就可以了吗?你看人家欧阳做得就很得体,喜帖收到了,心意带到了,人不来,这就叫大气。你这个前任怎么就这么不省心?人去了,事闹了,拍拍屁股你就走了。我今天就想来问问你,你为什么要去?”   等不及沈成浩回答,钱宁宁替沈成浩把话说白了:“其实,你就是不甘心,你心里残存的沈晓辉不甘心!”   沈成浩默默地听着钱宁宁的教训和说辞,心里百味杂陈,他知道钱宁宁说得都对,钱宁宁把他看得透里透,所以每一句话都能戳他心窝子。可是这些都无所谓,他心里心心念念的,只想知道,苏苀怎么了。   “程学峰对小苀做什么了?”   钱宁宁无奈地看着沈成浩。都这种时候了,他问这些话,不显得多余吗?   这时候,三个服务生过来送餐,两份“照旧”。   钱宁宁看着桌上的两份照旧:一盅糖醋姜,一份榨菜片炒肉丝,一份清蒸白水鱼还有一盘临江炒粉。这么土鳖的菜式装在如此高档的餐具里,给人一种相当滑稽的感觉。   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在一个人均消费过千元的餐厅里,沈成浩能让厨子天天为他准备一份“照旧”。   钱宁宁感慨有钱就是任性的同时,心不自觉软了。那么多年,说她完全没有为沈晓辉担心是不可能的。   “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过的,从来不让我们知道。你强行把我们所有的人都赶出你的世界。恭喜你,你做得很彻底。既然这样,你不如干脆点儿,把我们认识的那个沈晓辉彻底杀了吧,这样,你解脱,她也解脱。”   钱宁宁缓缓起身,舒景行当了半天称职的隐形人,这时候麻利地扶起老婆。   钱宁宁扶着腰站着,轻轻叹气:   “当年在天台上,小苀以死相逼,让你现身,你都狠得下你的心。现在,她的心已经快死透了,你又来这么一出,你不觉得你太自私了吗?”   钱宁宁停了停,把心中的酸楚压下,将最残忍的现实跟沈成浩说明白:   “其实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没什么还能照旧。” 作者有话要说:   #####每晚八点,准时更新 ☆、第三十五章   晨曦带露,夏风微凉。   欧阳陪客户在郊区的一家度假山庄打高尔夫球。   欧阳提杆补最后一球。这时,他的手机叮铃铃响了,欧阳手一颤,明明已经近在咫尺,小白球偏偏绕着洞沿转了小半圈,停在洞边。   “欧阳,肯定是佳人有约,不然你这球错不了。”李总豪爽取笑。   欧阳从球童手里接过手机。   是蒋笑卿电话找他,问他什么时候有空,她有事情要商量。   从上次接钱宁宁之后,蒋笑卿还是第一次跟他联系,欧阳想着这几天陪客户也差不多了,便跟蒋笑卿约了中午一起吃中饭。蒋笑卿说了个地方,是她第一家培训中心对面的粤菜馆。   欧阳到饭馆的时候,蒋笑卿已经在靠窗的位置向他招手。欧阳过去落座。单已经点好了,是他们俩都喜欢的菜。在一起几年了,对彼此的喜好都已经非常熟悉。   欧阳看着窗外,街的正对面是蒋笑卿的“爱娃舞艺中心”。   透过双面玻璃幕墙,视线可以穿透到另外一栋楼。蒋笑卿把隔壁的一家写字间也买了下来,现在正在装修,当做“爱娃舞艺中心”的总部。   蒋笑卿有女强人的潜质,这点欧阳早就看出来了。   蒋笑卿不说话,只上下打量着欧阳,心里感叹岁月对女人真的太不公平了,七八年的时间,欧阳看着比以前还要帅气,而她,最水嫩的年龄到底过去了。   欧阳被她看得心里有点发毛,轻笑问:“你看着我干嘛?”   “我要结婚了。” 蒋笑卿漫不经心地说道。那语气,就跟她说外面下雨了、天黑了这种话类似,只是在漫不经心陈述一个客观现实。   欧阳抬眼看着她,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又皱眉:“你开什么玩笑?!”   蒋笑卿和他在一起,说类似的话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以前,她每次都会在前面加两个字“假如”。   “欧阳,假如你们家人不喜欢我,你会不会借口跟我分手?”   “欧阳,假如我快死了,唯一的心愿就是嫁给你,你会不会娶我?”   “欧阳,假如以后有更年轻更漂亮的姑娘追着你不放,我是不是应该识相一点儿,主动滚蛋?”   “欧阳,假如我哪天老了,丑得不像话,你还会忍受我跟着你吗?”   ……   欧阳如今细想起来,几乎每一次他俩浓情蜜意的时候,蒋笑卿就会说这种败兴致的话。   “我没开玩笑。”蒋笑卿继续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他追了我很久了,你也认识的,许士彬,那个大学老师。”   欧阳知道她说的那个男人,看起来确实靠谱、不油滑,年龄也相当。   欧阳一时竟然无话可说,顿了一下,才说:“你想清楚了就好。”   蒋笑卿对欧阳的话只一笑而过,正色起来说生意上的事情:“你在我这里的股份,我想今天跟你做个了断。”   欧阳注意到了蒋笑卿的用词,“了断”,心里泛起无奈的内疚:“你说怎么弄就怎么弄,我没意见。”   服务生端了菜来,老火汤,并仔细地为他们两人各盛上半碗,然后分别对着蒋笑卿和欧阳做了个相请的手势,再弓着身子倒退回去,绝对不会用大屁.股对着食客。   这家粤菜馆是蒋笑卿最喜欢的,在这家馆子里,蒋笑卿学会了一样:开门做生意,服务态度顶顶重要,这是献给客户的诚意。   蒋笑卿以前经常拿这个跟欧阳开玩笑,说欧阳对她不够诚意,每次两人约会分开,都是她痴痴望着他的背影,欧阳从来不回头看她,一次也没有,只是背影和屁.股对着她。   欧阳说她太神经质,蒋笑卿辩解说爱一个人才会对那个人神经质,还说欧阳从来不神经质。   不知道是不是要分手的缘故,欧阳渐渐想起很多跟蒋笑卿在一起的细节。   蒋笑卿指翘兰花,捏着汤匙在汤碗里搅动着,为汤降温。她觉得很庆幸,庆幸现在已经不用再纠结欧阳对她有没有诚意了,还是谈钱更实在。   蒋笑卿说:“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把你在爱娃的股份买下来。”   “没问题。”欧阳心不在焉地回答。他一点食欲都没有,看着蒋笑卿吃得香甜,心想这次是真的还是蒋笑卿又发什么神经。   蒋笑卿听了,低头从包里拿出一张卡,放在桌上,送到欧阳这边。   “钱我都算好了,这几年的分红还有买你那份股份的钱。账目明细已经发你邮箱里了,如果你想看详细的财务报表,随时可以找小陈。”   欧阳迟疑了一下,本来不打算收,可是看着蒋笑卿,似乎想从此划清界的样子,所以还是把银.行.卡.拿上了。   “报表就不用了,我信得过你。”欧阳捏着银.行.卡.的一角当玩具,在桌上打着转。   “谢谢。我结婚的时候,就不请你了。”   “好。”   话说到这个份上,欧阳也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了,他只是沉默地跟蒋笑卿对视着。   “欧阳,你就是个混蛋!”蒋笑卿转过脸,看着窗外,说话间一颗眼泪从脸颊滑落,晶莹透明。芊芊玉指在脸上拂过,一下就抹干。   服务生陆续上了两个菜:糖醋咕佬肉、红烧乳鸽。   蒋笑卿回过头看着欧阳,仿佛刚才那滴眼泪根本就不曾流过:“没有你,就没有现在的我。可是……我还是恨你。”   欧阳避开蒋笑卿灼灼的目光,看着窗外,他知道蒋笑卿说的是什么,他认了。   “我跟她,差了哪儿了?”蒋笑卿问。   欧阳注意到玻璃窗上的一个污点,眉头紧蹙:“蒋笑卿,你到底有完没完?”   “你不说实话,就没完,你说了,我从此再不缠着你,也算放了我自己。”蒋笑卿目光耿耿、至死不休:“我和她,到底差在哪儿?”。   “没差哪儿,你们……完全不是一个类型。”欧阳已经面如寒霜。   欧阳非常讨厌蒋笑卿偶尔显露出来的过度强势,经常会把他们俩都逼入绝境。要不是深知蒋笑卿的家世,换成是别的女人这么不依不饶,欧阳早就走人了。可是对蒋笑卿,他做不到。   欧阳真觉得这种感觉挺操蛋的,他觉得他尽力了,可是不光是蒋笑卿觉得委屈,连自己也觉得委屈了蒋笑卿。   蒋笑卿嗤笑:“那就是哪儿都不如了。”   欧阳索性闭嘴,今天的蒋笑卿,咄咄逼人,他知道,他说什么都只是呈堂证供。   “跟你坦白一件事儿。”蒋笑卿说。   “什么事?”欧阳低头喝了一口汤,借着这口汤让自己缓一缓情绪。   蒋笑卿一手捏着汤匙,一手握着汤碗,细巧的手指与精致的骨瓷相映成趣。蒋笑卿的眉目之间突然漾起了笑意,臻首微倾:“你知道当年苏苀为什么选了程学峰没有选你吗?”   欧阳双眼紧紧地盯着蒋笑卿,目光落在她似笑非笑的唇角。欧阳还是第一次注意到蒋笑卿的嘴角,妩媚清扬。欧阳突然有一种预感,接下来从这个性感妩媚的小嘴里说出的话,会咬住他的心。   蒋笑卿见欧阳的身体姿势和神情不自觉紧张,心里不由得暗笑,笑自己也笑欧阳。   别人老婆的往事能让欧阳如此紧张激动,而她这个现任女友另嫁他人,欧阳却能如此云淡风轻。深情的人偏偏对自己无情,这就是她的现实。好在,她的钱包已经足够填平内心的空虚和不满。   不过,还差一点儿,就差那么一点儿,她才能够彻底心平气和地去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只是,这一点儿得从欧阳的心上剜下一块来才能弥补。   蒋笑卿笑笑地看着欧阳,说:“我想她当时应该是误会我和你了。”   “误会我们什么?”欧阳不再是之前逃避而被动的语气,而变得步步紧追。   蒋笑卿这时却变得慢条斯理,端起那汤碗,一口见底,咕咚一声咽下了,再抿了抿嘴唇,眼见着欧阳那双眼珠子都要瞪出了眼眶,才缓缓地说:   “误会我怀了你的孩子。”   欧阳的胸腔里万马在奔腾,可是以他对蒋笑卿的了解,这个时候最好别逼她,否则,她会有更好的法子折磨他。这些年,蒋笑卿在他们这段感情里,最擅长的就是折磨,折磨他,也折磨自己。   欧阳等蒋笑卿把一只鸽子腿吃了个干净,才努力装作平静地问她:   “这种事情怎么会起误会?”   蒋笑卿看着欧阳的手握成拳,她知道欧阳现在的心情,比她的痛苦少不了多少。蒋笑卿有些快意地笑了。   “我也是后来猜的。”   蒋笑卿停住了,见欧阳始终隐忍着,想想也算了,便耐着性子接着往下说:“那天我陪着一个朋友去做人流。哦,那个朋友你也认识的,但是这是人家的私事,我不方便告诉你她的名字。”   蒋笑卿故意在细枝末节上盘桓着:“我朋友打麻醉的时候出了点状况,她对麻药有点过敏,不过好在不算太麻烦,只是当时有点吓人,所以医生让我进麻醉间去陪她,出来的时候正好碰到苏苀。你应该还记得,她那个时候正在各个科室轮转,正好轮转到了妇产科。她看见我从人流室出来,那脸吓得比我朋友的脸还惨白。她当时第一个反应竟然不是问我的情况,而是去看外面坐着的人里面有没有你。她那时候肯定是误会了,以为做人流的人是我,而那个被我舍弃的孩子,是你的孩子。后来仔细想想,也难怪她会误会,那时候我和你经常在一起跑开培训中心的事情,几乎天天都在一起。我之所以后来明白过来,是因为这件事发生后,她突然对你避而不见,不久,她就跟程学峰正式在一起,所以我猜,她那天应该是误会了吧。”   蒋笑卿说完这些,笑笑着,看着欧阳。   蒋笑卿了解欧阳,他肯定是气狠了,可是他又是一个有教养的好人,所以他在压抑,同时他肯定心都碎了,肠子也悔青了吧?朝思暮想那么久的女人,原来就这么毫无道理地错过了。   人对于失败有两种情况下可以做到认栽,一是天命难违的失败,一是能力不及的失败。   但对于志在必得的成功失之交臂,最是饮恨难平。   这种恨,蒋笑卿太懂得了。   欧阳抬眼问蒋笑卿:“那你当时怎么不跟她解释清楚?”   “我为什么要解释?你给我一个理由?”蒋笑卿想起苏苀当时的脸色和神态,那样慌张。她想苏苀应该是喜欢欧阳的,如果苏苀当时没表现得那么慌乱,掩饰得再好一些,或许她会跟苏苀撇清她和欧阳的关系。   不过,蒋笑卿不敢告诉欧阳的是,她当时不仅没掩饰,她还跟苏苀说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你别把这事告诉欧阳,我不想让他知道。”   蒋笑卿觉得自己没撒谎,做人流的是小陈,欧阳认识,小陈的确不想让欧阳或者任何一个外人知道这事。不过蒋笑卿跟苏苀说的“这事”是哪件事,是苏苀想当然地以为她蒋笑卿怀了欧阳的孩子,还是小陈流产,那就不是蒋笑卿需要解释的范畴。   她没那个义务,也没那么高尚。   苏苀要误会,要跟欧阳决裂,跟她有关系吗?   苏苀要是真离不开欧阳,她自会像当年找沈晓辉那样,满世界去找欧阳要说法,甚至不惜爬上天台,拿命去逼沈晓辉现身。   蒋笑卿只是在赌,赌苏苀根本就没那么喜欢欧阳,最起码,不像爱沈晓辉那样爱着欧阳。   她赌对了,不是吗?   苏苀根本没给欧阳自证清白的机会。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是吗?   蒋笑卿迎上欧阳愤怒的眼神,莞尔一笑:“你现在是不是一点都不内疚了?甚至特别后悔当年那么积极地帮我?我要是个男的,估计你的拳头已经打我脸上了吧?”   “你为什么选在今天告诉我这些?”欧阳的声音竟然有些嘶哑,眼圈泛红。   蒋笑卿细细地瞧着眼前这个男人,她一点点爱上然后不可自拔的男人,正在为别的女人痛苦难当,蒋笑卿觉得这一张桌子的距离就是永远的诀别了。   “我要结婚了,不能再缠着你了。这样正好,你有多爱苏苀,就会有多恨我,最起码,在你的心里,我的位置终于可以跟苏苀抗衡了。”   蒋笑卿缓缓站起身:“欧阳,你知道你错在哪儿吗?你不爱我,却不停地帮我,让我爱上了你。这就是你犯的最大的错。看在我们好了一场,我再告诉你,你为什么得不到苏苀。”   “你爱她爱得太正人君子,你没有程学峰那样不折手段、趁虚而入。你把苏苀当女神敬着,这辈子,也只配隔着一个香案给她供奉香火。”   蒋笑卿走后,欧阳坐在那儿一直发呆。   他在想他和蒋笑卿开始的那天晚上。   那时候,蒋笑卿的一切都是他帮着弄的,出钱、跑关系、给她弄场地。当初帮她,欧阳并没有想太多,在别人看来来之不易的钱和关系,欧阳只是举手之劳,几年的同学情分,再加上对蒋笑卿的欣赏和同情,足够了。在爱娃舞艺中心开业的前一天晚上,蒋笑卿约了他过去,就在对面的培训中心。   蒋笑卿早早地准备了红酒、香槟和一些吃的,两个人都喝了不少。蒋笑卿的酒是开心的酒,而欧阳喝的却是苦酒。就在那天,苏苀选择了程学峰,那个他怎么也瞧不上眼的程学峰。   蒋笑卿和他,就着酒意,趁着心情,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对于那一次,欧阳记忆犹新的不是人,而是那个场地。   空荡荡的跳舞场,东、西是两墙面的镜子,南北两面是落地玻璃墙,不经意睁眼,外面是人来车往的喧闹,镜子里映照的是无数个欧阳和蒋笑卿在痴缠,不论是视觉还是听觉,给欧阳的感受是幻真幻假,亦真亦假。   事后,蒋笑卿和他都躺在地板上,各点了一支烟。蒋笑卿趴着,他仰躺着。偶尔弹一指烟灰,可以看见蒋笑卿作为舞蹈演员独有的身材曲线,由颈、背顺势而下至凹陷的腰.窝、隆起的臀tun.峰、修长的大腿,完美地诠释了什么是流线型,什么是性感。   同学变炮pao.友,欧阳当时心里五味杂陈。   打破沉默尴尬的是蒋笑卿,原话欧阳不记得了,只记得大概的意思是,亲兄弟明算账,他帮了她,就算入股。   他和蒋笑卿,开始的时候在谈钱,分手的时候也在谈钱。他以为,这种关系可以够干脆、够利落。   还有,他得不到苏苀,真的是爱她的方式出了问题吗?    ☆、第三十六章   心外科是海医大附属第一医院的重点科室。3个普通病区,一个重症监护病区,外加10个特需病房,病床258张,科室每年手术量近4000台,每一次医生的病假、年假、婚假都是全科总动员,不停地调、调、调,医务科和科室主任张曙光联手协调才能保证不出任何差错和乱子。   这次,苏苀婚假,因为程学峰的特殊地位,再加上张曙光主任跟苏苀是同门,都是前院长蔡同舫教授的得意弟子,对苏苀照顾有加,这才勉强给苏苀挪出了两个星期的婚假。   为她调出婚假的后果是,其他医生,尤其是年轻医生的任务变得更重了。   所以,新婚夜后,苏苀一是害怕她跟程学峰的矛盾升级,二是不忍心加重同事们的负担,她坚持住回了建设一村,放弃婚假,直接上班。   科室的同事见苏苀回来倒是松了一口气,只有莫莉说她有病,难得有假居然自投罗网,该去看脑科。   这段时间,苏苀跟程学峰好像又回到了谈恋爱的状态,有事短信联系,只要苏苀有空,程学峰掐着点儿给她打电话。就这么淡淡地过了四五天,苏苀对程学峰的感觉渐渐热络起来,慢慢又有了重新开始的信心。   周四晚上,新婚后的第五天,也是他们分居的第五天,程学峰推了一个不太重要的应酬,守在办公室等苏苀下班一起吃晚饭。谁知这一等就是好几个小时。苏苀结束手术回到办公室,看见程学峰已经扒在她那张狭窄的办公桌上,半只手臂都悬在空中,就以这种别扭的姿势睡着了。   苏苀突然想起他们谈恋爱这些年,程学峰经常这样等她等到睡着。   那天晚饭自然没吃成,改成了宵夜,去的地方是她和程学峰常去的一家港式茶点屋。程学峰的态度也跟谈恋爱的时候一样,温柔、体贴、健谈、风趣,完全没有因为长时间等待而迁怒苏苀。   吃宵夜出来,快十一点了,程学峰怕耽误苏苀第二天上班,直接开车送苏苀回建设一村,并跟苏苀约好星期六去郊区野餐。本来苏苀星期六要去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想想也可以不去,便答应了程学峰的安排,心里一边琢磨着,趁着那天有空,干脆把手机和号码都换了吧。   不料周五上午,苏苀门诊的时候,接到程学峰的电话,他要临时顶替局长去B市出差三天,所以周末的安排只能作罢。对于约会取消,苏苀心里居然有一丝轻松。   虽说这些天她和程学峰都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可毕竟有了隔阂,两人之间说话做事比以往分外存了一份小心,这样一来,相处反而是件累人的事情。   门诊刚结束,都来不及吃饭,苏苀接到手术室通知,手术室提前空出来了,她那个二尖瓣膜置换手术的病人随时可以准备手术。   苏苀赶紧跟护士台和跟台的实习医生郑新宇联系。趁着手术前准备的时间,苏苀急急忙忙到食堂买了份饭。   郑新宇是刚从B市一家有名的医科大学毕业一年的博士生,对于能跟台苏苀的手术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感,尤其是跟台苏苀的二尖瓣置换手术,他觉得那把血淋林的柳叶刀到了苏苀手里,有了一种近似艺术的况味。这种兴奋感,哪怕从前跟自己导师的手术台都不曾有过。郑新宇觉得,苏苀在生活中顶天了算一独特的美女,可一旦进了手术室,苏苀当得起膜拜的神。   郑新宇听苏苀的吩咐跟护士配合做好通路,确认器具、停跳液备好,再消毒、铺巾,接着开好胸,看着苏苀开始切心包,将心包边缘跟胸骨软组织缝合,撑开胸骨,做细致的心外探查。确认无异常后,苏苀示意循环师连接套管,建立体外循环。   确认体外循环顺畅、心脏停搏,苏苀选择合适的心房切口,探查切瓣,缝合新瓣,检查新瓣功能,缝合心脏切口。直至缝合完毕,苏苀示意终止体外循环,放置引流管。   一切如阪上走丸。   郑新宇虽然跟台了很多次,但次次都看呆:“苏姐,是不是学画画的人手都这么稳?跟行云流水似的。”   苏苀面无表情地看了郑新宇一眼:“少说没用的废话,练熟了你也行云流水。你来关胸。”   郑新宇第一次实战关胸,有些紧张,惊喜地看着苏苀。对郑新宇,苏苀比较有信心,虽说来附一才一年,跟台量却不少,遂冲他鼓励地点点头。   手术室出来,苏苀确定病人体征稳定,这才回了办公室。   晚饭的饭点又错过了。   郑新宇主动到食堂去领预留的盒饭,回来的时候手里还拎着一个塑料袋。苏苀都不用问,知道里面是颗猪心。她之前跟郑新宇提过,说她以前没事会花钱让食堂师傅给她带猪心,值夜班无聊的时候拿来练手艺。   年轻又勤快,苏苀看见这样的孩子就忍不住想多给他们一些上台练手的机会。   莫莉值小夜班,没走。她看着郑新宇提着猪心出去了,对苏苀说:“这小子简直是你的男版翻版。”   苏苀笑了,是挺像年轻时候的自己,就对这颗心执着。   苏苀把桌上一堆乱七八糟的资料通通摞了起来,好容易挤出了一个吃饭的空挡,找了几张废弃的材料纸,把桌子铺了铺,开始吃饭。   苏苀摆好饭盒准备开吃,突然想起换手机的事情,问莫莉有没有好的机型推荐。   莫莉笑着打趣苏苀:“终于想通了?要换智能机了?早该换了我给你说,就你用的这个诺基亚,跟出土文物似的,连微信功能都没有,你受得了我们都要受不了了。”   苏苀自从大五来附一实习之后,饿都已经成了常态,狼吞虎咽也成了习惯。莫莉这一通话说完,苏苀盒里的饭少了一小半。咽下一大口菜,喝了口汤,苏苀才说话:“是啊,再不换跟不上你们的节奏了。你那个机子多少钱?我明天去买一个一样的。”   莫莉从电脑前抬起头:“我这个也过时了,现在新出的一款,好用得不得了,就是价钱有点贵。我忍不住买了一个,自己没舍得用,给我们家刘旭刚用了。我给你说,那机子真是不错,速度超级快,界面漂亮,你不是喜欢听歌吗?它的音响效果一流,连耳机都是专用的。这样吧,我们约定一个时间,明天我陪你去买,我高中同学就在电信工作,她那儿有员工内部优惠套餐,回头我磨磨她,肯定没问题。”   苏苀忙笑着道谢。问莫莉:“现在换手机号码方便吗?我还想换个手机号码。”   莫莉听说她要换手机号码,相当不赞成:“不会吧?你那手机号码有多值钱你知道吗?花钱抢都抢不到,你竟然还想换掉?”   “没什么,就是想换了。”苏苀没打算把她换手机的真实想法告诉莫莉。   莫莉:“你可要想清楚,现在的号码稍微好点儿的都是要花钱选的,不花钱的尾数能有个6啊8的就不错了,大多数是4啊3的。”   盒饭被风卷残云般扫完,苏苀一边收拾一边说:“没关系,我对号码无所谓。”   “要不是我嫌换号码麻烦,我都想把你的号码抢过来用。”莫莉说完,突然又想起一个好玩的八卦,笑着说给苏苀听:“前几天老刘他们科的特需病房住进来一个钻石王老五、大富豪。这群小护士都疯了,要不是那边护士长压阵,估计集体组团参观去了。”   苏苀把材料纸拢好,小心翼翼地把餐具裹起来,笑笑:“那是她们还年轻,还会做梦。那些富豪,不见得人品可靠。”   莫莉看了一眼门外,没人,接着说:“说的就是。他们那些有钱人,早把什么都看透了,怎么可能会安心守着一个女人过日子。老刘告诉我,这次进医院的是千航集团的老总沈成浩,跟一个叫乐韵儿的小明星一起瞎搞八搞,结果‘神仙乐’服用过量了,凌晨两点多钟,两个人一起送进了急诊抢救。听老刘说那女的还行,不过这位风流沈总就没那么走运了,好歹救是救过来了,不知道会不会有后遗症,留在医院都观察好几天了。所以我说,美女像你这样脑子还清醒的,稀有动物啊。”   苏苀听了,手指一紧,捏着那餐盒叭吱一声响。苏苀没再接茬,默默出门把垃圾扔了,回来拎着包准备回家。   苏苀进了电梯,按楼层的时候突然鬼使神差地按了神经内科的二楼。苏苀赶紧再去按第二次,想把楼层取消,结果,手一抖,多按了一下,刚灭了的按键灯又亮了起来,没等苏苀反应,二楼到了。   苏苀没出电梯,只顺手再按了一楼的按键。出了医院,苏苀的心情突然变得跟外面的交通一样乱,心里烦躁。   她很讨厌也很鄙视自己刚才的举动。   周六下午,莫莉陪着苏苀去电信营业厅买新手机、换新号码。   莫莉的电信同学叫赵丹,很直爽的一个女人。苏苀直接要了一部莫莉推荐的手机。赵丹便让里面的技术小伙子帮苏苀把通讯记录导入到了新手机,刚导好,苏苀的旧手机就响了,是程学峰。   莫莉看着她暧昧一笑:“哟,都到手了他还追得这么紧。”   苏苀掩饰地笑笑,拿起电话走到一边去接。她和程学峰从新婚之夜开始分居,不过外人不知道而已。   程学峰在车上,开着车载电话,声音听着有些空,但听上去心情不错:“老婆,我回来了。”   “这么快?”程学峰在电话里兴奋的声音让苏苀颇感意外。苏苀知道他去B市开会了,本来预计要三天的,这才一天就回来了。   “恩,我们这边的汇报工作比较顺利,所以就先结束了。”程学峰语气里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   “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苏苀问。   “我要先卖个关子。晚上回我们的小家好吗?我来掌厨。”程学峰小心地试探着。   在这段冷静缓冲时间里,程学峰上班再忙,都会到医院来接苏苀下班,然后找好馆子一起吃晚饭,吃好晚饭再送苏苀回建设一村,他自己回他们的新房。程学峰说,新婚的错,他会用实际行动来补偿,让苏苀哪天愿意搬回新房了再回来,他不强迫。   对于程学峰认错的积极态度,苏苀心里是认可的,对他的戒备也一天天消弭。   程学峰见苏苀犹豫着没有回答,关了蓝牙,拿起手机跟苏苀说:“吃好饭,我再送你回建设一村,我就当重新再追回我老婆,保证不动手动脚,保证不强留你,你再相信我一次好不好,老婆?”   “好。”苏苀禁不住程学峰的痴缠,虽然她明知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会发生什么。   程学峰听了整个人都阳光灿烂起来:“老婆,我现在就去医院接你。”   “你别去医院,我和莫莉在电信营业厅。我把手机和号码都换了新的,等会儿我用新的手机号码联系你。”   程学峰一听她换了号码,有些失神没反应过来,缓了一会儿才兴奋地表白:“我爱你,老婆。”   苏苀听着他热烈的情感表达,心里也是开心的,红着脸回了一句:“我知道。”顿了顿,觉得这个回答太过冷漠,又加了一句:“我也是。”   “老婆,我现在就去接你,你在哪个营业厅?”程学峰的声音感觉要飞起。   “我和莫莉在民权路。”   “等我啊。”程学峰说着把手机往副驾驶座上一撂,车子开得飞起。   苏苀挂了电话,把这部旧电话交给技术小伙儿,让他把手机卡卸下来。技术小伙儿看着苏苀,脸突然红了,递过来一张皱巴巴的纸片:“以后你的手机还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打我的电话。”   赵丹接过纸条,把它团成一团,扔废纸篓里,大喇喇地对苏苀说:“我看他是想追你。”她一边说着,回头给那小伙子浇了一盆凉水:“你没戏,人家早就名花有主了。”   莫莉笑嘻嘻看着苏苀,不嫌乱地补上一句:“你家老程失算了,不应该把你养得这么鲜嫩,多危险啊。”   小伙子终究架不住这两个已婚妇女的调侃,灰溜溜地走了,苏苀只好远远对着他尴尬的背影补了一句:“谢谢你。”本来苏苀是要谢他帮忙导手机信息,结果被莫莉再添上一句“谢谢你的美意”,味儿就全变了。   在莫莉和赵丹放肆的笑声中,小伙子尴尬地绊倒了路上的一张塑料凳,慌急慌忙扶起凳子,进了工作间。   程学峰很快接上了苏苀和莫莉,商量着先送莫莉回医院加班,然后再去超市买菜。   莫莉和程学峰一直很投合,一路上尽他俩在叽叽咕咕说话了。莫莉还不忘把刚才营业厅小伙子的事情给抖搂出来,程学峰配合着做出心有余悸的感慨,趁机伸手过来抓着苏苀的手表演了一番深情。   到了医院门口,莫莉说不用进去,程学峰偏要送她到了住院楼底下,热热闹闹地说着拜拜。苏苀不经意看到了莫莉身后的住院楼大厅的玻璃窗下,有个人孤零零站着,面朝他们这里张望。   是沈成浩。   一身灰的、白的休闲装束。   苏苀脸上的笑容依旧。   车很快就开走,苏苀不经意看了一眼侧视镜,就那么一眼,匆匆晃过。自上次婚礼之后,这已经是第二次看见他。看着沈成浩的身影在侧视镜里消失,苏苀不禁皱起了眉头。   多少年没见,一见就阴魂不散似的。   沈成浩眼看着程学峰载着苏苀慢慢远去,突然觉得身体疲乏得很,离了窗户边,慢慢挪回了病房。   一开房门,沈成浩便看见父亲沈正兴在病房里背门面窗而立,一身名牌休闲服饰把他魁梧的身材修饰得恰到好处,一点看不出年纪,也看不出是开大车的出身。   沈成浩出事的时候,沈正兴陪着林婷芝在美国做身体检查,是马骏驰给沈正兴打的电话。不过打电话那会儿沈成浩已经从阎罗殿里晃悠一圈回来了。但是接到这样的消息,沈正兴还是吓了一跳,以前,不管儿子怎么荒唐他总知道分寸,最不济,也知道要去找心理医生疏导,像这样不要命地嗑药,还是头一遭。   因此,沈正兴接了电话就直飞海市,把林婷芝托付给美国那边的林大伯一家照应。   沈正兴听得房门响,转过身,看见年轻活泼的小护士殷勤地扶着儿子回来了,本来就阴沉的脸色更加难看。小护士一见,吓得赶紧退出了病房。   沈正兴看着儿子的脸,惨白乌青得跟无常鬼似的,长叹了一口气:“为了过去那点儿破事,你还要折腾到什么时候才算完?” ☆、第三十七章   程学峰一手搂着苏苀的纤腰,一手推着推车,春风满面地逛超市。   程学峰一样一样仔细地挑,每挑一样,总是问:“这个喜不喜欢?”   苏苀刚开始一律回答说挺好的,一回神发现推车上堆了一堆东西。程学峰再问她的时候,苏苀才开始认真考虑和回答了。   虽然如此,他们还是买了两大袋的战利品回家。程学峰舍不得累着苏苀,非一手提一个,跟少林僧练水桶功似的一口气从小区停车场提回了家。苏苀进门发现,新婚那些装束都还在。他就是在这个房子里,一个人寂寞地住着。想到这儿,苏苀非常抱歉地瞄了程学峰一眼,他还一直沉浸在幸福的忙碌中,给苏苀拿拖鞋,挂包,提着东西进厨房。   苏苀跟着他进了厨房,从背后轻轻地搂住他的腰。   程学峰愣了一下,转而激动起来,反过身,试探性地在苏苀的嘴上亲了一下,见苏苀没有排斥,才重新亲了上去,贴住就不离开,用舌尖轻轻地抵开苏苀的贝齿,深深地吻了起来。   情到深处,程学峰拉着苏苀的手奔向卧室,一路上已经将衣服扣子解开了。   刚进卧室,程学峰就迫不及待地拥吻上来,抱着苏苀滚到了床上。兴致正高的时候,突然,程学峰的手机响了。程学峰不打算管它,一边亲吻苏苀,一边喘着粗气给苏苀解衬衣。电话固执地响着。程学峰置若罔闻,将苏苀的衣服拉开,露出里面的胸.罩,苏苀十分配合地弓起脊背,程学峰一手伸到苏苀的后背,企图解开胸罩的搭扣。可能是手机铃声的困扰,程学峰解了半天也没解开。苏苀在他身下被他痒得笑了起来。   “你还是先接电话吧。”苏苀闷笑着说。   程学峰抬头看了苏苀一眼,细巧的香肩外露着,头发微微有些凌乱,小脸和眼神还残留着刚才的意乱情迷,真是让人疯狂。   程学峰恨不得把打电话的人大卸八块,压着火去找那该死的电话。   一看来电,接通,不耐烦地来了一句:“说,到底什么事?!”   苏苀眼看着电话那头的人要倒大霉,把衣服穿好,坐到了程学峰的身边,亲了一下他拿电话的手背,送他一个温柔的甜笑。听着对方是个女孩子,苏苀悄悄叮嘱程学峰对女孩子绅士点儿,然后指了指厨房,去厨房收拾东西去了。今天买了一些冷冻食品,再不放冰箱,要化了。   苏苀慢悠悠地把东西归类存进了冰箱,一边听程学峰由刚开始的不耐烦到后来一点点给对方解释政策,再到后来翻来覆去解释了半天对方还是不明白,火气又上来了,冲着电话吼了起来:“你办公桌上那些卫生部条例是干嘛用的?摆设啊?没事不知道去背?你给我听好,从现在开始,我给你三天时间,那些条例你要是不给我背得滚瓜烂熟,你就别来我这里上班了!”然后就听着程学峰啪地把翻盖手机重重地合上,到厨房来找苏苀了。   苏苀见程学峰脸色还是很难看,问:“谁呀?惹得我们程大处长这么生气。”   “佟佳佳,你认识的。来了都快两年了,看个材料还看不懂。要不是李向励一定要做烂好人硬塞到我这里,我真不想要她。”程学峰还在火大。   苏苀想起婚宴上,佟佳佳饮酒的豪爽劲儿,笑了:“看着挺机灵可爱的一个小姑娘,怎么会呢?你再给她点儿时间,多教教,反正你也辞不掉,她不上手你吃亏,是吧?”   程学峰搂着苏苀,对着她的额头狠狠亲了一下:“老婆大人英明神武,看在老婆大人面上,我就饶了她这一回。”   苏苀把最后一捆芹菜放进冰箱,说:“反正你们做行政的,做不好也不会出人命。你看我实习那会儿,把0.6mg的药量配比写成了0.6g,就漏了一个字母,一条命就差点在我手上没了。幸好莫莉和我平时都习惯给对方把关,要不然我这辈子别想翻身了。佟佳佳可能还没从学生的身份转过来,等开窍了就好。”   程学峰一边听着,一边顺着苏苀的脖子往下亲,等亲得够够的了,见苏苀的手也空出来了,把苏苀板正,让她面对着自己,鼻尖比着苏苀的鼻尖,捧起苏苀的小脸儿,跟捧着价值连城的宝贝似的:“说起这事了,你是不是该感谢我,把你和莫莉放在一个医院一个科室,你说,我这样算不算你的救命恩人?”   “是,我的救命大恩人。小女子不是已经以身相许了吗?”   程学峰难得见苏苀如此撒娇,看得心痒难耐,低声下气地求着:“今天晚上别走,行吗?”   苏苀低眉一笑,没拒绝。   程学峰喜不自禁,一把抱起苏苀狠狠转了几个圈,差点把苏苀摔在冰箱门上。   酒足饭饱,他们一起把东西收拾干净,再洗了点水果,窝在沙发上看一部爱情电影。   刚开始两人还老老实实坐着一边吃水果一边看,后来索性水果吃饱了,人就往后仰躺。程学峰靠沙发背躺着,苏苀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他的臂弯里,长长的大白腿往茶几上一搁,完全不顾及自己的淑女形象。   苏苀感觉程学峰在盯着她的腿看,有些不好意思,刚准备收回来。程学峰把手按在她光洁的大腿上:“就这样,好看。”苏苀便仍旧那样搁着。   电影不是很有趣,但亲热镜头却不少,其中有一段比较露.骨的床.戏,引逗得程学峰不停地亲着苏苀的脸颊。越亲越热烈,程学峰索性立起身子,压在苏苀的身上专心专意跟苏苀亲热起来,还不忘给手机关机。   程学峰见时机成熟,抱起苏苀往卧室走,轻轻将她放在床上。这一次非常顺利,胸罩一次成功。   在程学峰要进.入的时候,苏苀突然神思迷离地说:“套套。”   程学峰亲吻着苏苀的耳垂,性感地在耳边呢喃:“我们要个孩子好不好?是女儿像你,是儿子像我。小苀,答应我,我们要个孩子。有了孩子,我就不怕你不要我了。”   本来苏苀还想拒绝,但是一听程学峰说“有了孩子,我就不怕你不要我了”,苏苀心一软,便默认了,由着程学峰在身上耕耘。   第二天迷迷糊糊醒来,发现日上三竿了。苏苀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可到底是什么事,脑子又转不过弯来。   程学峰感觉苏苀要起身,一把将她搂在怀里,紧紧地抱着,上下交合着:“不许跑。”   “我没想跑,有你在,我跑哪儿去?我去拿一下手机,奇怪,怎么一直没电话,从来没这么安静过。”苏苀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想起自己新换了手机还有号码,都忘了群发更改号码的通知了。苏苀连喊惨了惨了,便不顾程学峰的温存,抓了件程学峰的T恤套上就开始打电话:   “莫莉,我昨天忘了通知院里我的新手机号码了,没事吧?还有我那两个手术病人,八十六床和九十三床,他们怎么样?都还好吧?”   莫莉刚巡视完病房,在办公室做病例总结,为论文准备素材。莫莉停住笔,在电话里安慰苏苀:“安啦安啦,你忘了你还在新婚假期?你现在是四唤,就算有急诊,把主任喊过来也轮不到喊你。你以前的事情不是暂时我给你管着吗?你还不放心我?傻子,你就安心跟你家老程过二人世界。你的新号码我已经给你在系统上报好了,你的病人也都挺好的,放一百个心。”   苏苀这下松了一口气。   程学峰起身看着苏苀,再次心猿意马,把空调被子整个拉开,露出苏苀两条水光溜滑的长白腿。程学峰的手顺着苏苀的大腿往上摸,一路无挡:“就这样,挂空档,只穿一件我的T恤,最性感。”   苏苀怕了,娇笑着赶紧将他推开:“你饶了我吧。”   “饶你?想得美。”程学峰饿狼扑食,吓得苏苀连声尖叫,一两下又被程学峰压住。   两人抱着翻滚了一会儿,突然程学峰郁闷地滚向一边,摊开手,非常郁闷地哀叹:“真的老了,心有余力不足了。”   程学峰这话说得苏苀不禁坏笑起来。程学峰看着苏苀在怀里娇笑,从来没有过的幸福,以前的郁闷和遗憾真觉得值了,感觉苏苀真正成了他的妻子了。   “老婆,跟你说个正经事情吧。”   苏苀在他怀里仰起头,长睫毛忽闪忽闪:“什么事?”   “有个副局的名额马上要空出来了,听上面的意思,是要从我们局里直接提拔。我爸的意思,哦不,咱爸的意思是,在他退休之前帮我一把。就是有个事情,可能需要麻烦你来帮忙搞定。”   “什么事?”苏苀倒是很疑惑,官场上的事情她能搞定什么。   程学峰寻着苏苀的樱桃小口,蜻蜓点水似的亲了一下,才紧搂着苏苀慢慢说开了:“前天开会,周部长跟我说起了他的老父亲,今年都九十一岁了,年后开始一直拉肚子,看了几个医院也没见好。老爷子烦了,把那些医生都从家里骂了出去,药也全扔了,喊着说不治了。周部没办法,想起了你爷爷钱老。周部说老爷子谁都不相信,只相信钱老。之前周部派人问过你高阿姨,高阿姨给拒绝了,说钱老最近身体不好,不适合跑长途,让周部的父亲去一趟临江。周部前天的意思呢,是想让你去说说看,能不能麻烦老爷子辛苦跑一趟,什么条件都可以。”程学峰一边说着,手指在苏苀滑嫩嫩的手臂上来回摩挲着。   苏苀一时沉默了。   程学峰一心仕途,她是知道的。虽然她从来不过问,也不参与他的事情,但是今天这样的气氛,他又开了口,苏苀一时也没法拒绝:“那我试试。不过我要先回临江一趟,看看爷爷的身体情况再说。如果不合适,你们也不好这样勉强吧?周部的父亲要惜命,我爷爷现在不也是身体不好吗?”   “那是那是。”程学峰赶紧在苏苀的额头亲了一下:“辛苦你跑一趟了,正好你也很久没回临江了,要不要我开车送你去?”   苏苀摇摇头:“你那么忙,还是算了,我自己去一样的,现在有直达也方便。”   “谢老婆大人。老婆你真是个宝,不要说追十年,就是追八十年都值了。”程学峰紧紧抱着苏苀,真像是怕她长翅膀飞了一样。   苏苀勉强笑了笑。   她知道程学峰做了这么多,不可能就为了最后这种滑稽的要求,但心里到底有点小小的不爽,就像吃一颗糖,本来它一直都是甜的,没想到最后一口非但不甜,甚至还很酸。但就是这口酸,被之前的甜味衬得难以下咽。   几天后,苏苀请假跑了临江一趟,见老爷子身体真的不适合长途奔波,便没好意思开口问,只陪着老爷子和高芸阿姨住了两天,无功而返回了海市。   苏苀从临江回来那天晚上,程学峰回家,问苏苀。苏苀说了一下情况,直接说不行。然后程学峰看了苏苀一眼,又追问:“你到底开口问了没有?”   苏苀被问得有些恼火了,钱恕已就跟自己的亲爷爷一样,程学峰对他的病情一概不闻不问,反倒急着追问这个,当时心里就起了反感,直接脱口而出堵了回去:“你这人怎么这样?还有没有点人心?”   程学峰当时脸色就变了,什么也没说,去单位加班去了。   程学峰走了之后,苏苀自我检讨了一番,觉得虽然程学峰的做法有些不近人情,在往上升的关键时期心里紧张还是可以理解,最后自己上纲上线明显不对,便打电话给程学峰。程学峰没接。她想想算了,不惯他的毛病,便独自睡觉去了。 ☆、第三十八章   沈成浩在医院住了五天,觉得无聊透顶,通知麻球接他出院。   麻球开着大奔suv,把沈成浩从医院接回到江湾壹号——海市最有名的楼王公寓。   麻球从后备车厢把一系列行李提好,看着沈成浩下车,他赶紧关上车门跟上沈成浩。电梯直达沈成浩的顶层公寓,过了豪华的独门电梯间,沈成浩开了人脸识别门锁,也不开灯,径直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呆呆地坐着。麻球一路跟着过去,开灯,开窗帘。   海市的夜景在落地窗前一览无余。沈成浩对此完全无动于衷,仰在沙发背上,长手长脚像一只离了水的大章鱼。   麻球很熟练地去厨房拿了一瓶他常喝的水放在他手边,然后在沈成浩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麻球看着沈成浩,见他还是很憔悴,大病之后独有的憔悴,眼眶浮肿,脸色发灰。   “老大,要不你今天先休息一下,明天早上我带了早饭过来找你。”麻球说。   “有什么事你就说吧。”沈成浩突然坐起来,把瓶盖拧开,咕咚咕咚喝了一气,侧头看着麻球:“憋了一路了吧?”   麻球尴尬地笑笑,又轻叹了一口气,还是忍不住说了:“林家二伯回香港了,股权改革的事情目前看没戏,老太太和你爸都改了主意,不再支持你的计划。不过,他们好像对上市也不太感兴趣。”   沈成浩把水拧上,放回茶几,整个人舒舒服服地躺回沙发靠背,笑说:“他们不是对上市不感兴趣,他们是不喜欢林希南的上市方案,尤其是引进CKC私募。傻子都知道林希南跟CKC的关系,只要CKC进来,就是引狼入室,到时候股权重新调配,林希南铁定占上风,他们不傻。”   麻球深深点头:“可是,他们已经决定让林怀萱负责集团财务,林祖新任集团副总,主管大客户业务。”   麻球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看着沈成浩的反应。   沈成浩倒还好,无所谓地一笑置之:“挺好,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溜溜。林祖新在香港一直被他叔叔压着,倒看不出什么能耐,不知道来了我们这边,我放开了让他干,看他能干出点什么名堂。”   “老大,你的意思是,你支持他们的决定?”   “我早知道股权改革是一场拉锯战,好戏才刚开始呢。”沈成浩再次仰倒,以手为枕,一双长腿支在茶几上。   股权改革是把原有股东已经装进口袋的钱往外掏,沈成浩没那么天真,以为会有多容易。林希南有多鸡贼,他早就领教过了。当初千航在他的手里刚刚有点起飞的势头,林希南便把他的股份掐定在30%不松口,不就是怕他股份超过三分之一,在董事会决策的时候拥有一票否决权?要不是林希南这几年香港那边的生意日渐没落,千航又越做越大,林希南也不会在意他手上这点儿经营权。   这只老狐狸!沈成浩暗笑。   麻球见沈成浩情绪不错,松了一口气,拍了拍大腿,说:“那我先走了。”   沈成浩头一转,盯着麻球问:“乐韵儿的电话怎么打不通了?”   麻球一听,刚抬起的屁股又跌坐回去了,迎着沈成浩半是询问半是责问的目光,只见他目光里又闪现出让麻球感觉陌生的冷和怒。麻球并没有回避沈成浩的目光,反而很坦荡地看着沈成浩回答说:“是我警告了她。”   “只是警告?”沈成浩眉峰轻挑。   “还给了一笔钱。”   “多少?”   “给的是张支票,限额500万。”   沈成浩冷笑一声:“老沈这次挺大方的,只怕乐韵儿有命拿没命花吧。”   “我已经让乐韵儿去躲出去了,她应该还好。再说了,你爸也并不想把她怎么样,只是不想再在海市看见她。”   沈成浩上下打量着麻球,像是头一回见到他似的。如今的麻球全身名牌,虽然还跟以前一样一身虚胖,但那种傻萌的感觉早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成功男人的老练和果断。   “马骏驰!马总!你现在真行,已经学会左右逢源了。”   麻球听着沈成浩的话,面不改色心不跳,淡定地说:“老大,说实话,就乐韵儿这事,我觉得你爸的做法是对的。那天要不是乐韵儿怕死,没吃你那么多神仙乐,还知道打我的电话求救,你现在早不在这儿了。那天我过去的时候,你就在她家地板上跟死尸一样躺着,吐了一地的白沫子,抽得跟个脱了线的木偶似的,整个人已经意识不清了,你自己都不知道,到了抢救室,所有药量全是给你用的最大剂量,医生说再晚送去几分钟,你全身的血管都要爆了,舒张压都到了190。”   沈成浩第一次对麻球竟无言以对,他模模糊糊地想起,当时好像有一双胖乎乎的手一直拉着自己,哭得他一手的眼泪和鼻涕。   如今的麻球,真话假说,假话真说,连他也已经分不清了。   麻球见沈成浩不说话了,他也觉得没必要再啰嗦,起身之前跟沈成浩说:“我回去叫小敏给你准备好卤肉面,明天一早给你送过来。”   麻球说着就走了。   沈成浩仰在沙发上继续颓废,闭着眼睛想,不管麻球变了多少,他有吴敏丽,有家,总归还是万变不离本心。   沈成浩瞪着天花板发呆,眼前总是不自觉出现苏苀的笑脸,隔着窗玻璃,她笑得那么甜。   他以为他会放下,会满心祝福,可是他错了,他心酸得要命。以前的日子,看着苏苀为自己苦,他坚持不露面,心里疼但暗地里还残存着一丝不可告人的欣慰。他像个英雄一样告诉自己,不能给她幸福就坚决放手,好像觉得把苏苀送上幸福的终点就是英雄成就的那一天,应该是自己最自豪最幸福的日子。可是他错了,看见苏苀开心地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他的心彻底崩溃也彻底碎了。   他发现他承受不了自以为是的牺牲后果。   他心里滋生出了一个恶魔,总是在三更半夜把自己唤醒,要催着自己去把苏苀抢过来。   钱宁宁说的没错,他去婚礼找程学峰就是挑衅,就是故意的。   人对自己的心理心态总是后知后觉。   沈成浩特别想喝酒,他又不想一个人喝酒,乐韵儿不见了,那就找花子吧。   花子的电话通了,那边音乐声简直要炸翻天。   “在哪儿?我找你喝酒去。”沈成浩连着说了三遍,等花子躲进了卫生间才听清楚他说什么。   “我在盯人呢。”花子说。   “在哪儿?我找你去。”   “我在忘川,你要来随你,我说不定什么时候走了。”   沈成浩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到门边挑了个跑车的钥匙便出门了。   车刚开出小区,便看见乐韵儿妖妖乔乔地往路中间一站,吓得沈成浩一个急刹车。乐韵儿打开车门就跳了上来,伸开两只爪子抱着沈成浩一顿狂亲,亲得梨花带雨。   当乐韵儿的眼泪湿乎乎地落在沈成浩的嘴角时,沈成浩第一个反应是脏,连忙推开乐韵儿压上来的娇躯,扯了两张餐巾纸,紧闭着嘴,把那咸吧啦叽的玩意儿擦掉。   乐韵儿也扯了两张餐巾纸,仔仔细细地擦着眼角,防止把妆弄花,一边哭得那个凄惨。   “还活着,挺能耐的嘛。”沈成浩斜觑了她一眼,见她虽还是老样子,浓妆艳抹的,看着竟憔悴了不少。   “人家都吓死了,马总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威胁我说如果我还在海市呆着,他不能保证我还能活多久。你又在医院,我看都不敢去看你,也不敢找你,就只好让我的小姐妹在你小区对面开了个房间,窗户正好对着你的小区,天天守在窗户边等你回来。我是看见马总走了我才敢下来找你的。”乐韵儿哭诉得嘤嘤有韵。   沈成浩轻笑:“哪儿有那么严重,他就是吓唬吓唬你,你先去你小姐妹那里呆着,我今天有事,改天再找你。”   “不行,我得跟你在一起,跟你在一起我才觉得安全。”   沈成浩想起花子最讨厌见陌生人,对乐韵儿不耐烦地说了句“下车”。乐韵儿忸怩了一会儿,见沈成浩的脸色越来越阴郁,便乖乖下车走人,走的时候还不忘问沈成浩:“那你什么时候找我?”   “很快。”   沈成浩敷衍地丢给她这句话,一脚油门,飞速飚了出去。   沈成浩快到忘川的时候接到花子的电话,说他忙去了,让他自便。沈成浩苦笑,有些后悔把乐韵儿赶跑了。想想也无聊,都到了,就进去喝两杯,吸吸人气吧。   他在吧台刚坐下就有女人上来搭讪。   这女人长得虽不算精致,但胜在有风情,尤其是眉梢一颗销魂痣,被她驾驭得恰到好处。   沈成浩一边喝着酒一边跟那女人调着情,女人“Excuse me”离开五分钟,跟变魔术似的换了一件深v齐臀的黑色蕾丝裙回来了,大腿根部的阴影撩人。沈成浩将桌上两杯酒一端,女人非常识趣地一手挽起沈成浩的胳膊一手接过酒杯,连人带球贴在沈成浩的胳膊上。沈成浩也不示弱,暗中抬起手肘隔着一层薄内衣一路摩挲着。这女人绝对的真材实料。   沈成浩找了个卡座,刚坐下,那女人的手从胳膊直接绕上了脖子,整个人坐进了沈成浩的怀里,轻咬着樱桃小口吃吃地笑着。   沈成浩跟那女人温存了一会儿,兴致大发。女人咬着沈成浩的耳垂,吹气如兰:“带我走。”沈成浩听了,二话没说拉着女人去了停车场,开了车门就直接在里面high起来。里面虽然空间小,但这女人似乎天生无骨,怎么折叠都成,没成想这样的空间做起来的感觉更刺激。   起身一片狼藉。   沈成浩和女人都小心翼翼地整理身上的衣物,没几下,车里的两人跟没事人似的一个驾驶座一个副驾驶。   “有烟吗?”   沈成浩给她递了根烟,顺便为她点上火。   女人优雅熟练地吞云吐雾。   “我送你回家?”沈成浩侧着头问道。   女人摇摇头:“我今天不想回家。”   沈成浩这种话听多了,他今天爽完了,困了,不想多做纠缠,他取出了一叠钞票递给那女人。   那女人先是诧异地回头看他,继而吃吃地娇笑不已。   “对不起。”沈成浩讪讪地把钱收回去。   女人已经开门要走了,出了车门,又附身下来,两座雪峰傲娇地袒露在沈成浩的眼前,脸上犹自带着三分.春.色:“谢啦。”   女人走了,小高跟嘚嘚嘚地响,像是一首活泼高亢的欢乐颂。   女人的高跟鞋声音在地下车库响得他头疼,沈成浩一脚油门,想着刚才竟然有些担心这女人的安危,不禁为自己偶尔残存的这点心慈和善念感到可笑。   他连自己都管不了,他能管得了谁?谁又要他来管?   _________   人定胜天就是一句千年大话。上下五千年过完,人都能上天了,可还得照着老天的四季过着日子,冬伏夏出。   立夏刚过,春光尚荣,天光亮了,人精神了,生活才又变得热闹起来。   四月半一过,苏苀已经接了好几份喜帖了。而且现在的喜帖做得也漂亮,精致的婚纱小照,一个个美得像明星。莫莉决定也凑个热闹,把以前没舍得拍的结婚照给补回来,早早儿地约好了苏苀一起去一家摄影工作室瞧瞧。   她们要去的是一家摄影工作室。老板是莫莉曾经的病人,一个意大利华裔美女,中文名叫奇奇,取自她的意大利原名Chiara。奇奇是中意混血,及腰的长卷发在脑后盘成一个漂亮的发髻,只在左鬓垂下一缕卷发,长身材,长裙,长挂链,脸型也挺长的,细细弯弯的眉梢处,天生一颗销魂痣,让人一见难忘。   工作室位于海市最经典老街的拐角,店面不大,但是地段和风景绝佳,从进门的拱顶再到内里的束柱、花窗,无不凸显别样的异国情调。   苏苀和莫莉一进店门,就有个年轻活泼的女服务生告诉她们奇奇正在为另一个客户试装,请她们到茶座稍事等待。   苏苀一打眼,便看见服务生手指的落地窗方向有个茶座区,坐着一个戴眼镜的斯文男人,低头玩着手机,桌上瓷杯子里放着一杯咖啡,还氤着热气。   服务小姐引苏苀和莫莉在另一个茶座上坐下,给她们端来咖啡。   苏苀从进门就在打量。这家工作室倒不像别家那样满墙面都是作品展,它的空白处大多是些新奇的艺术收藏品,这让参观的人不知不觉忘了自己的目的,反而感觉很放松。   莫莉端起咖啡要喝,试了试,觉得有点烫,便放下了:“苏苀,要不你和你家大处长也拍一套吧。你看她们家,品味真的不错,拍出来肯定不会是那种大路货。”   苏苀的眼睛从墙厨里的一对三角帽吉神娃娃身上移开,无所谓地笑道:“算了,他忙,我也懒得折腾。”   “我说你的大脑到底是什么构造,哪有女人不想拍婚纱照的?”   苏苀笑笑,没接话,她留意到隔壁桌的男人抬头正看她们。男人见苏苀也在看他,微笑以示问好。   苏苀正纳闷是不是互相相识,看见莫莉的眼越过她,看向她的身后,透出诧异的神情。苏苀便扭头去看。   竟然是蒋笑卿,她穿着一件小性感的婚纱跟电影里走出来的女主角似的。   蒋笑卿看见苏苀也是一愣,双手提着裙幅,袅袅娜娜地走过来了。   “你要结婚了?”苏苀问。   蒋笑卿浅浅一笑:“去年已经结婚了,今天是来补拍婚纱照。”   苏苀缓缓挤出一个微笑说:“恭喜你,笑卿。”   苏苀正想着怎么没看见欧阳,那边等待着的斯文男人站了起来。   蒋笑卿摊手分别介绍说:“这是我老公,许士彬。士彬,我高中同学苏苀,苏苀的同事莫莉。”   许士彬招手问好,苏苀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莫莉很清楚欧阳、苏苀和蒋笑卿之间的瓜葛,眼看着场面有些尴尬,便跟奇奇说要看他们的影集。奇奇让服务生带她们去隔间。   进了隔间,莫莉扯着苏苀悄声问出什么事儿了?怎么新郎不是欧阳。   苏苀茫然地摇摇头,她自己也晕着呢。   自从那天见了蒋笑卿,苏苀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好几次翻开手机,找到了欧阳的号码,最后还是放弃了。   有次在食堂吃饭,莫莉不经意说起欧阳,感叹说,从来没见过像欧阳这种情场如此不得意的富二代,总是被别人甩。   苏苀听了默默的。   莫莉说要跟苏苀坦白一件事情。   苏苀有些稀奇地看了莫莉一眼,问:“什么事儿?”   “其实,我和欧阳一直有联系,也不多,就是逢年过节礼貌性地打个招呼问个好,有时候会顺便聊几句。”   苏苀失笑:“这事儿你跟我坦白干嘛?你应该跟你家老刘坦白交代去。”   莫莉盯着苏苀,压低声音悄悄说:“我觉得欧阳还没有放下你。他每次都会问你的情况,问你现在过得好不好。不过你放心,我每次都跟他说你现在过得很好。这本来就是实话,程大处长疼老婆,我们系统里谁不知道。”   苏苀听了,无意识地拨了拨盘子里的饭,只回了句这也不代表什么,然后埋头吃饭。   其实莫莉大可不必把这种事情看得多严重,曾经走得那么近的两个人,互相关心、挂念也是人之常情。对于这些,她现在倒是看得淡了,只是旁边的人总会多想,反而当事人只好有所避忌。   比如耗子,不时会送乐乐来她这儿玩,偶尔提及欧阳的近况,几乎都是关于生意方面的,福泰又在哪个市开了一家新的购物休闲广场,或者,欧阳这两年的旅游业务越来越好,主营是游轮和包机的高端业务等等。至于感情方面,就是大大咧咧如耗子,都会为苏苀考虑,把这些消息屏蔽在外。   其实苏苀很想知道欧阳的近况,不是说期待发生点出格儿的事情,仅仅是想知道他的近况,如此而已。   偶尔,苏苀路过福泰广场,总不期然抬头往上看,想着也许欧阳就在上面办公。   不过,还真有一次那么巧,苏苀在福泰广场碰上了欧阳。这也是自结婚后,头一次、唯一一次遇见欧阳。   那天,苏苀特意去福泰广场给莫莉的女儿天天挑生日礼物。   苏苀远远地站在广场边上,默默地欣赏着福泰广场正中间的巨幅电子广告屏。广告屏的尺寸和清晰度据说是刷新了记录,以十秒定格的形式滚动播放着名胜风景的画面,电子屏上方是醒目的红色字幕“福泰旅游——世界那么大,我们一起去看看”。   苏苀远远就看见不少人站在广告牌前拍照,据说站在广告牌前,能拍出实地摄影的感觉。   网上曾经兴起了一阵风,比赛谁在电子屏前拍得最逼真、最有新意,并且设立了奖项,一等奖奖金五万,为期一年,最后夺标的是一个大学男生,穿着丛林迷彩,潇洒自得地靠在亚马逊大鳄鱼上休息。   可以说,这个广告投入很成功,关注度、好感度和话题度都有持续性。   苏苀还是第一次近距离观看这个有名的广告屏,瞧着拍照的人正觉得有意思,身后响起了熟悉又温柔的声音:“要不要我给你拍一张?”苏苀猛回头,是欧阳,背对着初秋的斜阳,淡淡地向她微笑。   “好久不见。”苏苀回过神,突然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冒出了这一句。   欧阳笑意加深:“好久不见?下一句是不是要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要不干脆来个握手或者是拥抱。”   “那倒不用。”苏苀笑着指了指广告牌说:“知道你过得很好。”   欧阳看了一眼广告牌,不置可否,问苏苀:“你呢?过得好吗?”   “还可以。”苏苀迎上欧阳的目光,笑得很坦诚。   欧阳看着苏苀无名指上的那枚婚戒,有一霎时的失神,但即刻恢复状态,问苏苀:“你来这儿买东西?”   “恩,莫莉的女儿明天生日,我过来买个礼物。”苏苀不自觉地拨了拨手指上的婚戒,她是真紧张。本来就不惯人际交往,更何况是场面尴尬的会面。   欧阳倒还好,笑着问:“是吗?要不要我陪你?有我在,可以刷脸免单。”   苏苀迅速拒绝:“哦,不用,我约了莫莉,她可能已经在里面等我了。”   欧阳盯着苏苀看了几秒,然后自顾自笑了:“那好,你先逛着,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给我打电话,我就在楼上办公室。”   “知道了,谢谢。”苏苀低下头。   看着欧阳进了大厦有一会儿,苏苀也正要进去,突然收到一条欧阳的短信:“苏苀,以后编借口的时候,语速要慢。”   苏苀微微一愣,脸色继而飞红。 ☆、第三十九章   沈成浩有个习惯,午餐时间,只要天气和时间允许,他用完餐都会到顶楼去坐坐,时间不长,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在这个时候,任何人都不能去打扰他。   当然,总有人喜欢破坏规矩。   高跟鞋敲击在大理石瓷砖上能奏出如此动听节拍的,定然是被名门小姐林家老太太江含月一手带大的林怀萱。   林怀萱一只素手将沈成浩旁边的藤椅拉开,双腿并拢微微倾斜着屈膝坐下,膝盖收紧,双手自然地在腿上放平,抬头挺胸收腹,目光平视,眼神温和、淡定。这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并无半点矫揉造作。   优雅,是林怀萱从出生起就开始的训练,这两个字代表的就是林怀萱本人。   沈成浩不经意笑笑,转头望着楼宇林立的远方。   “占用你一点儿时间,谈点我们的私事。”林怀萱不紧不慢地开口了。林怀萱的普通话极为标准,并没有海市人常有的南方口音,而且音质清脆,表达自信,吐字干净,她如果不在千航,到电视台做一名女主播也是绰绰有余的。   从这一点来讲,林怀萱的奶奶江含月的栽培功不可没。   “说吧。”沈成浩深吐了一口气,带出一长串烟雾。   “你不反对的话,我们结婚吧,订婚也可以。”林怀萱依旧是那个优雅的姿势。   沈成浩先是一声失笑,见林怀萱并不像是在开玩笑,这才收起笑容:“不用问,肯定是你家老太太让你来的。”   林怀萱清了清嗓子:“也不算,我只是觉得,我们结婚对大家都好。”   沈成浩的心里没来由地一阵烦躁,他很不耐烦看见林怀萱现在的样子。   严格意义上说,他和林怀萱之间并没有太多情感交集。沈成浩对她虽然不像对林老太太那样反感,但也不像对她姑姑林婷芝那样亲近。   林怀萱是看着温柔和顺,但这是强行训练出来的结果,骨子里缺乏她姑姑林婷芝的柔善,更像一手带大她的奶奶江含月,总是隐隐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至于她优越在哪里,有时候可能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是天资有限,而她自己又明白这个现实,所以这种优越感就像老太太花了三十年的时间给她搭起的一个空架子。   照理,沈成浩对她这种性格的女孩子完全不感冒。事实也的确如此,他和林怀萱刚认识的时候,互相厌憎。   那时候沈成浩刚被父亲强行送到美国,整个人处于精神奔溃的状态,性情暴戾,稍有不顺就开打。记得打得最狠的一次,是一个洋鬼子冲他说了一句“Fuck your mom”。   林怀萱对他,讨厌归讨厌,但每次都会把他保释出来。虽然每次保释他的时候,林怀萱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厌憎,说他是“yellow trash”。但沈成浩念着她这份人情。   他知道林怀萱今天来找他,是老太太的意思。林怀萱其实是个很单纯的女人,老太太的愿望就是她的愿望。而老太太的愿望,从始至终就只有一个,振兴家门。   如果他和林怀萱结婚,生了孩子,那个有着林家血脉的孩子便顺理成章地继承整个千航集团的事业。   沈成浩虽然很不理解林老太太这等“振兴家门”的变态想法从哪里来,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变态的想法和做法通常来自变态的经历。经历有时候可以塑造一个人,有时候也能毁掉一个人甚至几代人。林婷芝曾经就差点成了老太太的牺牲品,嫁给一个家暴官二代,几乎搭上了半条命,如今,老太太依旧死性不改,想用孙女的婚姻巩固林家的财势。   “你有没有想过,你若跟我结婚,生孩子,就得跟我上.床.做.爱?”沈成浩说这话,态度极为端正和现实。因为他知道他在林怀萱心里是个什么样的人,可以说,他不为人知的丑恶,林怀萱比谁都清楚,甚至比他的心理医生盛利知道的还多。   果然,林怀萱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难堪:“生孩子不一定要.做.爱,我们可以做试管婴儿,而且我也不会拦着你找别的女人,只不过,有时候需要做做样子给外人看。”   “你们想得很周到。”沈成浩扯着嘴角冷笑,掐了烟头:“只是你们想过没有,孩子其实也并不可靠。先不说生男还是生女,出息还是不出息,万一我跟别的女人也有孩子了,而那孩子又很出息怎么办?”   “所以我们不仅要正式结婚,而且还要拟定一个协议。孩子是不可靠,但合法的协议可靠。”林怀萱目无表情地回答。   林怀萱这样子正是沈成浩不愿意看到的。女人长得再可爱,一旦势力和算计起来,实在不能把她当女人看。林怀萱这些年在千航,业务、管理都学得稀松平常,这份心计却像足了她奶奶。   可是就目前千航的状况,他还真不能几头一起得罪,说不定,他们一生气,真的同意了林希南的上市计划也未可知。以他的股份,占比不到三分之一,他们真要联合起来,一个董事会联合决议,就可以把他开除。   想到这里,沈成浩相当头大,这比他对外拓展业务难多了,内讧一旦压不稳,集团的风向标立刻改变。   沈成浩凝望着远处不甚清楚的“海市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几个大字,意兴阑珊地说:“那就先订婚吧,结婚太折腾了,至于生不生孩子,看情况再说。”   沈成浩看着林怀萱离去的窈窕背影,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问题:认识林怀萱十几年,好像从来没见她谈过恋爱。单纯的性冷淡?还是说,林怀萱真的甘心做一个木偶,等待着老太太把她的爱情和婚姻打包销售给某个特定的人选?   对此,沈成浩持强烈的怀疑态度,他从来不相信这世上会有纯粹利他的忠诚。   ——————   努力了两年多,程学峰终于如愿以偿当上了副局长。   科室里的人得了消息,一大早忙着给苏苀道喜,就连齐院长都亲自过来了。苏苀陪着笑接受众人的道贺,换好衣服去了门诊,一个人在门诊室开着电脑发呆。   结婚快三年了,苏苀总觉得哪儿哪儿都别扭。   莫莉说是她单身久了的缘故,人单身越久,进入婚姻适应期就越长,这是人的惰性和惯性在作怪。   也许吧。   苏苀在人际关系上反射弧比较长,经常是事情重复发生很多次才能琢磨明白是怎么回事。莫莉说她幸好嫁给了程学峰,否则,就凭她没事敢跟院长叫板的个性,别的不能为难,最起码职称上就够她难受的,哪能像现在这么轻而易举该给评啥就评啥,三十出头,就已经是心外科的副主任,一边骄傲着,一边还什么都不耽误。   总之,在莫莉眼里,程学峰简直就是一个完美的丈夫。只是苏苀发现她对这个完美丈夫越来越想逃避,可就是没想明白自己这种反应到底从何而来。   中午饭点,程学峰来电话了,很简单,通知苏苀明天去婆婆家里准备中饭。因为程学峰升官,家里要摆个家宴,小阿姨和婆婆朱爱梅的厨艺都不如苏苀,需要苏苀去掌勺撑场面。苏苀不想去,因为第二天在医学院有个联合讲座。可是苏苀话还没说,程学峰已经完全帮她说完了。程学峰告诉她他已经跟院长打好了招呼,只不过是个联合讲座,她不去,让其他教授多讲点,补上她的空挡。   “你这算是通知吗?”苏苀放下手里的饭勺,脸色沉了下来。莫莉见状拍了她手背一下,冲她挤眉弄眼,让她态度好一点儿。   程学峰在那头似乎也很忙,抽空在跟她打电话,只迅速敷衍道:“你不要这么敏感。就这样说好了,我要开会了,不说了。”   苏苀憋着气听着电话的盲音,饭也不吃了,直接端着餐盘送去回收台。   莫莉一路紧追,压着嗓门劝她:“你生那么大的气干嘛?家里的事情就是这样,他事业那么顺利,你就当支持一下了。偶尔请个假也没什么,再说了,是给学生讲座,用不着太较真。”   苏苀没跟莫莉说什么,她知道说不通,在莫莉眼里程学峰做什么都是对的。结婚这么久了,苏苀才慢慢反应过来她为什么总是不高兴。程学峰跟莫莉是一样的态度,觉得女人的事业只是一个附属品,锦上添花的摆设,如果男人事业更有前途的话,女人就应该无底线地牺牲自己的工作安排去迎合他的节奏。这样的通知苏苀已经接到太多了。她记得程学峰以前都不这样的,怎么一结婚就一定要掌控她整个人生似的,或者把她当他的下属一样对待,不仅工作上动不动是他的通知,生活上也少不了他的通知。   晚上,苏苀都已经要睡下了,程学峰才醉醺醺地回来了。   程学峰酒量超群,绝少喝成今天这样,大概是人逢喜事,酒不醉人人自醉。   苏苀起身帮他忙里忙外地伺候着,醒酒的温茶喝好,洗澡的热水烧好。等他洗刷完,苏苀准备去卫生间将贴身的衣服手洗出来。谁料程学峰在门口一把搂住苏苀,神秘兮兮地调笑道:“今天我们有好节目。”   程学峰说着,就将苏苀半搂半抱进了卧室,从柜子里翻出一套零零碎碎的衣物,一件一件摊在床上展示给苏苀看。   苏苀饶是结婚了这么久,也被那些东西闹得脸红脖子粗。程学峰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套情趣内衣,不用穿就知道是什么玩意儿,捆.绑式的,在特.殊.部.位还有道具处理。   “穿上它!”程学峰优哉游哉地斜歪在床上,醉眼微矄,指着那些东西命令道。   “你喝多了,我今天睡客房。”苏苀只想逃。   程学峰踉踉跄跄追到客房,一把抓住苏苀的手臂,反手将苏苀抵在墙上:“老婆,今天你就依了我一回,听我的,好吗?”程学峰说着抬起苏苀的下巴要亲上来。   苏苀倔强地扭转脸,躲过了他的亲热,拉下脸,沉声道:“我真的累了。”   程学峰不依不饶地缠磨着:“老婆。你看我们一直在试着怀孕,真要是怀上了,这可是我们仅有的两人世界的时间,我就是觉得之前我们都单身那么久,一结婚就忙着要孩子,太亏欠我们自己了,所以想趁着现在还自由,好好玩一玩。老婆大人,你就满足我这一次吧,嗯?”程学峰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去除苏苀身上的衣物。   苏苀皱着眉头,想要推开程学峰。   程学峰温柔地抱住苏苀,从头顶往脸上亲,企图软化苏苀。   “学峰,别的都可以,今天这样我真的接受不了,你别逼我。”苏苀极力耐住自己的性子试图跟他讲理。   苏苀挣扎着要走,程学峰突然一手托住苏苀的腰,一手捏住她的下颌,瞪着眼睛质问:“你干嘛总是这么别别扭扭的?夫妻之间做这些不是很正常吗?天底下哪对夫妻到了床上干的不都是这些?怎么到了你这里就不行?”   程学峰话音刚落,一时间,羞辱感和新仇旧恨加在一起爆发了出来,苏苀直着眼睛冲程学峰嚷了回去:“你要求的是正常夫妻床上那点儿事吗?”   “你的意思是我变态?!”程学峰突然一拳头砸在柜门上,青筋爆起的样子像是要吃人。   苏苀在武力上吃过亏,不敢造次,连忙将态度和语气软了下来:“我没说。”   程学峰冷笑一声:“你是没说,你从来不说,你只是心里那么想而已。”   “随你便。”   苏苀挣脱了程学峰,逃去了主卧室,迅速将门反锁。   一大早苏苀醒来,发现程学峰人已经走了,苏苀自嘲地笑笑,开始洗刷准备早饭。吃好早饭,把屋子收拾出来,苏苀在客厅站了一会儿,犹豫着是去上班还是去婆婆家献殷勤。最后还是咬咬牙,决定屈服,去婆婆家准备家宴。   公婆家的房子是个大复式,在市中心绿化最好的地段,旁边就是海市最有名的公园景点,朝南的两面落地窗正好冲着公园方向,一眼望过去尽是养眼的绿色,是有钱都买不到的好房子。   苏苀过去的时候,公公程青松不在家,婆婆朱爱梅正在打电话,她便直接进了厨房。   小阿姨已经把几个大菜都切好了装盘,配料也已经准备得七七八八,就等着苏苀去开锅炖炒。苏苀熟练地把炖汤的砂锅先拿出来,冲洗一遍,码好作料和主料先把汤给炖上,然后再去忙蒸锅里的食材。苏苀一点点算着,自家四口人,再加上程学峰大伯和姑姑家老老小小,算起来总共有十七口人,真是够她和小阿姨忙的了。小阿姨抱怨说早上五点钟不到就被朱爱梅喊起来忙了,别家都不像他们家,这么多人吃饭,一定要在家里吃。   苏苀苦笑,这都是她自找的。她做过一次饭给程学峰吃,程学峰惊为天人,让她来婆婆家现手艺,这就是现手艺的后果。程学峰虽心疼她,但给出的方案却是再多跟院长请几天假。   参鸽和雪蛤小盅汤都在蒸锅里码好,设定好时间和温度。朱爱梅打完电话过来了。   “小苀,今天又要辛苦你了。”朱爱梅笑吟吟地说。   苏苀笑笑,没说话。   朱爱梅对媳妇的态度很不爽,但也不好发作,左看看右看看,没话找话:“汤都先弄好了吧?”   “恩。”   “那就好。今天人多,怕你时间不够用,我和老程商量了一下,在酒店也订了几个菜,这样你能轻松点儿。上次累着你了,小峰回来跟我们发了好大的脾气。这一次要不是小峰自己开口,我们都不敢劳驾你的。”   苏苀听着没做声。婆婆是个比较敏感的人,多说不如少说。偏偏婆婆话又多,你不说,她会跟在你身后追着说。刚开始苏苀总是不懂,觉得有问就应该要有答。只是婆婆对她的回答总是表示很受伤,苏苀便开始沉默,却发现婆婆对她的沉默也表示很受伤。   苏苀这才明白,婆婆在她这儿总感觉受伤,不是因为她的话或者她的沉默,而是因为她的存在。   “说实话,小峰对你好得真是没话说,追也追了那么多年,样样替你想得周全。小峰和他爸爸长相性格脾气简直是一模一样,就是疼老婆,他爸远不如小峰,你比我有福气,你可要知道惜福。”   朱爱梅这些话,没说千遍,也说了有百遍了。都说不哑不聋,难做家翁,她这是不哑不聋,难做儿媳。   苏苀趁着空让小阿姨去小区门口的超市再买点调料过来。小阿姨走了,没想到婆婆还有新的话题要说。   “你和小峰该计划要孩子了,你虽然比他小,但对女人来说也不年轻了。你看我都退休好几年了,早盼着抱孙子了,要不是你耽误到现在,小峰的孩子都要上初中了。你和小峰到底有没有计划?”   苏苀低头分着材料:“一直在要。”   “哦。”朱爱梅听着放心了,转念一想,又追问:“怎么这么久还没动静?”   苏苀没吭声。   “你是不是该去查一查,有什么问题早点知道早解决,你是个医生,这个道理应该懂的呀。”   苏苀把刚才理好的几样配料在案台上码放整齐:“我们院今年体检正好有这些项目,我都检查过了,我没问题。”   “那就是你太累了。”婆婆一口咬定:“回头我跟小峰商量商量,给你换个办公室的工作。”   “妈,这事我和学峰自己会商量。”苏苀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婆婆碰了个软钉子,没敢跟儿媳妇吵,她知道苏苀的脾气,又知道儿子偏心,只好自己坐到客厅生闷气去了。   苏苀本以为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过了两天,分管人事的副院长找她谈话,问她想到哪个办公室去。苏苀这一下就不淡定了。凭什么她调岗这种大事情都没人商量一声直接就给执行了?苏苀不管三七二十一给程学峰来了个连环夺命call,程学峰不得不半途从会议室退出来接她电话。他也是一头雾水,末了轻飘飘地回答说:“行政岗位也挺好的,你业务累积也差不多了,往行政走走的话,上去得更快。再趁着这段时间要个孩子,一切都刚好。”   苏苀对程学峰直接无语,他根本不了解对他们夫妻来说这问题的实质是什么,苏苀一股脑把自己的想法呛了出来。程学峰沉默地听完,冷冷地丢给她一句:“真不明白你哪儿来这么多不满。”然后挂了电话。   这一次,苏苀和程学峰冷战了将近一个月,谁都没有要理谁的打算。最初双方同在一个屋檐下,约定好了似的都不开口说话。久了,苏苀觉得没意思,回了建设一村,在那儿住下了。苏苀没说,程学峰也没问,这种冷战分居模式就这样无声地进行下去了。   苏苀是刚升职的副高,工作相比以前,虽然值班和门诊减少了,但手术量却在增加,而且科研和教学任务也更繁重,再加上她还负责蔡同舫教授的大部头专著《心脏外科》的英文版翻译,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就这么一忙,竟不知不觉把分居当成了常态了。   莫莉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到了后来,几乎每天追着苏苀问:你不会一直就这么冷战下去吧?   苏苀无奈地苦笑,如果小事倒还算了,但是这一次涉及到她的原则和底线,如果屈就,以程学峰的性格,下次给她做主的时候更是肆无忌惮。 作者有话要说:   每晚八点档O(∩_∩)O ☆、第四十章   苏苀和程学峰的冷战持续了将近一个月,就在进退两难的尴尬时期,苏苀怀孕了。   怀孕这事还是有生育经验的莫莉先发现的。   苏苀的月经周期一直不太规律,推迟是常态。只是那天去食堂吃午饭,食堂主推的是韭菜馅的饺子,苏苀一闻那味儿就受不了,直接给熏了出去。莫莉出来看着苏苀脸色煞白,不停地干呕,问她是不是怀孕了。苏苀说可能只是着凉了。莫莉饭也不吃了,非拉着她去做检查,盯着验血的同事,催着他们出结果。   验血的同事拿着验血单笑着告诉他们:hcg十万多了。   莫莉竟然比苏苀还高兴似的,蹦起来抱着苏苀又亲又笑。笑着说苏苀是个傻子,自己是医生,连自己怀孕了都不知道。   苏苀拿着那单子发呆,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怀孕对女人而言果然奇妙。   当时决定要孩子,苏苀只觉得是赶鸭子上架,她本身对要不要孩子没感觉,甚至一度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当妈的料。   但是突然怀上了,心里感觉却大不一样。   苏苀想起了跟程学峰结婚,好像没什么感动,倒是后来真的生出了一线希望,跟程学峰亲近的希望,可是很快便破灭了,冷了下去。现在感觉肚子里有个小生命,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亲人,苏苀觉得心好像在慢慢地复活,是家人、亲人的感觉在一点点复活。   苏苀坐在检验科的椅子上,感觉有一种奇妙的幸福感从下腹往上升腾到心窝。她发觉自己跟普通的女人没什么两样,就那么一个小东西,都还是胚芽的状况,已经把整个人生和希望都寄托在它身上了。   “快打电话。”莫莉催促道。   苏苀问:“打电话干嘛?”   莫莉白了她一眼:“你是不是高兴傻了?给你家程局长报喜啊,正好,你和他借着这个机会和好得了。”   苏苀没吭声。莫莉不提她还没想到这一层,只是想着用一个孩子去缓冲夫妻矛盾,一时还转不过这个念头。   莫莉见苏苀无动于衷地起身便走,追上她说:“你不打我打了?”   苏苀还是什么都没说。   “哎,真受不了你。不说打电话的事情了,中午我们去吃点好吃的。”莫莉说着拉着苏苀去了食堂二楼的小炒部,叮嘱苏苀乖乖地在座位上坐着,一口气点的全是苏苀爱吃的菜,一会儿菜来了又忙前忙后布菜添饭。   下午苏苀结束门诊回办公室,一路上就见小护士对着她抿嘴微笑,进了办公室,才明白是为什么。程学峰抱着一大束红玫瑰坐在那儿等着她下班,红艳艳的一大捆,怕有上百枝。程学峰在追她的时候都从来没敢这么放肆地送花,知道她很讨厌这些俗套,没想到结婚了就任性地由着他自己的俗套随便来。   苏苀知道肯定是莫莉通风报信了。   程学峰见苏苀进来,马上不跟其他人聊天了,其他几位医生也都很识趣地离开,走的时候顺便还把门给关上了。   程学峰放下花,迫不及待朝苏苀走过去,笑得很夸张,嘴巴完全合不拢。苏苀突然发现他也真的老了,眼角的鱼尾纹特别明显,再看他头上,白头发多了不少。   “老婆,你是不是又重新爱上我了?看我看得这么入迷。”程学峰一把抱住苏苀,在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苏苀红着脸把他推开,嗔怪道:“这是办公室,别乱来。”   程学峰喜得连连称是,俯下身子就要去听苏苀的肚子。苏苀赶紧把他拉了起来:“跟你说了别乱来,现在还早,根本就听不到。”   “那行,就摸摸,就摸摸。头一回当爹,我高兴。”   “那也不能在这儿,影响不好。走了啦。”   程学峰见苏苀第一次说话还嗲起来了,用了个“啦”字,便知道苏苀心里也是高兴的,乐颠颠地一手抱着玫瑰花,一手搂着苏苀准备回家了。   到了车那儿,苏苀本来要坐副驾驶,程学峰非不让,说那个座位太危险,逼着苏苀坐后排,还帮苏苀系好了安全带才跑回驾驶座去开车。一路上,程学峰的车开得跟蜗牛似的慢,不停被人按喇叭警示。到了车库,程学峰喊着不让苏苀下车,熄了火跑到后座给苏苀开门,扶着苏苀进了家门。进了家门,程学峰又安排她躺在床上,说门诊坐了一天,腰要坐坏了,腰对怀孕后期太重要。   苏苀被程学峰整得哭笑不得,问程学峰:“这才两个月,一共是十月怀胎,外加坐月子一个月,你每天都这么伺候着?”   程学峰赶紧说:“我不能我妈可以啊,还有家里那小阿姨,人勤快又老实,一会儿我就跟我妈说让小阿姨来我们家,专职伺候你。还有,我们家的房子也太小了,得换个大的,要不干脆一步到位好了,买个大复式。”   “换个大复式?你哪来这么多钱?”苏苀被程学峰这么一伺候,倒真觉得自己累坏了。   程学峰在苏苀面前打着转,似乎在找东西:“钱的事情你就不用操心了,有我呢。我们自己的不够,还有我爸妈的,他们就我一个儿子,不给我用给谁用?”   程学峰话说完了,东西也找到了,是个超薄的羊绒小毯子,在电视柜的抽屉里收着。   “想不到堂堂大局长也喜欢当啃老族。”苏苀故意糗他。   “啃老族是幸福的。我希望我们儿子将来也能当啃老一族。”   “你别不是想把啃老当家训代代相传吧?”   “那怕什么,只要儿子能像我和你一样自立,偶尔啃老,说明他不仅双亲健在,而且家底殷实。我还希望我们家世世代代子子孙孙都能把这种啃老精神延续到底呢。我是程式啃老家.训.太.祖.公,你是程式啃.老.家.训的太.祖.婆,”   “说不过你,什么歪理都能凭你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成大道理。”苏苀愣是被他逗乐了。   程学峰给苏苀盖好小毯子:“你老公,我!就是这么有本事。你乖乖躺着,我去准备晚饭。没你做的好吃,但比外面的卫生、干净。”   程学峰在苏苀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又隔着毯子对着苏苀的肚子再亲了一下,去厨房忙去了。   苏苀看着程学峰的背影,想着刚才说的程式家训、太.祖.公和.太.祖.婆,那么遥远又不切实际的事情,竟然因为一个小生命变得让她感动。苏苀下意识抚摸着小肚子,心里觉得挺满足的。她看着卧室,想着,以后这就是一家三口的家了,有了孩子,一切肯定会不一样,她和学峰,彼此有隔阂,但爱孩子的心是一样的。   就这么看着看着,苏苀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说不上来,就是女人的直觉。   这个屋子她有大半个月没来了,好像变了样儿,也变了点味儿,具体是哪里变了又说不清。苏苀静静躺了一会儿,越发肯定,这屋子里,有一股陌生的椰子油和橄榄油的混合香气。   没有任何心理预知,只是女人的第六感作祟,苏苀下意识拉开床头柜的柜门,往底下一看,那盒新婚之夜就一直放在那儿从来没用过的安全套开了个不起眼的口子。苏苀正准备伸手去拿,程学峰端着一杯果汁走了进来。   苏苀鬼使神差地坐直了身子,当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看着程学峰笑呵呵地过来把果汁递到她手里。然后,苏苀埋着头一直喝一直喝,眼角瞥见程学峰用脚轻轻地阖上柜门。程学峰的这个动作,像一记闷棍,结结实实地打在苏苀的胸口。   苏苀一刻也不想在这房间里多呆,起身说想去看会儿电视,趿上拖鞋去了客厅。   程学峰随后跟了出去。   此后,苏苀再也没见过那盒安全套。   苏苀觉得自己是见了鬼,可是这鬼,只存在心里,闹得她神思恍惚。   ——————   得知苏苀怀孕的消息,苏长林特意开着车从临江到海市来看女儿。车子的后备箱里,放满了各式各样的补品,有苏长林自己买的,也有高芸阿姨和钱恕已让苏长林带来的。程学峰和苏长林翁婿俩提着这些补品浩浩荡荡进了家门。   苏长林喜欢喝茶。   苏苀让程学峰取出水晶玻璃茶具和人家送的一盒明前龙井,在茶几上摆好,烧上水,先用滚烫的水烫过杯子,洗过第一道茶叶,再用矿泉水烧开了,俨俨地冲上两杯,一杯递给父亲,一杯递给程学峰。   自结婚后,苏长林来找女儿的次数倒比以往多了起来。这得亏程学峰做事说话圆融,跟苏长林从官场到家务,无话不谈,两人不像翁婿,倒像是一对忘年交,有些相见恨晚的意思。   这一次苏苀怀孕,程学峰说的也都是孩子的事情,怎么照顾孕妇,怎么做个合格的丈夫。苏苀听着苏长林很自然地说起他以前照顾凌雅意的往事,不知不觉感慨起来,不管此后发生过什么,她始终不能抹杀父亲曾经深爱过母亲的事实。   程学峰应该也是爱她的吧?   程学峰聊着聊着,看时间差不多了,准备去做饭。苏长林打算去帮忙,被程学峰固执地拦住了。苏长林也不坚持,满意地看着女婿的殷勤表现。   苏长林看着程学峰进了厨房,欣慰地说:“学峰真是不错。”   苏长林对程学峰,连背影都是欣赏的。苏苀想到这儿,不自觉笑了,挪了挪腰,问父亲:“钱爷爷和高芸阿姨怎么样?”   钱恕已年前中风,虽然抢救过来,但是身体已经半身不遂。苏苀和钱宁宁为此偷偷哭过好几次。钱宁宁万分懊悔毕业后留在了B市,如今工作家庭两样加在一起,根本难以脱身,导致现在回家一趟都很难。   苏长林轻轻啜饮着浓茶,喝好,在茶几上放定:“他们都好。你钱爷爷那里刚把中医院最好的看护请了过去,虽然说行动不方便,但精神还不错。你高芸阿姨过几年也要退休了,现在只着重培养手底下的人,所以也没以前那么忙了。”   “爸,退休的日子过得还习惯吧?”苏苀对于父亲,虽再没有小时候的亲近,但这些年到底是放开了。   经过了最初那几年的隔阂,苏苀最终明白了一个道理,血亲是无论如何割舍不断的,与其这样日日互相别扭着大家都不舒坦,不如尝试摸索出一条属于他们的相处之道。互不干涉、礼尚往来,就是她和父亲在这些年磨合之下形成的一种默识。她要在海市落脚,苏长林便给她买了个房子安身立命。年节或者父亲生日、母亲忌日,苏苀也都尽职尽善地完成为人子女的义务。平时各自的生活私事,双方都非常小心,只是礼节性地询问,得到的也大多是礼节性的回答。   苏长林望着女儿,苦笑着:“还真不习惯。有几家公司想让我去帮忙,我在考虑要不要过去。太闲了还是不行,总想起以前的事情,也想……你妈。”   苏苀听着也挺感慨。她知道父亲跟王佳慧的日子并不是很顺遂。王佳慧在海市有房子,并且跟着女儿苏娜和女婿陈智明一起做生意。   王佳慧和苏娜母女倒是挺能跟进时代的,借着陈智明的公司,把苏家和陈家的关系利用得比陈智明还活络通透。现在陈智明的公司在美国和加拿大都开了分公司,苏娜和一个华人移民二代共同打理那两家海外公司,整天飞的来飞的去,一年倒有大半的时间在国外。   而王佳慧也没闲着,挂着公司副总经理的头衔,俨然是职场成功女性的典范了。据说王佳慧炒房产和股票也挣了不少,前一阵子还在商量着买哪里的别墅好。   在物质和金钱上,苏长林有读书人的骄傲,又是做了一辈子实业的人,对倒买倒卖、炒房产和股票这些投机生意深恶痛绝。因此,这些年,据苏苀所知,父亲和王佳慧几乎是分居状态,至于会不会离婚,苏苀都觉得难说。   如今退休了,一下子失去了生活的重心,父亲会想起母亲凌雅意,情理之中。   苏苀想起一件事情,瞄了一眼厨房,见程学峰关着门在炒菜,又隔着饭厅,便理了理情绪,问父亲:“爸,关于我妈,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苏长林抬起眼,虽然心里有些不自在,但也强作镇定:“想问什么你就问吧,爸爸绝不会隐瞒你。”   苏苀想问的问题,在心里埋藏了很多年,如今终于要问了,竟然还需要刻意调整心情才能平静地问出口。   “当年我妈的心脏病,二尖瓣狭窄,而且伴随有肺动脉高血压的症状,按理说是必须要动手术的。这些年我也查过不少资料,知道这个病在当时完全可以手术解决。你和我妈那时候为什么不选择动手术?在我了解的病例里头,就有一个病人跟妈妈的情况很像,而且她就是那个时候找的我导师蔡教授动的手术,二十年过去了,她还很好,过着跟我们健康人一样的生活。”   苏长林深深地看女儿一眼,见她脸上除了探询,并没有以前那种怨恨,心里稍感安慰。直到现在,跟女儿提起凌雅意,苏长林的心情依旧忐忑。这是他们父女之间的一道旧伤疤,他不得不小心谨慎。   说到底,苏长林非常在意苏苀,这个孩子是他一手带大的,长得又跟她妈妈一模一样,在她身上,苏长林曾经寄托了太多的期望和想象。   “小苀,爸知道你早就想问我这个问题。你坚持学医,选了心外科,又执意要师从蔡教授,都是因为你妈。”苏长林叹了一口气。对女儿过早失去母爱,他一直深感自责。这些年,女儿吃了多少苦,他只能旁观,完全帮不上忙,心里更是愧疚。好在这孩子韧性够好,跌跌撞撞的走到现在总算让他稍感宽慰。如今,小苀大了,也不像小时候那么软弱,他也希望女儿对于雅意的离世有一个更平和理智的看法。   他决定冒一次险,把事实告诉女儿。   苏长林的目光落在地板上,声音有些飘忽:“当时不但我,就是你高芸阿姨、钱爷爷都劝你妈妈来海市做手术。可你妈,她说什么都不同意。”   苏苀大惑不解:“为什么?以我们家当时的条件,完全可以找海市最好的医生给她动手术的。”   “你妈有她的顾虑。一是怕手术万一不成功,就一点生存的机会都没了;二是,你妈怕手术会让身体变得很难看。你记不记得你妈有一次烫头发,做一个大波浪外卷,有一小缕头发就是不如其他那么卷?我和你当时都没有看出来。可是你妈妈就是不满意,一定要重新卷,结果药水给重了,那一小缕头发反而比其他的要更卷了。”   苏苀颔首道:“我记得。后来妈妈还是不满意,把从小留到大的长头发都剪了,剪成了短发。”   苏苀很诧异父亲会把母亲的一件小事记这么清楚,只是她不知道的是,这些年,尤其是退休以后,苏长林大多数时间都在怀念他的前妻。   “你妈妈当时很犹豫,后来又被我说动了,还来了附一,咨询了你导师蔡教授。只是你妈一听说是个开胸的大手术就害怕了。她连一小缕头发的不完美都接受不了,更不要说这种开胸大手术了。也怪我,当时没坚持,才会让你妈走那么早,害你吃这么多苦头。”苏长林说着,眼圈也红了。   他知道,当年妻子突然离世,是女儿一直解不开的心结。为此,女儿恨了他十几年,怀念了自己的妈妈十几年,他担心女儿的心里并不乐意接受这样一个事实。   苏苀听了父亲的话,手指节捏得青白,静默着。   如果她没有当过医生,或许真不能理解病人的执拗,可能会以为父亲在伪饰什么。这些年在医院呆久了,形形.色.色.的病人见多了,她并不奇怪。她就因为性别、长相和年龄受到过很多歧视,有些病人更离谱,甚至挑剔医生的属相。她第一次主刀搭桥手术,就是因为那个女病人找了大师算命,说属狗利她的病,苏苀属狗,所以刚刚取得主治资格的苏苀便有了主刀心脏手术的机会。如果一直熬资历,她一定要呆足了经验才能轮得上心外科的手术台主刀。   父母也是人,在爱孩子的同时,并不能完全超越自我。   这也是苏苀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会跟父亲冰释前嫌的最主要原因。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晚上八点档,准时更新:) ☆、第四十一章   怀孕之后,苏苀感觉自己敏感多了,也胆小多了。   同样是医闹,苏苀以前被堵在大门口好几回,却不像这一次看见的时候这么揪心。闹哄哄的一堆人,披麻戴孝、哭天嚎地的,巨大的白色麻布横幅上用鸡血写着“还我亲人”四个大字。苏苀看了不禁心惊肉跳,她抬头望了望天空,真是朗朗晴空。   医闹的前因后果苏苀很清楚。   病人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就在楼下的消化科住院,查出来的是肝癌晚期、腹膜转移。检查结果确认后,医生通知的是家属。然而,不知什么原因,这家的家属当天晚上就把消息直接告诉了老人。老人一时承受不了打击,怕花钱也怕受罪,晚上九点多吊死在医院后院角落的一棵香樟树下。   作为医生,苏苀从来不认为任何人的生命仅仅属于他/她自己。以前看《红楼梦》的点评,总有人嘲笑袭人虚伪,笑她整日以忠仆示人,等到了要她死忠的时候,她一会儿犹豫死在哥哥家不妥,一会儿又犹豫死在蒋玉菡家里给人添麻烦。苏苀觉得,不管袭人是怕死的伪善还是真心为别人考虑,最终,这两家人都避免了不必要的麻烦。   这一次,医务科又要焦头烂额了,值班的护士和医生估计少不了挨处分。苏苀胡思乱想着,避开了人群,朝住院楼走去。   今天,天是个好天,却不是个好日子。   苏苀在坐班的时候接到周铭启的电话,说师母小茹姐前一天晚上已经去世了。   周铭启只是把这个消息告诉她,特意叮嘱她不要参加葬礼,按照海市的规矩,孕妇参加丧事,会冲着肚里的孩子。   苏苀挂上了电话,愣愣地看着后院角落的那棵香樟树,周围五米地盘,已经被警戒线围了个圈。   苏苀对周铭启的情况一直很了解,就连小茹姐住院的医院和医生也是苏苀帮他们找的。南山医院,海市最好的神经内科医院。就是这样,到了最后两年,小茹姐的各个重要器官也渐次衰竭。死亡,是迟早的事情。不过回想起当初刚见小茹姐的模样,苏苀还是忍不住感慨,整整十七年,小茹姐为周铭启支撑了十七年,周铭启又何尝不是为了她支撑十七年?知情的人都不难想象,周铭启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最难的莫过于送走他的老父亲。老人直到临终最后一刻都对周家香火不继死不瞑目。   或许,任何事情或情感到了终极,都是自私,生命到了终极也是自私,爱情到了终极,同样是自私。   后来,苏苀还是去了,她想去看看周老师。苏苀抱着一束白色的小雏菊,站在门口,没敢进去。小院门楣上的红色对联被白布遮住,隔着院子,隐隐约约能看见屋内的灵堂和供桌,也有一些人在房间里或坐或站。苏苀知道海市的丧葬风俗,他们不兴在家里吹吹打打或者摆放花圈,只是在主屋设个灵堂,供直系亲属守灵或者祭拜,其他一应事物都交给殡仪馆做一条龙服务。   今天这屋子里头,大约都是师母家的近亲家属。   苏苀给周铭启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在门口。不一会儿,就见周铭启胡子拉渣、双眼通红地走了出来。   苏苀简单地跟周铭启聊了几句,便被周铭启催着离开了。   走到胡同口,苏苀差点被一辆路虎车给撞上了,虽然没受到任何损伤,但着实被吓了一跳。苏苀条件反射去安抚肚里的小宝贝。惊魂未定之时,苏苀猛一抬头,却发现沈成浩慌慌张张从车上下来。   弄堂狭窄,苏苀和沈成浩就这样面对面被夹在车与墙当中。   沈成浩呆若木鸡地在苏苀面前站着,似乎他才是那个受了惊吓的人,目光紧紧盯着苏苀微微隆起的腹部,还有安放在纯黑背带裙上那只洁白的素手,套着一枚廉价的白金戒指。   苏苀本来也没事,只是见到沈成浩有些猝不及防,等反应过来,第一个想法是绕过车头,从另一边赶紧离开。   沈成浩突然从车尾绕过去堵住苏苀,并伸手要来拉住苏苀,口里却只沙哑地喊了一声:“小苀。”   苏苀听了没一点反应,手臂一收,身子侧了侧,越过沈成浩,朝外面的十字路口走去,面若冰霜。   “你去哪儿,我送你。”沈成浩步步紧跟,看着骄阳下苏苀肌肤胜雪、眉目如画。   苏苀什么都没说,扬了扬手,一辆的士停了下来。没等沈成浩有任何反应的机会,苏苀已经坐着的士绝尘而去。   ——————   上午上班的点儿,天气晴好,海市最繁华的商业中心地段算是人潮最少的时刻。   乐韵儿戴着顶小圆帽和黑超墨镜,神神秘秘地闪进了福泰广场五楼的一家连锁餐厅,低着头,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着。她不这么打扮还好,这么一打扮,反倒引得店里的人不停朝她张望。   “好像是乐韵儿。是不是?是不是?”柜台里收银的小姑娘追着刚给乐韵儿送完咖啡的小伙子问着。   “乐韵儿是谁?”小伙子不以为然。   “《皮影人生》里的那个小三。你没看?现在火得一塌糊涂。听说她在《皮影人生》里演的那个小三就是她的本色演出。千航的老板沈成浩你听过没?这个乐韵儿就三了沈成浩的未婚妻林怀萱。”   乐韵儿本来看着窗外正出神,第六感作用,乐韵儿回头一瞧,果然那两个店员慌忙收回目光低下头,装作各干各的活儿。   乐韵儿微微一笑,没想到自己真的成名了,随便出来一圈,遮盖得这么严实都有人认得出自己。乐韵儿挺直了腰,将美丽的背影和后脑很自信地展现给身后欣赏她的小粉丝,然后专心专意地看着对面幕墙上的广告牌。   “怎么找了这么个破地方?”   乐韵儿回头,见蔡怡宁略微嫌弃地皱着眉头,笑了笑,说:“回味一下学生时代。”   蔡怡宁是乐韵儿艺校的同班同学。   蔡怡宁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心眼活络胆子大,乐韵儿当初进娱乐圈也是她带进去的。不过蔡怡宁只在里面晃了一晃,鞋子都没湿就上岸了,跟了一位姓郭的台湾老板,年龄比蔡怡宁的亲爹还要大好几岁。两人新鲜劲儿还没过,蔡怡宁便一举得男。偏巧郭老板和结发妻子只有三个女儿,想儿子早想疯了,一高兴,不仅奖励了蔡怡宁一套价值上千万的别墅,还带着蔡怡宁和儿子回了趟台湾老家,算是正式让蔡怡宁母子认祖归宗,以后老头子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蔡怡宁的儿子是享有家族产业继承权的。这也相当于给蔡怡宁定了身份,过了明路了。   乐韵儿曾经对她相当羡慕,在她眼里遥不可及的名车、豪宅、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蔡怡宁一夕之间全都有了。   不过今非昔比,乐韵儿反倒庆幸当初没走蔡怡宁的老路。   乐韵儿最近算是因祸得福,熬出了头。   一年多以前,沈成浩跟林怀萱订婚。林怀萱算是师出有名,以沈成浩未婚妻的名义把乐韵儿本来谈好的几个通告全部都搅黄了,算是有些封杀的意思。乐韵儿气得跟沈成浩告状。沈成浩对她真算是不错的,直接来了个大手笔,将乐韵儿请做千航的代言人,在各大卫视的黄金时间轮番播出。索性,那一阵沈成浩高兴,一不做二不休,给乐韵儿在一部大制作的电视剧投资了一个女二号的角色,这部大制作就是《皮影人生》,里面从编剧到导演、制片、制作、主演、男配和其他女配,不是大腕儿就是演技实力派,唯有她这个女二号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女二虽然是个小三,角色不算讨喜,但发挥空间却大,阴差阳错的,乐韵儿出名了。   这期间,乐韵儿的经纪人又顺势推了一把,将她插足沈成浩和林怀萱的情感黑料往各大论坛广泛散布,真假猛料一起下锅,一时间闹得整个娱乐圈都沸腾了,一度喊出了“乐韵儿滚出娱乐圈”的口号。网友骂是骂得过瘾了,乐韵儿的知名度却像火箭升空,成天热搜第一。   骂名它也是名,不是吗?最起码现在乐韵儿手里有好几个剧本等着挑呢,虽然还是风骚妖艳不讨喜的角色,但她已经不像以前了,要死乞白咧地追着导演和投资方讨角色。   今天是蔡怡宁主动找的乐韵儿,乐韵儿也不知道她是为什么事情,本来不想来,但是一想,自己也没有什么朋友,就剩下蔡怡宁还可以聊一聊了,便纡尊降贵地来了。   蔡怡宁看了一眼窗外,硕大的千航代言广告牌,里面的乐韵儿笑眼弯弯,百媚千娇。   “你这眼睛,要是再加宽一点儿,上镜应该会更好看。”蔡怡宁说得轻描淡写。   乐韵儿已经闻到了蔡怡宁嘴里的酸味,头也没回,依旧托着腮看着窗外硕大的自己:“我经纪人也让我去做个微调,可成浩说他就喜欢我现在的样子。”   乐韵儿想起那天她跟沈成浩说要做微调,把眼睛拉宽再加深,沈成浩给她的原话是“你也就这双眼睛看着还有点特别”。虽然乐韵儿在镜子里照出花来也没看出这对细长的丹凤眼出彩在哪里。她还是喜欢宽大的欧式眼。只有欧式眼,在镜头面前才更容易吸引观众的眼球。关注度可是演员的命根子啊。可是她的成浩说了,她就眼睛还能吸引他,那么,她宁可不要了这关注度也不能让成浩不高兴。   乐韵儿知道沈成浩的原话不是这样,但跟蔡怡宁说的时候,偏就不想告诉她实情。蔡怡宁以前在她面前总是做出一副比她聪明比她能干比她命好的高傲样子,如今,她不仅名有了,还有像沈成浩这样的年轻才俊甘愿跟全家族的人对抗也要将她捧在手心呵护,她的前途一片光明。   蔡怡宁点点头,说:“你这样温驯乖巧挺好的,男人都喜欢女人这样儿。”   乐韵儿一听这话心里很不舒服,蔡怡宁跟她说话总是这样,不自觉要高她一等。乐韵儿压下心里的不快,问:“你今天找我有事?”   蔡怡宁想着今天要求她的事情,不知不觉心里已经觉得不爽,但是谁也不能跟钱过不去,少不得还得装装样子跟乐韵儿套近乎:“也没什么事,就是闷了,想你了。本来打你电话还怕你不来呢。现在你这么火,我都不知道竟然还能约到你。”   乐韵儿心里有些得意,蔡怡宁也有要奉承她的一天,但是表面上当然不能表露出来:“怎么会?毕业的时候我们说过,一辈子的好姐妹。你说的时候当不当真我不知道,但我是认真的。”   蔡怡宁笑着把乐韵儿的话接上:“那姐姐就求你一个事儿呗。”   “稀奇,你这大富婆还用我这个小演员帮什么忙?”   蔡怡宁看着乐韵儿一脸浮夸的表情,讪笑着:“听说你那位大财神的千航集团要上市?不知道消息准不准?如果千航想要融资,妹妹千万记得帮我在他耳边吹吹风,我手头有一笔钱,正不知道怎么投资好呢。”   乐韵儿一听是关于沈成浩公司的事情,不自觉紧张。她早就被沈成浩警告过少管他公司的事情,但是话肯定不能直接这么说:“怡宁,这个忙我可能帮不上,成浩他不喜欢女人插手他们男人的事情。”   蔡怡宁失望之余难掩心中的快意:“他跟你还分得这么清楚?”   乐韵儿再傻,也能听得出蔡怡宁在幸灾乐祸,因此毫不示弱地说:“成浩这人一向是这样,毕竟他跟我年纪差不多。跟同年龄人在一起谈恋爱就这点不好,不太懂得让着我们女人。不像你家老郭,年纪老是老点儿,可是懂得体贴人呐。”   乐韵儿这番话狠狠地刺痛了蔡怡宁,蔡怡宁转而一想,跟这种傻女人计较什么呢,何况她也吃不准乐韵儿以后跟沈成浩到底会到哪一步,只好当做毫无察觉,仍旧开开心心聊着:“男人都这样。我们老郭以前也是,防我防得紧。但是自从我有了儿子以后,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反而对台湾那位慢慢地不太信任了。   韵儿,不是姐姐要对你说教,实在是他们男人对女人和对儿子永远是两种态度。你没孩子体会不到这种差别。对女人,就算是结发老婆,没有儿子的话,那也就是个外姓人,只有有了儿子,你成了他儿子的妈,那才算是一家人。我不是问你他公司上市的事情吗?实际上我家老郭一直都有把资产转到我这边来的打算,就是没有合适的投资方向。他现在在大陆这边的业务基本上都让我帮忙打理着。说实话,没打理他的生意之前,在我眼里,一套千万豪宅已经很了不得了,现在有生意在手才发现,一套豪宅小半年也就能挣到手了,真就不觉得有什么稀奇的。所以你呀,该长个心眼儿了。你跟他在一起几年了?”   蔡怡宁这一番话说得乐韵儿的心突突直跳,天啦,一套千万豪宅蔡怡宁都已经不放在眼里了,可是她才买了市中心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就已经觉得不容易了。这套房子沈成浩还只付了首付,单就这个首付,还是她使了多少心眼装乖卖巧才讨了过来的,后续的房贷还得继续讨呢,不讨就得自己攒钱还。人比人,真是不能比。乐韵儿自认,论长相,蔡怡宁比她还是差一等的。   乐韵儿这么一想,气势全无,弱弱地回答:“快四年了。”   蔡怡宁见乐韵儿气势弱了下去,心里舒坦多了,说话竟也带着几分真闺蜜的同情:“说实话,就他的条件,对你算是够长情的了,可是一直这样下去也不行。总有一天你会老,他会腻,那时候你再想做打算就晚了。听我的,想个法子,给他生个孩子,哪怕生个女儿也行,只要有他的骨肉,这辈子他总是要管你们母女的。”   “我根本就没有机会,他……”乐韵儿把头一低,靠近了说道:“他从来都带着套。”   蔡怡宁切了一声:“你还真是笨。他戴套你就不会想招儿?办法有的是,就看你自己开不开窍。”   “难道你也……”   蔡怡宁没等乐韵儿说完,有些不屑地白了乐韵儿一眼:“我家老郭巴不得我能怀个孩子,好套住我,怎么可能戴那玩意儿。”   乐韵儿忍受着蔡怡宁的高贵冷艳,一时无话。不过她觉得今天算是没白来,一下子突然像是开了窍似的。以前总觉得对沈成浩不放心,具体要怎么样才放心,她也不知道,今天多亏了蔡怡宁提醒了她。是的,她可能斗不过林怀萱,但是她有大把的机会怀上沈成浩的孩子,只要她有了沈成浩的骨肉,十个林怀萱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想起要怀孩子,乐韵儿突然意识到,沈成浩都快一个月没有找她了。她一直忙着赶通告和拍戏,竟然都忘了留意这个事情。他这么久没找她,还是头一回。   乐韵儿想到这,再看对面幕墙上的广告牌,只觉得自己笑得好蠢。 作者有话要说:  每晚八点档。。 ☆、第四十二章   苏苀怀孕以后,妊娠反应倒还好,只是胎盘有些靠下,相对来说比较危险,需要格外注意。   师兄主任张曙光为了减轻她的负担,已经将她的工作量压缩到最低了。苏苀本来负责一病区的主管工作,自从怀孕后他自己直接接手,带教的任务也让同事分担了。就是剩下门诊和病房的日常事务,一旦有手术病人入院,基本上都已经不过苏苀的手,转交给其他医生。晚上的急诊,就是苏苀之前的老病人,也已经转手给了科里其他医生负责。   张主任如此费力安排,部分原因是出于爱护女同事的考虑,同时也因为程学峰和蔡同舫蔡老的面子。   这天一大早,程学峰送苏苀上班。交班工作完成,莫莉左瞧右瞧都觉得不对,对苏苀说:“你这气色怎么看怎么不对劲,比我上了大夜班的人还没精神。怎么回事?是不是太累?不行,我得跟你家老程说说这事儿,你们这是头胎,你又是高龄产妇,千万不能大意了。”   苏苀勉强笑笑:“没事,你别跟他说,你跟他一说,我更不得安宁了。”   “那我怎么看你现在总是闷闷的?”   苏苀躲不过莫莉侦探一样的眼神,只好敷衍说:“可能是内分泌有点问题,回头我自己去找方主任。”   “记得一定要去啊。”莫莉想了想:“算了,我还是现在就陪你去吧,要不然不放心。”   莫莉当时就押着苏苀去找方主任。   查出的结果还好,孕酮偏低,方主任没开针剂,只开了.黄.体.酮.口服胶囊。莫莉还是不放心,跟程学峰电话沟通好一会儿,叮嘱他饮食及各种注意事项。他们俩商量的结果是,程学峰尽量每天接送上下班,没空的话,就让刘旭刚代劳。苏苀在旁边坐着,看着窗外一棵玉兰花树上,光秃秃的枝条上结着一个个小花骨朵儿,向上立正,含苞待放,用它们小小的、可爱的姿态迎接春天的到来。苏苀心想,不如等孩子生下来,叫ta小骨头或者朵尔吧。   检查、拿结果、交费、取药,都是莫莉跑上跑下。苏苀坐在大厅的椅子上等着莫莉。   莫莉提着方主任开的药从药房过来了:“我让方主任多开了两味补药。”   苏苀挺感动的,也有些过意不去:“你怀孕的时候,我没怎么顾得上照顾你,想起来挺惭愧的。”   莫莉白了苏苀一眼:“我怀孕那会儿你帮我顶了那么多班还不算照顾啊?而且我怀得早,胎位又正,你跟我那时候比,能比吗?”   苏苀本来就不擅长跟人讲客气,只微笑着准备起身回门诊。莫莉却坐了下来,并且把她也拉住了重新坐下。   莫莉讪笑着,嗫嚅地开口:“苏苀,求你个事。”   “什么事情这么严重,用得着说求字。”苏苀不紧不慢地坐了下来。莫莉的这个眼神和动作苏苀都很熟悉,她知道,莫莉该有什么事儿让程学峰出马了。   “我的博士学位已经拿到了,有个事情我想麻烦你到你家程局长那儿探探口风。”莫莉一边说着,眼睛在苏苀的脸上逡巡着。   “你说。”   “你有空问问你家程局长,有没有可能让我转回海医大去当老师?你也知道我家的情况,两边四个老人,身体都不算好,我跟刘旭刚又都太忙了。说实话,我跟你不同,临床这块,没你勤快,也没你有天分,高级职称我想都不敢想。早几年忙着结婚、生孩子,学位和临床经验都没好好弄,到现在上不上,下不下,还得天天跟着一帮小年轻值夜班。现在天天大了,她爷爷奶奶那点儿素质和水平根本就跟不上。我觉得,如果我能回海医大当个老师,起码照顾天天的时间总是有的。这样,家里的事情我多担着点儿,刘旭刚就能专心做他的事情。”   “一定要去海医大?”苏苀问。   莫莉尴尬地笑笑:“从那里毕业的,有感情嘛。”   苏苀一边听着一边低头思忖着,想起上次莫莉也是通过她托程学峰帮忙,程学峰忙倒是帮了,不过歪话说了不少,说什么借着苏苀让他白跑腿之类的话。估计自己再要去开口,不知道程学峰还会不会愿意出手。可是话又不能跟莫莉明说,只好放缓了语气提醒莫莉:“这事儿你怎么不直接问学峰?”   莫莉听着苏苀的话,略觉尴尬:“我是怕万一你家局长有顾虑,一口把我回绝了,这事儿不就一点儿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吗?如果你去问,他没答应的话,最少我也知道是什么原因,说不定还能继续弥补一下,不会一下子说死。”   “那我先去说说看。”苏苀没敢把话说死。   晚上坐在床头,趁着程学峰心情放松,苏苀跟程学峰说了这事。程学峰倒不觉得意外,头也没抬,一边看资料,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她卯着劲考博士的时候我就猜到她有这打算,莫莉看上去咋咋呼呼,其实比你精多了。”   苏苀的视线从那本厚厚的《医药大词典》中移开,瞟了一眼程学峰,笑道:“哪有那么夸张,她又不是神仙,能算准了我会嫁给你,而且你还能当这个副局长?你别总是用你们官场那套眼光去看我们这些小老百姓。”   程学峰自顾自在一叠资料上做着记号,一边跟这个不开窍的妻子谆谆教导着:“你不算老百姓,你爸、你老公都是副厅级别了。你不仅是官二代,还是个官太太。所以啊,你才应该多向莫莉学习,把你待人做事的方法稍微调整一下。而且,莫莉和刘旭刚两口子没你想得那么简单。你和她的交情,你看着简单,其实一点都不简单。你想想看,你们大学寝室四个人,其他两个人脑子明显不够用,所以毕业了到现在混得连影子都看不见。就只有你这个好朋友莫莉,知道你是个宝,在你身上投资几年,一直高回报到现在。她也不想想,就她那个水平,进附一靠的是谁?每年手里还能有项目,又是谁的功劳?就算刘旭刚自己能干,可能干的人多了,也轮不上他当了他们科室的排头兵,年年评优,项目又是最多。要不了多久,以刘旭刚这些年从我这里拿走的资源,主任的位置差不多就是他的了。所以,你算算,他们两口子在你这儿拿了多少隐形的好处。还有啊,凭什么她说去海医大就去海医大?要是她觉得家累重,行啊,除了海医大,其他几个医学学校随便她选。”   程学峰的话,苏苀总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苏苀从自己的生活体验出发,认为人性不是采矿,不能深挖,这是苏苀最刻骨铭心的教训。程学峰一直孜孜不倦地给她洗脑这些观点,更多的原因只是希望苏苀“懂事”一点。对于程学峰的做法,苏苀从来不去戳破。   苏苀不想就此话题多加纠缠。在这点上,苏苀已经驾轻就熟,不谈虚的,只说实的。苏苀问程学峰:   “那你帮还是不帮?”   程学峰放下笔,空出一只手来搂着孩儿他娘的小香肩,算是拒绝前的安慰,堆着笑解释说:“这事儿哪里是我说了算,虽然你们海医大直属我们卫生部,但毕竟我们只管业务,人事我们不好直接插手,操作起来太费劲。再说了,她跟我什么关系?我给她操作这事,别人一听,还以为我拿了她多少好处呢。这里头的规矩你不懂,要是你要去海医大当老师,我操作起来才叫名正言顺,人家看的是我的面子,卖的只是我的人情。她倒提醒我了,你现在怀着孕,去学校可以轻松一点儿,不如我把你转到学校去当老师好了。”   程学峰亦是四两拨千斤,既不能让老婆大人生气,又不想让莫莉两口子觉得巴上他们就万事大吉。   苏苀发现,关于莫莉的事儿,问了程学峰等于没问,意兴阑珊地说:“我现在怀着孕,怎么可能会有学校要我?”   “那要看谁去操作。”程学峰颇自信地点了点老婆的鼻尖儿,自豪地笑着。   苏苀丝毫不领情,把话顶了回去:“那你先把莫莉这事办了再说。”   程学峰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老婆,这个他千辛万苦追到手的女人,心里有一股烦躁没来由地升起。他掸了掸手里的那沓材料纸,皱着眉头继续划重点。   ————   隔了几天,莫莉悄悄地跟她打听消息,苏苀支支吾吾半天。莫莉知道她为难,什么都没说,转头忙别的去了。   过了一阵,莫莉便申请当了体外循环灌注师,彻底放弃了手术刀。   苏苀很过意不去,莫莉倒还好,反过来安慰苏苀:“体外多好,按时按点上下班,有手术才忙,而且手术时间再长,体外一结束,我就可以提早下班,不用门诊,不用急诊,双休可以照常休息,还没有评职称的压力,也没有没完没了的考试、进修。我觉得挺不错的,就是钱少点,不过没关系,有刘旭刚在前面顶着,日子也不会太差。最重要的是,我不像你,对手术台那么痴迷。”   苏苀没再多嘴,她了解程学峰,知道这事她的确帮不上,对于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没用的话最好少说。   莫莉转做体外循环虽然是调岗,但还是有一些手续办理。从行政院办完手续出来,正好路过医院的专家墙。   对于每一个在临床一线的工作者或者向往过临床的医学生,眼前的这面墙,或多或少都有重要的象征意味。   莫莉还记得,来附一实习的第一天,苏苀便拉着她向这面专家墙致敬。   苏苀指着当时的院长、心外科泰斗蔡同舫教授说,她想考他的直博。当时莫莉以为她在开玩笑,谁不知道蔡院长从来不收女弟子?事实证明,偏见就是用来被苏苀这样不信邪的疯子、傻子打破的。   莫莉同时还挺惭愧的想起来,苏苀问她想考谁的研究生。她记得自己当时是这么说的:你去心外科,那我也跟你去。   事实又证明,做任何事情,态度很重要。当初,她以玩笑的态度对待自己的职业,最终她的职业也就成了一个笑话。   莫莉以前一直不敢看这面墙,总觉得压力山大。如今知道再无缘分了,却发现竟然有点眷恋和失落。莫莉一眼望去,在这个清一色的男性世界里,苏苀虽在最靠后的位置,却因为性别、年资成为最耀眼的一个。   苏苀的简介和她的打扮一样简洁:   擅长:心脏瓣膜性疾病、主动脉瘤、心包炎、心律失常、心脏移植术。   她没有介绍她的论文和科研,始终以自己的临床水平为骄傲。   莫莉想起了当时张曙光在《外科医生的修养》课堂上跟他们说过的话:你们当中,十年之后,能有一半的人坚守在临床一线我就很满足了,只要能上附一那面专家墙的,我都会为你们感到骄傲。   他们班一共35个人,苏苀第一个荣登这面专家墙。   真正进了心外科莫莉才知道,要在附一心外立住脚,兴趣、勤奋和天资一个都不能少,能成就苏苀的,不仅是这些,还有她的导师蔡同舫。   在莫莉一贯的认知里,她一直认为,家庭和事业对于女人而言,就是鱼和熊掌,不可得兼。所以她很“聪明”地早早做了选择。   苏苀是唯一一个让她觉得,鱼和熊掌或许可以兼得的人。   人真的很怕比,尤其是像她这样意志不坚定的人。莫莉觉得,因为有苏苀比着,她才早早就放弃了在专业上的斗志。   ————————   沈成浩在琉璃宫作陪一个饭局。   饭局的主角叫唐政,刚从B市调过来的。此人人如其名,长得方头阔面,看着既有大唐雍容的气度,又有政客威仪,开场第一杯酒就献给了繁荣富强的祖国。   沈成浩在唐政的下首,被请过来的主陪之一,一同作陪的还有钱有发钱总。这样的场合,少不得推杯换盏积极应酬。平时对于这些事情,沈成浩应付起来如鱼得水,只是最近心情总不舒畅,这酒喝起来竟有些借酒浇愁的况味,几个回合下来,竟然感觉有些吃不住。   沈成浩借口出去方便,打算找个地方透透气,调整调整。出来包间,眼见的还是满眼富丽堂皇,沈成浩觉得腻味,也没想好往哪里走,只是顺着出口的指示一直走着。   不经意间,沈成浩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程学峰。   程学峰刚从一个包间里出来,倒没有看见他。   沈成浩起初并不打算理会他。琉璃宫作为海市老牌的商务宴请圣地,在这里碰上程副局不稀奇。不过奇怪的是,紧接着从程学峰包房里溜出来的一个女孩,在门口张望了一圈,也朝着程学峰的方向去了。   沈成浩对这女孩儿有点儿印象,在苏苀的婚宴上见过。那天穿紫色伴娘服,站在新娘化妆室门口的就是她。也是无聊,沈成浩见这女孩儿行为有些鬼祟,便尾随着女孩紧绷浑圆的包臀裙,一路跟了过去。   沈成浩眼看着她一闪身进了楼梯间。   沈成浩站在楼梯门外十米处犹疑了一会儿,踩着厚厚的地毯向那扇门走去。   还没到门边,沈成浩便听见了一男一女粗重的喘息声。沈成浩凑上门前,透过门上的玻璃开窗往里面看。   只见程学峰得体的西裤已经退到了地上,瘦得跟鸡子似的两条麻杆腿光溜溜地赤.裸.着,两只手牢牢地托住包臀裙女孩的臀.部,白花花的大腿架在腰上,正一套一弄干得起劲,包臀裙女孩压抑而兴奋地呻.吟着。   沈成浩准备推门的手捏成了拳头,死死地拽着,跟自己的冲动对抗着。   沈成浩强迫自己转身离开,走了没几步,突然又快步抢回,一脚狠狠地踹在隔离门上,“哐当”一声巨响,门上一扇玻璃都被他一脚震碎了。在隔离门踢开的一瞬间,沈成浩看见了这对狗男女懵逼的表情,畅快得很,解了这恨,掉头回了包房。   “是谁?”程学峰一边提裤子,盯着那还在来回晃荡的隔离门,气急败坏地问那女孩。   “我也没看清。”相比程学峰,女孩看着年纪不大,倒是淡定得多。   “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拍照。”程学峰吓得脸色苍白,额头沁满了汗珠子。   女孩宽慰道:“不管是谁,我没看见闪光灯,我们这里这么黑,他们肯定拍不到什么,就算他拍到了也会看不清楚,我们不承认谁也没办法。”   程学峰一听,也是,明处朝暗处拍照,又没开闪光灯,能看得见什么?   “你确定没看见闪光灯?”程学峰再次追问。   女孩认真回想了一遍,很肯定地说:“没有。”   那就好,闪光灯没开就好。想到这,程学峰稍稍安定下来。一冷静,他才意识到自己的两条腿都在打哆嗦。刚才那一个惊吓,正好在射.精的点上,硬生生给憋回去了,他现在只觉得下面疲沓松软,却又肿胀疼痛,别不是把自己给吓出毛病来了?   程学峰正担心和懊恼着,女孩已经穿好衣服,伸手过来帮他扣纽扣。   程学峰不耐烦地挥开女孩的手:“我自己来。你赶紧走。”   女孩听了,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很柔顺地开门出去了。   沈成浩到了包房门口却不想进去,摸出来一根烟点上,想等心情平静了再进去应酬。   这时,钱有发出来找沈成浩,一开门就看他在外面发呆,伸手将沈成浩拉回了包间:“沈总,我们好容易把真佛请过来,你却开小差在外头想女人,不够意思啊,不够意思。”   钱有发是个酒比爹亲的人,能喝能闹,这一把直接把沈成浩拉到桌子上,二话不说,倒了一个满杯非让沈成浩喝了。沈成浩看着酒杯里尿色的洋酒荡漾着,心里想的却是cao你个土包子,酒都不会倒,枉你妈的天天喝的还是名酒。   唐政见沈成浩不喝,微微一笑,对沈成浩说:“沈总,这杯酒我跟你喝了。”   沈成浩端起酒杯,说了声“先干为敬”,而后一饮而尽。   “沈总好酒量。”唐政客气完,也将手里的半杯酒喝光,感叹道:“实话跟你们说,我太爷爷辈就是做生意的,推着一个独轮大板车从山沟沟里到了大城市,开铺子办厂子,最后也成了有声望的资本家。只是到了特殊年代才没落下去了。所以老一辈的人,还总是觉得当官更好。其实,到了我们这年代又反了,当官已经不叫父母官,而是叫人民公仆了,反而不如你们这些资本家了。看看你们,有钱,又自由!我们就不行喽,光看着眼馋。就是来的这一路上,看着沈总公司广告牌上那个大美女,馋得多少人晚上要睡不着觉啊。哈哈哈!”   唐政的话,引得满桌子的人情绪一波三折,最后跟着唐政的尾调说起了沈总广告牌上的美女。美女话题一开,气氛自然就热闹起来。   “您说的是乐韵儿吧?”钱有发不光人长得像一头海狮,笑起来声音更像:“我们沈总一个电话就能喊过来,是不是啊,沈总?”   唐政没搭腔,只看着沈成浩,露出一副比蒙娜丽莎还要高深莫测的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晚八点,准时更新—————— ☆、第四十三章   兰博基尼黑蝙蝠在午夜的车河里风驰电掣,如同一只被逼入绝境的斗牛,一路杀气腾腾,绝望嘶吼。   入嘴是彩色的药丸、烧喉的烈酒,闭上眼睛,慢慢地感觉身体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从胃里的温热开始升腾、绽放,每一个细胞、毛都像极了一个个花骨朵,迎着太阳尽情的绽放,身体和心情前所未有的舒坦、轻盈,整个人都可以飞起来了,飞向了一个美妙的、梦想中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有无尽的欢愉、温存、爱抚,还有他在梦里可望不可得的温暖。   沈成浩双手牢牢地握住手里的方向盘,强迫自己集中精力驾驶。   沈成浩一会儿油门,一会儿刹车,感觉像汪洋中的一条小船,左右癫狂,逼得前后的车不停按喇叭换道,避之唯恐不及。   终于他拐进了西郊的高速,这里道路宽阔,车辆稀少。   山水国际是东郊临海的独栋别墅区,他的另一个窝。沈成浩下了车,双脚踩在地上轻飘飘地,身体虚浮着。   沈成浩刚打开大门,突然香软盈怀,沈成浩伸手触及的,尽是顺滑柔软。   乐韵儿□□地攀在他的身上,手下脱他衣服的速度却是飞快。乐韵儿太知道沈成浩的喜好,□□裸的诱惑对沈成浩最有效。   对沈成浩来说,乐韵儿不是在宽衣解带,而是将沈成浩心里的牢笼打开,这个牢笼里关着的是一头饥饿的狮子,瞬间冲出牢笼,体内的兽性毫无征兆地爆发出来。沈成浩来不及上床,直接在大厅的地板上跟乐韵儿翻滚起来。   事毕,沈成浩并没有往日的轻松,情绪反而更加低落。   乐韵儿像只听话的乖猫,软软地在沈成浩的身上趴着。沈成浩低头看着乐韵儿上扬的小脸,借着外面的光亮,朦朦胧胧地从这个角度看,乐韵儿真像苏苀。沈成浩不由自主地伸手去轻抚乐韵儿的脸庞。乐韵儿感受到沈成浩难得的温柔,笑了。她的笑,让沈成浩心碎。沈成浩将乐韵儿搂入怀里,吻上她的双眼,哽咽难以成言。   乐韵儿在怀里享受着沈成浩的温存,每次沈成浩这样细细地吻着她的眼睛,都令她深信,沈成浩是爱她的。男人只有爱一个女人,才会对她的身体如痴如醉。   “成浩,我想要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   乐韵儿娇滴滴的声音出卖了她。   沈成浩推开乐韵儿的脸,仔细瞧着,嗑上药又借着朦胧的光亮,沈成浩还是断定,她不是苏苀。   沈成浩瞬间变了脸色。他没有回答乐韵儿的请求,而是毫不客气地质问乐韵儿:“你是怎么进来的?”   乐韵儿见他突然变得这么冷,习惯了。沈成浩一直这样,柔情起来他就是情圣,恨不能把她揉进身体里去,却又总是毫无征兆突然间变脸。但在乐韵儿眼里,这不算什么,以前她碰到的一个老板还更奇怪,干那事的时候一定要角色扮演,每次都让她演娘娘,然后自己扮演没有净根的太监,不过那老板那.话.儿,还真跟太监那.话.儿差不多。   “你那天晚上给我的,你忘了?”乐韵儿不自觉地又爬到了沈成浩的身上,下巴抵在沈成浩的胸膛上,手指轻抚着沈成浩的肩窝里的锁骨,笑眼弯弯,媚眼如丝:“成浩,要不干脆我搬进来住吧,我挺喜欢山水国际的。”   沈成浩有些厌烦地抓住她不停抚弄的手,将她整个人推下身去,连乐韵儿交缠住的大长腿也给掰开了晾在地板上。   “也行,市中心那房子的尾款我就不用交了,直接卖了还我,反正你也用不着。”沈成浩坐起身,目光四处搜寻着自己的衣服。心里暗自庆幸,幸好当时那房子没有一次付清,要不是有着房子吊着,不知道乐韵儿下回狮子大开口跟她要什么呢。   对乐韵儿,他好像有点太好了,好得让她有点得意忘形了。   乐韵儿果然着急了,拖着长长的尾音跟沈成浩撒娇:“成浩,那房子我真的很喜欢,你就给我留着嘛。”   “房子和钥匙,随便你选一个。”沈成浩闷声说道。   乐韵儿听了嘟着嘴,没敢吭声。真要两个选一个,她肯定只能选市中心的房子了,毕竟只有那房子才是她的名字,她的产权。这套别墅光拿个钥匙有什么用呢,又不会加名字。   沈成浩见她没说话,在地上捡起自己的衬衣披上,不经意摸着口袋里,硬硬地一张纸片。沈成浩掏出来借着亮光瞟了一眼,然后递给乐韵儿。   乐韵儿疑惑地捡起来问:“什么东西?”   “有人想见你。”沈成浩把裤子找着,站起身要穿上,想了想,又没穿,在手上拎着。   乐韵儿很快明白是怎么回事,不可思议地抬头去看沈成浩:“成浩,你什么意思?你让我去陪别的男人?”   “愿不愿意是你自己的事,别问我。”沈成浩说着就要离开,声音极其疲惫和厌烦,烦自己,烦乐韵儿,烦身边的一切。   乐韵儿伸手去抓沈成浩,没抓住,只是抓住了他的裤管:“但这个人对你的生意很重要,是不是?”   乐韵儿以前跟别的金主也经历过这种事情,她并不忸怩。这次的反应之所以那么惊慌失措,完全是因为没有准备,她以为沈成浩对她会不一样。一旦平静下来,乐韵儿更想确认她的“牺牲”到底值不值得。   沈成浩回头看着乐韵儿,□□裸坐在地板上,竟有些让他不忍。沈成浩伸手把乐韵儿拉起来,说:“我跟你说过很多次,公司的事情,你最好别管。我没打算娶你,你也没义务帮我。我和你,只是你情我愿、男欢女爱。你最好别想太多。还有,把衣服穿好。我累了。你要回去的话,把钥匙留下,不回去,你就自己到客房去睡。今天晚上别来烦我。”   沈成浩说着,起身去了楼上的卧室。   ——————   关上房门,沈成浩颓废地坐在床沿,药物和酒精麻木过后的清醒显得格外痛苦,从肉体开始一点点折磨到内心。   沈成浩情不自禁抱住头痛欲裂的脑袋。   他恨自己,一次又一次眼睁睁看着他的苏苀伤痕累累。不堪回首的过去,还有难以面对的现在,他不知道还有没有勇气继续走下去。苏苀幸福,是他一个人的痛苦,苏苀不幸福,他的痛苦翻倍。   曾经对苏苀,他总有一种信念,只要看着她幸福就好。哪怕后来失态、不甘心,到底在他的掌控范围内,可是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滑向一个不可逆转的深渊。   周铭启多次问他,有什么不能解决的?你说出来,我和苏苀都理解,我们都不会在意。   可是能不在意吗?   沈成浩不由得想起那个混乱的夏天,他就站在那家医院大厅的玻璃窗后,看着他的苏苀蹲在马路牙子上嚎啕大哭,钱宁宁陪着她,欧阳也在一旁站着,他像个鬼影子一样隐在这一切的后面。   他那时候总想着,自己就像个丧尸一样,苏苀靠近了他,一路悲催倒霉到现在,他自己就是那个报丧的乌鸦,苏苀拯救了他混沌而放纵的灵魂,而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苏苀拖入地狱。   父亲固执地把他送去了美国,人生地不熟,没有苏苀、没有麻球,以为远离了伤痛,实际上,父亲那么执意送他离开,到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疗伤,是送错了。   林家老太太阴郁,林怀萱冷傲,他带着一只残废的左手和一颗残废的心,寄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不知不觉,他的内心在不断扭曲,连他自己都不明白。   他在外面打架,在语言学校打架,在私立大学打架。   他把自己又过成了一只原始的野兽。   一个不知所谓的酒吧姑娘诱惑了他,当女孩白花花的女.性.肉.体.袒.露在他面前时,他看到的,却只是那天晚上慌张的李再招,昏黄的灯光下,一具白得耀眼的皮囊向他飞扑过来。   等他清醒过来,一切都晚了。   他的人生,注定要带着罪与罚艰难行走,而他的苏苀,他只能远远地看着,看着她带着伤痛一点点前进。   手机在寂静的深夜里,空荡荡的房子里刺耳地响起,让人心惊肉跳。   沈成浩擦了一把眼泪。   是麻球。   “老大,那人又打电话来要钱了,说给他妹妹找了一个脑复健专家。”   “他这次要多少?”沈成浩麻木地问,他知道麻球口里说的那人是女孩的哥哥,一个从始至终靠着爹娘和妹妹的吸血鬼。   “一开口就要五十万。”麻球在那边说得愤愤不平:“老大,这事其实已经私了了,第一笔已经给了够多的了,年年想起来就加码,这么下去也不是回事。而且,他妹妹虽然失忆了,别的又没有影响,绿卡我们也帮她拿到了,房子、工作全都安顿好了,她也嫁人了,真的不欠什么了。我看就是她哥哥,好吃懒做,一副吃定了你的样子,让人很不爽。”   沈成浩当然知道这是敲诈,可是又能怎样?是他犯下的错,就该他承担。   “你告诉他钱我明天转给他。”   “老大……”   沈成浩依旧坐在床前发呆。这就是他的世界,没有一个干净的地方可以安放他的苏苀。   他在美国的心理医生盛利说,他的心理创伤五年没有复发就算心理痊愈,现在算起来,也快四年了。   ————   沈成浩给花子打了个电话,花子等到第二天晚上才回。也就是花子,沈成浩会有这个耐心去包容他,因为不包容不行,不包容花子根本就不会睬他。   还是忘川。   沈成浩往入口一站,扫了全场一眼,看见花子已经在最阴暗的角落举着酒瓶子跟他招呼。沈成浩上次来去匆忙,都没仔细看这个酒吧,如今一看,觉得这酒吧的布置远不如它的名字出彩,普通得一点儿特色都没有。   沈成浩人还没坐下,在一堆啤酒瓶里随便抓起一瓶,先启开了,跟花子碰了一个,一边喝一边坐下来。   沈成浩把一个文件袋放在桌上,目光虚投在舞池里一个大屁股洋妞的小蛮腰上:“帮我调查个人,别的不查,只查黑历史。”   花子跟他碰了碰酒瓶子,问“谁呀?让你这么大动肝火。”   沈成浩举起酒瓶子一饮而尽:“一个贱人。有消息了告诉我。” ☆、第四十四章   怀孕的日子,天天掰着指头算孕周,不知不觉过得飞快。一眨眼,从知道怀孕到现在,三个多月过去了,天气也从春寒料峭的开春过度到了枝间石榴见子的仲夏季节,一日比一日暖和舒适。   苏苀这次怀孕一直不顺。   妇产科的方主任不得不亲自上阵全程为苏苀保胎,勉勉强强熬过了最危险的前三个月。消消停停的,苏苀还是时不时被主任告知别劳神,心情要保持愉快。这时候,程学峰大张旗鼓地对苏苀调职一事进行施压,周围的说客找了一圈,最后找到了苏苀的直博导师、心外科的泰斗、附一医院前院长蔡同舫教授门上。蔡教授特意跟苏苀进行了一次长谈,仍然没有改变苏苀留在心胸外科的决心。   程学峰始终不明白,苏苀要的不仅仅是一份工作。   此后,程学峰再没有提调动工作的事情,两人的关系也像这季节,从剑拔弩张的争吵归于平静,开始相敬如宾的夫妻模式。   星期天照例是小阿姨的休息日,程学峰提前把出差的事情推了,专心专意当家庭妇男。   一大早起床,程学峰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吃过饭后还特意陪着苏苀下楼去散步。   这天是芒种,太阳和气温都刚刚好,一路上又都是笑脸相迎的熟人,欢快的孩子、和善的长辈,苏苀就这么被程学峰搀扶着四处转悠,竟然有一种能白头到老的感觉。   苏苀回到家,心情畅快,开着音响听古典乐做胎教。程学峰切好了果盘放在苏苀的手边,喜滋滋地趴在她肚子上听胎音,跟儿子说话。   苏苀把头仰在沙发靠背上,闭着眼睛,听程学峰对肚里的孩子说些冒傻气的话,不自觉地感动。对程学峰,苏苀的感情总是不纯粹,少了一份发自内心的激动和向往;说不爱,也不像,几年婚姻生活下来,幸福的时刻是真实存在着的。   也许,这样的夫妻感情,才是真实的。   苏苀这样说服着自己。   门铃响了,程学峰双手轻轻地托着苏苀的肚子,不忍放手,抱怨说:“不知道哪个不长眼色的家伙,等爸爸去把他轰走。”程学峰嘴上说要去应门,人却始终不肯挪窝。   门铃持续响着,苏苀笑着催他:“说不定是你妈,你去轰去。”   “嘿,孩儿他娘下谕旨了,那我赶紧去轰走。”程学峰站起身去开门。   “你真轰啊?”苏苀扭头开玩笑追问。   “我轰没关系,反正最后帐会算到你头上。”程学峰说着。   苏苀撇了撇嘴,程学峰这回说的倒是大实话。   门已经打开了。   苏苀只听着来人喊了一声“程局长”,便兴致全无,专心听她的胎教去了。   苏苀刚开始没留意,等注意到的时候,程学峰不知道跟谁,已经在门口叽里咕噜说了好一阵儿了。   苏苀把音响声音放低,问程学峰:“谁来了?”   “没谁,就那个……佟佳佳,买了点东西送过来,我让她没事先回去。”程学峰回话很不自然。   程学峰话音刚落,佟佳佳在门口喊了一声:“苏医生,您和宝宝都好吗?”   苏苀站起身,走到门厅,见佟佳佳手里还提着那些东西,人没走也没进来,苏苀有些纳闷地看了程学峰一眼,见他脸色青白,似乎有些不高兴。   苏苀对佟佳佳说:“谢谢你亲自跑一趟。我们都挺好的,进来坐吧。”   “谢谢苏医生。”佟佳佳越过程学峰直接进门来了。   “坐。”苏苀指了指沙发:“下次来别提这么重的东西,我这儿什么都不缺。”   “知道了,苏医生。您小心。”佟佳佳放了手里的东西过抢上前殷勤地搀扶苏苀。   苏苀笑道:“哪有那么娇贵,才五个多月。你坐。”   离得近了,苏苀闻着她身上有一股似曾相识的味道。突然,苏苀觉得胸口发闷。   苏苀强迫自己稳住神色,问佟佳佳:“你这是擦的什么香水?味道很特别。”   “没有,我从来不擦香水。”佟佳佳顿了顿:“哦,你是说我衣服上的香味吧?苏医生您鼻子真好,这是我妈自制的洗衣皂,效果特别好,这个味道一般人是闻不出来的。”   苏苀艰难地咧嘴笑着:“平时我的鼻子也不太好,怀孕了才更敏感。我闻着你身上有椰子油和橄榄油的混合香味。”   佟佳佳直夸苏苀神奇,她家洗衣皂就是几种油加碱水做的。   苏苀淡淡地看了一眼程学峰,见他始终沉默着。苏苀问佟佳佳:“最近你程大哥对你怎么样?还像以前一样不耐烦?”   佟佳佳委屈地看着苏苀说:“苏医生,你可要帮帮我,程局长官越大,对我脸就更臭了。”   苏苀冷冷一笑:“他就对老婆态度好,做他老婆就不会脸臭了。”   程学峰听了神色滞了滞,警觉地瞟了一眼苏苀。   苏苀却什么也没再多说,转身进了卧室。   苏苀躺在床上,听着外屋门响了,接着音响关了,程学峰的脚步声渐进。苏苀侧过身子,背对着门,闭上眼睛,眼泪还是流了下来,心也是痛的。   程学峰的脚步在床前止住,苏苀可以感觉到他蹲下的动作,席梦思的边缘微微下陷,接着一只手伸过来要给她擦眼泪。   苏苀抬手自己把眼泪抹了,转过身,看着程学峰。   程学峰去拉苏苀的手,被苏苀躲过。   “我跟她没什么,你不要多心,会伤着孩子的。”   看着程学峰一脸真诚,苏苀觉得有些恶心,阖上眼:“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那我去做饭。”   程学峰讨好似的立刻站起身去做饭了,脚下翘起的木地板踩得嘎吱响,程学峰不像来的时候那样被这声音吓得胆战心惊,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原本以为会闹得很难看,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苏苀似睡非睡的,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坐在阳台上,在画画,窗外有一棵硕大的梧桐树,刚下过雨,阳光照在梧桐树叶上,精光闪闪。她记得这个阳台,是钢厂的老房子。天气好的时候,母亲凌雅意就经常把画具搬到阳台上。在梦里,苏苀恍恍惚惚记得自己在那个老房子里成家了。她还有两个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一人一块小画板,像模像样地跟她一起学画画。   苏苀注视着温暖的阳光下这一双儿女小小的背影,不自觉幸福地笑着。   一个男声在饭厅喊他们仨吃饭。苏苀带着一双儿女准备去吃饭,站起身,隔着过道里的一束阳光,苏苀看见了沈晓辉。沈晓辉张开手臂朝她走过来,紧紧地抱住她。   这个怀抱是那么真实,温暖而有力量地包围着她。   苏苀闻到了怀抱里微微的汗味和酒气,心底突然升起了一阵悲凉。她记起来了,这个味道就是她和沈晓辉最后一次见面的那天晚上沈晓辉抱着她的味道。   苏苀的心,绞杀般地疼痛起来。   她什么都想起来了,知道沈晓辉改名字了,叫沈成浩。她曾经站在高高的天台上,以死相逼。苏苀憎恶地推开抱着她的负心人,那人却又突然变成了欧阳的模样,温柔地注视着她。突然,欧阳说话了,流着眼泪,喃喃地问她,为什么?为什么你选了程学峰。   苏苀的心百转千回。   浑身无力地跌坐在瓷砖地上,她无限悲哀地想起来了,她现在的老公是程学峰。   一地冰凉,而且还湿漉漉的。   苏苀疑惑着伸手去摸地上,却发现摸了一手的血。   苏苀猛地惊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微风卷起飘窗上的书页“替嗒替嗒”响着,湖绿色的细纱窗帘迎着阳光飞舞。屋里安静极了,苏苀隐隐约约还能闻见厨房里传来的饭菜香味,有鲫鱼汤,还有西兰花,苏苀的心终于慢慢地舒缓过来。   苏苀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真正是惊魂一梦。   正要起身,突然觉得一股暖流从私.处缓缓流淌而出,苏苀吓得整个人坐起、往后缩,再把薄被一掀,触目的鲜红晕染了一大片。 ☆、第四十五章   沈成浩在公司开例会,听着手下的工作简报,眼睛却一直盯着桌上的手机。他知道花子调查需要花时间,但就是忍不住心焦。   手机响了,沈成浩见屏幕显示的是“花子”,忙跟沈正兴说了一句:“我有事先走了。”不等沈正兴回话,便离了座位出门去接电话了。   沈成浩接通电话,迫不及待问道:“是不是有结果了?”   花子在那头也没啰嗦:“资料现在就在我手里,你什么时候方便过来拿?”   “我现在就有空。”沈成浩一边说一边朝外走。   “好,你到忘川来找我。”花子挂了电话。   沈成浩二话没说,摸了摸口袋的车钥匙,便一阵风似的出了门,开车直奔忘川。   沈成浩到了忘川,却见大门紧闭,门上挂了个营业时间的吊牌,突然想起来这会儿是大上午,哪里有酒吧这个时候营业的。又想着花子让他来,必定是可以的。左右看了看,也没见有其他通道,便试着推了推大门,还好,大门只是虚掩着的。   沈成浩进了门,发现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地上和桌面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空荡荡的舞池中央居然是个奇怪的图腾,像一对赤身裸体的男女在交缠又像两条硕大的蟒蛇在交合。厚重的窗帘被拉开了,阳光照在弧形的吧台上,那些酒架里的酒瓶子,莹莹地折射出一道又一道刺眼的光芒。   似乎刚有人来过,吧台上放着一瓶威士忌和一桶冰。沈成浩到吧台里面取了一只岩石杯,给自己倒上小半杯威士忌,随手抓了几个冰块丢杯子里。   应该是花子,花子知道他喜欢喝什么酒。   酒喝到第三杯,花子推门而入。   花子扬起手打了个招呼,然后钻到柜台底下一阵捣鼓,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文件袋,花子顺手便将文件袋放在柜台上,朝沈成浩手边一送,也不多说,自己也取了个岩石杯准备喝点儿。   沈成浩伸手把文件袋接了过去,打开了,一页页仔细翻查着。   花子坐下来,一边倒酒一边说:“你让我查的这个程学峰实在是太没劲了,人贪而且还不怎么不高明,银行往来留下那么多首尾,还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呢。不过你也应该知道,他到了这个位置,又有他爸爸的老关系在,你真要动他不容易。”   沈成浩嘴角隐隐现出一抹冷笑。   花子想了想,又提醒道:“你这一手材料真要找人递上去,他不死也得脱层皮。圈里向来有个规矩,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事关系到所有人的安全感。你如果没有十足的理由弄他,我建议你最好不要动手。因为这事做下来,表面上看你不会有什么损失,但在海市的政商圈里,你会被大家列为危险人物,估计再没人敢跟你合作了。”   “任性都会有代价,你要看你值不值得付,付不付得起。”花子警告说。   沈成浩似乎没听见,将材料往吧台桌上一撴,顺好了,塞进文件袋。沈成浩抓起酒杯一口干了,杯子往台子上一撂,拍了拍花子的肩膀,说:“花子,谢了,改天再找你喝个痛快。”   花子看着被沈成浩带起的门,忽闪忽闪地来回晃荡。   花子突然觉得,沈成浩比他刚认识的时候,还疯。   ————   花子认识沈成浩的时候,已经跟着师傅在西陆禅寺修行十年有余,而且颇有些薄名。   西陆禅寺在海市的西郊,始建于南宋咸淳年间,迄今已有七百多年的历史。西陆禅寺一没有产业,二不收香火钱,经济来源主要依靠像沈成浩这样的有钱人捐功德。因此,接待认捐功德的富商贵胄也是禅寺住持的工作之一。   他和沈成浩就在这样一次的接待中认识的。   那日,沈成浩跟着富商钱有发去西陆禅寺。住持正好去了山东一家寺庙参加大典活动,便由茶室的小师弟出面应酬。不料第一道茶水上去就被懂茶道的钱有发给质问住了,小师弟这才请了花子出面。   花子入了禅房,将茶水重新沏了,给二位财神爷献上。   那钱有发一喝,照旧的自来水泡茶,将茶水往桌上远远一推:“怎么还是自来水?我记得以前用的都是长白山的山泉水。”   花子对钱有发这种乍富新贵见得多了,知道他们就是壮着一颗钱胆,底子里不过是一卷花花绿绿的纸面团子,一锥子下去,就能扎破。   对付这种人,花子自有他的不二法门,那就是比他还拽,在气势上镇住他,然后用车轱辘话把他绕晕。   花子不慌不忙,给自己也斟上一杯,慢条斯理地连品三口,方才左手托着宽大的袖幅,轻轻将茶盏放回桌上,嘴上浮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嘲笑,说话时眼睛偏就不看人:   “我们平常人,总想着一个配字。比如这十年的上好白茶,就非要配那长白山的山泉水,才子要配佳人,如果配错了,世人怎么看都不顺眼不顺心。但你去看看这外面的花花世界,又有几样是真正的配得称心如意的?大凡丑汉得娇妻,才子娶村妇,所在不少,而且还能琴瑟和谐,为什么?这里面自有它的缘法,不是人可以强求的。就好比今天这茶,没了山泉水,你觉得喝下肚里就不是往日那好茶了,那是你心存了高下之心。人若不存这高下之心,那水和茶就没了高下之分。本来钱施主屈尊陋寺,为的是让身边的朋友开心,你反倒为这杯水先不开心了,你的朋友便因为你不开心也变得不开心了。所以,为了这区区一杯水,你倒先失了心情,再失了待客之礼,不值,不值。您这品茶的天资,因为过于执着,反而失了本真。钱施主,您说小僧说得对不对?”   果然,这一席话之后,钱总的神色马上恭敬起来:“小师傅教训得是。敢问小师傅尊号。”   “小僧法号花子。”花子依然不动声色。   沈成浩一听便不自觉笑了,这算什么法号?   不料钱总却肃然起敬:“你就是花子师傅?我来了你们这儿多少趟了,都只见你师傅,没缘分见到小师傅,失敬!”钱总这一通师傅、小师傅的说得绕口又颇为激动,说完“失敬”二字,钱总居然行起了抱拳礼。施礼完毕,钱有发忽而又问:“听说小师傅会断字?”   花子为他俩斟上茶,笑道:“雕虫小技。”   “那小师傅帮我断一个字。”钱有发一双眯缝的小眼往上一挑,讨好似的满脸堆笑。   “什么字?”   钱有发见小师傅应承了,喜得连连拍打膝盖:“我要问的字,当然是我自己的姓,祖宗传给我的嘛。”   花子问:“问的是什么事?”   “什么事?当然是钱途啦。”   沈成浩听着钱有发这直愣愣的俗气,本以为这花子师傅会摆个清高的谱,没想到这花子反不以为意,只淡淡一笑:“你这财运,从田而来,因地而富,万不可轻易离了它。”   “神了!”钱有发一听,激动地拍起了桌案:“你知道我是因为祖产发家,后来做房地产攒下现在的家业我不奇怪,但是这怎么从钱这个字上看出来的?还有小师傅又怎么知道我想改行做别的?”   花子笑而不答,走到左边窗下的书案上,提笔沾墨,慢悠悠在纸上划拉了几笔,把笔安放停妥,一手捏住一个纸头,将那张生宣纸对着沈成浩和钱有发展示了片刻。   沈成浩看那甲骨文的“钱”字,写得真是不俗。钱总摇头晃脑半天,看不出所以然,只好毕恭毕敬请教花子。   花子解释说:“你看你这钱字,左斧头右镰刀,得了田地才有用武之地。所以您的财富便从这田地里来,不光是从田地而来,更是从祖上而来。”   钱有发听着一愣一愣的,看似巧合,却又有理,心下又是服气更是敬服:“那小师傅又怎么知道我想转行?”   花子回到茶炉前安坐好,微微一笑:“钱施主,断字一事,有些可说,有些不可说,您刚才问的,偏巧小僧不可说。”   钱有发也不管他什么道道,只关心那结果:“你的意思是真不能转?”   花子摇头道:“切记,慎重。”   “好,听小师傅的,我暂时不出手。要是准了,回头我把你们那经幢的维修费用全包了。”钱总指了指沈成浩:“花子师傅,今天还请麻烦您,给我这朋友也测一个。来,沈总,你也测一个试试。”   花子品茗以待。   沈成浩本是半信半疑,指着墙上一幅字,随口说道:“因。”   花子听了,眉头微皱,放下茶盅,双手奉十:“沈施主,说错莫怪。”   沈成浩莞尔一笑,心想,看他能说出什么花来。   那钱总已经忙忙地替他答了:“放心,小师傅尽管直说。沈总的命,差不了。”钱总一面说着,一面哈哈哈地自顾自乐了起来。   花子不去理会钱有发,只微微一笑,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看着沈成浩:“您是个自苦之人。”   话音刚落,钱总摆手带摇头:“哎,错了,错了!小师傅,这回你可大错特错。你知道他是谁吗?千航集团的老板,钱财美女无数,关键人家还这么年轻,我们羡慕还羡慕不来,不可能苦。”   对钱有发的话,花子并没有辩驳,只似笑非笑地看着沈成浩。   沈成浩慢慢地把手里的茶喝光,放下杯子,眉梢眼底的嘲笑也已经敛去,只客气地说:“花子师傅请继续。”   花子:“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求不得即放不下,放不下即徒自苦。世间缘法,本难强求,强求之苦,是施主一切烦恼之源。不如放下,且看如何。”   沈成浩扯了扯嘴角,淡淡说道:“我从来不喜欢强求别人。”   花子双眼似看着沈成浩,又似看穿他去了千里之外:“强求有二,夫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强求于他人。施主是个商人,有求于人自然善用交易之法而不用强求。我说沈施主的强求二字,是另外一种强求,左己心,逆己意。美女钱财本不是你所求,真正你内心所求,施主却不敢去求。请问沈施主,这不是自苦又是什么?”   花子这一席文绉绉的话,听得钱总一头雾水,但沈成浩却心中大恸,掩藏了十几年的心事,从不轻易示与外人,不曾想今天被一个秃头小和尚一语道破,只觉得这禅房逼仄,容不下满怀愁绪,只淡淡一句:“失陪。”便起身出去了。   沈成浩没有去远,只是下了楼,穿过抄手游廊,来到寺院的前殿大雄宝殿,又绕着观音塔转了一圈。观音塔内八方宝镜,映出无穷个千手观音,去渡十方求子的芸芸众生。沈成浩不信这些,但又迷惑于小师傅的一针见血,似乎这个法号叫做花子的小师傅真的得了某种真经佛法,能将世人看透。   流连许久,沈成浩才想起该回去了,刚绕过前殿,就听着厢房里那花子和小师弟的声音。   小师弟在问:“师兄,你真行,我什么时候也能有你这样的修为?怎么师傅从来不教我这些?”   花子笑了:“那都是唬人的,算不上什么真本事,只是善于察言观色罢了,不哄哄他们,他们怎么舍得真金白银往外捐呢。”   小师弟听着嘿嘿地笑:“那师兄也教教我呗。”   花子拍了一下小师弟的光头:“就你?先把你那胆儿给练肥了再说吧。今天那个沈总,可不比钱总好糊弄,可惜了。”   “什么可惜?”小师弟问。   “他不是个舍财的人。”   “你怎么知道,不是听说他很有钱吗?”   花子笑说:“他有钱,但眼里没钱。”   沈成浩听到此,倒真是好笑,差点被他给哄住了,又觉得花子这年轻师傅有趣。   沈成浩刚要离开,不料花子从里面出来,跟他正好迎面撞上。沈成浩略显尴尬,自己偷听了花子师傅的墙角,还被人逮了个正着,想着花子师傅估计也是尴尬吧。不料抬眼望去,花子师傅泰然自若。   “沈施主,小僧失礼了。”   沈成浩依样画葫芦,借用花子的话回礼:“失礼失礼。”   花子说自己失礼在于背后论人,花子同时也知道,沈成浩以失礼回答,机锋在他隔墙偷听。   那时在花子看来,沈成浩是个有慧根的妙人,同时也是个有所求不敢求,心里有却眼中无,眼不见却心贪念的困顿自苦之人。   一个人,心若不痛快,天地再大,也会仿若置身斗室的囚徒。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祝亲们心想事成,暑假玩得开心!更新照旧,晚八点 ———————— ☆、第四十六章   医院为苏苀做了两次会诊,最终还是没能保住孩子,只能给苏苀做引产手术。院长带着方主任亲自向程副局请罪。   医院给苏苀安排的是特需单间病房,除了头一天要应付探望的人,其他的时间苏苀都处于昏睡的状态。苏苀好像这辈子都没睡过觉似的,一个劲儿地睡。到了后来,她觉得自己的意识都有些睡模糊了,竟然看见沈晓辉就坐在床边,角落里的沙发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挪了过来,也不知道他在那儿坐了有多久。   房间里的遮光窗帘是拉上的,看不清白天还是晚上,只有一溜脚灯是亮着的,能看清沈晓辉的脸。他跟她记忆中的样子不太一样,脸宽了一些,比以前更瘦削,愈发衬得五官朗朗。他看着她,默默地流泪。苏苀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脸,却没够着,离了有一指宽的距离,便止住了。   沈晓辉伸手过来要抓住苏苀的手,苏苀突然又缩回了手。   再次真正醒来,是护士进来测量基础体温。护士见苏苀醒着,便笑着问了声苏医生早,帮她拉开了窗帘。清晨明媚的阳光洒在窗台的金边吊兰上,窗外的银杏树上站着两只鸟在啾啾鸣唱。   这才是醒着的感觉,视觉、听觉如此真实。   苏苀下意识看了一眼床边,空无一物,沙发在角落原来的位置安放着。   ————   那天晚上,沈成浩回到江湾一号公寓,坐在落地窗前的地板上,一直坐到第一缕阳光冲破黎明的黑暗。   他一直在考虑盛利的话:真正的痊愈,是你能正视你的刺激源。   盛利还警告他,接近刺激源,如果控制不好,之前的努力全都白费,甚至加深心理创伤。盛利不建议走这一步。   可是他已经没有耐心再等一年多了。   ————   苏苀在医院住了三天就执意出院了。刘旭刚开车送她,莫莉陪着。苏苀让刘旭刚送她去建设一村,刘旭刚没敢答应,跟莫莉使眼神请示,莫莉看了苏苀一眼,见她抿着嘴一言不发,也不敢违拗,让刘旭刚开车去了建设一村。   到了建设一村的家里,莫莉见屋子实在太冷清,准备让刘旭刚先回医院,自己跟主任请求调休,留下来陪苏苀。苏苀执意不肯,催着莫莉和刘旭刚回了医院。   苏苀自己烧了点热水,冲了一杯牛奶,又拿了一张薄毯子和一本东野京子的《初见卢浮宫》,准备在沙发上安静地躺一躺,看书累了就睡,醒了饿了就点一份外卖吃吃,只要没有人再来烦扰就成。   苏苀刚打开那本巴掌大的小书,发现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情绪不由自主地悲伤,看什么都伤感。苏苀低头看了一眼已经扁平的腹部,除了胀痛,什么都没有了。她记得孩子出来的时候,护士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是个男孩儿”,护士还问她要不要看一眼。她没敢看,她没勇气去看那孩子最后一眼。苏苀见多了生离死别,自己也亲身经历过生离死别,可是这种骨肉分离的痛还是痛彻心扉,不忍直视。   苏苀静静地躺着,听着时间在壁钟的滴答声中一点点流逝。她想起在昏睡中,程学峰像恨透了她似的,双手死死地捏着她的天灵盖,瞪着一双血红的双眼诅咒:“这下你满意了?满意了?!”   苏苀不知道程学峰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她竟如此痛恨。   不如离了吧。   这婚姻,本来就是一段错误。苏苀突然想起了母亲凌雅意,对父亲出轨、养私生女那么忍辱负重,如今看来,大约爱情早已经死了,为的只是她这个女儿,母亲想给她一个完整的家。   如果这孩子顺利出生,苏苀觉得自己应该会重蹈母亲的覆辙,别别扭扭地跟程学峰过下去,不仅要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可能还要跟他一起演一辈子的戏。她想起发现避孕套开封的时候,自己的第一反应是掩饰,比程学峰还慌张的掩饰。   没做过母亲,真的体会不到当时凌雅意的心境。   苏苀摸着自己的肚子,问自己,是不是这个孩子也厌烦要生在这样一个虚伪的家庭?   ————   手机响了,竟然是佟佳佳。苏苀表情厌恶地把电话掐了。   佟佳佳又打了过来。苏苀刚想再掐掉,然后关机,转念一想,听听何妨?便接通了。   佟佳佳的电话打得执着,可是听到电话接通了,却又迟疑不敢开口。   “说话。”苏苀不耐烦命令道。   “苏……苏医生。”佟佳佳支支吾吾喊了这么一声,又停住了。   “不说我挂了,别再骚扰我。”苏苀正要挂了,听着佟佳佳在那头喊了一声:“苏医生别挂,我想和你谈谈。”   苏苀想了想,说:“随你。我在建设一村。”   “好,我马上过来。”佟佳佳说着又弱弱地补了一句:“谢谢你,苏医生。”   苏苀挂上电话,觉得莫名其妙。这哪里像小三上门呢,小三没有小三的咄咄逼人、耀武扬威,正房也没有正房的大义凛然、快意恩仇,且等着小狐狸露尾巴吧。可就算她真的露尾巴了,苏苀觉得自己还是没有正房的觉悟。   苏苀看着佟佳佳,虽说这姑娘已经是二十七八了,但是天生一张娃娃圆脸,乖巧秀气得像自家亲妹子。苏苀甚至记得,佟佳佳还是她的伴娘呢。真不敢想象,这样一个女孩儿,偏就当了她的小三。   佟佳佳在苏苀对面局促不安地坐着,瞪着一双无辜的小鹿眼。苏苀有些后悔让这姑娘过来了,这算什么,难不成这姑娘还要到她这里来求安慰不成?   “苏医生,真的很对不起,我不知道会弄成这样。”佟佳佳说着眼圈都红了。   苏苀没说话,只静静地躺在沙发上,看着手里的书发愣。她对佟佳佳并不了解,虽然只简单接触过几次,以前感觉挺单纯的一个姑娘,不是也做小三了么?或许是她演技太好了吧。苏苀只不说话,等着看她的下文,要是还这么啰啰嗦嗦的,索性打发走算了,看着都碍眼。   “我那天不应该去找你的。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去刺激你的。我已经辞职要离开海市了,我就想在走之前再见见程大哥。可是程大哥他一直躲着不肯见我。后来程岚姐告诉我说来找你,找你的话,程大哥就不好意思不见我了。”   苏苀一听程岚的名字,吃了一惊,这事儿怎么又跟程岚牵扯上关系了?   “你认识程岚?”苏苀打断了她,问道。   佟佳佳忽闪着明亮的大眼睛点头说:“是啊,程岚姐是我师姐,我也是从海医大药学系毕业的。”   苏苀慢慢冷静下来,一点点引她说得更细致:“我记得,学峰比你整整13岁,你就真的这么喜欢他?”   “刚开始我真的没有那方面的想法。后来程岚姐经常约我们一起玩,慢慢的就熟悉了。我发现程大哥不仅工作上很厉害,而且还很贴心,对女朋友又痴情,我只是觉得这样的男人真的好难得。听程岚姐说起你,我那时候觉得程大哥是爱错人了,挺为他觉得不值,再后来在工作上他也总是帮着我,我……我一个人在外面读书工作,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程岚姐说,爱情是没有先来后到的。”   佟佳佳的样子和语气,真就是一个坠入爱河的女人,羞涩、柔情而又……不知所谓。   苏苀不是小姑娘,别人说几句就能信的,对佟佳佳似笑非笑地说:“你把自己撇得很干净。”佟佳佳听了这话,神色并未有变化,只是张口想要辩解。   苏苀并没有等她辩解,直接问她:“你说吧,今天找我到底什么事?”   佟佳佳轻咬红唇,似是鼓足了勇气:“我今天来,不是为我自己,是为程大哥。”   苏苀听着,没来由地笑了,饶有兴致地审视着眼前这姑娘,就这点,苏苀还真有些信她。   “你说,我听着。”苏苀说。   佟佳佳有点紧张,左手紧握着右手,刚开声的时候声音还有些打颤:“苏医生,我觉得我和程大哥的事情,你不能都怪程大哥。你有没有想过,程大哥他条件那么好,追你就追了十年,从来没变过心意,就算他爸他妈一再给他压力,他都为了你抗过来了。就他这份心意,换做任何其他的女孩,早就感动了。程大哥会跟我聊你们的婚姻,但是你不要多想,他从来没说过你的坏话。他只是很苦恼,不管他怎么做,怎么对你好,你都不开心。所以,我想,你应该是不爱程大哥的。一个女人如果爱一个男人,就算他什么都不做,就在你身边陪着你,你都是开心的。如果爱一个人,就会不自觉为他做很多事情,你会心甘情愿把他的感受放在第一位,为了他,哪怕为他去死也是值得的。我爱程大哥,所以当我对程大哥的爱已经成了他的负担的时候,我能为了他辞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苏医生,我觉得你根本就不爱程大哥。”   佟佳佳似乎越说越激动,说到后头义正词严。   苏苀淡淡地看着佟佳佳,她是那样理直气壮地在她面前分析她、分析她和程学峰的婚姻,这个姑娘,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柔弱,而是柔中带刚,程学峰在她这儿出轨,应该也不是一时贪欢。   到此时,苏苀倒觉得无话可说了。   苏苀抬眼看着佟佳佳,心平气和地问她:“照你的意思,我应该自责,然后好好反省自己,再原谅你程大哥,从今以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多关心你程大哥,跟你程大哥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一辈子?”   佟佳佳目光变得闪烁,没有之前的咄咄逼人。   “你和程大哥的婚姻,我不敢说什么,也没有立场说什么。”佟佳佳嗫喏地回答。   苏苀听完一声冷笑,一改之前的温和恬淡:“你还算有点自知之明。你可以走了,不送。”   佟佳佳见苏苀陡然变脸,小脸羞得通红,只好起身告辞,佟佳佳站定了,突然对苏苀大胆地说道:“苏医生,其实那事儿,跟程大哥配合好了也是情趣。”   苏苀凝眸看向她,在灯光之外的阴影中站着,长得真是楚楚可怜。苏苀没来由觉得一阵恶心,不禁冷笑:“你比你程岚姐,青出于蓝。”   佟佳佳走了以后,苏苀倒真没心思去想她,反而是在想程岚。高中有幸同桌三年,大学又进了同一个学校,照理说,是难得的缘分。程岚早年辞了职去开公司,做的也是医药系统的生意,一年到头,少不了程学峰的照拂,对她这个程太太也不敢再像以前那么嚣张,反而极力奉承笼络。苏苀一度以为,以前的一切不爽早过去了,何况如今程岚嫁了李向励,李向励是程学峰的得力下属,什么好处头一个想着他们两口子,他们又得了一对龙凤胎,在海市,房子也已经买了三套,过得算是顺风顺水。   只是没想到,她们竟到了这一步。苏苀想起来在她住院的时候,程岚还来医院看她,言辞恳切地宽慰了她好一阵子。想到这儿,苏苀不禁笑了。   做人做成那样,不累吗?   ————   那天晚上,苏苀失眠了。   失眠后的思绪像风,来了便是来了,只睁眼任它来去无影。   从当年感冒转肺炎出院,她就把心留在了医院。没有心就不会痛,在后来的生活里,她只是跟着现实和感觉走。这一走就是十年。   这十年里,她从来不往后看,从来不去回忆。只有过那么一段时间,看见欧阳,像一束冬天温暖的阳光,情不自禁想要靠近。苏苀躺在床上,努力回忆自己对欧阳的印象。   欧阳很帅,甚至比沈晓辉还要帅,是那种阳.光.气质的帅,他沉稳、大气,几乎没有任何一点富家子弟的恶习,如果一定要找缺点,苏苀能想到的就只有一点不算缺点的缺点,欧阳的光芒太盛,几乎是临江一中所有女生的梦中情人。   不管从苏苀或者任何人的角度看,欧阳都是个完美的男人。   但就是完美这个词让苏苀心生畏惧。她曾经拥有过完美,完美的父亲,完美的母亲,完美的家庭,完美的沈晓辉……   这种完美一旦崩裂,伤痛会惨烈千万倍。   她经历过这种惨烈,不会让自己轻易再跟“完美”沾边,所以她躲着欧阳。虽然刚开始的确是心有所属,但是后来的犹疑,却是因为内心的旧伤。再加上那天,她看见蒋笑卿为欧阳堕胎,她好像是一睁眼,突然发觉自己在悬崖边,差点又掉进了一个“完美”的深渊。她张皇奔逃。   那时候,她对程学峰有不满。   程学峰过于逞强,经常自作主张,太过热衷名利,但程学峰在苏苀面前表现得不算太糟糕,而且他所有缺点苏苀都能看得见,这才是苏苀觉得最安心的地方。   佟佳佳说的没错,她和程学峰这段破碎的婚姻,她的确该负起大部分责任。她选他,不是出自于爱,而是出于逃避。   至于她有没有爱过程学峰,她自己也困惑过。三年多恋爱,又三年多的婚姻,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她曾经开心过、也努力过,不过终究抵不过现实,她和程学峰不合适的现实。她要负起不够爱他的责任,但对于婚姻本身,爱情并不是全部,责任才更重要。她曾经一直努力想要成为一个尽心尽责的好妻子,一次次违背心意去原谅、去妥协甚至委曲求全,然而都是徒劳。在程学峰的性格里,有太多跟她不相容的东西,正是这些不相容,推动了他们婚姻的迅速崩盘。   苏苀想起佟佳佳,口口声声把自己的爱情宣称得那么伟大,临了程学峰却要佟佳佳辞了工作远走他乡。要么她就是愚蠢,要么她就是虚伪到极致,对自己都能骗得得心应手。如果男人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需要那女人去牺牲,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   如今早已年过三十,苏苀突然发现,曾经拿性命去赌的爱情和用尊严去屈就的婚姻,都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般的执念。   ————   一条狭窄拥挤的老街道旁,很扎眼地停着一辆黑色SUV。麻球坐在驾驶座上,有些紧张地从后视镜中观察着后座的沈成浩。沈成浩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十点钟方向的那家“李阿姨快餐”店。在快餐店门口,铁拐吴正修理着一双皮鞋,李再招挂着一副面纱搬个板凳在铁拐吴旁边坐着择菜,两人不时说笑着。   麻球很担心。   他偷偷看了一眼沈成浩,发现沈成浩的手抖得有些厉害。右手不停地抚摸着左手手心那颗贯通伤的黑色焦疤。   “老大,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回去吧。”   麻球见沈成浩没反对,启动车子离开。 ☆、第四十七章   第二天一大早,苏苀就被门铃声吵醒。顾不了形象,苏苀在睡衣外面套了个小外套就去开门。门外是个笑容灿烂的陌生小哥儿,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都可以去做牙齿模特了。   小哥把手里的餐盒扬了扬:“苏小姐早,您的早餐,四红补血粥、肉三宝、水果什锦沙拉。”   苏苀狐疑地看着小哥和他手里的餐盒,上面写着“怀旧1901”。   这家店她知道,海市有名的怀旧老店,不光菜品,就连锅炉用具也一概用的是老物件,因为每天数量有限,吃货趋之若鹜。莫莉有一次特意拉着她起了个大早去排队,结果还是没有领到餐号。   苏苀从没听说他们还会送外卖。   “从今天开始,我们每天早七点准时给您送早餐、中午十二点送午餐、晚六点给您送晚餐。如果您需要更改时间,随时可以打电话通知我们。”小哥一边把餐盒递给还在晕着的苏苀,一边双手已经递上了他的名片。   苏苀一手接过快餐盒,一手接过名片。餐盒提在手上提着还能感觉到热气往上冲,再看名片,怀旧1901外事经理孙博。   “孙经理,能告诉我是谁帮我订的吗?”苏苀问。   小哥依旧是露着八颗牙齿的微笑:“对不起,苏小姐,这个我真不知道,我也只是照我们老板的吩咐过来给您送餐。”   苏苀早就猜着问了也是白问。   “苏小姐,您没什么其他问题的话,那我先走了。”   苏苀微微颔首。   看着小哥出了门,苏苀没有进屋,而是犹豫了一下,拿上钥匙,提着这些餐盒绕到了后院。果然看见一辆黑色的兰博基尼就停在她的院墙下。   苏苀并没有走近,只是在路口远远望着。苏苀的眼睛透过前窗玻璃,能看见他的眼。   对望许久。   沈成浩终于从车子里走了下来,正要向她走去,苏苀却左手提起饭盒,右手掀开身边垃圾桶的盖子,将餐盒扔进了垃圾桶,然后转身走了。   沈成浩没有跟上去,他僵立在原地,眼看着苏苀将他的那份“关心”扔进了垃圾桶,觉得嗓子眼像堵了个大糯米团子,吞咽和呼吸都滞住了。他知道,从那天天台之后,他再没有资格关心她了。   ——————   佟佳佳找苏苀后的第三天,苏苀跟程学峰提出了离婚。   苏苀小产当天,程学峰去了B市出差。不知道是不是程学峰对这段婚姻还有苏苀彻底失望了,程学峰回到海市并没有急着来看苏苀,而是等处理完局里的事情之后才到建设一村来找苏苀。   他来的那天晚上已经很晚了。   六月的后半夜,苏苀盖了一个小毯子在长沙发上靠着。程学峰站在那儿犹豫了一下,选了落地台灯另一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那时刻,墙壁上的挂钟显示十二点三十六分。   程学峰漫不经心地跟苏苀说一些不关痛痒的话。从他的语气里,苏苀听不出任何喜怒哀乐,稍微有些正式,就如同领导对生病下属的探望。苏苀懒懒的,心思在漫无边际地游荡着。程学峰问一句,她答一句,不问,她就沉默地听着。两人一直说到无话可说。   “我们离婚吧。”苏苀打破了两人尴尬的沉默状态。   程学峰没说话,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照原来的姿势俯身坐着,双手十指交握,手臂在膝盖上搭着。橘黄的磨砂台灯照在他的头发上,泛出清亮的光泽。苏苀从她的角度看过去,正好看见的是程学峰的侧脸。苏苀还是头一回如此近距离观察他的侧脸。其实,程学峰长得很耐看,高洁的前额、挺直的鼻梁、宽厚的下巴,在年轻的时候他这样的长相并不出彩,过于中规中矩,反而年龄一大,随着阅历的累积和社会地位的提高,散发出成功中年男性的独有魅力。小姑娘口中向往的“大叔”,说的应该就是程学峰这样的人。   苏苀十分理解年轻活泼的佟佳佳为什么会迷恋他。   静默让人专注,苏苀又闻到了他身上那个香味,橄榄油混合出来的香味。   程学峰转头,望着苏苀。   苏苀对上了他的目光,但在程学峰的眼睛里,读不到任何情绪。   “我们还是离婚吧。”苏苀再说了一遍。   程学峰的双手用力交握着,勒得青筋外露。他静静地瞪着苏苀,突然从鼻腔里冷笑出声:“行,你坚持的话,我没意见。”   苏苀的目光散落在茶几上,没有杯具也没有洗具,只有一本她自己下载装订的医学期刊精品前沿文章集子,翻开了倒覆在茶几上。   那句话一出口,程学峰回复了他惯常的自信和魄力,问苏苀:“能不能再等等?”   “为什么?”   程学峰一声轻笑,似自嘲又似在嘲笑苏苀:“你刚小产我就跟你离婚,你觉得传出去我的名声很好听,是吗?”   苏苀面对程学峰无端的责问和嘲笑,淡淡地不予理会,只说:“你来定时间,我不着急。”   有了她这句话,程学峰便起身离开。   不一会儿,苏苀只听得一声巨响,防盗门被重重甩上,震得整个楼都要塌了,二楼过道里电瓶车的防盗铃“嘀嘀”作响。   过了几天,苏苀身体好些了,去了一趟程学峰的房子收拾东西。东西收拾出来,苏苀才发现,她和程学峰的婚姻生活过得真不怎么样,除了必要的日常洗漱用品和简单的衣物,她在那个家里的东西真是少得可怜,真是拎包入住,又拎包滚蛋。   临走,苏苀给程学峰发了个消息,告诉他结婚戒指在茶几上、钥匙在玄关的杂物台上。程学峰并没有回消息。   ————————   沈成浩接过花子的鹰眼调查公司老赵送过来的薄薄的资料袋,对于他们调查公司的效率再次惊呆。他们先是在一天之内便查清楚了李再招的住址,又只短短数天,把李再招这十几年来的生活轨迹调查清楚,浓缩在两页A4纸和几张照片之中。   照片沈成浩最想看,却最不敢看,压在两张纸头的后面,强迫自己把心情静下心来阅读李再招的履历。   沈成浩一行行费劲地读着资料,像个刚识字的小学生。   李再招的有些遭遇是沈成浩能想象得到的,比如落魄、贫穷,还有更多是他没有意料到的。   李再招当年伤好之后,匆匆把店面卖了,跟着铁拐吴到了海市谋生,住的第一个地方居然跟当年千航所在的中心大厦仅仅相隔一条街。   期间,李再招居然回了钢厂,跟父亲沈正兴办理过了离婚手续。也就是说,沈正兴一直都知道李再招的下落。   后来,李再招和铁拐吴交不起房租,被房东赶跑,之后在各个棚户区辗转流浪,现在住的那个店面,又欠了两个月的房租没付。   他翻过资料页,继续看照片。第一张是铁拐吴,不经意抬头望天的功夫,被抓拍了下来,面部细节到位,他除了老点儿,样子竟慈祥了很多。第二张……是李再招,拍的是同一个时刻、同一个地方,李再招回头看着铁拐吴,虽带着面纱,却看得出在笑。   不知怎么了,李再招的笑,看在沈成浩眼里,怎么就那么难受,多看一眼都受不了。   沈成浩很快地翻过李再招,第三张是个小姑娘,八、九岁的样子,在夕阳下,一边奔跑一边回头,马尾高高地飞扬,在金色阳光的照耀下,连细绒绒的发丝都清晰可见。他知道,小女孩是他们的女儿。   这个女孩,名字叫吴思辉。   心里念起这个名字,沈成浩大脑一片空白。   ——————   这次小产起初苏苀并没有在意,原本以为休息一两个星期也就够了。   刚回来上班,赶上蔡教授有个心脏移植手术。   蔡同舫教授作为附一医院的前任院长早已经退休,能让他出山的都是推不掉的大手术。   以往但凡遇上这种情况,都是苏苀的大师兄张曙光主任做第一助手,苏苀是二助。偏巧这次大师兄要去美国参加一个重要会议,蔡教授便指定让苏苀接替大师兄的位置做第一助手,负责取出供体心脏。   从了解病历、会诊到术前各种检查和准备工作,苏苀马不停蹄跟在蔡教授身边,终于把病人送入一号大手术室,莫莉负责这次手术的体外循环配合。   这一次手术,一站就是七个多小时。   手术结束,苏苀一挪脚,隐隐感觉背部以下酸痛到难以自持。她慢吞吞地挪出了手术室,在消毒区洗手消毒,回更衣室再洗浴完毕,又换好衣服,硬是在更衣室的长椅上瘫坐了好一会儿才敢重新站起来。   后来又到了ICU病房进行对接,忙完了才回办公室。   这时候,苏苀觉得底下的感觉不对,到卫生间一检查,发现底下又见红了。苏苀心知不好,赶紧到妇产科去找方主任。   检查结果出来,子宫复旧不良、宫腔感染。方主任开了抗生素、安宫止血药、益母草颗粒。写好处方,方主任建议苏苀请假休养一段时间,否则,很容易落下病根,甚至影响再孕。   苏苀静静地在输液室的角落里坐着发呆,对一屋子的嘈杂充耳不闻。   她的情绪很低落。   她知道方主任没有夸张,引产后的并发症非常麻烦。她只是有些后悔太早申请了副高职称,应该缓几年再说。副高名额有限,人人都盯着。如今,她以这么年轻的资历拿到了,平白无故给自己制造麻烦。   当初蔡教授打破不收女弟子的常规,接纳下了她,一路下来,蔡教授卯足了劲要证明给大家看,要把苏苀培养成心外科界的“第一女刀”。蔡教授的每一台手术,必定带着苏苀,对苏苀的培训可谓费劲了心血。可以说,没有蔡教授,就没有心外科最年轻的“女一刀”。对此,苏苀非常感恩,不敢有一丝懈怠和马虎。   说到底,现在身体这样虚弱,还是怪自己太年轻,好胜心太强,太想向蔡教授证明自己的实力和能力。   现在就算她真有请假的必要,哪里还好意思开口?科室那么忙,她不可能占了职称的好处,却一而再,再而三休假。   科室的同事对她升副高有意见,已经摆在了明面上了,同门师兄付春阳好几次当面阴阳怪气讽刺她借了程学峰的势。   苏苀思量再三,决定还是暂时把这事儿隐瞒下来,大不了让方主任加重抗生素的药量,扛一扛,也就没事了。三十几年,她的身体从来没出过毛病,她对自己有信心。 ☆、第四十八章   到底怎样才算了解一个人?是他最温柔体贴的时候,还是他反目成仇、撕.逼.反咬的时候?苏苀糊涂了。至少在程学峰撕她之前,她以为她挺了解程学峰的。   ————   台风尼尔在逼近。   手机上的台风预警显示,晚九点到第二天凌晨三点,风力将达到最高级,届时降雨量暴增。   医院早就下达通知,大科值班医生增加,随时准备应急。其他医护人员二十四小时开机待命,随叫随到。   苏苀自动留下来值班。她已经是孤家寡人,不如把回家的机会让给有家庭需要照顾的同事。   吃过晚饭,苏苀在病房转了一圈,回来在医生值班室继续翻译《心脏外科》。蔡教授这本医学专著,16开,736页,共180多万字,从蔡教授将中文版交付到她手上,拖拖拉拉,历时将近两年多,初稿终于快要完结。   苏苀正在翻译最后一部分《后记》,这部分是蔡教授写书的心得,最能体会一个老专家对心脏事业的赤诚之心。   只是,越是这种情感外露的文字,苏苀驾驭起来反而更觉吃力。苏苀突然卡在了裘法祖的一句名言上了:“德不近佛者不可以为医,才不近仙者不可以为医。”   苏苀在考虑“德”、“才”“佛”和“仙”在这里该怎么翻译才最准确,又不知不觉为这句话感慨起来。做医生,真是堪比修佛修仙。   苏苀正胡思乱想着,听着外头护士台乱糟糟地喊了起来:“别打了!别打了!”苏苀想都没多想,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以为有病人家属闹架,跟着其他两个值班的医生一起跑了出去。却是郑新宇在打架,而且打的还是苏苀的同门师兄付春阳。   苏苀赶到的时候,两人都挂了彩,被医护人员拉开了。   付春阳捂着鼻子,白褂子上也滴了不少醒目的鲜血。郑新宇的眼眶一片淤青,眼角有一道血痕,看来是被付春阳戴着的婚戒划伤的。   大家本来还吵吵着,看见苏苀来了,各个神色怪异。苏苀只当没看见,劝说围观的病人家属散了。苏苀的大师兄张曙光主任也闻讯过来了,一边让护士给他俩处理伤口,一边在教训他们俩。   急诊传唤心外科,张曙光带着大家赶去急诊,包括带伤的郑新宇和付春阳。一忙起来,苏苀也就把这事暂时丢开了。一个晚上,接了两起事故,一起连环车祸、一起广告牌坠落事故,忙个昏天黑地。   后来闲下来,苏苀问郑新宇打架的原因。郑新宇支支吾吾不肯说。   ——————   隔了一天,莫莉找着苏苀,拉着她到了没人的杂物室,告诉苏苀,郑新宇是为她才跟付春阳打起来的。   莫莉看苏苀很吃惊的反应,就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问苏苀:“你和程学峰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   苏苀勉强一笑:“我和他正打算离婚。”苏苀转念一想,又问:“可这跟郑新宇打架又有什么关系?”   莫莉顿了一下,说起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你也知道付春阳的狗脾气,自己没本事,还一直不服气,嘴又贱,没事又喜欢跟那些小护士鬼扯,正好说到你和程学峰,被郑新宇听见了,就打起来了。”   “付春阳说我什么了?”苏苀问。   莫莉虽不忍把话说出口,但又不得不告诉她:“说你怀的那孩子不是程学峰的。”   苏苀皱紧了眉头。可以说,这是她从小到大,别人泼她脏水最恶心也是最莫名其妙的一次。苏苀只觉得脑子有点僵,转不过这个弯来,传她这个干嘛?谁这么无聊?   “这事在我们医院传得到处都是。因为他们知道我和你关系好,都避着我,要不是因为郑新宇打架,连我也不可能知道。”莫莉深深叹气:“他们说,事情是程学峰在单位聚会时喝多了,当着两个同事的面,哭着亲口说出来的。你想想,谁会怀疑这事有假?!”   苏苀怔怔地呆了半晌,才琢磨过味儿来。这样一来,程学峰要离婚要娶佟佳佳简直是大快人心、普天同庆啊。   苏苀气极反笑。   莫莉见苏苀半天不做声,脸色一阵白一阵红,末了,竟而笑了起来,真急了:“我说你这人,是真无所谓还是没想明白?你真要是一声不吭认了,以后你在我们系统里还怎么做人?”   “那你说怎么办?”苏苀长叹一口气,无奈地问着。   “怎么办?他鬼鬼祟祟下这种缺德损招阴你,我们就该明目张胆给他闹回去,闹他个尽人皆知。”莫莉手指一下一下和着快节奏的语速点在桌上,枣红的漆面上一个又一个手指印出现了又消失了。   苏苀的目光落在莫莉那枚婚戒上,光秃秃的一枚黄金戒指,是莫莉当年拉着苏苀一起去帮她选的。莫莉千挑万选,最后选了最便宜的一款黄金戒指。店员一听说是当婚戒,赶紧跟莫莉说现在只有老人才戴黄金戒指,年轻人结婚,最次也要戴个白金的。莫莉笑嘻嘻地跟服务员说那美联储怎么不用白金做储备金?   当时在店里,刘旭刚亲手为莫莉带上的,莫莉哭了,刘旭刚哭了。   苏苀在旁边傻站着,也哭了。   苏苀又想起她那枚留在程学峰茶几上的婚戒。   程学峰一定要国际大牌的钻石婚戒,而婆婆朱爱梅不放心,非要跟着一起去,说了一路的风凉话。当时程学峰正在兴头,挑的戒指个个都上了六位数,戴了苏苀一手,选了最贵的一个准备去付款。朱爱梅撇着嘴说了一句:周部长女儿今年大婚,戴的也都是普通的白金戒指。程学峰迟疑了一下,让苏苀把受手上的钻戒尽数退下,换了一只中规中矩的白金圈戒。   整个过程,一点结婚的喜庆和感动都没有,有的只是计较、权衡。   什么事情都是如此,只有事后回想起来才明白,其实结局早已经在开始便打好了埋伏,只是自己不够聪明,看不透而已。   莫莉还在力劝苏苀应该振作起来,有所作为。   “他要是一口咬定呢?这种事情又没有证据。到时候只能跟他打口水仗了,你忘了,跟人吵架我从来没赢过。”苏苀心里在想着,孩子没了,这就成了一桩死无对证的官司了。不过话说回来,哪怕现在这孩子还在她肚子里,她也不屑于拿孩子去做这个证。   “你管他的,总之去闹一场,最起码也能堵住一些人的嘴。你这样躲着,一声不吭,人家就更以为你理亏。你又不是知道外面那些人,没影的事儿还能传得有鼻子有眼儿呢。更何况程学峰给你来这么一下。”   “信我的自然信我,不信我的,再闹也没用。我懒得去惹一身臊。”苏苀嘴里虽然这么说着,但心里也是无奈,要不然,这嘴里怎么这么苦。   莫莉别无他法,只好无可奈何地认同苏苀的选择:“你说的我能理解。可我心里替你不值。哎,我的眼睛是有多瞎,我还一直以为他有多好。”   到这里,两人都沉默了。   苏苀的心,像极了这座被台风席卷的城市,惊慌失措之后,平静得诡异   莫莉问苏苀:“你和程学峰到底怎么了?怎么突然就闹到了这个地步?”   苏苀想了想,事到如今,也没必要再替程学峰遮掩了,便三言两语把程学峰和佟佳佳的事情说了个大概。苏苀突然想起来,程学峰费劲巴拉地演这么一出戏,大概是真打算娶佟佳佳了。   莫莉听着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我去!程学峰不去编宫斗剧本简直是浪费啊,这诡计埋伏得够深沉。”   苏苀苦笑。当初自以为给自己的将来找了个安慰,没想到是个天坑,到头来把自己坑惨了。   既然是个坑,爬出来就是胜利。   只有一种情况苏苀会跟程学峰开撕,那就是不让她脱坑。   苏苀心里默想,程学峰大概不会这么无聊吧。   ————————   七月的太阳,一大早就能让人感觉到它毒辣的本性。   苏苀站在十字路口等红灯,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小腿肚子已经被晒得隐隐发烫。   绿灯亮了,苏苀随着人潮往前走。   这时,不知谁的手机响了,电信标准铃音,不少人同时低头掏出手机检查,直到过了斑马线,人群各自奔散,苏苀才意识到是自己的手机在响。   苏苀从背包里取出手机一看,是程学峰,胃里莫名其妙翻起一股酸水。   最近她听不得见不得这个名字,一听一见就是这个生理反应。   电话还是接通了。   苏苀简单问了句什么事,然后等着他回答。程学峰问她最近两天什么时候方便去办离婚手续。苏苀眯起眼睛看了眼天上的大毒日头,心里想着,能早早把它结束掉也好。   苏苀想了想,今天上午没有手术,也没有门诊,跟主任请半天假应该没关系,便对程学峰说九点以后就有空。   程学峰也很干脆,说,那就上午。   苏苀挂了电话,去办公室忙完交班和查房,折回家,拿了结婚证直接去了民政局。   民政局大厅人不少,落地窗边唯一的一组沙发上坐满了人。苏苀找了个角落靠墙站着,手机一直在手里握着,等着程学峰的电话。终于站到腿麻的时候,程学峰来了,打电话问她在哪儿。   两人见面,一句话都没有。苏苀是不想跟他多说,多说无益,至于程学峰,完全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   有人说,分手的质量反应两个人的婚姻质量。苏苀觉得,这话至少在她和程学峰身上是灵的。婚姻当中是暗涛汹涌,如今要离婚了,又是寒光剑影。   程学峰把程序都了解透了,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离婚协议让苏苀签字,两人既无共同财产也没有孩子,协议也就是一个意思。苏苀看都没看,刷刷刷签上了大名。办事人员也干脆,确认了双方基本信息、意愿、财产和孩子,便依照流程给他们办完了,把他们各自的离婚证递给对方。   程学峰翻开枣红色的本子,确认信息无误,看都没多看苏苀一眼,跨开大步离开了。   苏苀出来的时候,正遇上程学峰的黑色奥迪从车库开出。车子爬出车库的陡坡,在苏苀面前一踩油门,绝尘而去。   站在正午的烈日下,苏苀突然有种噩梦觉醒的感觉。   跟噩梦不同的是,这一觉醒来,她从年方二十八的青春犹在一下子成了中年离异妇女。   不过也没什么,人生,不在这儿变老就在那儿虚耗,过多的伤春悲秋于事无补。   如今,离婚证到手,坑终归是跳出来了,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苏苀还没来得及好好呼吸一下外面自由的空气,手机响了。   是莫莉。   来民政局之前,莫莉就跟她约好了,办好手续陪她好好出去浪一次。可是,刚接通电话,苏苀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着莫莉哭着对她说:“苏苀,局里刚来人把老刘带走了!”   苏苀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这都是什么事儿?怎么这么赶巧?回头一想,是啊,怎么这么巧!   苏苀一边安慰莫莉,一边扬起右手在路边打车。 ☆、第四十九章   苏苀紧赶慢赶到了医院,找着莫莉问情况。   莫莉恨得银牙咬碎:“还不是程学峰这条疯狗发神经。”   原来,刘旭刚的科室之前进了一套设备,这套设备价值不菲,又是刘旭刚全权经手,然而设备用了到现在都快两年了,现在却突然被人匿名举报收受回扣。而且发作的时间刚刚好,正是离婚的这一天。   莫莉说:“当初那设备,就是通过他堂妹程岚的代理公司买的,现在要告我们家老刘收回扣,又是在你跟他刚签完离婚协议的当天把人带走,你说,他是不是要把我们往绝路上逼?我们家老刘没事还好,要真有事,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他好过。”   苏苀想起程学峰的迟到还有离婚时的表现,她禁不住问自己:她和程学峰之间,真有这么大的仇?   “苏苀,我想好了,要真跟他硬碰硬,吃亏的肯定是我们,毕竟我们三个人都在他的系统里,再翻也翻不过他去。现在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找一个靠山,能把他压下去的靠山。”   苏苀一直知道,莫莉在这方面脑子很活,看来,她是找到解决办法了。   果然莫莉说:“我想找找欧阳,虽然他跟我们系统完全没关系,可是他们家在海市家大业大,只要他出面,不是说帮我们打压程学峰,最起码能保得住我们三个人能安安稳稳的。”   苏苀尴尬地笑笑:“你找他好了,用不着问我。”   莫莉着急分辨道:“我刚给欧阳发了消息,他没回,又打了电话,他也没接。”   莫莉顿了顿,见苏苀依然不说话,少不得耐着性子跟苏苀解释清楚,既是求人,就该把话说透。莫莉也顾不上自己那点儿小小的自尊了:“苏苀,你知道的,我跟欧阳没多少交情,要是没有你出面,光靠我,肯定请不动欧阳。你就当为了我,为了我们家老刘。我知道这些年我和老刘麻烦你不少,这些我都记着。你就再帮我最后一次,算是我求你。”   苏苀为难地沉默,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她知道莫莉说的是对的,为今之计,找欧阳出面解决应该没问题。只是,她跟欧阳,到底是她负他的多,如今有难了,又想起来人家,怎么会不觉得羞惭?   可事情说到底,还是她带累了刘旭刚,若说放任不管,她也做不到。   在莫莉殷切的期盼下,苏苀拔通了欧阳之风的电话。   ——————   欧阳彼时正在福泰旅行社开一个紧急会议。   墨西哥城发生暴动,他们旅行社组织的两个顶级服务团被迫滞留,原本预定的返航时间被无限期推迟。旅行团的家属把旅行社的电话都打爆了,甚至有家属直接在旅行社住下了,新闻媒体也开始介入。旅行社上下包括欧阳在内正为此事忙得焦头烂额。   苏苀的电话打进来的时候,欧阳正在跟墨西哥城的领队开视频会议。   那会儿欧阳正心焦得很,打算把电话切断,却看见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苏苀的名字,愣了片刻,示意身边的谭副总接替沟通工作,他自己抓着手机朝会议室外面走去。   他知道,苏苀轻易不会主动联系他。   “苏苀,你找我有事?”欧阳有些迟疑地问,他之所以迟疑,不仅是对苏苀突然来电感到奇怪,而且整个思路还停在旅行团的事情上有些没转过来。   苏苀尴尬地“嗯”了一声,说“是有事”。她接着把求他的事情简要地解释了一遍。末了,苏苀一再强调:“如果太麻烦或者不方便,你不用为难。”   欧阳在电话这头听着苏苀又是“求”又是“麻烦”这样的话语无伦次来回倒腾,便知道她是鼓足了勇气才拨了这通电话。欧阳心里竟有些莫名高兴。他思路飞转,想起来这事是发生在程学峰的系统内部,而苏苀来找的却是他,莫非苏苀和程学峰之间有什么问题?   “苏苀,你和程学峰,你们……”欧阳突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表达他对这件事情的关心。   苏苀稍事沉默,然后干脆地回答:“我们离了。”   欧阳虽然猜着有事情发生,但猛地听见苏苀离婚的消息,竟一时间愣住了,呆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问苏苀:“你还好吗?”   苏苀只回了一句还好,本来苏苀想要习惯性加上一句谢谢你的关心,但话到嘴边却又吞了回去。她想起来,欧阳最恨她的客气。   “你好就好。”欧阳回答着,心情突然间明朗起来:“刘旭刚的事情,我尽快找人去疏通一下,等有进展了我及时联系你。”   “嗯,好的。”苏苀发现握着手机的掌心有些汗湿。   苏苀又补了一句:“欧阳,谢谢你。”   欧阳重新回到会议室,思路大开,有了新的方案和灵感。欧阳跟谭副总说:“你跟那边两个团长继续保持联络,我现在就飞一趟墨西哥。”   不等他们有任何疑义,欧阳紧接着安排各人该负责的事项,例如:谁买机票,谁有签证可以跟着一起去,谁留守负责联络,谁对付媒体,谁安抚家属等等一一安排妥当,正好机票也已经预定好了,欧阳带着社里找来的翻译和其他两个得力的助手一起飞往墨西哥城。因为暴动的缘故,他们将在提华纳入境,再从提华纳转车到墨西哥城。   果然,三天后,局里撤销了对刘旭刚的查处,刘旭刚的职务、工作一切照旧。   刘旭刚接到院里的通知便立刻打电话告诉了莫莉,让莫莉找苏苀,他们准备在星级饭店请客,好好答谢欧阳。莫莉一看时间,快下班了,挂上电话匆匆忙忙去找苏苀。   莫莉把局里的通知告诉了苏苀,并说了他们请客的打算。苏苀觉得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莫莉非让苏苀给欧阳打这个请客的电话,说担心请不动欧阳。苏苀拗不过,只好再次拨通了欧阳的手机。   欧阳手机关机。   ——————   经过几天的奔波,欧阳公司两个团的游客终于作为第一批放行人员安全撤离墨西哥城。   在飞机上,欧阳闭目假寐,舒服地享受着紧张过后的松弛感,精神却一直处于莫名的兴奋状态。   这两天,从接了苏苀的电话开始,一些被他刻意遗忘的事情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来。   他知道,他并没有放下苏苀。   他从来都被认为是个自制力很强、最会权衡利弊的人。一直以来,他也是这么要求自己的。可唯独在苏苀这儿,他一直“失控”、“失算”。耗子说,沈晓辉是苏苀的克星,苏苀是他的克星。   欧阳想起当年沈成浩回国找他的那天。   那天天气本来还好好的,后来突然下起雨来,而且雨还不小,落在地上、汽车上、伞上,溅起一层蒙蒙的雨雾,逛街的情侣们在雨中疾走,女孩和男孩都笑得那么开心。   沈成浩就坐在他对面,整个人仿佛从地狱里刚刚厮杀回来,浑身上下带着一种诡异的煞气和阴郁,连服务生都不敢靠近。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欧阳问他。   已经改名叫做沈成浩的家伙抿着嘴,望着他自己的指尖方向,一如既往拽得欠扁。他没有回答欧阳的问话。   “欧阳,我知道你在追苏苀。”这是沈成浩说的第一句话。   欧阳当时以为沈成浩是来找他打架的,心想,正好,反正他也手痒。沈成浩这么没种地跑了,一跑就是数年,把他和苏苀的生活都弄得一团糟。   沈成浩突然抬头望着窗外。   “我和她已经不可能了。”这是沈成浩说的第二句话。   欧阳当时相当懵,完全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沈成浩已经走了。沈成浩走之前,丢下最后一句话:   “以后,苏苀就拜托你照顾了。”   此后,欧阳一直怀疑沈成浩那天是不是鬼上身了,留心观察着事情的动向。结果发现,沈成浩并不是鬼上身,而是真的决定对苏苀放手。因为他回国将近一年了,始终都不去找苏苀。   欧阳一直沉住气等待着事情的转机。   直到那天晚上,他接到了沈成浩的电话,说苏苀在楼顶,可能想不开。当时他正开着车满世界找苏苀,听说了,调转车头疯了似的开到那所教学楼下。   那天晚上也是下雨,可那雨是冬天的雨,吹在脸上生疼生疼的。   欧阳下了车,一抬头便看见苏苀,在冰冷的风雨中,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天台的边缘,摇摇欲坠。欧阳当时没敢喊,疯了似的往楼上跑,三步、四步台阶拼了命地迈着,生怕迟了一步就要后悔终生,直到把已经冻得跟冰一样凉的苏苀紧紧抱在怀里,欧阳才敢喊出苏苀的名字。   “欧阳?怎么是你?”   苏苀浑身抖得像只筛子。   欧阳看着苏苀虚弱的样子,很庆幸她竟然还能说话,还认得出他是欧阳。他知道苏苀认出是他很失望,他就是拿苏苀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开车把苏苀送到附一急诊室,从急诊室出来,看见同样全身湿透了的沈成浩。   欧阳把病历往值班台上一扔,揪着沈成浩的衣领子,一路把他拖出了急诊楼,一拳又一拳,怎么打都不够解恨。偏偏沈成浩一次又一次从地上固执地爬起来。   等欧阳反应过来,才发现,沈成浩根本就不想反抗,只是像沙包一样任他宣泄,人也已经被他打得不成人形。   “你他妈还手啊?!你知道你自己现在的样子像什么?一条狗都不如!”   欧阳记得他当时反应过来不是对打,而只是殴打的时候,心里的愤怒从身体暴力转化为语言暴力,对着在雨中颤颤巍巍倔强站立着的沈成浩破口大骂。   沈成浩依旧没有反抗,只是低头任由他侮辱。   “你他妈这样算什么?算什么?!”欧阳还是觉得骂不够解恨,抓着沈成浩血迹斑斑的破烂衣服,又将他摔倒在雨里。   沈成浩再一次爬了起来。   欧阳再没有力气、也没有欲望对他怎么样了,他发现沈成浩就是一具行尸走肉,没有感情、没有灵魂。   “帮我照顾好苏苀,求你了。”   沈成浩说完这句话,低着头,消失在雨幕中。   时至今日,欧阳想起当初的事情,心情依旧不能平静。凭什么沈成浩就认定苏苀是他的?凭什么沈成浩天经地义地认为他有资格把苏苀托付给谁?   帮他照顾好苏苀?他以为他是谁?苏苀的所有权拥有者?   ——————   晚上十一点多,苏苀已经睡下了,欧阳突然打电话过来了。   背景声音很嘈杂。   “苏苀,对不起,我刚才在飞机上。关于刘旭刚那件事情,我走之前已经托人去解决了。实在不行,这两天我亲自去找人。”欧阳说话声音有些急促。   苏苀趁着他说话的时候,赶紧开灯坐了起来,醒了醒神,笑着回答:“刘旭刚已经没事了,今天局里已经下了通知,撤销了对刘旭刚的查处。莫莉说让你定个时间,他们想请你吃饭谢谢你。”   欧阳在电话里愣了一下,失落地笑笑:“吃饭可以,答谢就不必了。这事应该不是我的功劳,因为上飞机前我才接到电话说找到为刘旭刚说项的人。”   苏苀轻轻“哦”了一声,她觉得没什么,不管怎样,事情解决了就行。   “你怎么这么晚了才下飞机?注意保重身体,钱是挣不完的。”苏苀寒暄道。   “没事,都习惯了。我今天刚从墨西哥回来。”欧阳语气颇为欢快。   “你去了墨西哥?这两天看新闻说好像那边在暴动。你没事吧?”苏苀问。   欧阳温柔地笑着:“我没事。我们在那边的两个旅行团出了点问题,所以亲自跑了一趟。”苏苀听着欧阳讲电话的声音中断了,他似乎跟随行人员说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回到了电话上,语速匆忙:“苏苀,你看这样好不好,明后两天你和莫莉还有刘旭刚看什么时候有空,大家一起吃个饭聚一聚。如果可以的话,明天晚上一起吃个晚饭,怎么样?”   苏苀感觉欧阳始终在赶场,不便多说,只说了声好,便道别挂了电话。   苏苀关了灯刚躺下,手机又响了,是一条短信。苏苀打开一看,欧阳发来的,只短短四个字外加一张笑脸:   “晚安,好梦!” ☆、第五十章   第二天中午,莫莉和苏苀一起在食堂吃饭。   因为去得晚,人已经很少了。两人在惯常的最靠里的座位上落座,苏苀跟莫莉转达了晚上聚餐的意思,并告诉莫莉说刘旭刚的事情不是欧阳解决的,问莫莉是不是该谢谢别的委托人。   莫莉一脸惊讶:“我和刘旭刚托是托了人,但人家已经跟我说过无能为力了。我天!这到底是谁啊?这么大一份人情不会就这样隐姓埋名地白送给我们了吧?”   苏苀听莫莉这样说,也感到很纳闷。   “你确定不是欧阳?”莫莉再问。   “应该不是他。”苏苀颇为笃定。她了解欧阳,至少在她面前,欧阳从来都是光明磊落的。   莫莉饭也没心思吃了,一门心思分析、琢磨这事:“也是,如果是欧阳的话,他没必要瞒着我们。可到底是谁啊?虽然是好事,可是我怎么想起来浑身觉得不自在。”   苏苀深表理解,若换做是自己,无缘无故承了这么大一份人情,也是要忐忑不安的。   “你别想太多,说不定过几天就知道了。”苏苀安慰莫莉。   莫莉叹了口气:“也只能这样了。我现在就是想打听是谁,也没地方打听去。其实我最担心的还是程学峰,我怕这又是他耍的什么阴谋诡计。实话跟你说,经过他泼你脏水和我们家刘旭刚这两件事情,我现在算是怕了他了。他真是太对得起他那个属相,活脱脱一条毒蛇,咬人不动声色。”   苏苀皱了皱眉头,的确,她也想过这事儿是不是程学峰埋伏好了的一步棋。可是,身在局中,以她的智商,还真看不出来他这是要走哪一个套路。   ——————   晚上聚会,不知是不是有意,欧阳选的是一家口碑很不错的日料店。   日料店的包房都是榻榻米,相对狭窄,两两对坐,莫莉和刘旭刚坐一起,自然,欧阳和苏苀也得排排坐。房间里虽然有空调,但天热,穿得少,苏苀虽极力避免与欧阳肌肤相亲,隐隐地,还是能感觉到欧阳身上的体热和淡淡的体味。   刘旭刚和莫莉本来就是聪明人,再加上多年职场历练,就算欧阳请客,他们致谢的诚意也是适当地不卑不亢地表达出来,而且在入席后的言谈中也不见任何尴尬,反倒是谈笑自如。   莫莉拿出手机,放了一段视频新闻推送。   推送的是一段专题新闻,主题是探究当今旅游业的规范化和职业道德。在新闻主播不记名列举诸多旅行社在危难时刻对海外旅行团的游客照顾不周甚至关黑屋等恶劣行径之后,独家播放了一段对于欧阳之风的采访。在采访中,欧阳之风就这次墨西哥城被迫滞留的旅客应急处理做了详细说明,并简略重申福泰旅行社对游客的承诺。   针对欧阳的福泰旅行社在墨西哥□□撤离这一事件,苏苀今天已经听到不少相关新闻听说在墨西哥城,已经造成了两名中国游客重伤的惨剧。就是在医院的等候厅,大家都在谈论这件事情。在事件发生的第一时间,福泰集团的太子爷欧阳之风亲自飞去了墨西哥城交涉,使福泰旅行社的两个旅游团成员全部第一时间安全撤离墨西哥城,并且,在欧阳的运作下,那两名来自其他旅行团的重伤人员已经送往提华纳进行医治。   “旅游,尤其是境外旅游,这些年膨胀过快,而行业本身的素养却没有及时跟进,就连行业导向都出现了偏差。我们过度关注价格、线路和以营销为目的的服务,对于极端情况下如何保证旅客安全和他们的最大权益,我们的行业相关人员却知之甚少。我本人在此呼吁,不仅我们福泰,也包括其他旅游界同仁以此为鉴,把游客安全始终放在服务理念的第一位。”   苏苀看了弹幕上不少人对欧阳发出了机关枪似的惊叹号呐喊,全都是对欧阳火辣辣的表白,苏苀觉得世界真的变了。   欧阳也变了。   以前的欧阳,含蓄内敛,惜言如金。   苏苀不自觉扭头看了一眼欧阳,见欧阳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苏苀回了他一个微笑。   苏苀注意到,欧阳的这段采访正是在海市国际机场,他那天晚上步履匆匆,应该早就知道外面有一场采访正等着他。晚上十一点多,有那么多记者围着,大概花了不少心思去布置。   不过,现在各行各业竞争激烈,适当的营销手段无可厚非,而且,他们福泰在这次撤离中确实做得非常出色。   “欧阳,我看了所有网上关于这件事情的评论,几乎一边倒在说你们福泰的职业水准。你看,这些说的其实都是他们平时在你们旅行社的报团体验。我念一念啊。”莫莉一口气念了七八条评论留言,听口吻,不像是雇佣的僵尸粉。   莫莉念完了这些,又念了其他几条相关新闻,至今还有旅行团被滞留无法回国。   “欧阳,你们福泰旅行社肯定要大火。还有你本人,已经成了中国女人最想嫁的男人了。”莫莉斜觑了苏苀一眼,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调侃道:“就是不知道,今天我们这场聚会能不能把你这国民老公的帽子给摘了。”   苏苀的脸皮相比以前到底是厚了,无所事事地吃着喝着听着,暗暗佩服莫莉在酒桌上的巧舌如簧,自己天天跟她在一起吃饭,怎么没发现她还是个酒桌司令。   欧阳饶有兴致地盯着苏苀,看着她事不关己、悠然自得的模样。为莫莉最后那句话,欧阳特地举起酒杯,跟莫莉碰了一个:“承你吉言。”   ————   饭后,欧阳叫了公司的两个小伙子当代驾,分别开着莫莉家和他自己的车回去。莫莉说他们还要绕道去钢琴老师家里接女儿天天,拜托欧阳之风送苏苀回家。   苏苀虽然知道天天在学钢琴,但谁知道是不是故意要把她和欧阳凑在一起的。苏苀也不多说,只跟着欧阳上了他的座驾。   进了车内苏苀才知道,欧阳今天用的是辆保姆车。整个车厢不仅独立于驾驶座,还是全真皮装修,电视、音响、冰箱等配备齐全。   欧阳告诉苏苀,自己经常都要到各处去处理事务,厌烦了打飞的,现在但凡国内出差,他更喜欢让司机开着保姆车跑长途。这样在旅途上,就可以安安静静地计划解决方案。   可能是穷医生当久了,或者是人变得世俗了,对金钱和地位的概念比年轻的时候更强烈,一别数年,苏苀竟突然对欧阳生出了天地两宽的感觉。   欧阳见苏苀坐好,打开全景天窗,问苏苀要不要喝点什么。   苏苀要了瓶矿泉水。   “你除了清水,真的什么都不喝?”欧阳想起刚才吃饭的时候,莫莉和刘旭刚都忍不住天皇御用梵酒的诱惑,喝了不少,只苏苀,手里还是一杯清水。   苏苀笑着点头:“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要上手术台,所以任何时候都要准备好。这是我导师给我上的第一课。”   “你遇上了一位带你入坑的好老师。”欧阳笑着调侃。   苏苀手握着矿泉水瓶,半躺半倚在舒服的沙发座上,跟同样半躺半倚的欧阳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大多数时候都是欧阳在说话,聊新的旅游项目、他考察的那些景点和线路,也聊一些家常。以前欧阳和她在一起,总是拘着,倒不像现在这么贫。苏苀听着音乐,吹着夜风,头一歪,看着窗外街景倒飞如流。   就着刘旭刚的事情,欧阳说起了现在的医疗环境。苏苀还是习惯性不诉苦,只是淡淡地说一些人、事。病人和医生之间的隔阂,医生有时在良心和自保之间必须要做的抉择,还有像刘旭刚这种说不上自愿还是不得已的违规。   欧阳听着苏苀把一些委屈和烦难说得云淡风轻,问苏苀:“想不想换个环境?”   苏苀笑了笑:“哪里都差不多,算了,不想折腾。”   欧阳扭头,看着苏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要不然,你将就将就,嫁给我好了,欧阳家的少奶奶应该没这么辛苦。”   苏苀看了欧阳一眼,见他正敛起刚才的玩笑神态,变得认真起来,苏苀突然间心虚了,扭头躲过欧阳的目光,玩笑以对:“你这么优秀,我一个离婚老女人就不祸害你了。”   欧阳笑着反驳:“瞎说。你一点也不老,看上去顶多二十五岁。”   欧阳知道苏苀说的可能是玩笑,但还是能感觉到苏苀这几年的变化,倔强孤傲中更多了些苍凉和圆融。   “苏苀,有件事情,一直在想要不要告诉你。”欧阳想起将要提起的事情,心情开始复杂。他侧头看着苏苀,小侧脸在灯光下划出优美的弧度,五官和脸型小巧而立体。相比较苏苀婴儿肥的少女时代,欧阳更喜欢苏苀现在的样子,眉骨、鼻尖、下颚、唇角,每一处的线条都细腻流畅、恰到好处,既个性又不失娇媚。   苏苀见欧阳突然又沉默了,下意识扭头:“既然犹豫,还是不要说好了。”   欧阳苦笑,他就知道苏苀会是这种态度。   路程不长,再不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有机会告诉她了。   “蒋笑卿从来没有怀过我的孩子,你那天在医院碰到她,其实是她的一个朋友做手术,她故意误导你的。”   欧阳虽然说得有些没头没脑,但苏苀却在一点点暗自消化自己的情绪。   话说完,欧阳一直看着苏苀,期待着苏苀有所反应。   苏苀却转头看着窗外,给了他一个后脑勺。   “都过去了。欧阳,我们都别纠结了。”   “我过不去!”欧阳提高了嗓音。   苏苀没再接话,只懒懒地、漠然地仰头看着窗外,海市轻度污染的夜空,除了朦胧杂驳的霓虹灯光,什么都看不见。   到了建设一村,苏苀下车,欧阳也跟着下车。   “苏苀。”欧阳叫住苏苀。   苏苀已经走出去一段距离,转身,面对着欧阳。   欧阳迎着灯光,目光坦诚:“苏苀,我想跟你在一起,我想给你幸福。”   也许是欧阳的话实在太动听了,苏苀突然想哭。她低下头,沉默着,半晌,才敢抬头看欧阳,对欧阳说:   “欧阳,我们已经过了犯傻的年龄了。”   苏苀突然想起当年六角亭对欧阳的拒绝。那时候真年轻,说话做事完全不会转弯,所以把拒绝的话说得那么伤人。为此,苏苀每次想起来心里满是遗憾和自责。   如今,倒是学会了字斟句酌,心虚却是半分未减。   欧阳上前一步,离苏苀不到一手臂的距离,一伸手,就可以将她揽入怀里,但他不想唐突,只有些不忿地质问苏苀:“奇怪,为什么我和你在一起就是犯傻?苏苀,你能不能公平一点儿对待我?对待我们的感情?”   “不能。”苏苀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   欧阳为之气结,使劲摇了摇头,突然又笑了:“我发现了,你就会在我这里横。”   “发现了你还不赶紧醒悟?”   欧阳看着苏苀过于警觉的样子,知道不能逼她太急,便笑着说:“是啊,刚刚醒悟。明白了一个道理。”   “你明白什么了?”   “窝里横,窝里横,其实你早就不把我当外人了,才会对我这么横。”   苏苀愣了愣,不做任何辩解,她知道辩解无用:“不早了,路上小心。”   欧阳拉开车门上车之前,再次慎重地强调:“苏苀,我是认真的。”   苏苀定定地站着,看着欧阳,她突然挺恨自己,恨自己没有勇气跨过这小半步,只是踟蹰着,转身回了家。   ——————   狭窄的台阶、漆黑的楼道,沈成浩抬脚一步步往上走着。   黑暗、逼仄又闷热,且安静得诡异。   这感觉很难受,不仅是身体上难受,心也跟着紧缩,跳得烦乱。沈成浩一手扶着楼梯扶手,一边往上走,一直往上走,却依旧看不到任何光亮。他总觉得类似的情形发生过,而且更有一种强烈的不好的预感。   他到了一间房子门口,本来漆黑一片的楼道突然像有一盏亮灯,这灯只照在门上,刚够看得见白墙红字写着的“603”、铁栅栏门和门内的红油漆木门。这一切熟悉又遥远。沈成浩抬手,发现手里正拽着一串钥匙,圆圆的钥匙开铁门,扁扁的开木门。   门开得很顺,可是他的手却在发抖。   他觉得自己像中了蛊,明明有种可怕的世界末日般的恐惧感正排山倒海向他袭击过来,心里在呐喊快回头,不要再继续了,但行动却身不由己。   进了门,左边小厨房、右边卫生间,过道凹进去的地方支了一张小饭桌,再过去,一间主卧和小卧室。一切都熟悉的让沈成浩觉得悲哀。   突然,主卧室的灯亮了,里面有人问:“是谁?!”   这个熟悉的声音、响了千百回的问话,让沈成浩几乎癫狂,他突然抢步上前进了主卧。   卧室的灯再亮,比不上床上那两个人的裸.体刺眼。   没有片刻犹豫,沈成浩不顾一切冲了上去,要揪住那堆老肥猪似的裸体把他杀了,然而,在他还没到达老肥猪身边之前,已经被跳起来的女人的肉.体贴身死死抱住。   沈成浩疯了似的要甩脱这恶心的、赤.裸的束缚。   一声巨响和惊叫,沈成浩浑身是汗地坐在床上,大喘粗气。   又是这一场噩梦。   还没等沈成浩回过神,他听得床脚有人在呻.吟,探身一看,借着窗外的月色,乐韵儿光.溜溜地仰倒在地板上。   把乐韵儿送进了医院,沈成浩才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带,只好借了医院的电话让麻球送钱过来。   麻球付好钱,这边值班医生也出来了,跟沈成浩说病人有擦伤还有轻微脑震荡,需要住院观察一两天。   安抚好乐韵儿,从病房出来,麻球追着沈成浩问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她突然出现在我的床上,我吓了一跳。”   麻球看着沈成浩的眼神有些躲闪,说:“你又做那种梦了?”   沈成浩没吭声。   麻球沉吟了半晌,哀求地低声说:“老大,别再去看他们了。你让老赵帮他们女儿联系私立学校,老赵也联系好了,老赵还帮他们快餐店找了两家公司,专门跟他们订盒饭。这样一来,他们生活肯定不成问题。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就再多等两年,你多给自己一点时间,调整好了再去接触他们也行。心理医生也说了,急不来。虽然早点接触他们可能会有帮助,但也可能会有反作用。你都很久没这么失控了,见他们才多久就又开始了。搞不好前功尽弃,就连乐韵儿都治不好你的病。”   麻球根本就不敢提“李再招”这三个字,只好用“他们”来泛指。   沈成浩依旧往外面走,不说话。   “你是不是因为苏苀离婚了所以着急了?要不然这样,老大,我们直接跟苏苀把话说开了,她一定不会在意,会跟你一起治疗你的问题。老大,你说句话。”   麻球看着沈成浩开车走了,站在原地发愣,他很困惑,不知道老大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以前的正常状态。 ☆、第五十一章   程学峰双规了。   苏苀骤然从莫莉的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愣是半天没反应过来。   “真是报应不爽!苏苀,你知道吗?从我们家刘旭刚的调查被莫名其妙撤销那天开始,我天天悬着一颗心,生怕他留了后手。这下他被双规了,我终于可以放心了。阿弥陀佛,希望菩萨保佑他这次翻不了身,省得再出来祸害别人。”   莫莉热烈地表达着她对程学峰双规一事的兴奋和激动之情,却见苏苀沉默地皱着眉头。   “苏苀,你不会是在替他难过吧?”   难过?苏苀苦笑着。的确有一些难过。先不说曾经的夫妻之情,毕竟是前夫,他双规,估计自己多多少少也要被卷入这场风波里去的。   “他双规这事,大家都知道了?”苏苀问。   “估计现在知道的人不是太多,要不然大家早议论开了。刘旭刚也是昨天晚上在一个饭局上听说的,他都不告诉我是谁告诉他的。”莫莉撇了撇嘴:“不过这种事情,肯定会传得很快,不可能瞒得住。”   “刘旭刚有没有告诉你原因?他为什么被双规?”苏苀又问。   莫莉双手一摊:“没说。不过想也知道,要么政治问题,要么有经济问题。或者都有问题。”   苏苀默然。从她和程学峰离婚到刘旭刚的查出被莫名撤销再到现在程学峰双规,相隔仅仅两个多星期,时间间隔巧合得让人心惊肉跳。苏苀仔细回想最近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觉得匪夷所思,总感觉这中间有某种关联和逻辑。不知道为什么,苏苀想到这些,沈成浩的名字不知不觉出现在脑海。   ——————   金色池塘是夏涟河的一个回水湾,里面鸥鸟飞翔,夕阳西下的时候水波粼粼、霞光映日,格外静谧安详。   只可惜,它总给沈成浩一种迟暮的悲凉之感。   沈成浩坐在桌边,看着窗外的夜色逐渐来临。这就是他不喜欢金色池塘的原因,眼睁睁看着无边的夜色吞没了美丽,无论你如何想要挽留,都无能为力。   沈成浩一边喝着红酒一边等父亲沈正兴。   沈正兴人还没进来,就听着他正用独有的、慷慨的高调热烈地跟老朋友打招呼,转身进了包间,还在跟外面的人笑着挥手说着“改天一定再约。”   进来包间,沈正兴的笑容渐沉,语气转而平淡了许多,简略地对儿子说了声:“来了?”   沈成浩抬了抬眉。   他和父亲之间的这种不亲近是从小养成的。在他的印象里,父亲更像是家里一个不定期的访客。人与人之间,哪怕血缘再亲的人,几十年的相处模式一旦定型,便很难更改。   沈正兴吩咐服务员上菜,自顾自倒了杯红酒,与儿子隔了个座位坐了下来。父子俩寒暄起来。   沈成浩问父亲林婷芝的身体状况。沈正兴回答说就那样,时好时不好的。   “小马说你最近经常去奶奶那儿,她还好吧?”沈正兴问。   “奶奶挺好的,疗养院环境好,麻友也多。”说起奶奶,沈成浩笑了。老太太最乐天知命,早早地从沈正兴和林婷芝的家里搬出去,住了疗养院,跟一帮老头老太做健身、打麻将,万事不过心。   说起老太太,沈正兴倒是感慨起命运来了。   “阿浩。爸爸这辈子,有三件事情从没想到但是都有幸让我碰到了。头一件事情是能遇上你林姨。她不仅是我的贵人,更是一个好女人。这些年,她不管对我、对你还是对你奶奶,都好得没话说;第二件事情就是创立乘风。我没什么文化,没家世也没背景,只会开车。我从来没想到有一天能把开车这种事情做成一个企业。但是,老天帮忙,这件事也让我做到了;第三件事情就是,也是我最骄傲的一件事,我有一个像你这样出色的好儿子。乘风虽然是我和你林姨一起做起来的,但是凭我和你林姨的能力,乘风就是我们的极限了。它能从一个混乱的、年盈利不过数百万的小公司发展成现在市值千亿的集团公司,靠的主要是你,但也并不全是你。”   沈成浩默默地听着。   父亲接下来要说什么,沈成浩已经能猜到了。   “过去,没有林家,不可能有我们父子的今天,现在,如果抛开林家,千航恐怕也难以支撑。这不是感恩,也不是威胁,而是现实。家和万事兴,对于一个企业来讲也一样,齐心协力才能走得更远。你和小萱的婚事,一直这么拖着,对小萱一个女孩子来讲,实在说不过去,我们对林姨还有老太太那里也没法交代。”   沈成浩正想说什么,被沈正兴制止了。   “这两年你也看到了,小萱和林祖新在公司,一个管财务,一个负责大客户业务,业务和管理已经熟悉得差不多了。尤其是林祖新,大客户维持得不错,还为集团公司增加了一些海外项目,开始有了他自己的一批新人。老太太最近又跟你林姨说了好几次,让你林姨同意林希南上市的计划。”   沈成浩不着急发表意见。   当年的股份分配方案,之所以让林老太太和林婷芝母女以及他们沈氏父子的股权加起来不超过40%,怕的就是母女或者父子联合控股。   而现在,林希南怕的和沈正兴希望的正好相反。林希南怕林沈两家彻底合二为一,而沈正兴要的恰是两家并一家。   老太太则两手准备,骑墙派。一方面跟林希南示好,拿支持上市威胁沈成浩父子;另一方面努力促成他和林怀萱的婚事,最好再生个有能力的儿子,然后林沈两家便是真正的合二为一。   跟林怀萱联姻的确是控股千航的最佳方案,但却不是他想要的方案。   于沈成浩而言,不管是恩情至深的林家还是亲生父亲的坦诚相劝,都只是请君入瓮的把戏。只可惜,他们要他入的这个瓮,正在丧失对他的吸引力。   千航,可能是他事业的一个巅峰,但还不足以让他牺牲整个人生为代价去换取。虽说联姻是绝大多数人的选择,但不是他沈成浩心甘情愿的选择。   在他的人生当中,会存在背叛、伤害、不得不承受的分别和舍弃,但绝不会屈从。   沈正兴看着儿子一言不发,知道刚才这番唇舌显然是白费劲,颇有些悲伤。对于沈成浩跟他不亲近的事实,沈正兴发现自己年纪越老越不能接受。   林婷芝虽然是他的贵人,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妻子,可是林婷芝不能生育。他只有沈成浩这么一个儿子,他的一切以后都会是儿子的,这个儿子,将是他的一切。可这个他视为一切的儿子,只肯做他血缘上的儿子,拒绝做他情感上的儿子。   “阿浩,爸爸今天跟你说了这么多,都是为了你好。爸爸就你这么一个孩子,等我不在了,我的什么不都是你的?”沈正兴还是头一回在儿子面前表露出如此低姿态,这种低姿态让他不由自主地情绪激动起来,语气中竟含着几分哽咽的悲痛。   “爸,你跟林姨现在都过得挺好的,好好的想这些干嘛?”   沈成浩对于父亲突如其来的悲伤有些手足无措。不是他心肠硬,实在是父亲在他的漫长成长道路上并没有带来太多的快乐,反倒是委屈和挫折更多。   小时候他爱跟人打架,最初的起因便是父亲。   那时候父亲常年出车,在厂里却有一个“炮车王”的外号,一群群孩子经常对他唱“沈万根,炮车王”来羞辱他。虽然他还太小,不知道什么是“炮车王”,以及为什么父亲会得了这么个外号,但是他可以从那些孩子嘲笑和鄙视的语气中感觉到这绝对不是个什么好称呼。   换做是别的孩子,被群嘲了顶多是羞愤地躲开,但他不是。他天生了一副反骨,这一点像极了母亲李再招。他不惹事,但只要人敢惹他,天王老子他都敢反了。   所以沈成浩在五六岁时,就开始了以一对多的战斗模式。有时候他会输,输了,母亲会揍他,揍完了,又给他处理伤口,恶狠狠把他的眼泪骂回去。有时候他也能赢,只要他赢了,母亲李再招便给他煎鸡蛋、炒肉以此作为鼓励。   后来,慢慢长大了,远近也有了“打架王”的威名,再没人敢追着他屁股后面群嘲父亲是“炮车王”,但是他也知道了父亲这个“炮车王”是怎么来的,对父亲的维护在心里渐渐变成了一种没来由的自卑感。   正因为了解父亲的为人,所以,沈成浩对林婷芝同样只有尊敬,没有亲近。尊敬的,是林婷芝的为人、学识还有对他的照顾。   不过人人都是这样,对于自己留给别人的伤害总是混不自知,而别人对自己的伤害却耿耿于怀。哪怕施加伤害和遭受伤害的人亲如父子,也会情同此理。   沈正兴这么多年的春风得意并不能淡化他对儿子的不满,因为他始终不曾觉得自己早年放纵的私生活会跟老家的妻儿有什么关系。   但沈正兴没有让失望和不满的情绪停留,而是想到了今天要面临的第二个话题。   “程学峰双规的事情,是不是跟你有关?”沈正兴问。   沈成浩抬了抬眉:“我是出了那么一点力,怎么了?”   沈正兴憋了一口气,问:“就因为他对不起苏苀?”   “你都查清楚了还问我干嘛?”沈成浩往椅背上一靠,姿态颇有些挑衅的意味。   “你简直是在胡闹!海市能有多大?你想过没,既然我能这么快知道是你下的手,要不了多久,全海市人都会知道。阿浩,做人就像你做生意,都得讲规矩。他要是真的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整他,大家都没话说。可是你现在就为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女人,那女人还是人家的前妻,你就下这种黑手,你不想想,以后谁还敢跟你合作?!”   “爸,你们不是有已经有接替我的人了吗?有一点大家都明白,千航就算没有我,也不会一下子垮掉。”   沈正兴看着沈成浩,半响无语,他知道他这儿子,一遇上苏苀就疯魔。他根本就知道整一个副厅级干部能有什么后果,可他还是不顾一切地干了。为了苏苀,哪怕贴上千航,贴上身家性命,他这个浑小子都能干得出来。   沈成浩看着父亲脸上的阴鸷,以他对父亲的了解,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顾不得父子亲情,沈成浩冷冷地警告父亲:“爸,你不要打苏苀什么主意,在我眼里,我的命不值钱,任何人的命都不值钱,除了苏苀。”   沈正兴眼睁睁看着儿子起身离开,将手里的酒杯愤怒地砸向那金色池塘的玻璃窗,碎了一面的血红,缓缓流淌。   ————————   程学峰双规一个多星期后,苏苀被叫进院长办公室谈话了。   找她谈话的是三个人,两个男人一个女人,其中一个男人年纪稍长,在会议桌的首席坐着,四十出头的样子,样子挺威严,不苟言笑,言语板正。另外两个人坐在他的右下首。   至于他们的身份,院长并没有多做介绍,只告诉苏苀他们是上面派来了解情况的,让苏苀配合组织工作。年长那个是秦主任,另外两个年轻人,男的是小许,女的是小吕。   苏苀刚开始不明就里,但也没有惊慌,她这辈子,没做过什么能让组织上把她带的事情,她也不够格儿。   院长示意苏苀在秦主任的左下首坐下。   秦主任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执法记录仪,问苏苀:“不介意吧?”   苏苀摇摇头,心想,介意有用吗?   “苏医生,我们今天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些你前夫程学峰的情况。”秦主任显见得是办事办老了的,知道开门见山对大家都好。   秦主任见苏苀没有异议,继续说:“苏医生,你对你前夫的财政形况,比如房产和现金、股票等等这些东西,你了解多少,可以跟我们说说吗?”   苏苀摇摇头:“我很少过问他的事情,他也从来不会主动告诉我。我知道的,就是他的工资卡,还有单位那套房子。”   来人似乎早就了解到了这个情况,不过是随口一问似的。苏苀这么答,他也没再追问。只两个年轻人在各自的本子上飞快地记录着。   “佟佳佳你认识吗?”   苏苀淡淡回答:“认识,是他的办公室助理。”   “除了工作关系,你觉得他们在私人关系方面怎么样?”   苏苀顿了顿,她心里有底,其实这些人了解的比她还多,找她不过是多一个人证罢了。而她,不想抛头露面做这种人证。   “他们私底下来往不多,别的我就不知道了。”苏苀说。   秦主任又问:“你不知道佟佳佳跟你前夫是情人关系?”   苏苀摇头。   对方似乎不太满意她这个答案,皱起了眉头。   苏苀接着说:“我跟我前夫,实际上各管各的,他不干涉我,我也不干涉他,所以他经济方面怎么样或者私生活怎么样,我不太关心。”   那人可能是被她说服了,或者他可能也“了解”到苏苀和程学峰离婚的传言,以及苏苀怀了别人的孩子,这些都很符合他们夫妻“各玩各”的逻辑。   没想到当初的污水,能在这种场合派上用场。   秦主任又转了话题:“那程学峰利用他的堂妹,也就是程岚,以权力入股多家医药公司的事情,你也完全不知情?”   苏苀面无表情地回答:“我和程岚,一直都没有什么来往,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这个你们可以去了解。你觉得,他们这么做的时候,会通知我?”   秦主任尴尬地笑笑。   “他和陈智明,也就是你妹夫,关系怎么样?”秦主任说到这儿,故意停顿了一下,眼神像扫描仪似的在苏苀脸上逡巡,似乎找出任何蛛丝马迹:“你妹夫陈智明的公司就有医疗器械方面的业务,陈智明会不会有求于你的前夫?”   “据我所知,没有。”苏苀依旧淡定。   “那你知不知道陈智明在洛杉矶和多伦多还分别注册了两个海外分公司?”   “没听说过。”   苏苀的话音刚落,只听得“啪”地一声,一直在旁听的小吕终于绷不住了,双手一拍桌子,气势汹汹地站了起来:“你怎么可能没听说过?!你妹妹苏娜一年一大半的时间都在洛杉矶、多伦多,你竟然不知道他们在那里有分公司?”   苏苀对那年轻的姑娘不以为意地笑笑:“我跟她同父异母,关系一直就那样,我不知道她,她不知道我。这个你们可以去调查的。”苏苀对小吕的怒气腾腾完全不为所动,只眼观鼻、鼻观心,泥菩萨似的坐着。   秦主任用手势让属下安静,礼貌而威仪地说:“打扰了,苏医生。希望您回去以后再好好想想,我们可能还会再来向您了解情况,到时候还请您多多配合。”   “不客气。”苏苀缓缓地站起身:“我可以回门诊了吗?”   秦主任做了个请的手势:“请便。”   出了医院大楼,小吕一路踩着小高跟走得飞快,气愤地跟上司抱怨道:“主任,这女人肯定有问题!一看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从她嘴里套不出一点消息。我们以前盘问过的人,不要说是个女的,就是男的,手也是要哆嗦的,你看她,面不改色气不喘,我保证,测谎仪按在她身上都分不出哪句是真话那句是假话。这种女人,太可怕了。”   秦主任看了一眼书生气十足的小干事,摇头笑道:“你不看看她的职业,生死每天就在她手下,我们这几句话对她起不了作用。”   小吕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主任,我觉得我们对她还是太客气了,要不,干脆把她带到审讯室去问话好了,看她还敢这么傲慢。”   秦主任抬头看了看烈烈晴空:“算了,在她这里本来也不指望有什么大突破,只是想多个人证而已。走吧。” ☆、第五十二章   从行政楼到门诊大楼有一段距离,苏苀的思绪跟脚下的步伐一样快捷。   那些人没从她这里得到任何有用的线索,苏苀却从他们的问话中听出了不少端倪。这倒不是说他们多愚蠢,而是苏苀看出来了,他们找她,不过是想多一个证人。   看来,因为程学峰被双规,佟佳佳、程岚和耗子都已经受到了调查了。想起耗子,苏苀马上拨了耗子的手机。两个手机都关机。苏苀心里不由得一紧,耗子是个做生意的人,万没有两个手机都关机的道理。胡思乱想着,人已经回了诊室。跟帮她代班的郑新宇敷衍了几句,苏苀决定先沉下心来坐诊,等有空再想想别的办法,或者下了班直接去耗子的公司一趟。   午休的时候,欧阳来了电话。   手机刚贴上耳朵,苏苀便听到了欧阳急切的关怀:“莫莉说检察院有人找你,没事吧?”   “我没事。”苏苀一边听着电话,一边出了办公室,找了个僻静的拐角处。   欧阳说你没事就好,然后又说:“我问了律师,程学峰这事对你根本没有任何影响,你完全不用担心。”   苏苀说她没什么好担心的。然后顿了顿,压低声音说:“我是担心耗子,他那儿没事吧?”   欧阳微微叹了口气:“有事。耗子已经立案起诉了,现在人进了看守所,我最近都在忙着跑这事。”   “怎么会这样?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虽然早已经想到情况可能不妙,但真听到“看守所“这三个字,苏苀还是吓了一跳。   “已经有一个星期了,具体情况说来话长,回头我们见面再聊。”欧阳在电话里应了一声门,接着问苏苀:“晚上我要到耗子爸妈那儿去一趟,你有没有空一起去?”   苏苀答了一声好,直到挂上电话都觉得整个人会不过神来。   事情怎么一下就到了这个地步?   ————   离下班还有十五分钟,苏苀便接到欧阳的短信,说在门诊外面的停车场等她。   苏苀又忙了将近四十分钟才脱身,换好衣服下去找欧阳。苏苀上了副驾驶,又闻到了欧阳车里熟悉的茉莉香气。茉莉花香是苏苀喜欢的味道,这也是莫莉说欧阳对她旧情难忘的铁证之一。   想起这个,苏苀心里有些惴惴地,在车里不自觉有些拘谨,就连放包和系安全带这种平常举动,都觉得生涩了。   苏苀扭头系好安全带,问欧阳:“耗子那儿到底怎么回事?”   欧阳减速排队出医院大门,一边跟苏苀解释:“有人给检察院送了一份举报材料,耗子公司这些年所有大小违规操作全都在那里面,而且送去的还是原始资料,最要命的是耗子还全都认了。这里涉及的违规违法还不少,耗子真要认了,数罪并罚,估计会很麻烦。”   “那王佳慧和苏娜呢?她们也被起诉了?”苏苀问。   欧阳摇了摇头:“她们母女两个倒是精得很,法人是耗子,所以有连带责任的签字也全是耗子一个人签的,该认得事儿耗子一个人全认下了。”   苏苀不言语了,人家心疼老婆和丈母娘,心甘情愿豁出去的事情,外人是不好说什么的。   苏苀思忖了半晌,问欧阳:“这事儿是不是跟程学峰有关?”   欧阳摇头:“现在还说不准。他们的揭发材料在时间上确实蹊跷,一前一后,仅仅相差三天,但投递的单位还有揭发的事情又不一样。”欧阳看了苏苀一眼:“你别想太多,就算是被程学峰连累,关键还是他自己的问题。耗子都三十多岁的人了,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他自己应该负责。而且依我看,程学峰犯不着把耗子拉下水。程学峰现在只是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硬抗可能罪名还轻点儿,如果他把耗子和其他人抖出来,那就是数罪并罚,他没那么傻。说实话,这几年耗子的生意做得顺风顺水,越来越不知道底线在哪里。我劝过他几次,后来连我也疏远了。”   苏苀沉默了。   她怔怔地看着窗外一轮红日在楼宇间忽隐忽现,总觉得一直以来对耗子就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毫无疑问,耗子是个单纯的好人,但就是这么个单纯的好人,偏偏又笨得让人恼火。看他平时糊里糊涂的样子,苏苀总担心他会做什么傻事害了自己,有时候又会想,让他摔一跤也是好的,可是等他真的摔跤了,又会心疼。   苏苀暗暗思忖,程学峰和耗子的案子既然是不同的人揭发的,那揭发他们的人又会是谁呢?   她又想起程学峰的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难怪那些人反复问她财产的问题,估计他们也把她名下所有的动产和不动产都清查过了才来找她的。苏苀想起程学峰就觉得好笑,藏了那么多钱,居然说买房子还要啃老,看来程学峰对她也始终防着一手。不过苏苀真得谢谢他,不然她那天面对公检人员就不可能那么坦荡。   欧阳见苏苀一直沉默不语,安慰道:“你也不要太担心,左不过是些经济问题,到时候该退的退,该罚的罚,又有我们这几家合力,耗子不会吃亏的。大不了损失一些钱,让耗子长点教训。”   苏苀扯了扯嘴角,苦涩地笑了笑。   前方是红灯,车缓缓停了下来。   欧阳在福泰广场的停车场停留了片刻。不一会儿,只见电梯里走出了三个厨师打扮的人,各自提着两个食盒。欧阳并没有下车,只是开了后备车厢门和车窗。食盒放好,领头的厨师到了车窗前给欧阳打招呼问好。   苏苀没问,她知道欧阳细心,想着陈建伟和方继萍他们没心思做饭,所以提前预定了带过去。   车不久就上了内环高架,往耗子家的别墅方向开去。   耗子的父亲陈建伟跟苏长林几乎同时退休。   陈建伟比苏长林小三岁,照理还不到退休年龄,但陈建伟心脏不好,犯过一次严重的心脏病,装了支架,所以提前申请病退。从省厅退休之后,老两口见耗子和苏娜根本没心思带乐乐,整天国内国外到处飞,两人一商量,干脆搬来海市带孙子。   所以陈建伟和方继萍现在住在耗子的郊区别墅里,乐乐也在就近的一家私立学校读小学二年级。   从中环转外环,开不到二十分钟,在高架上就能看见耗子他们家的那一片别墅区。这时候天已经大黑,若是在白天,便能看见一幢幢隐在树丛中的两层半欧式别墅,厚墩墩的,像一个个火柴盒子。据说里面住了好几个颇有些名气的明星。苏娜曾经炫耀说,曾经很红火的电视剧《大管家》里端庄的大少奶奶就住在他们家后面,叫蔡怡宁。   苏苀想起当年耗子买这个别墅的情形,就为了苏娜的一句话:“有本事你也买个别墅给我们母子享享福。”于是,耗子四处借钱,连苏苀攒下的那点工资也借了去,买下了这栋别墅。   耗子在意的,苏苀总不能理解。   耗子对苏娜的感情,很纠结。一方面耗子经常抱怨苏娜,似乎他对苏娜的容忍总是在极限的边缘游走;另一方面,为了满足苏娜的虚荣心,耗子什么都敢干。   想到这里,苏苀不由得头疼。   车进了别墅的前院,苏苀见父亲的别克车就停在车库门口,看来父亲也在。   欧阳把车子开到另一边的甬道,跟苏苀一起从后备车厢将食盒取了出来。欧阳刚锁好车子,就见方继萍开门出来了。估计她早就守在窗户边等着了。   方继萍人还没到苏苀的跟前,就已经抹开眼泪了。   “苏苀,小风,你们快进去劝劝你们陈叔叔,他的心肠太狠了,竟然要逼着我对亲生儿子见死不救!”方继萍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哭出了声。   在苏苀的印象中,方继萍总是笑眯眯地,透着长辈的宽厚与慈爱,就算对蛮横自私的苏娜,方继萍从来不说一句孬话。而方阿姨现在的样子,看着实在让人心酸。   苏苀扶着她,一起进了外客厅。   只见苏长林弓腰站着,对坐在沙发上的陈建伟慷慨陈词:“孩子们做错了事情,我们当长辈的该收拾收拾,该打也得打,怎么样都行。但是也不能像你这样,就这么扔下他不管啊?!再大的错,我们也得先把人保出来再说,建伟老弟,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陈建伟双手抚着额,眉心拧成了“川”字,低着头,表情痛苦。而王佳慧在一旁干坐着,穿红着绿,珠光宝气,格外刺眼。   “爸。”苏苀及时阻止了父亲的责问。苏苀是个医生,她首先考虑的是陈建伟装了支架的心脏承受力。   苏长林见女儿和欧阳来了,没再多说。   陈建伟抬起头看了一眼苏苀,抿着嘴沉默着,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苏苀见乐乐不在家,猜着大约早被安排去了别处,这个家是特地空出来商量事情的。   “叔叔、阿姨,你们先过来吃点东西,欧阳特地让福泰的厨师做的。”苏苀陈建伟没有动身的意思,只好晓之以利:“陈叔叔,您心脏本来就不好,不吃饭可不行。您的身体要是垮了,别的不说,乐乐和阿姨怎么办?”   一说起乐乐和老伴,陈建伟沉重地叹了口气,站起来准备去餐厅吃饭。   满满一桌子菜布好,碗筷摆齐,一时间,大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只静悄悄地吃饭。   吃好饭,苏苀陪着方阿姨把桌子收拾饭桌。其他人到客厅去了。   欧阳和苏长林落好座,话还没开始说,陈建伟站着先说话了,语气有些冷硬:“智明的事情不用商量了,该判刑判刑,该交罚款交罚款,你们一概不许插手。”   方阿姨在餐厅一听就急了,撂下碗筷,追到了客厅,指着丈夫陈建伟控诉起来:   “你的心肠怎么就这么狠?!你要拿着儿子的命来树你大义灭亲的威风,我不拦着你,可是你也不要拦着我!我让亲家和小风过来商量商量案情,帮我找个好律师,怎么又妨碍你大义灭亲了?是,智明是该死,他混蛋,罔顾国家法律。可是就算杀人犯,他也有权利申辩,他也有权利找律师吧?我知道,你心里恨我,恨我带坏了智明,我都认。可是,你也不想想,你们老陈家三代单传,智明要是真判个十几二十年,从牢里出来都快五十了,这辈子就都完了。还有乐乐,你就这么忍心让乐乐没有爸爸,一个人孤零零地长大?在外头受人欺负、被人嘲笑?你不帮我们母子我随便你,你也管不着亲家公和小风来帮我!”   方继萍这一番扎心窝子的话说得声泪俱下。   陈建伟铁青着一张脸,张张嘴,想要说什么,又没说,转身上楼去了。   上楼要经过餐厅,此时,苏苀正站在餐厅门口,见陈建伟的唇色已经不太对劲了,手捂着胸口。苏苀担心陈建伟的身体,放下手里的活追了上去。到最后一级台阶,陈建伟抬脚的时候不稳,一个趔趄,苏苀吓了一跳,抢上几步扶住陈建伟。   苏苀有些吃力地扶着陈建伟的胳膊,见他捂着胸口、呼吸越来越急促、手掌冰冷,知道他需要马上吃药了。进了卧室,苏苀小心扶他在床上躺下,问他药在哪里。苏苀按陈建伟的指点倒出找到药瓶,熟练地配好比例,给他倒好水,看着他把药喝好,脸色一点点好转。   “小苀,谢谢你。”陈建伟说话语气十分虚弱。   苏苀笑着摇摇头,把水杯放好。   陈建伟指着窗户边的一张椅子,对苏苀说:“小苀,你陪我聊聊。”   苏苀依言将椅子挪到了床边,坐好。   “你是不是也觉得叔叔太冷血?”   苏苀见陈建伟已经被心痛折磨得憔悴不堪,还在为这种事情焦心,若说陈建伟不心疼儿子,她是不相信的。陈建伟一生官场,颇有清名,苏苀不觉得一个人有原则、追求清名有什么不对,但同时又觉得方阿姨救子心切亦是无可厚非。   世上最为难的事,大多是两难,怎么做都是对,怎么做也都是错,所以才会纠结、闹心。   这时,方继萍进来了。苏苀赶紧站起来。   方继萍看见丈夫气色很差,知道他老毛病又犯了,对丈夫的愧疚之情又涌上心头,只坐在丈夫的床边,拉着丈夫的手,捂着嘴痛哭。   苏苀知道他们夫妻有贴心话要说,自己悄悄下楼去了。才刚走到楼梯那儿,就听见苏长林瓮声瓮气地质问王佳慧:   “娜娜在美国还要待到什么时候?家里都乱成这样了,还在外面疯?!”   王佳慧正吃橘子消食解腻,口齿含糊地回答:“她说最近机票紧张,最早也要三天后才回得来。”   “她放屁!洛杉矶飞海市,每天直飞的航班就跟海市到临江的动车差不多,更不要说还有转飞的航班。她说买不到票,谁信?也就你,装聋作哑,她说什么你信什么。”   苏苀听见了敲茶几的声音,她知道父亲有个习惯,逢生气必定长篇大论,每回长篇大论,都会习惯性敲桌子,有时候是拍,有时候是食指敲击桌沿。   “不信你自己去查好了。”王佳慧对待苏长林的家长习气,早不是最初的顺承。   苏长林显然被王佳慧的态度惹恼了,再加上这几年积攒的怨气,顾不了有外人在场,愤而数落起来:“就你和苏娜这点小聪明还想把别人都当傻瓜来哄?这几年,娜娜学着你的样子,成天跑你们那点破生意。孩子孩子不管,家家也不要,有半点为人.妻子为人母亲的责任感没有?”   王佳慧显然也不是吃素的,毫不示弱地针锋相对:“苏长林!你不要用你封建家长那套来套我和娜娜。实话告诉你,你那一套,早就过时了。我和娜娜想怎么生活,我们自己说了算!她在美国,有她的事情要忙,有她的生活要过。乐乐在这边,又不是没人管,陈家的孙子,不给陈家带给谁带?你要说让娜娜对智明没有责任感,你出去打听打听,他陈智明这几年对娜娜多有情有义!我还不怕告诉你实话,娜娜和智明,本来就商量好了要离婚的,这趟回来,就是回来离婚的!”   苏苀只听得“啪”地一声,估计是茶几上的瓷杯子被砸碎了,接着传来苏长林气势汹汹地怒骂:   “混账东西!她敢?!这时候跟智明离婚,不是无情无义是什么?!这些年要不是智明在外面给她挣钱,她能整天吃香的喝辣的?现在智明出了事,她不说帮着,还落井下石,她要是真离了,她就别跟我姓苏!我苏长林没她这个女儿!”   “苏长林,你凭什么这么偏心?你离婚的又何止苏娜这一个女儿?程学峰双规了,苏苀还不是提前离婚撇了个干净,你怎么还夜夜睡不着,为她操心?从我进你家门那天开始,我就没见你这个宝贝大女儿给过你一天的好脸色,你天天伤心,天天巴结,只可惜,人家跟谁亲都不跟你亲!……”   苏苀虽然躲在楼梯上,可还是将王佳慧说的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王佳慧尖细的嗓音像细刀片,刮得人脸疼。苏苀取下身上的围裙,把它挂在楼梯的扶手上,默默地从后门溜了出去。   苏苀出了别墅的后门,沿着粗砂甬道慢慢地踱着步。想着怎么通知欧阳她要脱身,抬头却见欧阳已经站在甬道上了。   十一点多,欧阳开着车送苏苀回建设一村。从别墅区直行五百米,一拐弯,车子上了高架,苏苀看着海市静谧辉煌的夜景出神。   “你和苏娜,完全是两码事。”欧阳说。   苏苀唇角浮起一抹嘲笑:“离婚就是离婚,在别人眼里都一样。”   她嘲笑的是自己的人生,不管怎么努力,都是一路狗血。   欧阳颇有些不满地看了一眼苏苀:“我发现了,你跟谁都不爱较劲,就爱跟自己过不去。”   苏苀张了张嘴,竟然没法反驳。 ☆、第五十三章   乐乐过生日。因为耗子和苏娜都不在,为了不让小家伙难过,陈建伟和方继萍特地在别墅里给孩子准备了一个生日派对。   苏苀因为医院的事情太忙,直到派对当天才匆匆忙忙跟欧阳到福泰广场去挑礼物。孩子的玩具在八楼的童乐园,苏苀转了半天,找到了乐乐一直想要的那款机器人,又买了一个全套的滑板装备,让店员把礼品包装好,柜台的小哥帮着他们一起把东西送到楼下停车场。   升降电梯到了五楼,进来两个意想不到的人——沈成浩手臂上牢牢地挂着乐韵儿。   在电梯开的瞬间,三个人六目相对。沈成浩在电梯门口站住了,犹豫着要不要等下一趟,却被乐韵儿拉进了电梯。   乐韵儿对沈成浩撒娇说:“人家这次还没有逛过瘾嘛,那你下次要好好补偿我。”   电梯小姐问几楼。   沈成浩没作声,乐韵儿才停止撒娇回了一句,负二楼。   乐韵儿见电梯有人,沈成浩又是一副扑克脸,便无聊地四处观看。乐韵儿首先注意到气宇不凡的欧阳之风,情不自禁地嫣然一笑。然后看到苏苀,乐韵儿盯着苏苀先是愣了愣,随即对着苏苀淡淡一笑,拉了拉沈成浩的胳膊,示意沈成浩去看苏苀。   欧阳的车在负一楼有专门的停车位,先下。电梯门打开的时候,欧阳一把拉住苏苀的手一起出了电梯。   乐韵儿等电梯关了,有些兴奋地对沈成浩说:“成浩,你刚才看见那女的没有?有没有觉得她跟我挺像的?就是打扮太土,显得老气横秋。”   沈成浩扯开乐韵儿攀着的爪子,还是没说话,正好电梯也到了。沈成浩大步流星地出了电梯。   “哎,成浩,你等等我。”乐韵儿踩着8cm的细高跟一路紧追。   ————   欧阳开着车,苏苀坐副驾驶。   “最近医院忙不忙?”欧阳没话找话。   “差不多。”   “哦。”欧阳停了一下,又说:“你看周末或者什么时候你有空,我们带乐乐出去玩一趟。我当车夫,你陪乐乐。以前都是耗子不定时会带着他出来玩,这次乐乐在家里闷了很久了,该带他出去转转了。”   “这个周末我现在还不能肯定,等安排好了我打你电话。”   “好,没问题。”欧阳趁着转弯,扫了苏苀一眼。   欧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觉得从电梯出来之后,苏苀的表情和语气都有点僵和冷。   出了车库,右转第一个十字路口是海市路况最复杂的路口之一,两个绿灯之间的相隔时间也最长,因此,一旦遇上绿灯放行,大家都赶着往前冲。   欧阳有点烦躁,前面一辆二十码匀速运动的红色科鲁兹在押车,眼看着绿灯闪啊闪,红色科鲁兹赶着黄灯过了斑马线,终于,在红灯亮起的第一刻,把欧阳别在了斑马线上。   这一等,要等足一分半。   欧阳的食指快有节奏地敲击着方向盘,着急这一分半钟怎么这么漫长。欧阳扭头去看苏苀,见苏苀望着窗外在发呆。欧阳抬眼看了看后视镜,发现沈成浩的黑色兰博基尼就停在他的斜后方,沈成浩坐在驾驶室,愣愣地看着苏苀的方向。   欧阳再去看苏苀的眼神方向,心里竟然起了疑惑,疑惑苏苀到底是在看前面还是通过右侧镜在观察后方的沈成浩。这个心思刚刚起来,欧阳便在心里骂有病,告诉自己,感情这东西,既然拿得起就要放得下,这样疑神疑鬼,不如趁早收手。   绿灯亮了,欧阳开出去后再回头看,发现沈成浩明明在直行道上,硬生生在直行车流中切了个右转弯。   车子偏离了回公司的方向,沈成浩突然不知道该去哪儿,对副驾驶的乐韵儿说:“今天你还想买什么、玩什么,我陪你。”   “你不回公司了?”乐韵儿面露惊喜。   “不回了。”沈成浩漫不经心,思绪还停留在看见欧阳拉住苏苀往外走的情形中。   小苀跟欧阳重新在一起,挺好的。   沈成浩问乐韵儿:“之前你说的什么衣服款式只在香港有?去香港怎么样?”   “真的?!”乐韵儿高兴得几乎要尖叫,扑上来搂住沈成浩的脖子:“说好了,不许反悔。”   沈成浩无意识地笑着。   乐韵儿突然安静下来,把头倚在沈成浩的胳臂上:“成浩,我想好了,只要你不赶我走,我都想一辈子跟着你,没名没份我也认了。”   沈成浩轻哼一声,看似开玩笑地说:“你可别跟我提一辈子,被你这么一说,我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乐韵儿本来也是在试探,见沈成浩态度暧昧,便撒娇搂着沈成浩胳臂一阵晃:“讨厌!人家这几天住院你都没来,好容易出院陪我逛一趟街让我感动一把,你又给人家泼冷水,我就要,就要赖你一辈子。”   沈成浩努力把车子方向把住,将右手挣脱,正色道:“你要真这么想,我们也就到头了,听见没?”   乐韵儿抬头看了看沈成浩,见他真生气了,也不敢造次,只哄着他说:“你听不出人家是开玩笑的吗?一辈子那么长,我才懒得想,现在跟你在一起开心就好。好了,你不许生我的气,说好了你要好好陪我的。”   沈成浩本来是受了欧阳的刺激,想跟乐韵儿一起放松的,但被乐韵儿这么一闹,突然感觉没意思极了。他发现,乐韵儿正把他们的关系复杂化,这是他最不期待的结果。沈成浩开始反思自己,从一开始就对他们的关系估计得过于简单,以为交易可以永远只是交易,却没想到,人心不适合用交易条款设限。   ——————   周六,欧阳请律师吃午饭,商谈耗子的案子。方继萍想听又害怕,打电话给苏苀,让苏苀给她壮胆。   以前,苏苀总以为海市很大,其实,圈子真的很小。   这次吃饭,苏苀碰巧遇上了欧阳的姐姐,欧阳婧。   约好的地方是一家私家菜馆,叫尊享,是带私家花园的三层小别墅改建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负责案子的律师还没来,欧阳带着苏苀和方继萍先去预定好的包房。给他们带路的是一位穿碎花长裙的清秀佳人,梳着一支法式麻花辫,举止优雅不失活泼,跟欧阳很熟稔,交谈自如。   欧阳定的是顶楼包房。别墅里没有电梯,走的都是大厅中央的楼梯,一路上去,欧阳已经遇见了两拨熟人了,还有人告诉欧阳,他姐姐欧阳婧也来了。   果然,刚落座,欧阳婧闻讯过来,手里抱着刚会说话的小女儿。   小女孩跟欧阳显然非常亲昵,见了舅舅,伸直了藕节一般白嫩的小手喊着“舅舅抱抱”,一头栽进了欧阳的怀里撒娇。   欧阳和陈家是世交。欧阳婧自然知道耗子出了事,隔着桌子劝方阿姨宽心。   这间包房面积不大,饭桌是个西式长形桌。方继萍和苏苀坐一头,跟欧阳面对着,方继萍坐在苏苀的里面,跟欧阳婧对话,中间隔着苏苀。   欧阳婧只在进门的时候,冲苏苀似笑非笑,淡淡点了点头,便视苏苀如空气。   苏苀沉默且尴尬地坐着,她知道欧阳婧有理由这么对待她。   她跟欧阳婧最后一次见面和谈话的情形,她根本不敢去想,想起来就觉得蚂蚁钻心。   那时候,苏苀因为蒋笑卿的误会,开始躲避欧阳。欧阳婧心疼弟弟,到医院找她来说和,刚巧苏苀在跟台一个主动脉夹层瘤的大手术。   欧阳婧打苏苀电话没人接,问门诊,门诊护士告诉她苏苀今天不出诊,应该在办公室上班。欧阳婧又一路找到了心外科,正好付春阳路过,被欧阳婧喊住了问苏苀在哪儿。也是欧阳婧一向脾气不太好,问话的时候很不客气,再加上付春阳本来就对苏苀不爽,所以只态度傲慢地说了声“她在手术,有事你打她电话,别在办公室门口站着”。   欧阳婧不懂,以为苏苀很快也就出来了,一直在坐在门诊大厅的椅子上等着。以她那么高傲的大小姐脾气,硬生生在医院等足了她五个多小时,从下午一直等到天黑,又被人从门诊楼的大厅赶到住院部的电梯间站着,晚饭也没吃。   苏苀出手术室的时候,已经累得筋疲力尽,连续站立九个多小时,没吃没喝,出来又被欧阳婧气势汹汹地追问。   虽然苏苀每次事后回想起来,也很后悔当初对欧阳婧的冷漠和不耐烦,但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   苏苀还记得,当初欧阳婧走的时候,给她撂下了一句话:“我倒想看看,什么样的天神才配得上你这种没心没肺的女人。”   或许,欧阳靓也知道她后来嫁了程学峰,甚至清楚他们离婚的丑态,虽然不一定会说这是报应,但对于她竟然还有脸跟欧阳往来,心里大约异常愤怒。   所以,欧阳婧对她的态度,她都理解。   律师来了。欧阳婧伸手把女儿从欧阳怀里抱了回去,顺便对弟弟说:“别忘了,下个星期天是辛甜的生日,到时候你可别因为一些乱七八糟的女人冷落了人家。”   欧阳婧说着,眼角淡淡扫了一眼苏苀。   欧阳也是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丝毫不给欧阳婧面子,眉头一拧,说:“姐,我说你生孩子生傻了吧?当着孩子的面,你还会不会说人话了?”   欧阳婧的脸顿时恼恨成了猪肝色,幸好方继萍以长辈的身份赶紧打圆场,把欧阳之风数落了几句。欧阳婧借着这个台阶,抱着孩子气愤地走了。   那天事情结束后,苏苀自己打车回去了。方继萍不放心,晚上特意给苏苀打了个电话,跟苏苀聊她和欧阳的事情。   方继萍告诉苏苀,辛甜是辛副市长的侄女,欧阳家和辛家都想撮合欧阳之风和辛甜的好事,算上锦上添花的大喜事。   “小苀,阿姨把你和小风都当自己的亲生孩子看。小风是男人,又有一大家人护着,婚姻大事上吃不了太大的亏。阿姨就不放心你,一个人孤零零在外面,有时候想起来就心疼。你和小风要是真的决定在一起,我和你陈叔叔一定亲自到欧阳家去给你们说和。”   苏苀在电话里好一阵宽慰方继萍。挂上电话,她自己心里跟明镜似的。   她不会天真地以为,曾经发生的一切,会因为一份“伟大的爱情”彻底抹平。如果她还是二十岁、没经历过婚姻的懵懂女孩,她可能会盲目地迷信爱情的力量。可是她刚从失败的婚姻爬出来,没有人比她更明白,一段不当的婚姻,会让爱情死无葬身之地。   她孤家寡人一个,无所畏惧,但欧阳跟她不一样,他可是欧阳和刘家两个家族的寄托所在。或许他现在因为放不下多年的执着而不甘心就此罢手,但十年?二十年?谁能保证一切都称心如意?   好在最近事情繁杂,欧阳找她的次数有限,至于以后,再说吧。   ——————   欧阳之风的母亲刘青箬喜欢爬山。   每天早晨四点半起床,只要天气允许,她便让司机开车到就近的横云山下,帮她背着瑜伽用具和雨具,一起爬到山顶,在朝霞中练习瑜伽。这是她多年不变的习惯。   这天早上,欧阳婧自告奋勇,让司机留在山下等着,她负重背起了用具,陪着母亲一起爬山。   刘青箬也不多说,只边走边观察女儿,这样勤奋积极,她料想女儿别有用意。   女儿脾气不好、定性不够,刘青箬和丈夫欧阳胜思量再三,为了女儿的下半辈子幸福,不忍心让她嫁入富贵之家,帮女儿物色了个品行、能力和长相都不错的男人招来做了女婿,跟着丈夫欧阳胜管理家族的商场业务。只是这些年,刘青箬发现女儿越来越不满足于只参与家族生意,对整个家族事务,欧阳婧的热情度比她和丈夫还要积极。   只可惜,做生意,女儿和女婿都远不如儿子小风。因此,刘青箬夫妇想重点培养儿子撑起家族生意,然后让儿子接替他们的位子把整个家族照顾起来,这才是最合适的打算。   当然,这种盘算,只能是他们夫妇两个的共识,在孩子们面前不便透露。刘青箬夫妇一辈子在商场打滚,深知人心最是难测,哪怕是亲生儿女,能不挑起他们的野心之争,便尽量维持一种默契的和平。   山虽然叫横云山,其实不高,半个钟头就能到山顶。就这么点路和一个瑜伽垫加一把雨伞,欧阳婧已经累得说不出话了。刘青箬在常坐的空旷地上铺开瑜伽垫,让女儿坐下,先喝点水歇歇。   “妈,我有事要跟你说。”   刘青箬吹着早秋的晨风,望着远处露了半个头的太阳,笑着说:“什么事?你说吧。”   “小风好像又要跟那个苏苀在一起了。”欧阳婧顿了顿,等着看母亲的反应。   “什么叫好像?这种事情你不要瞎猜。”   “妈,我没有瞎猜。前天我在尊享碰上他们了,因为我提了辛甜,小风还差点跟我翻脸。妈,这事你得管管。苏苀这女人跟我们家就是犯冲,以前一拖拖了小风那么久,不声不响嫁给别人了,现在离个婚又闹得满城风雨、不明不白。小风要真跟她在一起,还不得被人笑话死。还有辛家那边。小风如果跟辛甜闹翻了,那新区那块地可就悬了,人家叔叔可没必要在那地的时候向着我们家了。”   刘青箬瞪了女儿一眼,什么话到了她嘴里都能变味儿,只淡淡地说:“什么事情都没有,你就大惊小怪的。小风跟苏苀是老同学,平常吃个饭见见面有什么?你只管好你自己,这些事,不该你操心就别操心。不要说你自己瞎猜了,就是听见别人这么传,你这个当姐姐的,只能站在弟弟的立场维护自家人。懂不懂?”   “可是妈……”   “没什么可是的。既然陪我上来了,就安心跟我一起做瑜伽,呼吸呼吸山上的新鲜空气,清一清心肺,冷静冷静脑子。”   刘青箬说着,在垫子上做起了瑜伽的起势动作。   山风徐徐,朝霞明媚。   刘青箬闭上眼睛,心思却不再平静。 ☆、第五十四章   很快,耗子的案子开庭了。   开庭那天是星期二下午,苏苀不出门诊,只坐班,所以提前请同事为她代班半天。谁知在交班的时候,苏苀的一个手术病人的导流管出了问题,耽误了将近一个小时,等苏苀打了个的士匆忙赶到庭审现场时,离开庭只有十分钟了。   苏苀进了法庭,发现旁听席上几乎满员,一眼望去,乌泱泱一片。欧阳之风同陈建伟、方继萍他们坐在前排,欧阳在旁边为她预留了一个座位。苏苀刚准备坐下,却不经意瞥见沈成浩,在最后排的角落里坐着。   苏苀落座不久,庭审的相关人员入场,耗子穿着一件醒目的橘黄色看守所背心从左侧的一个小门押解进来。苏苀担心地看了一眼陈建伟,见他下巴微微颤抖,右手紧紧搂住已经痛苦在怀的妻子。   耗子进来,第一眼便看向他们这边,看着陈建伟,咬着下唇勉力微笑,眼圈早已经通红。   这次庭审很快,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再加上耗子本人认罪态度良好,当庭便宣判了审判结果,判了两年零六个月。本来欧阳请去的律师在此之前想要给耗子争取一个缓刑的机会,耗子没同意。   耗子让律师转达给陈建伟,说这是他该的。   法官一锤定音,审判就此结束,全体人员起立。法官以及法务人员先行离开。耗子转身的时候,听众席上有一个女人突然放声痛哭,苏苀循声望去,一个眉目清秀的年轻女人捂着嘴,泪雨滂沱。   虽然苏苀当时有些奇怪,也没特别在意,只看见沈成浩在后面高高地站着,正望着她。苏苀跟他的目光一碰,便移开,正好耗子的辩护律师也过来了,陈建伟夫妇正跟律师握手道谢。欧阳提议一起吃饭,聊一聊后续的处理问题。欧阳问苏苀着不着急回医院。苏苀摇头说不急,余光瞥见后排,沈成浩早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离开了。   ————   在耗子服刑的第一个星期,苏娜跟耗子正式签订了离婚协议。苏娜放弃了乐乐的抚养权,作为补偿,那套别墅除了抵债和交罚款,剩余款项均归苏娜所有,另外,陈建伟还额外给了苏娜一笔补偿金。   处理完别墅,苏娜跟着她的华裔小男友去了美国。   从此,苏苀再见苏娜已经是十二年之后的事情了。   那时,王佳慧因宫颈癌去世,苏娜带着她六十多岁的美籍华人律师丈夫过来料理后世、处理遗产。在王佳慧生病之前,苏长林的确有过离婚的打算。可是王佳慧早早便查出得了宫颈癌,苏长林便把离婚的想法硬压了下来,心甘情愿地伺候王佳慧到最后一刻。   苏娜和她的律师丈夫,怕的却是苏长林私吞王佳慧的遗产。在火化王佳慧的前一天晚上,苏娜跟父亲苏长林谈了一次,要求苏长林提前写好遗嘱,百年之后将从王佳慧名下继承过去的所有财产由苏娜一人继承,苏苀不得染指。苏长林当时气得打了苏娜一个耳光,直接签字,放弃继承王佳慧任何遗产,并断绝与苏娜的父女关系。   从此,苏苀再也没有听到过任何苏娜的确切消息。有人说那律师丈夫和前妻的孩子合伙坑了苏娜的钱;又有人说苏娜利用他老公把钱弄到手之后,跟律师老公离了婚,过得很是逍遥快活。   ————   接到刘青箬的电话,苏苀并不意外,只是觉得有些尴尬和不安。   自从在尊享跟欧阳婧碰面之后,她知道,欧阳家的人迟早会有所反应。   刘青箬约的是海市一家非常有名的养生馆——上善。苏苀只能硬着头皮答应,就算再尴尬,晚辈终归是晚辈,何况,刘青箬是无事不登门,她躲是躲不开的。   约好的时间是星期六下午。那天苏苀在医学院有三大节课,原本三点五十分课程可以结束,不料下了课,苏苀又被几个学生围着问了一堆问题,等打车到上善的时候,比刘青箬跟她约定的时间晚了半个多小时。   跟着礼仪周到的服务小姐,一路穿廊过桥,听着琴音水韵,闻着茶香果味,她那颗忐忑的心继续忐忑着。   进了一个名叫竹音的雅室,雕栏花窗之外,竟然真有一丛长势美好的修竹,三指来粗,块斑点点。   “小苏,坐。”刘青箬微微笑着,虽年届六十,长得却丰腴白皙、秀发如云,且体态端庄,被花窗绿竹衬托得富贵逼人。   刘青箬把桌上的几个糕点碟子往苏苀面前挪了挪:“知道你不喝茶水饮料,我让他们给你准备的是泡茶的山泉水,还配了几样点心,你可以尝尝。”   “谢谢阿姨。”苏苀确实没有心情享用这些糕点,她知道,今天的谈话,不会像这里的环境一样轻松怡人。   “我们有好多年没见面了,是吧?”刘青箬未言先笑。   “嗯。”苏苀正襟危坐,说话也略显拘谨。   刘青箬笑笑地看着苏苀,短发、衬衣、长裤、风衣,颜色是深灰、浅白,清一色的冷色系列,瘦削的鸭蛋脸、秀挺的五官,再加上这通体的气质和职业加持,刘青箬心想,难怪儿子隔了这么久还对她念念不忘。   由内而外,从小娇生惯养的辛家二丫头跟她没法比。   从女儿欧阳婧找她告状那天起,刘青箬还在犹豫要不要插手。后来辛甜的生日,小风果然没有出现,而是在附一医院等了苏苀几个小时,就为了约她吃顿饭。到这时候,刘青箬知道,不插手不行了。   同时刘青箬也清楚一个事实,儿子现在是整个家族生意的支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指望开家庭会议、用长辈权威弹压。来找苏苀,是她跟部长哥哥还有老公商议后的最稳妥的解决方案。   “小苏,阿姨觉得,你跟以前大不一样了。”刘青箬是真希望苏苀跟她的判断相似,骄傲、善良,像她妈妈凌雅意。   苏苀知道刘青箬是有备而来,对于刚才那句话,苏苀不知道她是夸还是贬,只好笑着点头赞同:“肯定会不一样。上次您见我的时候,我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其实,苏苀也觉察出了刘青箬的变化,不是变老,而是气质和神态跟之前大不相同。苏苀第一次见刘青箬觉得她有十足的成功女商人的派头,而这次再见,刘青箬神态举止之间早已经敛去当年的风华,更像一个普通而慈祥的母亲。   “今天请你来,没别的事情,就是想把你外公的几幅画还给你。”刘青箬把几卷画筒一一放在桌上:“这些画,虽然是你外公凌老先生送给我父亲的,但毕竟是凌家的宝贝,理所应当要归还凌家的后人。再说了,现在拍卖市场上,你外公的画竞价那么高,我们……”刘青箬顿了顿,放缓了语气,笑着说:“平白无故地占着,心里怎么也觉得不自在。”   苏苀见刘青箬依旧微笑着,不知怎的,这笑,让苏苀觉得些微寒意。苏苀突然明白,母亲是一种奇怪的角色,可以瞬间为自己的孩子变身成角斗士。   现实总比想象更刺激。   来见刘青箬之前,苏苀已经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准备面对刘青箬的奚落、指责,要求她这个玩弄欧阳感情多年、不光彩离婚之后的心机女人离她优秀的儿子远点。可是没想到,刘青箬什么都没做,只是把她外公的画还给她。   她懂刘青箬的意思,刘家与凌家的那些渊源,从此一笔勾销。   这个打脸,狠决而优雅。   她没想到,外公去世多年以后,她会以这种方式让外公蒙羞。   苏苀的脸渐渐惨白:“阿姨,您的意思,我懂。”   刘青箬脸上稍稍有些不忍,不过也就一瞬:“我知道你很聪明,不比小风,一大家人护着他,聪明只在表面。”   刘青箬最后的话,已经让苏苀感觉十分难堪了。苏苀深深感觉到刘青箬的厉害,打脸不伸手,骂人不吐脏。苏苀咬着牙不回嘴,匆匆卷起桌上那些画卷,说了声告辞便起身离开了。偏偏这茶馆跟迷宫似的,九曲十八弯,绕啊绕,心火都要绕出来了,才找着出去的路,路上,还差点打翻了一盆酒瓶兰。   苏苀扬手招了一辆的士,抱着一捆画卷,越急越进不去,狼狈得很。这些画筒,最长的一卷,足有一米多长。   司机大哥赶紧下车,从苏苀手里接过画筒,热心地说:“你先进去。”   苏苀钻进去了,挪到最里头,司机再把画筒斜着塞了进去,最长的那轴画卷,安安稳稳地躺在苏苀的腿上。苏苀抱着画筒,尴尬地道了谢,跟司机报上了家里的地址。   “小姐,你是学画画的?看着可不像是搞艺术的。”司机仰着脸,看着后视镜里的漂亮女人,开心地搭讪着。   苏苀没回答。她只是在想,司机大哥的口气很狐疑,也难怪,手术刀拿了这么多年,身上沾满的可是血腥气。   今天太阳很好,照在脸上,映在窗上,苏苀不自觉眯缝起眼睛,端详起自己的样子。   眉头紧锁,整个眼神看起来,憔悴沧桑又有些凌厉。   苏苀想起了那年肺炎出院,欧阳去开车接她,也是这样一个好天气,她也像现在这样看着窗子里自己的倒影,看到的就是这副神气。   郑新宇在她面前总是小心翼翼,她以为是她一手带起来的徒弟,徒弟对老师,应该是这样。现在看来,不是郑新宇的原因,而是她的性格在不知不觉间已经长成这样了。   她不喜欢自己现在的样子。可是不喜欢又能怎样?一个人再狠,狠不过自己。   手机响了,是欧阳。   苏苀看着欧阳的名字下方一红一绿两个按键,犹豫着接还是不接。   司机通过后视镜,看了苏苀一眼,没吭声,大约知道她是个不好相与的人,所以懒得管这闲事。   最终,苏苀还是把电话挂了。   “欧阳,别来找我,别逼我。”   苏苀狠绝了心意,编辑完,都不给自己任何一丝犹豫的机会,迅速给欧阳发了过去,然后关机。   她知道她不应该关机,但她就想任性一回。在手术台边默默站了十几年,她就任性一次怎么了?没有她,这个世界没什么大不了。   司机为了抄近路,拐进了一个窄巷子。在最后一抹残阳之下,是拆迁后的一片狼藉。苏苀倒是希望司机能开得再慢一点,她现在想漫无目的地一个人晃悠一段时间。   “师傅,掉头过江。”   “小姐,过江去哪儿?你刚才说的地方跟过江是反着的。”   “掉头,随便你开。”   司机见怪不怪,立马调转车头开往过江大桥方向。大白天的,有钱不赚白不赚,管她发的是什么神经。   任性地关机、任性地花了几百大洋绕着两座过江大桥兜了三圈,回到家,天已经全黑。苏苀点了份外卖,吃完了,随便收拾收拾,便去睡了。   这是她多年养成的好习惯,无所事事的时候,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她都能迅速入睡补充体力。   睡梦中,苏苀总觉得有人在小区里打鼓,“咚咚咚”“咚咚咚”。苏苀无比烦躁,想让敲鼓的人停下来,却发现动不了、喊不出,那轻微而有节奏的鼓声还在响着。   如此挣扎了一会儿,苏苀意识到自己梦魇了,索性一动不动,等自己心绪平静下来,人自然就醒了。   这样的梦魇她有过,也知道怎么对付它。   这种用意识控制梦魇的方法,她给宁宁姐说过,宁宁取笑她说,当医生的职业毛病,把理性都贯彻到潜意识里去了。   果然,不一会儿,苏苀动了动手和脚,慢慢地,可以翻身了,人也就清醒了。   晚饭吃的炒面,很咸,醒来就觉得口渴。苏苀爬起来去厨房倒水喝,没想到,却依然听见那“咚咚咚”的鼓声。苏苀吓了一跳,仔细听,却是敲门声。   “苏苀,我知道你在里面,我们谈谈,有什么问题一起解决,不行吗?”   是欧阳的声音。   苏苀不敢开门,悄悄地在餐桌边坐下,一声不吭,木然地盯着那扇墨绿色的防盗门。   过了一会儿,苏苀听着隔壁101的阿姨跟欧阳喊话:   “小伙子,别敲了,苏医生肯定是不在家。苏医生怕黑,她家客厅的灯晚上都是开着的,上夜班回来睡觉的时候才关。你要是有病,哪里不舒服,到医院去找她好了。”   苏苀在里面,看不见也听不清欧阳什么反应,只是过了一会儿,听见门禁打开,欧阳的车子开车走了。   ——————   欧阳回到家,发现母亲在沙发上坐着。   欧阳无精打采地跟母亲打了声招呼,准备上楼,却被刘青箬叫住了:“小风,你过来,妈想跟你聊聊。”   欧阳站着没动。   刘青箬看着儿子怏怏不乐,猜着他在苏苀那里吃了闭门羹。   “你从苏苀那里过来?”刘青箬问。   欧阳见母亲这么问,早已经猜着是她找了苏苀。   欧阳叹了口气:“妈,你有什么不满,为什么不先找我谈?你找苏苀干什么?”   刘青箬没否认:“你想不想知道我这次为什么反对你跟她在一起?”   “原因还能是什么?不就是因为她离过婚,还有为了跟辛家联姻。”欧阳力劝道:“妈,我觉得这些都没关系。现在离婚的多了,谁管你这些事?还有我们做生意,有利则合,无利则散,不一定非要跟辛家捆绑。我们家这么多年在生意场上打拼,什么时候靠子女的婚姻去维持的?就是我姐,你和我爸也是把她的幸福放在第一位,没有把她当联姻的筹码。我记得妈您以前挺喜欢苏苀的,现在就算不如以前满意,也不至于非得把我们拆散了吧?”   刘青箬耐心地听儿子抱怨完,才徐徐地说起了自己的道理:“你说的离婚、家族利益,只是一个方面。更关键的是,我冷眼观察这么多年下来,觉得苏苀并不适合做我们家的儿媳妇。不光是我这么想,你爸还有你舅舅也这么觉得。她性子太冷傲。我们虽然不指望一个媳妇在外头抛头露面承揽生意,但该维持的关系还是要会维持。你看我和你姐,虽说不参与公司的具体事务,可是场面上的事情,哪一样不是我跟你爸、你姐跟你姐夫并肩作战的?你冷静想想,我和你姐每天做的这些事情,苏苀做得来吗?她愿意做吗?”   “我今天跟她见面,实际上什么话都没说,她自己先退缩了。她比你明白,嫁人,不单单是嫁给这一个男人,而是嫁给这个男人的家庭。我了解你,你最讲原则和责任。我们这个家,从你出生开始,给了你想要的一切,你自然会承担起这个家族的一切,你一定不会为了一个女人放下你肩上的家族重任。如果到那时候,你才发现苏苀不合适做我们欧阳家的女人,那时候你该怎么办?以我对苏苀的了解,以她的高傲,肯定会离你而去。而那时候,她可能已经四十、五十,完全青春不再,事业延误,那时候,你再明白你是在害她而不是爱她,就已经晚了。日本的太子妃,结婚多少年就抑郁多少年。虽然我们家不比人家皇族,可道理是一样的。”   刘青箬见儿子已经开始沉思,也不再多说,只轻轻地拍了拍儿子的手:“你自己好好想想妈说得对不对。如果你执意要娶她,我和你爸也不会为难你。只是你自己要想清楚,女人三十多岁耽误不得。你好办,你们不合适,大不了再离,以你还有我们家的条件,不怕找不到更合适的。可是苏苀呢?她如果再结婚,可能这辈子幸与不幸,就在这一次了。”   刘青箬说完,自顾自上楼歇息去了,留下她这个傻儿子坐在沙发上发呆。她知道,她这个儿子很快能想明白,也能接受这个现实。不管他怎么不甘心,他和苏苀,最好的机会已经错过了。   ————   暗夜中,光和着声在跳跃,苏苀躺着没动,伸手拿过手机,看着屏幕上闪着欧阳的名字,犹豫着,按了红键。夜,又重归于寂静。   城里的月光,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最明亮。苏苀静静地坐在后院的台阶上,望着那棵枇杷树,只觉得心里一片荒凉。   ————   第二天,苏苀找到小区的物业,跟他们商量把院子里的那棵枇杷树移走。物业的园艺师傅劝了苏苀半天,说这棵枇杷树是上好的品种,树龄健壮,还有好些年份可以结果子呢,不要太可惜。   苏苀再三坚持,说谁要白送,而且移植的费用她来出。园艺师傅这才下定决心,他自己要了。不过告诉苏苀,移走这棵树,花费怎么也得好几千,因为树根发达,连着树下的琉璃院墙也得拆掉重砌,也很可惜。   园艺师傅一连说了很多个可惜。   苏苀还是一意孤行,又找来砌墙的师傅,约定好了最快的动工时间。   等到挪树的那天,苏苀站在后院门口,亲眼看着施工的人推墙、立桩、破土、断根、包装、起吊,轰隆隆把这棵枇杷树安安稳稳地放入运输车内拖走。再让砌墙师傅把琉璃院墙全部推倒,砌成跟左右邻居一样的砖墙。   那天晚上,苏苀再从屋内往院子里看,是对面楼的厨房,人影绰约的,感觉舒服多了。 ☆、第五十五章   沈成浩接到鹰眼调查公司老赵的电话的时候,正在临江市落秋湖边的别墅里。   老赵说他刚刚从临江出发,在去海市的路上,让沈成浩把地址共享给他,他直接去别墅,当面把陈智明案件的材料还有调查结果汇报一下。   对于陈智明被查被判,沈成浩始终心虚。虽然他非常确定在针对程学峰的揭发和操作过程中,已经把陈智明相关的不利证据都清除干净了,但毕竟短短三天之隔,陈智明就被火速立案调查,这不得不让他疑心。   沈成浩发送地址共享的时候,林怀萱的电话又打进来了,估计还是催他去参加老太太的八十寿筵。他懒得接,也懒得挂,干脆把手机设成静音,往沙发上一丢,信步到酒橱里拿出两瓶酒,启开了,拎了俩杯子往外面草坪的凉亭里坐下,静静地欣赏着落秋湖的美景。   落秋湖本名就是东山湖,在临江市的东面。自从临江到海市的直达高速通车之后,位于高速线上美丽的落秋湖便成了两地游客周末休闲的热点。那年苏苀因为家里的事情难过,沈成浩带她来这里散心。当时正值碧波红叶、夕阳漫天的晚秋季节,苏苀说湖里就像落下了一整个秋天,不如叫落秋湖,沈成浩说好啊,这帮起名字的孙子哪里有你的才华。   沈成浩不敢回想,当年的他就指着别墅所在的位置信誓旦旦地说要给苏苀一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家。   几年前,沈成浩帮一家熟悉的房地产开发公司求情,让老同学耗子陈智明将落秋湖边唯一的私人住宅用地拿下时,为的就是这个独一无二的临湖小别墅。   如今,于他而言,房子易求,人难得。   迎面的晨风徐徐,沈成浩目光虚投在湖面,半壁晴光下蓝天白云倒映。沈成浩想起花子的一句话,花子曾经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告诫他:你小心在女人堆里埋死了。   想起两次见欧阳和苏苀出双入对,连他都不得不承认,欧阳和苏苀,真的很相配。而他,终于在自己能回头之前,把自己作死了。   一瓶酒快见底的时候,老赵来了。老赵是典型的北方人,人高马大,腰圆膀粗,配上一张不苟言笑的肉脸,凶悍凌厉之色外露,只有相交久了才知道,老赵的身上,有着现代人并不多见的赤胆忠心。   老赵将一个厚厚的文件袋放在茶几上:“这是陈智明案件的全部资料。”   沈成浩舒了口气,放下杯中物,把心底伤春悲秋的矫情驱走,强打起精神:“你先简单说说。”   “陈智明的案子,关键就在一份举报材料上。”   “接着说。”沈成浩低着头,翻着手里的那份调查报告,一阵风过,险些将材料纸卷走,沈成浩用左手轻轻地压住那一沓材料。   老赵的目光不自觉落在沈成浩手背上的一块黑色焦疤上,对于沈成浩手上的这个贯通伤,他一直有些好奇。老赵清了清嗓子,将思绪集中在汇报上:“材料里所有的证据都是翔实可靠的原件,很显然,收集和整理这份资料的人是个专业老手。收集和递交这份材料的人我也查到了,这个人您认识。”   “谁?”沈成浩默默地想了会儿,不确定是谁。   “陈智明的妻子。”   苏娜?沈成浩脑中浮现出耗子老婆那双随时随地忽闪着温柔和无辜的大眼睛:这个蠢女人,她到底想干嘛?   不过有一件事情他倒是想通了,月前他去监狱探望耗子陈智明,为什么耗子坚持把公司这些烂账往自己身上扛,大概除了膨胀的大男子主义想法外,估计主要还是顾及他的儿子乐乐。   “陈智明的妻子苏娜之所以会告发陈智明,主要原因是陈智明跟一个叫杨柳的女人有了孩子,并且在出事前,陈智明已经向他的妻子苏娜请求离婚,这里是杨柳的资料。”老赵说着,把一份薄薄的资料递交到了沈成浩手上。   沈成浩得知真相,心下诧异。性格粗放软弱的耗子,居然瞒着强势的老婆在外面养情人,连小孩都生下了。沈成浩看着照片上杨柳的模样,充其量算是清秀,小鼻子小眼睛,一副小媳妇儿的可怜模样。耗子找情人,这是朝着苏娜完全相反的模板去找的吧?这一对夫妻,结婚就结得莫名其妙,如今又稀里糊涂走到了想要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的地步。   匆匆廿载,相爱变成相杀,恨总比爱来得干脆痛快,人生啊,总是在不知不觉间面目全非。   ——————   苏苀听了一夜的雨声,早起拉开窗帘,雨并没有停,只是小了,顺着西北风雾蒙蒙地飘着,阴冷的感觉一下子透到人的心里。   苏苀不喜欢阴雨天,尤其是深秋的阴雨天。   雨一下就是一整天。   周五下午看病的人本来就少,再加上天气差,人更少。门诊时间还没结束,病人都已经散了。苏苀收拾收拾桌子,准备回办公室,去病房溜达一圈。   才出诊室门,手机响了,是钱宁宁。   “小苀,我来海市上你那儿住一段时间,你有空来接机吗?”   苏苀愣了一下,马上开心地说当然有时间,并问钱宁宁她的航班号。苏苀一边到护士台要了纸笔记下航班号,又不禁疑惑,钱宁宁如今二胎怀孕都快六个月了,没道理突然来海市。   “姐夫和童童也跟你一起过来吗?”苏苀问。   童童是钱宁宁和舒景行的大女儿。   “就我一个人。”钱宁宁接着又说:“不多说了,我要准备登机了。”   挂上电话,苏苀回味着电话中的细节,发现钱宁宁今天说话时情绪很不对,语气过分平缓,似乎在刻意压制自己的情绪。她知道钱宁宁说话,从来都是热烈的、快节奏的,像一团烧到正旺的火。   苏苀赶回办公室把剩下的工作迅速处理完,跟值班的郑新宇叮嘱要多加注意的病床号,然后匆忙下班,打车去了机场。   因为是下班高峰,又是周末前的最后一天上班,高架上堵得一塌糊涂,等苏苀赶到机场的时候,钱宁宁已经在出口处等着她了。   隔着老远一段距离,苏苀便看到钱宁宁衣衫单薄地站在风口处,背上背着一个大背包,脚边立着一个半人高的行李箱。   苏苀下了车,猛地瞧见钱宁宁的样子,心里不由得一沉。   钱宁宁怀第一胎的时候,苏苀也在机场接过机,那时候钱宁宁脸色红润,神采飞扬,身边还有舒景行保驾护航。而眼前,同样身怀有孕,钱宁宁孤单单一个人,全身上下都瘦得脱了形,脸色蜡黄憔悴,也就隆起的腹部让苏苀还能联想到她是个孕妇。   苏苀什么话都没说,把钱宁宁的背包从她肩上卸下来,自己背着,又给钱宁宁来了一个大大的拥抱,压下心中的疑问和心疼,笑骂道:“你个大肚婆,怀着孩子也不安分,到处乱跑。”   钱宁宁很罕见地没有回嘴,只说:“我累了,我想在你家多住一段时间,欢迎不?”   苏苀听了只觉得心酸,脸上却装作什么事没有,笑着说:“不只我欢迎,冰箱里刚买的那只乌骨鸡也热烈欢迎你!”   钱宁宁松开怀抱,看着苏苀勉强一笑:“我妹妹真的长大了。”   出口不让停车,的士司机在催了,苏苀推着行李箱,打开出租车的后备车厢的门,刚刚好把它塞进去,再没有空放那个大背包了。苏苀只好背着背包上了出租车,把它在后座靠里面放着,坐着原车回了建设一村。   路上,钱宁宁话不多,只说累了,便靠着苏苀的肩膀闭着眼睛休息。苏苀心疼地一路抱着她,猜想着到底发生了什么,能把坚强的宁宁姐折磨成这样。   回去的路倒是很顺畅,不过五十分钟便到了建设一村。钱宁宁到了家,也没有多说,只进了房间,躺着睡觉去了。苏苀知道肯定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本来想打电话问问舒景行,可是又想了想,还是先等等,这会儿把钱宁宁照顾好才是第一紧要的事情。   她那么瘦,得多吃,多补。   苏苀想到这儿,在锅子里先用虫草炖上了半只乌骨鸡,然后轻悄悄地关了门到附近菜场去买菜。路上,苏苀仔细盘算钱宁宁的口味和她怀孕的月份,想好了三道菜,既符合钱宁宁的喜好,又适合她这个月份吃的菜,一个虾仁豆腐饼,一个东坡茄子,再加一个清淡一点的荷塘小炒。   每一样的份量都尽量少一点,这样可以吃多一点儿花样。   虾是活的基围虾,回家了自己剥壳去虾线,东坡茄子里面的肉馅没法自己剁,钱宁宁在里屋睡觉,只好盯着肉店的老板把肉洗干净了用绞肉机绞好。   提刀动铲是苏苀最拿手的本事,菜买回家不到四十分钟,三菜一汤整整齐齐地出锅摆好了,配上刚蒸好的粗粮小馒头当晚饭最好。   苏苀进了房间,刚在床沿坐下,还没喊,钱宁宁自己就醒了。   钱宁宁胃口不错。   “姐,你是不是跟姐夫吵架了?”苏苀给她夹了一块茄子。   钱宁宁一口饭,含含糊糊嗯了一声。   “那姐夫知道你过来我这儿吗?”苏苀的眼睛像雷达。   钱宁宁给自己舀了半碗乌鸡汤:“你别跟他联系,我想自己冷静冷静。”   苏苀知道钱宁宁不是那种矫情的个性,结婚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离开舒景行,这次冷静,绝对不是在玩一般女人那种赌气回娘家的小脾气。   吃过饭后,钱宁宁还是说累。苏苀让她先在沙发上坐着看半个小时电视,顺好了胃才能躺床上。钱宁宁果然乖乖地去客厅看电视。   苏苀心不在焉地收拾餐桌和厨房,她在等电话,等舒景行的电话。钱宁宁的性格她太清楚了,如果有什么事情是钱宁宁闭口不提的,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今天这样类似的情况曾经发生过一次,始作俑者是钱宁宁的父亲。   对于钱宁宁的父亲,苏苀记忆不太多,从小到大只见过两次面,两次都是在过年,人多又乱,而且那时候年纪又小,光顾着跟钱宁宁玩,也不曾跟这个“奇怪”的钱叔叔有过多的接触。苏苀印象最深的是,私底下钱叔叔吹拉弹唱很是热闹、开心,但一到了饭桌上,跟钱爷爷在一起,桌上的气氛便格外凝重,只父亲苏长林忙着打圆场活跃气氛。苏苀只是隐约听父母提起钱叔叔和钱爷爷的父子恩怨,钱叔叔固执地弃了中医学音乐,成年四处流浪、到处采风,让钱爷爷对他灰心丧气,自此,父子关系越走越远。   后来,钱叔叔在采风的时候爱上了一个穆.斯.林的姑娘,回来跪求高阿姨离婚,被钱爷爷打得皮开肉绽,还是高阿姨拦着才没把钱叔叔打出毛病来。   那一阵,钱宁宁被高阿姨送到她家住着,苏苀陪着她。她们睡一个小床,同进同出。那一年,钱宁宁十一岁,苏苀十岁。   钱叔叔很快便如愿以偿地离了婚,被钱爷爷赶出了家门,并且永世不得回临江。   钱叔叔走之前,背着包裹来了一趟钢厂找钱宁宁。钱宁宁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任凭父亲怎么喊、怎么求都不出来。苏长林怕钱宁宁出事,还专门派人抱着被单在窗户底下看着,怕她想不开跳了楼。然而,钱叔叔走了,钱宁宁开了门出来,没哭没闹,拉着苏苀去了洋山河,对着悠悠荡荡的河水嚎啕大哭。   从此,再没有从钱宁宁口中听到“爸爸”这两个字。   没有人比苏苀更了解钱宁宁,她看着坚强、开朗、天不怕地不怕,却比谁都更擅长掩饰内心的伤痛。   如今,再看见钱宁宁跟当初一模一样的表现,苏苀难免担惊受怕。以她这不太灵光的脑袋,能想到的也只有舒景行,只可能是舒景行才能把钱宁宁伤成这样。   苏苀收拾好了,切了一盘什锦水果送到客厅。钱宁宁头歪在苏苀的肩膀上,吃了会儿水果,默默地盯着电视看。苏苀跟她聊了一会儿耗子的事情,钱宁宁说想去监狱里探望一下耗子。   又说起了苏娜。   钱宁宁这次对苏娜倒好像没那么讨厌,只淡淡地评论说:“其实,苏娜这种人,坏只坏在表面,不算真坏。”   苏苀听着她话里带话,似乎在暗指。   钱宁宁说想洗澡睡觉。苏苀便跟她一起整理行李箱,这一整理才发现,东西带得真齐全,好像有长久离家的打算。行李箱里还装了很多照片,都是他们的大女儿童童的照片,要么是单人照,要么是童童跟钱宁宁或者跟高芸阿姨或者钱恕已的合照。所有这些照片里,唯独没有舒景行和舒景行的妈妈。   等钱宁宁进了浴室,苏苀把电视的声音调到最小,然后拨通了舒景行的电话。苏苀怕钱宁宁听见,特意走到了客厅的另一头。   电话只响一声,舒景行就接通了,说话声音急切又疲惫:“苏苀,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宁宁是不是去了你那儿?”   “姐在我这儿。”苏苀压低声音追问:“我姐到底怎么了?你们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姐的性格你比我清楚,要不是天塌了她撑不起,她绝对不会让自己憔悴成这样!”   舒景行并没有直接回答苏苀的问题,在那头沉默了,一声叹息:“两个月,最多两个月,我一定会来海市找她,给她一个交代。”   苏苀实在想不出舒景行有怎样的理由,把离家出走、怀着孕的老婆这么放心地丢在外头两个月。   “姐夫,我都不知道到现在还该不该叫你姐夫。我就问你一句,你就这样放心把她留在我这里整整两个月?”   “你是医生,你会好好替我照顾你姐的,算我求你。”舒景行避重就轻,显而易见不想深谈。   苏苀倒无语了:“她是我姐,照顾她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来求我。舒景行,你在我心里,一直是我最敬佩的人,不要让我失望。”   苏苀挂了电话。   她的宁宁姐,别人不懂心疼,她来心疼。如果到时候舒景行不依约前来做个交待,她就亲自去B市找舒景行问个明白,她不能让她姐就这么不明不白被扔在海市。   因为客房的床很久没人睡,床垫有股潮气,苏苀便让钱宁宁这几天跟她一起睡主卧。钱宁宁大概是累极了,心累身累,一会儿,苏苀便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   苏苀一直没睡好,也不太敢翻身,怕影响宁宁姐睡觉,只侧躺着,看着窗外发呆。因为怕黑,晚上睡觉的时候苏苀总喜欢开着半拉窗帘。到了半夜,风雨倒是停了,楼上晾衣服的长竹竿的影子被路灯照进了墙角。苏苀愣愣地盯着那影子,把所有的可能以及后续的处理方法都想了个遍,以防万一。 ☆、第五十六章   因为程学峰事件,千航直接损失了几个大客户。客户们表示,合同结束,将不再照往年规矩续约,而是提出了非常苛刻的续约要求。   林希南马上向董事会发难,要求暂停沈成浩在千航的一切职务,由林怀萱或者林祖新替代。   提名林怀萱只是个幌子,谁不知道,林怀萱资历太浅,而且集团管理经验几乎为零。但林祖新不一样,他在香港的时候,就当过两年的家族企业总裁。虽然那两年只是林希南为了孙子来海市向沈成浩挑战做资历准备,但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早在把长孙林祖新派来之前,一切都已经布置好了,就等着沈成浩哪天犯错来个落井下石,趁机拉他下马。   经过董事会激烈争论,最后达成的结果是:暂停沈成浩执行总裁职务,由董事长沈正兴代理,林祖新任执行副总裁兼业务总监,林怀萱做总裁助理兼财务总监。   这次董事会沈成浩缺席,在海上跟花子一起海钓,会议结果是麻球打电话通知沈成浩的。   “结果怎么样?”花子问沈成浩。   沈成浩没有回答,顺着钓竿默默地看向远方的海平面,突然很想天涯海角四处流浪。   沈成浩去的第一站是拉斯维加斯。   到达百乐宫正好是美国时间晚上九点多,门前人潮如海,特色的音乐喷泉华丽壮观。   沈成浩以前一直以为自己不爱赌,多少次陪着别人上赌场,看着别人撸袖子赌得双眼赤红,他仍旧可以无动于衷。   那天晚上,他却是放开了胆子豪赌。在赌点最大的赌桌上,运气好的时候,连赢十几把,面前的筹码堆得跟小山一样高。穿着暴露的陪赌女郎一黑一白、一左一右,紧贴着沈成浩。沈成浩也不吝啬,抓一把筹码丢给她们。俩女郎抛着媚眼儿,当着沈成浩的面儿,把筹码尽数塞进半裸的胸前。沈成浩见这俩妞长得美艳,又识趣,来了兴致,索性随了她们的意,一百美金一个的筹码,随便拿,直到胸垫塞满为止。沈成浩的慷慨惹得她们尖叫不已,恨不得当众给沈成浩上演一场“国王秀”。   这种声色的刺激果然厉害,沈成浩一发不可收拾,直到堵得一张黑金卡刷爆,他突然明白,原来自己天性也爱赌。只是,他以前把赌注都放在了谈判桌上。   沈成浩想起自己刚才赌红了眼的样子,也是根本就停不了。赢了,总觉得下一盘就赢更多,输了,更是急于翻盘,直到走入绝境,一无所有。   赌城他去过三个:拉斯维加斯、摩纳哥和澳门,这几个地方的赌博业发展就跟赌徒的心态是一样的,都是铤而走险的产物。拉斯维加斯是沙漠荒芜地带经济困窘的产物,而摩纳哥最早的蒙特卡罗大赌场是为了化解王室财政危机,澳门是葡萄牙跟英国竞争过程中,失去所有优势之后的孤注一掷。   人,不管肤色和种族,逼入绝境,无所不用其极。   沈成浩赌完了钱,决定去赌命。   接着飞到南美,去亚马逊徒步,再去非洲狩猎。   在亚马逊徒步的时候,沈成浩烤吃食人鱼,踩到过红蚁窝,半条腿发生脓肿,也被马蝇叮咬,不得不切开头皮挑出马蝇种下的卵。   然后去非洲狩猎,狩猎地是津巴布韦国家公园。   辽阔野性的非洲大草原上,两辆专用的狩猎车上坐了七个人。三名游客,除了沈成浩,还有来自广东的土豪潘先生、一个写生体验的澳大利亚学生,其余两名向导兼任司机、一名森林警察,滑稽的是,车上还做了一个动物保护组织协会的成员。   潘先生已经来非洲狩猎多次,手机里收藏了不少狩猎后的战果以及各种珍惜动物的标本。   潘先生健谈,又难得在非洲大草原上碰到沈成浩这么个大陆老乡,独具特色的广东普通话在非洲旷野上肆意欢笑。   “苏先生,实话跟你说啦。我这次过来,目标就是要亲自敲下一对象牙。资源费的预定金我都已经付好了啦,五万美金哦。”潘先生说着,激动岔开他五个肥厚的手指头,在沈成浩面前晃了晃。这五个手指,戴了三个祖母绿、一个钻戒,只一晃,又捏成拳头,伸出食指边说边指点:“只要我找到大象,拿到象牙,还要再付他们五万美金。”潘先生再次岔开五指,再挥了挥手接着说:“就这些钱哦,还远远不够啦,另外我还要准备制作标本的费用啦,空运的费用啦。运气好的话,二十万美金全部搞定。我如果是早几年来就好了,价格没有这么贵。可是没办法啦,我的生意实在是太忙了。我林业局的朋友说,以后都不可能把象牙合法地带回国内了,政府马上要禁止任何形式的象牙进口,机会就这一次啦。所以,这次来,我说什么也要搞一对回去。花费是真贵呀,不过贵是贵啦,但是我开心啊。苏先生,等我们回国了,你可一定要记得来广东找我玩,到时候,你来我的收藏馆,保准让你大开眼界啦。我跟你讲哦,我的收藏不要说在我们中国,就是全世界,都少有我这么齐全的啦,天上飞的海东青,地上跑的狮子王,应有尽有,苏先生,你回国后一定记得要来找我……”   沈成浩看他说得眉飞色舞,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向后看。车后座静静放着的三挺他们称之为“elephant gun”的并列双.管.猎.枪,据潘先生说是英国货,纯手工打造。沈成浩虽然不懂武器,但它们在非洲的烈日照耀下,虽是一言不发地死物,仍然让人感觉到它们令人胆颤的嗜杀和冷血。   因为怕被潘先生认出来,沈成浩这次用的是化名:苏晓辉。   潘先生很幸运,向导很快就发现了新鲜的象粪。   并且,根据大象脚趾和象粪的颜色、温度,他们很快就确定了大象行走的方向和大概的距离。向导把车停在路边,把三挺步.枪一分,两个向导和潘先生一人一挺,带着他们几个开始徒步追踪。   追踪不过五六百米,果然看见两头大象,一头是长着獠牙的母象,旁边还跟着一头小象。借着灌木的遮蔽和逆风的方位,潘先生举起枪,在离大象仅二十多米远悄悄蹲下。   不得不说,潘先生狩猎娴熟、枪法快且准,直击大象的头部,几乎一枪毙命,在母象来不及反扑之前,又及时地补上了两枪。   那只小象,在反应过来母亲遭受袭击之后,一声哀呼。母象明知自己死期将至,奋起最后一丝力气,将鼻子朝小象甩去,企图把小象赶走。   然而,小象并没有逃命,而是向着开枪的方向、潘先生隐藏的灌木丛冲了过来。   “砰!”杀戮的枪声是如此嚣张。   被杀戮者片刻倒下。   在潘先生和众人的欢呼声中,这次狩猎完满了。   潘先生盘腿坐在大象高高隆起的尸身上,左手竖起猎枪,右手非常傻逼地竖起二啦吧唧的“V”手势,冲着森林警察手里的单反相机高喊了一声:“耶!”。在摁下快门的那一刻,沈成浩分明看见了那头母象皱褶的眼皮底下,一行湿漉漉的眼泪爬了出来。   潘先生激动地招手示意沈成浩也爬上去一起合影,沈成浩忍着想砸相机的冲动,不予理会。   潘先生以为沈成浩胆怯,拍着大象的尸身说:“就一畜生,还是死的,不用害怕。”   沈成浩听他这么一喊,咧着嘴,笑得跟牙疼似的,心想,是,就一畜生。   沈成浩当天就离开了狩猎队。   在哈拉雷的街头晃了两天,沈成浩决定回国。没想到到了转飞的亚的斯亚贝巴机场,居然又碰上那个写生的澳大利亚学生Thomas Morly。沈成浩跟他聊得很投缘。Thomas取出他在非洲的素描图,沈成浩看着看着,居然想起了苏苀。当年,苏苀给他画过两幅素描,都跟落秋湖有关。一张是他跨着借来二八式自行车,在苏苀楼下等她的样子,另一幅,是他和苏苀一起站在落秋湖的桥上,层林尽染的秋波之中,荡漾的是他们俩在湖中的倒影。   沈成浩突然对回国变得胆怯了,临时改变行程,跟着Thomas去澳大利亚学潜水。   最后一次下水,沈成浩飘在海龙岛奇异的海底世界,看着绚丽的珊瑚丛和灵动多姿的鱼群,突然寂寞得想死。   沈成浩当时拼命忍住了将呼吸器拔掉的冲动,迅速上岸,马不停蹄回到了海市。   ——————   下了飞机,沈成浩感受到的不仅是季节的逆差,还有空气的落差。灰蒙蒙的天,明明是晴天,抬头却看不见太阳。这雾霾,不知是他出去两个月把肺洗得太干净还是怎么回事,感觉变得更严重了,呛鼻子。   马骏驰来接的机,从闸口一出来,马骏驰步步紧追,嘴里的话也一直不停:   “老大,你可算回来了,你再不回来,千航都要改朝换代了!”   “你爸因为联系不上你,在办公室里,手机都摔了好几个了。”   “业务这边的负责人基本上都被林祖新换完了,用的全是他自己的人,现在就还剩下我他没敢动。你爸和你林姨全都没辙,因为林老太太完全倒向林希南了。”   “林老太太还有林婷芝,包括你爸,都已经同意上市了,而且CKC的人已经来了上海两次,具体进展我们无权知道,所以什么情况,我是一点都不知道。我现在在千航完全被架空了,还有老魏他们,准备退休的退休,跳槽的跳槽,大家都说,你这是要准备撒手、退出千航了。整天追着我问老大的意思。可我哪里知道你的打算。”   “老大,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不会真的扔下我们不管了吧?”   沈成浩一边往车库的方向走,一边看着马骏驰急成这样,哭腔都出来了,笑着安慰说:“我是什么人?能丢下你们不管吗?怂样!我不是在邮件里告诉你别着急吗?他们忙他们的,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要是被架空了,正好当休假。千航该你们的,我一分不少为你们讨过来。”   “可你都已经被董事会联名开除了,还能怎么办?”麻球问。   沈成浩到了车边,看着一个多月没开的车子,上面积了一层灰,也顾不得了,开了锁,只把行李的一个小包往车里一扔,回头跟麻球说:“这事你就不用操心了,我有我的打算,你只管放心,对付他们,小菜一碟。”沈成浩指着剩下的行李对麻球说:“帮我把它们带回江湾一号,我就先不回去了。”   “那你现在回哪儿?”麻球问。   “你去一趟花子公司。”沈成浩上车,想起一事,摇下车窗:“乐韵儿最近没找事吧?”   麻球摇头:“就打过两次电话,我说你出国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她就没再找你了。”   沈成浩很稀奇,什么时候她变得这么识相了。   麻球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跟沈成浩说:“福泰的欧阳之风来公司找过你两趟,他没留话,只说让告诉你,找你有事。”   沈成浩听着愣了愣,欧阳找他能有什么事?肯定不会是为生意,难道是他跟苏苀好事近了?嘴上却只淡淡地对麻球说“知道了。”   沈成浩开车到了花子的窝点,鹰眼调查公司——一个繁华路口的钉子户危楼的二楼办公室里。他把手提包往花子的破烂办公桌上一丢,在南窗下沙发上懒洋洋地歪着。   小包里装的是他从国外搜罗到的一些追踪、监视、监听的小设备,特意为花子他们调查公司搜集的。   他最近越来越懒,懒得吃饭、懒得睡觉,甚至懒得跟任何人说话,包括跟花子和麻球。   今年的冬天,温度是舒服的。就这么个破楼里面,没有空调和暖气,照样不觉得冷。   花子兴致勃勃地把那打火机针孔摄像机拆了,接上主机,对着沈成浩试验起了效果。不一会儿,花子在屏幕上看到的是沈成浩那张帅得无可挑剔的脸,却是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你这趟旅行怎么样?”花子对着镜头那张脸问。   “还行,总算活着回来了。你介绍给我的徒步导游不错,对付蝮蛇和电鳗有一套。就那狩猎,哼,真不怎么样!”   “是你说要体验生死的。”花子笑说。   “我是想体验我自己的生死,不是残杀。亏你还是念经出来的,居然引人杀生。”   花子看了他一眼,说:“还有点慈悲心,有救。”   调试好,花子把摄像机装回包装盒,对沈成浩说:“对了,老赵最近有意外收获。”   花子说着进了里屋,不一会儿,手里拿着一沓照片递给沈成浩。   沈成浩打眼一看,不甚清楚的酒吧走廊,昏黄的彩色灯光下,两个女人热烈拥吻,一张比一张火辣,看得已经禁欲两个月的沈成浩都起了反应。   翻过前面十几张,因为她们姿势的原因,沈成浩依然没认出照片里的两个女人是谁。背对镜头的是一个皮衣皮裤短装打扮的女人,她披散着的长发正好把另外一个女人的大半边脸都遮住了。只是从长发女人的动作来看,她始终是亢奋的进攻姿势,将那女人顶在墙上肆意拥吻。   终于有一张,长头发的女人附身去吻那女人的脖子,那始终被遮盖住的女人才露出了半张脸,咬唇闭眼,模样极其销魂,长而妩媚的黛眉之梢,一颗销魂痣在昏黄的灯光下微凸着。沈成浩记得这颗销魂痣的女主人,就是那天在忘川的停车库,跟他玩车震的风骚女人。   到这里还不是高.潮。   高.潮是最后一张。   攻受逆转,销魂痣女人将长发女人反压在墙上,此时,长发女人完全暴露在镜头之下,朱唇微张、眼神迷离、充满诱惑地挑逗她的爱人。   看着照片里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沈成浩心里只有一句话能表达他当时的心情。   WTF!   居然是林怀萱。   很快,沈成浩便接受了,以前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情到这里终于有了合理解释。他以前就觉得奇怪,怎么就从来不见林怀萱着急恋爱和婚姻的事儿,他顾不得琢磨那个眉梢一颗痣的女人当初勾引他意欲何为,突然间明白了,林家老太太那么讨厌他,却硬要逼孙女跟他结婚生个孩子,恐怕早就知道林怀萱的取向。   不过这消息来的有点迟,已经一点用都没有了。 ☆、第五十七章   钱宁宁在苏苀这儿住了一个月,一日三餐由苏苀准备好,早上送苏苀出门、晚上等苏苀回家,每天吃吃睡睡的,体重、起色渐渐恢复,两人的日子,倒是过得像两口子。   对于舒景行,钱宁宁一概不提,苏苀也不问。只是每天晚上睡前,钱宁宁都会跟童童打个视频聊天,舒景行积极配合,让童童以为妈妈是在出差。   苏苀在猜,钱宁宁之所以什么都不说,其实心底是存了念想要跟舒景行重归于好,怕说得太多了,伤了舒景行的骄傲,也怕她从此看低了舒景行,以后跟舒景行相处会觉得别扭。   海市有个著名的相亲节目,叫《周末有约》。每周六晚上七点钟准时播出,钱宁宁必看。   苏苀对这个节目并不陌生。节目的男主持曾经是她和程学峰的婚礼司仪,这人不仅模样长得精神,口才也很溜。以前苏苀自己在家,很少看这个节目,因为每次看见这位男主持,苏苀都会不由自主想起程学峰。   钱宁宁因为当初没有参加婚礼现场,所以并不知道苏苀对这节目的忌讳,只是没心没肺地跟着节目傻笑。   程学峰的案子据说比较复杂,一直悬而未决。程岚则除了公司被查封,数罪并罚,一审判了七年,还在上诉。   朱爱梅当初还以为是苏苀在报复程学峰,特地在建设一村堵过她的门。苏苀想起来觉得可笑,她儿子贪成那样了,不回去好好教育她儿子,居然敢理直气壮来闹一个不相干的人。苏苀觉得要么是这个世界疯了,要么是朱爱梅疯了。   自从朱爱梅来闹了她一场,有一段时间,左邻右舍跟她打招呼的味儿都变了。   苏苀把这些都隐忍下去了,反正以后都是老死不相往来的人,无所谓。没想到有一次带钱宁宁去做产检,居然在附一医院的妇产科再次看见朱爱梅。   朱爱梅手里搀着的,是肚子比钱宁宁还要挺拔的佟佳佳。   当时苏苀、朱爱梅还有佟佳佳三个人,各自打着眼神官司。苏苀先是惊讶后来了然再有些可惜佟佳佳,而佟佳佳则有些羞惭又有点落寞,朱爱梅则是对着苏苀鼻孔朝天,大约是在跟苏苀这只“不下蛋的母鸡”示威。   就连完全不解内情的钱宁宁也看出她们三个人神色不对,等佟佳佳她们去了B超室,问苏苀:“你认识她们?”   苏苀淡淡地说:“那是程学峰的老妈。”   钱宁宁“哦”了一声,等反应过来,又“啊”了一下:“那那个怀孕的是谁?”   苏苀笑笑:“你猜。”   钱宁宁很快明白:“有意思!这女人到底是抄底套牢还是真爱伟大?”   苏苀想起佟佳佳,看起来很简单的一个女孩子,连她也看不透,只淡淡地说:“大概就只有她自己最清楚了。”   ——————   沈成浩还在倒时差,晚上精神奕奕,白天无精打采。   一路走进集团大楼,无视各色人等异样的目光和毕恭毕敬的招呼,沈成浩朝着办公室方向径直走去。秘书周冰跟见着鬼似的从座位上跳弹起来,紧跟着沈成浩进了办公室。   沈成浩在办公椅坐下,四处看了看,久违的感觉很奇怪,曾经熟悉和掌控的区域一下子变得不确定和陌生。他突然觉得自己并不是很留恋这把椅子和这间办公室,这跟他出走之前的估计大不相同。他本以为,他会舍不得。   看来网上那些心灵鸡汤也不是全无道理,当感觉不确定的时候,撩开手去旅游一趟,回来再次面对,答案便自动付出水面。   可能像一汪水,身在其中,便给搅浑了,抽身出来,让它自己去沉淀,反而更清澈通透。   沈成浩表情轻松,不经意一抬眼,见周冰诚惶诚恐地站着,气色比他这个倒时差的人还坏。   沈成浩见她手上空空,笑着说:“才一个月不见,老规矩都忘了,去帮我倒杯咖啡过来。”   周冰微微一愣,忙又退了出去。   沈成浩知道周冰失魂落魄是因为什么。他一走,她在千航的前途不仅前途未卜,去留都只能任人宰割。那些曾经他一起奋斗的元老们的心态跟周冰差不多。   所以,沈成浩一下飞机,就让马骏驰去给他们转达了他“负责到底”的决心。   现在,这些元老宽心了,周冰却没有在马骏驰的通知范围。   门开了,进来的是端着咖啡的周冰还有笑容可掬的林希南。   周冰放下咖啡退了出去,林希南在沈成浩对面坐了下来。   “阿浩啊,你终于还是舍得回来了。听马总说你这一个多月过的是惊心动魄、精彩得很啊,还是你们现在的年轻人放得开,不光知道挣钱,更知道享受。”林希南的心情相当的好,好到他自己根本掩饰不住。   沈成浩试了试咖啡,居然放了糖。他皱了皱眉,周冰跟了他这么些年,竟如此沉不住气。   索性撂下咖啡,不喝了,淡淡笑答:“哪里有您过得精彩,这一个月,上市计划进展神速,怕是CKC这么多年效率最高的一个案子吧?”   林希南不敢贸然,只一味跟沈成浩闲聊旅游事宜,沈成浩也不急着戳穿,随着他的话题胡扯。   在沈成浩离开海市仅仅三天,董事会连着召开会议,开除他的董事会成员资格,成立上市懂事讨论会,跟CKC正式签订合作协议,这些动作,都由林希南和林老太太联手推动,千航的上市计划由此紧锣密鼓地推行起来了。   而沈成浩,出走将近一个月,除了翻开邮件处理一些紧急对接业务,跟外界几乎断了联系。他的态度,十分明确,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已经是摆明了要离开千航。   除了沈正兴中间给沈成浩发了两封邮件进行催促和痛诉,其他人,均无异议,各自盘算。到了这一步,他跟林怀萱的订婚实际上是名存实亡。   这场股权之争进行到现在,终于明朗化,上市势在必行,沈成浩败走麦城。   集团上下,如今最轻松自在的反而是沈成浩,林老太太和林婷芝无所谓,最郁闷的是沈正兴。但胜利者林希南很聪明,知道在沈成浩回来之前,最好能把上市的计划敲定,及时放弃推举林祖新为代执行总裁,而是支持了沈正兴,借此安抚和拉拢这位在董事会中至关重要又是唯一不安定的因素。   沈成浩看着林希南,心不在焉地关心自己的旅行生活,心里暗暗估计,如今上市大局已定,最让林希南紧张的是他手里30%的股权,这应该也是他今天找他的目的。   “行,您要是没什么事,我先走了,最近约见了不少客户。失踪这么久,该跟他们有个交代了。”沈成浩说着便站了起来,他知道林希南不会放他走,只是不想再兜圈子。   果然林希南将他拦下:“你先别走,我还有事儿要跟你商量。”   “是不是想问我手里的股票怎么处理?”   林希南见沈成浩单刀直入,也不好再掩饰:“阿浩,抱歉,不是我倚老卖老,只是事关重大,想提前跟你讨个口风。”   沈成浩见老狐狸终于开口,便也直说:“两个方案。方案A,你们董事会特许我将我名下的30%的股份分成三部分,5%转赠给马骏驰马总,10%转让给其余高年资管理人员,余下的15%你们其他股东按比例瓜分;方案B,我继续持有这30%的股份,保证跟千航离心不离家。你们如果拒绝A计划,我退而求其次,执行B计划。”   沈成浩好整以暇看着林希南纠结的样子,他知道,林希南肯定会选A计划。只要他在千航一天,林希南就一天不能安枕。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沈成浩才愿意且必须跟他谈。因为按照规定,他的股权必须优先卖给董事会成员,如果转赠或者转售给董事会以外的人,必须经过董事会同意。   在现有股东里,林希南最想要他滚蛋。为了让他离开千航,林希南将会是A计划最得力的帮手和鼓吹者。   沈成浩对A计划势在必行,那些高年资主管,包括马骏驰在内,都是跟着他十年如一日苦熬过来的,如果千航上市,他走人,还不能为这些人争取到应得的一份利益,他良心上过不去。他更不愿意看到,将来林祖新以新人取代旧人,当年跟着他一起打拼的旧人们对千航寒心。   万一,如果万一,两个方案都不得不放弃,沈成浩甚至不惜把股份抛空,拉着这帮人另起炉灶,跟千航对着干一场。但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只是破釜沉舟的选择。他更希望达成A计划,那样他可以安心抽身。   经过上次浪游,他心里对自己的下一步职业有了新的规划。   至于周冰,到时候交给马骏驰去安排好了。   ——————   跟林希南谈判完,沈成浩又约见了几个要紧的大客户,觉得大局势差不多稳定住了,这才想起欧阳。   他犹豫着是先找欧阳呢还是先联系乐韵儿。最终还是决定按原来的计划,把自己这边的事情该处理的处理完,再空出心情来应付欧阳。   沈成浩彼时正在远郊的一家温泉中心,刚把一家客户送走,和马骏驰享受按摩服务。沈成浩怕听见乐韵儿夸张的情感表演,只给她发了一个消息:   “明天上午十点,带齐证件和资料到海市发展银行xx分行等我,我帮你把房子的贷款提前给你缴清。不用回电话,我这有事。”   消息发完没一会儿,手机连着十几条信息提示。   “老大,你最近在做什么,我怎么一点都看不明白?”麻球问。   沈成浩笑笑,没说话。麻球看不明白没关系,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么多年,他折磨自己,更折磨苏苀,然后心安理得把一切错误归结为他的母亲李再招。可是眼看着苏苀受伤,自己连光明正大的勇气都没有,又自从见了李再招和铁拐吴,他渐渐意识到,这种归罪毫无意义,无非是为自己的懦弱和自私找借口。没有人,包括李再招,包括苏苀,会像他这样任由自己随着一段逐渐逝去的历史腐烂变质。   千航的沈成浩,就是一个内心已经完全腐败的躯壳,他必须从这个躯壳中脱离重生。   不为任何人,不打着为任何人的旗帜,只是为自己,为心底还没有死透的沈晓辉。   ——————   海市发展银行某分行贵宾室。   沈成浩和业务副行长先聊着等乐韵儿。   开门一阵香风,沈成浩一抬头,居然看见乐韵儿不露不妖,穿了紫色狐狸毛领的皮草大衣,四粒扣系得牢牢地,裹得跟个小粽子似的进来了。   乐韵儿见着沈成浩,欲语还休,只含情脉脉地喊了一声:“成浩,你终于回来了。”然后挨着沈成浩无比乖巧地坐了下来。   沈成浩问:“东西都带来了没有?”   “带了。”   乐韵儿说着便从随身的文件袋里把东西在桌上放齐:身份证、市中心那套房子的产权证、贷款合同及提前还款申请表。   副行长一一清查完毕,跟沈成浩说:“没错,都齐了,我这就让人去办,麻烦沈总和乐小姐稍等。”   沈成浩客气地跟副行长道了谢。   副行长刚出门,乐韵儿又迫不及待地往沈成浩身上拱了过来。   “成浩,你的心太狠了,走了这么久都不跟我联系,你不知道人家想你都要想疯了。”乐韵儿一言不合抱着沈成浩的脸开始猛亲。   毛领子只钻鼻子,沈成浩一边躲一边正儿八经地说:“我看你挺好的,好像还胖了。”   乐韵儿的笑容微微一滞,赶紧分辨道:“我一直都这样,一到冬天就要胖一圈。”说着,也不等沈成浩有所反应,搂着沈成浩的脖子吃吃笑道:“我就知道你还是心疼我,舍不得我月月交房贷。”   乐韵儿也许是太赶了,妆有些被汗浸花了,再加上笑得又太用力,眼角的鱼尾纹和鼻翼两边的法令纹在厚厚的粉底上裂开了几道清晰的细纹。   沈成浩本来一直压着心里的不耐烦,突然又想起即将要做的决定,心生不忍。乐韵儿跟了他,也有五年多快六年了,眼看着她也三十了,整天还在三四线的位置晃荡,接的尽是些妖艳风骚的角色。他对娱乐圈,说有多了解也不算,但乐韵儿在里面,也算是比较洁身自好的了,最起码,跟了他以后,还没听说过有什么不规矩的行为。   “你上次不是说拍戏太累,想买个保姆车吗?你去看,看中了哪一款告诉我。”沈成浩今天说话格外温和。   乐韵儿倒是愣了愣,见沈成浩不像逗她玩儿,突然一阵伤感,哭起鼻子了。乐韵儿一边哭,一边从桌上抽了几张纸巾,用手指顶着擦拭眼角。   沈成浩皱眉:“你不想要,不买就是了。”   乐韵儿把纸巾一丢,粉拳连捶。   沈成浩等她撒娇够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黑金卡递给她:“这里面有一笔钱,你拿着。我最近比较忙,选车你自己去,选好了你告诉马总,到时候马总会……”   乐韵儿听着听着,又泫然欲泣了,这回她也不管眼妆花不花了,一把抱住沈成浩嘤嘤嘤地哭了起来,嘴里还含混不清地说着她爱他、这辈子就是没名没份也要跟着他之类的煽情话。   副行长门开到一半,一看,又退了出去。   ——————   乐韵儿在蔡怡宁的别墅,手里拿着一张刚从香港邮寄过来的化验单,心情好得飞上了天。   “亲爱的,这单子上没写胎儿的性别呀?你怎么看出来的?”乐韵儿拿着跟天书似的胎儿性别报告单,迫不及待地问蔡怡宁。   蔡怡宁纤手一指单子上的表格:“这是十三组染色体的结果,D代表阳性,阳性是男孩,ND代表阴性,阴性是女孩。你数数你这上面,13个都是D,不是男孩是什么?”   乐韵儿哆嗦着手一个D一个D数着:“13个D,我怀孕了,我怀了阿浩的儿子。怡宁,谢谢你。”乐韵儿说着,抱着蔡怡宁痛哭起来。   蔡怡宁等她激动够了,笑着跟她说:“你先别告诉他,等四五个月以后,胎儿坐稳了再跟他讲。到那个时候他万一翻脸,也只好认了。”   乐韵儿连连点头,想想,又有些犹豫:“其实成浩对我真的很好,我想,就是现在告诉他,他应该也不会叫我去打胎的吧?”   蔡怡宁翻了翻白眼:“他要是心里真有你,能出去一个多月都不跟你联系?你别自己骗自己了。他对你就算有感情,那也是很有限。你这时候告诉他你有了他的孩子,只要他未婚妻稍微施压,你的孩子很有可能就会被牺牲掉,到时候我看你怎么办。当然,你也可以不听我的,现在就给他打电话献宝去,你自己决定,我自己的事情还忙不过来,不□□这份心。”   乐韵儿立刻服软:“我就是说说,你别生气。”乐韵儿说着,为了跟蔡怡宁辩白,便把沈成浩给她交房款、买车和送□□的事情都告诉了蔡怡宁。   蔡怡宁听了,沉吟半晌,喃喃地说了一句:“我怎么听着像是在料理你们的感情后事?” ☆、第五十八章   沈成浩回海市第一天就知道欧阳在找他,他一直拖,说是忙,其实他自己知道,那些都是借口。他只是觉得,两个大男人除了生意没什么好谈的,而且他不相信欧阳会有跟他合作生意的兴趣,如果谈一些私人话题,他跟欧阳不见得有什么愉快的话题。   苏苀已经跟欧阳在一起了,他没什么不放心的,而且有了程学峰的教训,他不想再介入苏苀新的感情世界。   海市这么大,不想见,偏巧在同一个饭局上碰上了。   做东的是钱有发。钱有发消息灵通,知道沈成浩即将离开千航,自然不过放过这位行走的钱柜。他正好打算融资做一个大项目,手里缺的就是现金,因此请了这一桌子十几个人,有资本方、有技术大拿、还有几家外企响当当的高管,都是海市商圈数得着的人物,可酒桌那一套同样免不了俗。推杯换盏、海阔天空地聊了半天,就是聊不到正题。   沈成浩和欧阳中间隔着两个人,偶尔也接接话茬。   有人说起临江一家知名外企一夜间撤资的新闻,聊得正high,钱有发想起欧阳家在临江根深叶茂,便问欧阳这事有没有什么□□。   欧阳笑笑:“最近我没关注这个事情,你们想知道,回头我问问。”   钱有发想起什么,恍然大悟:“对的,对的,欧总最近很忙。嘿嘿,忙是应该的,结婚大事,是该忙起来。我们在这里提前预祝欧总新婚快乐!来来来,大家一起祝贺欧总!”   听到结婚二字,沈成浩的心就咯噔一下,看着欧阳发愣,木然地举杯跟着大家一起祝贺欧阳。   欧阳的脸上却不见多少喜悦,喝过这一茬祝酒,出去了。   沈成浩见着欧阳的反应虽然有些不痛快,但也不敢造次,想着欧阳找了他两趟,正好趁着今天把话问清楚好了,他只是在心里告诉自己,为了苏苀,不管这次欧阳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能胡来。想到这儿,沈成浩也找了个借口溜了出去。   在外面转了一圈才找到欧阳,他坐在外面休息区抽闷烟。   沈成浩在对面坐下,看着欧阳一提起结婚就这副很不情愿的样子,心里大恨:“欧阳,你要是觉得跟苏苀结婚委屈你了,你犯不着,她还不至于没人要。”   欧阳慢慢抬头,看着沈成浩。想着,沈成浩这个人还真是分裂,好像爱苏苀爱到豁出去一切,宁愿牺牲掉他在千航多年的基业也要报复程学峰,可连见苏苀一面的勇气都没有。   也就是苏苀傻吧,总也走不出沈晓辉的影子。   他从小到大,从来没羡慕过谁,没嫉妒过谁,没想成为谁,但就是眼前这个沈成浩,无数次让他觉得不甘心。尽管他的理性告诉自己,他并不比沈成浩差,甚至在某些方面,他自认为比沈成浩光明磊落,但就在这一件事情上,他注定只能扮演一个不甘心的角色。   若是以前那个沈晓辉,他输得还有几分甘心,面对眼前这个沈总,他是真不甘。   不甘心又能怎么样?   他还不是心甘情愿地去找沈成浩,想告诉他苏苀已经彻底孤身一人了。   欧阳冷笑,笑自己。   “我跟辛甜下个月结婚。我们跟你不熟,就不送你喜帖了。”   欧阳说着,起身往酒店外走了。   ——————   是夜,沈成浩坐在车里,默默地看着苏苀那光秃秃的小院。枇杷树没了,墙也重新砌了。她是把自己当作那棵枇杷树和这堵围墙,剔除得干干净净。   欧阳告诉他,新娘子不是苏苀。沈成浩心里刚刚生气的那种喜悦,被这小院的一瓢凉水浇得透凉。   ——————   海市因为靠海,南北居中,各种气流来去如电。连着两拨寒流来袭,海市气温从十几度,直接一个云霄飞车的俯冲,降到最低温零度以下。   这样的天气,对心脏不好的人是个严峻考验。   急诊那边出诊的,大多是心脏病突发的老人,而苏苀他们的门诊,更是排起长龙。医生和病人,日子都不好受。只有盘踞在医院外头的黄牛最高兴,能把专家号卖出比平时翻倍的价格,还供不应求。   一个上午,苏苀滴水未进,怕的是上厕所耽误时间,就这么在门诊室臀不离席地忙到快十二点,一拉清单,病号还有很多。   刚送走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太,苏苀抿了口水,润了润嗓子,准备点下一个号,一抬眼,看见电脑上显示的“李再招”三个字,点鼠标的右手食指突然定住了,迟了几秒才点了叫号。   “请两百五十六号李再招到心外科一号诊室就诊……”   苏苀听着叫号的广播,盯着诊室的门,心特儿特儿地跳。   门开了。先伸进来的是一个脑袋,戴着一顶压得低低的鸭舌帽,还罩着白色面纱,虽然看不清长相,但苏苀直觉这就是李再招——沈晓辉的母亲。苏苀记得李再招的脸受伤了,只有这样才会有如此奇怪的打扮。   跟在她后面的,是坐着轮椅的铁拐吴。   苏苀虽说有将近二十年没看见过铁拐吴,但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他的样子并没有大变,短而阔的方脸,蒜头鼻子,厚大的嘴唇,一双大而无神且浑浊的眼睛。他脸上的肌肉因常年坐轮椅而无法得到锻炼,总是呈现一种虚肿而下垂的趋势。从苏苀记事起,他就是这个样子。苏苀记得她小时候看见铁拐吴,被他丑得吓了一跳的同时,总是固执地认为,铁拐吴一定生下来就是这个样子。   “坐。”苏苀指了指旁边的座椅。   李再招扶着桌沿,慢慢地坐了下来,似乎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在承受痛苦。苏苀注意到了李再招那只扶着桌沿的手,瘦得筋骨毕露,手背外侧的尺骨茎突高高顶起,显得它周围的皮肤像漏气的气球,到处都是富余松垮的褶子。   苏苀原以为再看见李再招这个不经意改变她命运的女人,会很反感或者激动,然而并没有,她的职业素养让她很自然地把李再招当作就诊的病人。   苏苀默默拿起笔,翻开一本崭新的病历本,边问边在病历上记下主诉、查体。苏苀取了听诊器听音之后,心情越发沉重。   “先做一个胸部CT和心脏彩超,做好了,再拿结果给我看。”苏苀正准备给她开检查单。   “检查我们都做过,还需要再查一遍吗?”铁拐吴说着,细细簌簌地从一直抱着的塑料袋里取出片子和诊断书,放在苏苀桌上。   “没关系,只要是三甲医院的,我们都认。”苏苀说着,把片子和诊断书一一过目。   不仅有胸片、心超,连支气管镜都做了,病理结果和诊断都有了。   是肺鳞癌,怀疑左心室转移。   苏苀又把CT片和彩超进行反复核对,右肺下叶肿块,纵隔淋巴结肿大,左心室肿块且有实性占位。   有了这些检查结果,苏苀的判断跟前头医生基本一致,肺癌左心室转移或粘液瘤。   到底是认识的人,苏苀看到这么差的一个结果,心里有一个地方不自觉柔软、酸楚:“你们这种情况需要住院。”   苏苀说着,给病区护士台打了个电话,问空着的病床号,接着,帮他们填好了住院单,又看了看时间,起身准备亲自带他们去办理住院手续。   苏苀问铁拐吴:“你们是什么关系?”   铁拐吴看了李再招一眼,说:“我们结婚了,我们现在是夫妻。”   苏苀点头:“那一起过来吧。”   ——————   那天下午,苏苀有台手术,忙到晚上快八点了才下班。作为接诊医生,苏苀临走前先去跟责任护士沟通了情况,再去探查病房,顺便有事情需要通知李再招他们。   心外科病人,卧床静养的多,所以整个病区都安安静静的。   苏苀按顺序一间间探访,到了李再招的病房,同房的两个老人已经昏昏欲睡了,就只李再招一家人齐齐整整低声聊天。   李再招仰面躺着,铁拐吴正低头削苹果。还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穿着校服,扎着马尾,懒洋洋地趴在床边,头枕在被褥上,伸着白嫩的小手正把玩着李再招披散在胸前的长发。   李再招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小姑娘身上,根本就没有留意到苏苀已经进来了。她没有戴面纱,那张坑坑洼洼的脸在灯光下,猛地一看,竟有些狰狞。而小姑娘似乎一点儿也不为李再招的长相困扰,亲热地撒娇,跟李再招分享他们学校发生的事。   “这次月考我们班考得不好,英语老师又发脾气了,九十分以下的,所有错题原样罚抄一百遍,连题目带答案一起抄,九十五分以下的,抄五十遍。哎,我们英语老师真的、真的太狠了。”   “那你呢?要抄多少?”李再招一脸慈爱。   小姑娘把脸埋进了被单,借此掩饰自己的害羞,瓮声瓮气地说:“我这次运气好,不用罚抄。”   铁拐吴用纸巾垫在轮椅的扶手上,把削好的苹果对半切开,收起水果刀,用手背拍了拍女儿,问:“那你考了多少分?”   “一百分。”小姑娘露出半张脸。   “嗯,考得不错,但是——不能骄傲。来,吃苹果。”铁拐吴把苹果一半给女儿,一半给老婆。   小女孩一咬一大口,含混着说:“谢谢爸。”   看着这一幕如此温馨和睦,不知怎的,苏苀突然想起了沈晓辉。   或许母亲这个角色也是需要不断练习,她记得李再招对沈晓辉就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温柔过。   这时,李再招起身接苹果,便看见了苏苀,略迟疑地喊了一声苏主任,声气依旧虚弱。她挣扎着起身,指着半扒在床沿的小姑娘对苏苀说:“我女儿,吴思辉,思思。”   听着名字,苏苀愣了愣。   小姑娘手里捏着啃了一口的半个苹果,迅速从被褥上直起身子,站了起来,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好奇而腼腆地看着苏苀。   “思思,叫苏姐姐。”李再招催女儿喊人。   苏苀在心里自问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应该叫姐姐,要不然辈分不对。   小姑娘浓眉轻轻一挑,清脆地喊了一声苏姐姐。   小姑娘挑眉的神态,像极了沈晓辉。   苏苀又是一呆。她今天的脑子总处于不在线的状态。   苏苀问了问李再招住院后的情况,再跟他们说了定好的会诊时间。最后苏苀说:“你们的情况,可以申请大病救助,你们如果需要的话,明天我就把申请材料给你们送过来。”   铁拐吴和李再招连声说谢谢。   苏苀笑说不用客气,跟他们说了声再见,离开了。   ——————   回到家忙完了洗刷,苏苀到钱宁宁住的客房,坐在床上替钱宁宁按摩脚。   苏苀有时候很诧异人的情感惯性。她和钱宁宁,虽然说从小感情就好,可是高中毕业后分开也快十七年了,重新再在一起,竟然一点隔阂都没有,反而更多是重逢之后的喜悦和庆幸。   她后来认识的莫莉虽然关系也不错,但是绝对好不到可以像她和钱宁宁这样,可以光着脚丫子让她按摩。苏苀觉得,人的感情,越是在不成熟的时候亲近起来,就越坚固,似乎人到了某一定年龄和阶段之后再去交朋友,便再也难以达到这种完全不设防的亲密状态,好像内心深处总有一扇最隐秘的门,被掩藏起来,只有这之前曾经进入的人才知道它的存在,并且可以熟练进出。   钱宁宁现在每天做专栏,忙采访,早出晚归,来了不过一个多月,对海市混得比苏苀还要门儿清。跑得多,脚肿得也比一般孕妇就要厉害得多。人却比刚见的时候圆润了、精神了。苏苀很庆幸,自己这照顾人的特长,终于可以有用武之地了。当年在中医院跟着高芸阿姨,别的都学得稀松平常,就穴位按摩最精。   钱宁宁挺着肚子四处奔忙,苏苀并不想阻止。她知道,钱宁宁每天闲在她这儿,一个人孤零零的,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工作。何况,钱宁宁的体质还有胎儿状况都非常健康,只要不是太累,控制好工作量,对孩子和孕妇都好。   苏苀一边找来按摩膏准备按摩,一边把遇上李再招的事情跟钱宁宁说了。   钱宁宁刚开始都想不起李再招是谁,问苏苀:“李再招?谁呀?”。苏苀顿了顿,说:“沈晓辉的妈妈。”钱宁宁哦了一声,心念电转,问苏苀:“他们来找你,是不是想通过你,找到沈成浩?”   苏苀摇摇头说:“不知道。”   钱宁宁盯着苏苀的纤纤细指,悠悠地问:“你说他亲妈都这样了,他会怎么办?”   苏苀低着头,还是说,不知道。   她是真不知道。   如今不要说对沈成浩她了解多少,就是回想起当年拿命去爱的沈晓辉,恍惚之间,都觉得那是上辈子的事,已经记忆模糊了。 ☆、耍赖一回   最近赶稿子有点赶得急了,我这破身体开始折腾人了,疼到脑子糊涂了,实在扛不住,恳请休息两天。   剩下的内容不多,大约三、四章的内容,你们不着急的话,一个星期,也就是7月25号左右再来一起看,估计那时候顺利的话,应该能全部发完。   谢谢亲爱的们一路支持这一本完结之后,我就沉寂一段时间,争取一下本更好看、更贴近现实,说一说我们每个人自己的生活。争取保持优点、弥补短板。   谢谢你们支持,深深感谢:   暖暖,每一章都第一个支持我,最暖心的就是你了   小楼儿,给我提了那么多珍贵的意见,表白爱   壹贰叁肆壹,最早的热心朋友,我会一直记得你   24458267,一路过来,支持很多,O(∩_∩)O   24153828,谢谢你的火箭炮支持:)   箐箐,感谢你对我的文那么喜爱,等着我的下一本哈   sevenine,谢谢你修改文案的建议,   吓我一跳(吓我一跳的《愿山》写得不错,看文的亲们感兴趣可以去戳戳)   木木子   张公子   团团圆子   微   眉目   llp   神爱世人   等我们死去,躺在棺木中是否还会感到寒冷   因为爱情   米米   青苦色   因为爱情,不可以再悲伤   18694965   情人泪   何以如言   席白   我知道,还有不少看文默默支持我的朋友,谢谢你们,衷心感谢,没有你们,我这篇冷清的文是坚持不下去的。   熊大,跟你我就不客气了,你得一直支持我,必须要!一定要!不支持翻脸!(我霸道不讲理兼厚脸皮的本性在你这里时不时原形毕露,你要抗住啊)   天热了,大家都保重身体!过一个健康开心的暑假!O(∩_∩)O ☆、第五十九章   会诊前一天,苏苀抽空去找导师蔡同舫教授,交付《心脏科学》的翻译稿,同时向蔡教授请教李再招的病例。   癌症心脏转移非常特殊,临床病例并不多见。蔡教授悬壶一世,经手的心脏转移病例也只有二十三例,上手术台的才八例。苏苀跟台过其中的三个病人,不过都不是肺癌转移。她想让蔡教授把他私人记录借给她看,从中找出肺癌转移心脏的例子,这样的借鉴程度会更高一些。   开门的是师母,笑容可掬地招呼苏苀进门。   苏苀熟练地换好鞋,把手里提着的一些自制调味酱送给师母。蔡教授家什么都不缺,最缺的就是做饭的厨子,换了多少任保姆都不合意。还是苏苀后来自己想法子,不能常来老师家里做饭,便花心思研制了几种口味的调味酱,煮面条或者熬稀饭的时候就着吃不错。谁知做了一回,师母喜欢得不得了,此后,只要有空,苏苀总会定时送上一批这样的酱料。   正跟师母说着酱料,蔡教授在书房听见动静出来了,看着夫人和最疼爱的弟子为了几样小玩意热闹开心的样子,心里虽然觉得有趣,脸上却丝毫不见表露,只不苟言笑地说了声“来了?”,又挥了挥手,示意苏苀进书房去。   苏苀和师母相视一笑,她早已经习惯了蔡教授的扑克脸。导师和师母两个人,一个面冷,一个心热,夫妻互补,和睦恩爱几十年,不失为圈内佳话。   在靠窗的茶几旁落座,苏苀先把打印好的翻译稿件交给蔡教授,蔡教授粗粗翻了翻,便放在一边,说:“回头我再细看。”说着,把早已经准备好的病例记录递给苏苀,厚厚的一沓,从纸张和笔墨颜色看,都是当年的第一手手稿。   “最上面四例是肺癌心脏转移。后面的那些是其他部位的原发肿瘤心脏转移病例,我都按时间顺序排好了。”蔡教授顿了顿,刻意强调说:“经验只作借鉴,但不能拘泥。”   苏苀点头应承。   “病人的资料带来了没有?”蔡教授问。   “带了。”苏苀说着,赶紧把资料递给老师。   正好师母给苏苀送来了参茶,让了让苏苀,悄悄退出去了。   蔡教授头也没抬,架起老花镜,仔细查看病历,得出跟苏苀类似的结论:手术只能缓解李再招的痛苦,对延长生命并无多大意义。   蔡教授放下病例,语重心长地说:“手术的目的,你一定要跟病人详细解释清楚。做医生,必须要学会自保。尤其是我们心外科,不确定的诱发因素太多,风险永远无法准确评估,我不希望上次的事情再发生。”   苏苀知道蔡教授说的是她刚当上主治那年挨打的经历。   打她的是病人家属。   病人是个年过八十的老人,出院才三天,突然猝死在家中。当时,老人的女儿,一个中年胖女人,冲进医院,非说是苏苀医术不精,治死了人,跟猛虎一样向苏苀扑过去。苏苀都来不及反应,被那女人揪住头发打了两个耳光。虽然被打的疼痛尚可忍受,但那两个火辣辣的耳刮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苏苀的噩梦,她甚至差点儿放弃了手术刀。   为此,蔡教授第一次表现出了他对病人家属难得一见的强硬态度,坚决报警,交由司法部门处置,并且亲自上下奔走近一个月。虽然事情最后还是医院做了妥协,赔偿了病人家属一定数量的人道赔偿,但同时家属以侮辱罪刑事拘留十五天。   如今看来,那次事件对蔡教授的冲击也很大,导致七八年过去了,蔡教授依然耿耿于怀。   为了让蔡教授安心,苏苀对老师解释说:“这次的病人和家属我都认识,他们不会无缘无故为难我的。”   蔡教授稍觉宽慰说:“那就好。”   蔡教授摘下老花镜,把病例递还给苏苀:“你还记不记得肖弈和?美国MGH的同行,两年前我们在美国开讨论会的时候见过。他对肺癌心脏转移方面做过专门的研究。我已经给他发了邮件,估计他有空就会跟你联系。”   苏苀点头说记得。肖弈和是个移民二代香蕉人,第一次见面就以美式幽默调侃她说如果每个医院的心外科都多几位这样的美女医生,加班和手术会有趣得多。   蔡教授说着,又递给苏苀一个文件袋:“MGH的心外科有一个医疗合作项目,需要国内有相关资质的心外科医生共同参与,他们问我有没有合适的人推荐,我向他们推荐了你。这里是他们的项目资料还有申请材料,你先拿回去看看。”   苏苀从导师手里接过材料,颇为踌躇,说不想去是假,可是她出国了,钱宁宁怎么办?   “什么时候过去?”苏苀问。   “最晚是年后,去多久还不一定,你要跟着他们的项目走。”   苏苀想了想,现在都已经十二月底了,前后两个月不到,便说:“会不会时间太赶?申请签证最少也要一个月,而且医院这边也不好交代。”   “签证你不用担心,肖弈和跟这边的签证官很熟,到时候打个招呼,程序会快很多。至于医院方面,我出面的话,他们还是要给我这老家伙一点面子的。”蔡教授见苏苀兴致并不高,问:“怎么?你不想去?”   “不是不想去,是家里还有些事情要忙,我怕年后走不了。”   蔡教授沉吟一会儿,说:“回头我再问问小肖,或者我让小肖找你,你们自己沟通。”   蔡教授见苏苀仍然犹豫不决,索性把话给苏苀挑明了:“你去那边有小肖关照我比较放心。小肖人不错,父母都是高知、高工,跟我和你师母是多年老朋友。你和小肖有机会可以私下多接触接触,一切随缘,老师不强迫你。”   苏苀不知不觉老脸翻红,没想到老师让她出国还有相亲这层意思。   蔡教授见苏苀的神色,笑着说:“男婚女嫁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不用不好意思。而且是我们看中的人,怎么也不会委屈你。”   苏苀呐呐地说:“我知道你们不会委屈我,就怕我自己不够好。”   蔡教授笑了,说:“我带的弟子,谁敢说不好?你师母一直在批评我,说我只是在口头上心疼你们,我还不服气。这几年退下来了,人清静了,才有空反省。以前不光对你,对你的师兄们,都太过苛求了,弄得你们一个个在我面前都跟避猫鼠一样。”   苏苀见导师这么说,反倒无语。   苏苀告辞,在门口,师母将一提营养品塞在她手里,对站在一边的蔡教授怒了努嘴:“蔡老师说你体质虚寒,要进补。这里是两盒美国带来的参片还有阿胶,补气补血也不刺激神经,你先吃着。”   出了门,苏苀一手提着营养品,一手拿着资料,百感交集。老师再牛,也老了,他的学生早就各奔前程,他却开始牵肠挂肚。就像夕阳红的温暖,是默默的、怅然的,若不是有人喊上一嗓子“看,夕阳多美”,估计上班、上学的人们,谁都没空抬头看上一眼。   想起了出国还有肖弈和这个她早已经记忆模糊的人,苏苀突然觉得未来的路又充满了变数,心仿佛一下子变得有些飘忽不定起来。   ——————   因为第二天就是会诊,苏苀一回到家就给肖弈和发了一封电邮,向他询问肺癌心脏转移方面的见解和资料,并附上隐去私人信息的李再招的病历资料。发邮件的时候是下午六点多,美国时间早上七点多,正是他们那边开始忙起来的时候,苏苀本以为第二天会诊前能有回复就不错了,没想到,晚饭刚做好,手机就有新邮件提示。   肖弈和不仅在如此短时间内把他的见解和看法做了详细阐明,并附上了他以往搜集的一百多例类似病例的总结报告。为此,苏苀回了一封感谢邮件。   感谢信刚刚发出,苏苀马上就收到了回信。肖弈和说,翘首以盼她能加入项目组。苏苀想了想,不方便回答他一定去还是一定不去,只是感谢他给的机会,她一定慎重考虑。肖弈和再次闪回,说他专业掏心挖肺十八年,依然认为,世界上最让人心碎的声音,是美女say no,他把她的同意当成年度最大期待。   苏苀看到回信的内容,努力回想了一下肖弈和的样子,戴副眼镜,看上去挺斯文儒雅的,却不料是个调戏女人的高手。苏苀决定不再回信,花了大半个晚上的时间把他发送过来的病例消化完毕。   ——————   苏苀和呼吸科刘主任一起跟铁拐吴谈话,把李再招的身体情况以及手术的目的跟铁拐吴逐一交代清楚。苏苀重点向他解释癌细胞侵润心脏的特殊性以及术后病情发展的不可预知,并将其他类似案例一一给铁拐吴分析清楚,希望他能够明白心脏转移的特殊所在。   苏苀告诉铁拐吴,手术只是减轻痛苦,并不能起到延长生命的效果。   铁拐吴表面倒是很镇静,但红肿的眼圈和沙哑的嗓音表明他并不是不在乎,只是在努力克制。   “能少受罪就好。”铁拐吴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   苏苀却能体会到铁拐吴对李再招的心疼,就他家这个经济条件,能花大几万只为买一个“少受罪”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她实在看过太多因为贫穷把病人生命都置之度外的人。   失去了容貌的李再招有铁拐吴的陪伴,算是幸运的。苏苀活到现在,真就不觉得爱情能有多伟大,但患难之中能够相互依靠、扶持,才最让她动容。这是生活教给她的,也是她的职业给她的不一样的体会。   ——————   钱宁宁肚大如箩地站在街边,扬起手招揽的士,腿都要站瘸了,一辆辆的士匆匆而过,就没一辆肯为她停下来的,心里正气恼得很,一辆崭新的SUV从街对面压着双黄线十分霸气地开了过来,在她面前缓缓停下。   “去哪儿,我送你。”沈成浩摇下车窗问钱宁宁。   钱宁宁见是他,倒不客气,把手上的材料包往后座一扔,上了副驾驶。   “你们海市的的士司机别不是有毛病吧?怎么空车刷刷刷开过去都不带停的,没见我一个大活人招手喊停吗?”钱宁宁抱怨道。   沈成浩笑说:“你第一次在这里打车?这地方是金融中心,管得严,要打车,你要绕到后面的横街上去排队。”   “那你还双黄线掉头?”   沈成浩笑着辩解:“我为你压了双黄线,你还来讨伐我?”   “少来,明明是你习惯性享受特权。”   沈成浩无奈地笑了,问:“去哪儿?”   钱宁宁答:“回建设一村。”   沈成浩换挡的手一滞。钱宁宁将他的不自然看在眼里,轻笑:“别想多了,苏苀这个时候不可能在家。”   沈成浩笑着掩饰问:“打算在海市呆多久?”   “工作合适的话,就留在这儿了。”钱宁宁觉得热,伸手把空调关了。   “挺好,这样苏苀就有伴了。”   钱宁宁戏谑道:“够体贴的,还这么为苏苀着想。”   沈成浩哪能听不出她的嘲讽,只装傻转移话题:“预产期是什么时候?”   钱宁宁避而不谈,笑着调侃道:“鼎鼎大名的沈总问这种问题,我还真不习惯。”   沈成浩见她不肯透露,心知钱宁宁的意思,是不想跟他有多少私交,虽然理解,但还是黯然神伤。   “你眼睛可真尖,从对面开车路过都认出我来了。”钱宁宁想了想,笑问沈成浩:“你早知道我来了海市?”   沈成浩只尴尬地笑笑,他自然不会告诉钱宁宁他是大半夜站在苏苀家的窗外看到她回海市的。   钱宁宁见他不说,料来也不是正大光明的事,只岔开话题说:“听说你要离开千航?”   沈成浩问:“你这是私人问题还是采访?”   “算私人吧,有采访最好。”钱宁宁笑。   “明天开股东大会签署股份出售协议,就算正式退出了。”沈成浩据实回答。   钱宁宁侧目:“为什么?想重新开始?事业还是生活?”   “事业吧。”沈成浩说着又自嘲:“生活方面,我不知道。”   钱宁宁睁大眼睛看着沈成浩:“你不要告诉我你心里还想着苏苀。”   沈成浩不敢说,他自己都觉得没脸承认。   钱宁宁摇头:“让我说你什么好?”   “活该?”   “害人害己。”   沈成浩苦笑。   钱宁宁沉默片刻又说:“你给她装修的房子,她全部重新装修过了,后院的枇杷树也挪走了,你应该知道她这么做意味着什么。”   沈成浩静静地开着车,心刺痛着。有些事实自己清楚是一回事,从别人嘴里证实又是另一回事。   钱宁宁低声叹了口气,说:“苏苀把那棵枇杷树连根拔除,不是因为你,而是她不得已拒绝了欧阳。她是不是爱上了欧阳我不清楚。但是她对你,应该是恨的更多。”   沈成浩的一颗心只跟钱宁宁身上,丝毫没有注意到,从他在双黄线掉头开始,乐韵儿开着一辆白色的凯迪拉克一直尾随在后,跟着沈成浩的车开进了建设一村。 作者有话要说:  实在对不住大家,本来说好的今天全部更完,看来又要托懒了。 病夏病夏,我是信了,一个旧疾勾连另一个旧疾,这小半个月就没消停过,好容易现在好些了,恢复码字,不过效率大不如前。 接下来的几章,以两天一更的龟速前进吧,望请大家谅解。 也就是,接下来27、29、31号各有更新,更新时间还是晚上八点。 衷心希望大家健健康康度过烧烤一夏,吃好喝好睡好玩好O(∩_∩)O ☆、第六十章   沈成浩按约定的十点钟踏入湖心岛的会议室,发现里面早已经坐满了人。在他进门的瞬间,原本吵闹的空间即刻安静,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盯着沈成浩的一举一动。   会议桌前的首席座位因他而空着,一人一座,都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觉间,沈成浩想起了查理一世的断头台还有非洲大草原上那两头被猎杀的大象。弱肉强食是自然的法则,而嗜血的绞杀是万物之灵的狂欢。他知道,今天他出让的股份,虽不能让他们富可敌国,但足以使他们亮出獠牙。   沈成浩定了定神,朝那把椅子慢慢走去。椅子还是那把椅子,跟周围一圈椅子在外观上并无两样,只因为它被人为地赋予了某种财富和权势的象征意义,隐隐然具有某种威严。   “阿浩,坐。”林希南的语气虽被刻意压制,但掩不住红光满面:“我们不着急签合同,趁着大家都在,特别是公司那些元老们,跟你一起拼了这么多年,你有什么要交代大家的,尽管说,我们一定尽力办到。”   沈成浩的目光从愤懑地父亲沈正兴、面无表情的林婷芝和林老太太、再到马骏驰及公司一众元老众人脸上一一掠过,淡淡笑着,说:“不用了,还是抓紧时间签合同吧。”   虽说是早就准备好了的签约文件,手续照样耗费了几个钟头,一直到下午三点多才算结束。至此,沈成浩除了银行户头将多了一笔巨资,千航再与他无半分瓜葛。   只有一众元老,个个热泪盈眶,仿佛一下子从生意场独当一面的大老爷们变成多愁善感的林黛玉,这让沈成浩颇有些吃不消。   应付完他们,沈成浩抬眼一看,父亲一行人早不知何时已经离开。随着律师们离场,偌大的会议室就剩马骏驰和他两个人。   沈成浩抽出一根烟。马骏驰替他点上。   “老大,你把我们都安顿好了,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   沈成浩看着桌上斑驳的树影和阳光,悠悠地开口:“尽全力,把苏苀追回来!”   ————   李再招的手术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呼吸科刘主任主刀的右肺下叶切除术,这部分手术完成后,苏苀接着进行第二部分,左心室肿块切除手术。   开胸后的结果,比最坏的预计好,比最好的期望坏。   肺部肿块不仅大,并已经侵及胸膜,右下肺静脉内形成癌栓,同时纵隔及肺门淋巴结均已肿大。左右心室大小肿块多,完全可以排除粘液瘤的可能性,几乎可以确定是鳞癌细胞转移,心外膜状态也不佳。   因为心室肿块过于密集,清扫难度比较大。上午九点半进的手术间,出来都已经是晚饭时间了。   手术结束,苏苀让责任护士先出去通知铁拐吴父女,安排郑新宇送病人回ICU。   苏苀收拾好出来,把晚饭端到到会议室,边吃边跟刘主任一起商讨调整术后方案。方案定下来,苏苀通知跟班医生和护士长、责任护士开会,再去负责的病区了解一天的情况、及时跟病人以及主治医生沟通。   这么一忙又快十点了。走之前,苏苀再到观察室确认李再招的术后情况,叮嘱郑新宇体征达标记得停机、拔管,这才匆忙回家。   猛地从温暖的病房楼出来,苏苀不禁打了个寒颤。   已经是十二月底的天气,夜间气温接近零度,再加上海市靠海,风特别大,体感比实际温度要低得多。其实从钱宁宁来海市,苏苀一直在考虑买个代步车,只是一直没空。看着如今这天气走向,不买是不行了。她想着,要是孩子生下来了,总不能大包小包抱着孩子满街跑吧?   想到车,身后就来了一辆车。   远光灯在她前面拉出了一道长长的身影,像时钟的秒针,从十二点钟方向快速移到了三点钟方向。苏苀自动避开,上了人行道。   车子越靠越近,越来越慢,在她身边停了下来。   苏苀转身。   却见沈成浩从车里下来,砰一声关了车门,向她走来。   苏苀不予理会,继续走自己的路。   “苏苀!”   沈成浩快步追了上来,堵在她前面。   苏苀企图绕过。沈成浩一把握住苏苀的手臂。   “你放手!”   “苏苀,给我一个机会,我们聊聊。”沈成浩恳求。   苏苀抬起眼,盯着沈成浩,目光灼灼:“那么,请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到底是谁?!”   “我……”沈成浩的手渐渐松脱。   苏苀冷笑:“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你凭什么跟我聊?”   沈成浩呆住。   一阵风过,吹迷了苏苀的眼睛。苏苀侧过身,走开。   “我是沈晓辉。”他的声音随着冷风飘了过来。   苏苀冷哼:“我认识的那个沈晓辉,早就死了。”   突然,沈成浩快步追上,拦在苏苀前面:“他没死,也死不了。苏苀,我把千航的股份都卖了,以后我再也不是沈成浩,我只一心一意,做二十年前你认识的那个沈晓辉。”   苏苀愣愣地看着他,突然笑了:“是吗?那很不幸,沈晓辉先生,十年前,那个爱着你的苏苀,也早已经死了,死在海医大教学楼的天台上。”   “对不起,苏苀,我知道我太混蛋,我伤你太重。”沈成浩哽咽。   “你觉得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苏苀冷冷诘问。   “天太冷,我们上车再说,好吗?”沈成浩小心翼翼地问。   “不必了,你沈成浩的车,多少女人往上爬,我没兴趣。”苏苀从没发现自己可以如此尖酸刻薄,话脱口,却又自觉痛快。   沈成浩神色黯然:“这是新车,只钱宁宁坐过。”   “那又怎样?”   “我知道你恨我,应该的,恨我都是轻的。”沈成浩认罪。   “你错了,沈先生,我没那个精力恨你。我很忙,忙着给你的亲妈动手术。”苏苀仰着头,脸上尽是嘲讽:“对了,你说你是二十年前的沈晓辉,那么,我请问你,亲爱的沈晓辉先生,你亲妈刚从手术台上下来,您是不是应该先到病房去探望你的亲妈,而不是在这里纠缠她劳累了一天的主治大夫?”   “我已经去看过她了,也跟吴叔叔聊过了。”沈成浩不管苏苀如何冷嘲热讽,依旧谦卑。   苏苀倒是愣了愣。   “她的情况。”沈成浩顿了一下,问:“有多差?”   苏苀别过头,看着远处的灯光和树影:“我亲自统计过的138个病例中,只有三个人熬过了三年,撑过一年的67个,其余的,不到半年。”   沈成浩叹气:“我还能为她做什么?”   苏苀转换回医生的角色,语气没那么冷漠:“我们当医生能做的,都已经尽力了,至于你,问你自己的心。”   沈成浩突然感慨:“想想人生真是可怕,逃避一次,面对的困难就翻倍增加,勇气也越来越少,对她是这样,对……你,我也是这样。她多少有错,你却是无辜的。”   苏苀没再作答,目光有一瞬停留在他的左手,昏惨惨的灯光下,那个黑色的焦疤突兀地隆起,像一只邪恶的怪兽的眼,静静地注视着、等待着。   苏苀默默地走了。   沈成浩没再拦她,知道拦了也没用。   走在稀疏的街道上,风卷起飘落的残叶,苏苀不由自主想起那天晚上,她为他爬上天台,心底刚刚升起的那一点同情又被这凉风吹散。   原谅伤害,就像抹口红,功夫只适合下在嘴上,用来装点门面而已,真要认真起来,烧心挠肺的,不得心安。   ————   苏苀回到家,却见灯火通明,客厅里大包小包丢了一地,钱宁宁叉着腰站在中间。   苏苀疑惑地望着钱宁宁,问:“姐,你要搬走?”   钱宁宁未及回答,舒景行从客房里走了出来。   舒景行朝苏苀笑着打了声招呼,忙指着地上的行李道歉说:“我马上收拾。”   苏苀惊讶得正不知说什么好,看看舒景行,又看看钱宁宁,马上反应过来:“哦,不着急,我跟你一起收拾。”然后又问:“你什么时候到的?”   舒景行说刚刚。   苏苀问:“童童呢?”   舒景行回答说:“暂时让我妈带回临江住一段时间,等我和你姐安顿好了再接过来。”   苏苀慢慢回过味来,问:“你是说,你和我姐以后都在海市?不走了?”   舒景行点头确认:“对,不走了。”   苏苀听了,转头看钱宁宁,见她脸上阴晴不定,心下犹疑:“那你在那边的公司、房子还有户口呢?”   “公司和房子都已经卖了。至于户口,等在这边买了房子想办法迁过来。”   苏苀这才明白,原来舒景行说的等他两个月,居然是把他在B市经营多年的公司还有房子等所有的一切都卖了,等于连根拔起追着钱宁宁来海市定居。   回头看钱宁宁,却见她脸上还只是淡淡的。   舒景行有些尴尬,又有些讨好,伸手去扶钱宁宁:“站久了累,你去沙发上躺会,行李我马上收好。”   钱宁宁却双手扶着腰,自顾自往沙发上去了。   苏苀帮着舒景行把行李收拾好,打算让出有大床的主卧给他们用,钱宁宁非不肯,催着舒景行回了酒店。   舒景行走后,苏苀陪着钱宁宁一起洗刷。   “姐夫回来你好像不高兴?”苏苀一边挤牙膏一边问。   钱宁宁把脸埋在湿毛巾里,只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洗刷之后,钱宁宁钻进了苏苀的被窝。   不会儿,苏苀收拾好了外面,抱过另一床被子,让钱宁宁往里面挪,她睡外面,跟钱宁宁面对着面躺下,头枕着胳膊,拥被而眠。   苏苀看着钱宁宁,气色红润,在她这儿养了两个月,早不是机场刚见面时候的样子了。   “关灯吧。”钱宁宁说。   苏苀把灯关了,屋内顿时一片漆黑。等眼睛适应了黑暗,才又在幽暗的夜光中重又看见对方的脸、鼻子,还有亮晶晶的眼。   “以前读书的时候,我也总去找你,要跟你一起睡。那时候你总舍不得让我睡外面,怕摔着我。”苏苀没话找话。   钱宁宁淡淡地笑:“是啊,现在反过来,改你怕我摔跤了。”   就这么在黑暗中对望着,苏苀忍不住问:“姐,他回来了,你不高兴吗?”   钱宁宁的笑一点点敛起,变成苦笑:“舒景行,他爱上别人了。” ☆、第六十一章   听了钱宁宁的话,苏苀的心跟夜色一样沉:“姐……”   “我没事。”   钱宁宁翻了个身,平躺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三言两语跟苏苀说了一个俗套得不能再俗套的婚外恋情的故事。一个事业有成、被家庭琐事消磨得夫妻审美疲劳的中年男人迷惑于一个善解人意、温柔可爱的软萌妹子,而妻子由于对丈夫的盲目信任蒙蔽了双眼,成了最后的知情人。   在苏苀身上曾经发生过的剧情,几乎重现在钱宁宁身上。她和程学峰的感情,自然远不能跟钱宁宁与舒景行的感情相提并论,二十几年相濡以沫,早已经骨血合一了,这种背叛的痛,又岂是她能想象的?   只是,舒景行到底比程学峰有底线,最后及时刹住了车。   “那女的是谁?”苏苀想起钱宁宁为了舒景行,不惜背井离乡,对介入钱宁宁的小三,竟比对佟佳佳还痛恨。   “她是谁无所谓,在我眼里,她只是一个符号,没有任何意义。”钱宁宁咬牙:“要说恨,我更恨舒景行,他才是那个跟我相爱二十几年又忍心背叛我的人。”   钱宁宁接着说:“他说认识那女孩之后,他很困惑,不知道对我是感恩还是爱情。或许吧,他跟我在一起从一开始就是被动的,背负着我爷爷对他妈妈的救命之恩,被动地跟我谈恋爱、照顾我,又被动地跟我结婚。”   苏苀反驳:“这也不是他出轨的理由。”   钱宁宁嘲笑说:“可当时我还糊涂着,总觉得事情还不算太糟糕,只要他跟那女孩断了联系,一切也就过去了。那女孩也是够硬气,被我戳穿了之后,直接出国了。谁能知道,她走了,我的痛苦才真正开始。我那时候刚怀上二宝没多久,内分泌紊乱,我也承认我那时候心理失衡,说话和做事有些咄咄逼人。可我没想到,舒景行的老妈会借机发作,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舒景行在外面求安慰,都怪我平时太霸道、不疼人,又说外面多少公司老总养情人包二奶,她儿子算是不错的了。”   “她真这么说?真说得出口?”苏苀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别人不知道钱宁宁一家人对舒景行母子怎样,苏苀却很清楚。当初舒景行的妈妈可是病得、穷得连医院门都不敢进的,是刚上初一的钱宁宁跟舒景行同班同学,知道情况后告诉她爷爷钱恕已,舒景行妈妈才拣回了一条命。更不用说后来钱宁宁一家对舒景行母子的照顾了。   可能是在苏苀这儿已经冷静了一段时间,钱宁宁居然很平静:“我当时也是你这么想。觉得全世界谁都有资格说我,就他们母子没资格。我想也就是我有这个想法,平时跟他们相处的时候不太顾忌,没有一般媳妇对婆婆的那种小心。再加上我婆婆常年生病,性格也有些孤僻,应该是积了不少怨气。可我当时却并没有这么想。那时候,我有我的愤怒和委屈,他们母子有他们积累了多年的压抑,又因为我怀了二胎在家休息,天天跟他妈妈面对面,哎,我从来没过过那么压抑的日子。后来我实在撑不住了,我想,干脆我也离开好了。他不是觉得困惑吗?那好,那我就给他时间,腾出地方来让他好好想清楚。所以我没告诉你我离开他的原因,就是不想让你去找他。我让他冷静个够。大不了离婚,她儿子再优秀又怎么样?我也没有贱到没他活不了。”   钱宁宁不知不觉泪流:“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来我还没觉得怎么样,甚至也在反省我跟他在一起这些年到底错在哪里。可是今天他一来,突然就感觉特别伤心,特别委屈。”   看见钱宁宁委屈成这样,还在为舒景行母子着想,苏苀恨不能把舒景行揪过来,让他亲眼看看钱宁宁对他的这一份心。苏苀心疼地抱抱钱宁宁:“姐,你觉得委屈就发泄出来,哭也好,跟舒景行吵也行,就是不能憋着。这么憋着,对你和孩子都不好。”   钱宁宁哭了一阵,渐渐平静下来:“跟你说了,心里舒服多了。”苏苀给她递纸巾,她擤了擤鼻子,继续说:“我就是在想我该怎么办。想分开,不甘心,在一起,还是觉得不甘心。有时候我心里邪恶地想,他还不如突破了底线,我也就干脆死了心。可他偏偏还留了点良心让我不上不下地顾念着。”   话说到这里,苏苀其实已经明白,钱宁宁是放不下舒景行,同样,舒景行也放不下钱宁宁,不然不会亲手中断了事业,送走老娘也要追到海市。   抛开精神出轨这一段,舒景行其实比绝大多数男人做得要好。毕竟,舒妈妈跟他是相依为命的母子亲情,在伤了钱宁宁的心以后,舒景行也能站在钱宁宁的立场,把年老的寡母送回老家以示立场。   这也难怪一向果断的钱宁宁会愁肠百结。   舒景行有错,但尚可宽恕。只是钱宁宁对这份感情,付出太多,用情太深,所以才会如此憎恨。而这些怨恨,需要时间去消解。   想到这里,苏苀心里稍稍安定。   “姐,你现在别想要不要他的事情,反正也不用明天就做决定,你先好好在我这里住着,安心养胎,等孩子生了,出了月子,养足精神了再去想你跟舒景行的事。”   钱宁宁到了嗜睡阶段,聊累了,一会儿便沉沉地睡着了。   苏苀的手机有微信提示音,是肖弈和问她手术进行得怎样。苏苀回答说挺顺利。肖弈和又问具体开胸的状况,苏苀如实回答。肖弈和对李再招的状况也不是很乐观。   “我看了她的状况,我们这儿有一种药挺适合她服用,比国内的同类药品效果更好,而且副作用小,你问问看他们家属,如果不嫌贵,我可以给他们寄过来。”   “多贵?”苏苀问。   “两百八十美金一盒,一盒管一个星期,要坚持服用。”   “这么贵?”   “没有医保,买处方药都比较贵,而且很难买到。”   苏苀抱歉回:“我知道,谢谢。要不你先给我寄一个月的药量,我给她用用试试看。”   肖弈和问:“你不用跟病人沟通一下?”   “算我自己买。”   肖弈和问:“为什么是你买?”   苏苀犹豫了一下,回:“她是我的一个长辈。”   “既然是你的长辈,那就是我的长辈,我买好了。”   苏苀回:“亲戚不能乱认的。你们美国人不是最忌讳亲戚朋友之间有金钱瓜葛吗?”   “所以说,我不是美国人。”   “你生在美国,长在美国,怎么不是美国人?”   “我爸妈是中国人,我是受中国教育长大的,所以我是中国人。中国人尊老爱幼,是我们的长辈,我就应该孝敬。”   苏苀觉得跟他搅和不清楚,只说:“你把药寄过来,到时候我转给你钱。”   “你很固执。”   “你也是。”   “来美国的事情考虑好了吗?”   苏苀回:“正在考虑。很晚了,我先睡了。”   “好的,晚安。”   苏苀躺下了,一时却睡不着。   沈成浩的突然出现,扰乱了她的心情。她想跟钱宁宁聊聊心里的迷茫,却又说不出口。钱宁宁现在怀着孕,自己也一堆伤心的事情,她不能再给她增加负担。   苏苀纠结的不是如何摆脱沈成浩,而是面对沈成浩,她总不由自主会想起沈晓辉,想起他给的伤害和痛苦,这种纠结让她无所适从。她觉得明明自己是恨他,明明已经告诫自己,像挖出那棵枇杷树那样把沈晓辉也好、沈成浩也好,从心里彻底铲除,可是事实却偏偏告诉她,要从心底铲除一个人没那么容易。   苏苀是真心希望自己能够失忆。   肖弈和不停地游说她出国,可她知道,出国逃避绝对不是一个好办法,她总要把她和沈成浩的事情彻底想明白,对此做一个了断才行。   因为逃避,她吃的苦头太多了。   ————   第二天一早,钱宁宁还在睡觉,苏苀开着冰箱发呆,睡眠不足导致起床后的脑力严重跟不上,她努力想着她开冰箱是干嘛。   有人轻轻地敲门。   是舒景行,一大早从宾馆赶过来,手里还提着两袋子早餐。   昨天晚上匆忙相见,又是灯光之下,苏苀还不觉得,今早看见舒景行,却发现他也是一副憔悴损的尊容,想必这几个月也是煎熬着过来的。   舒景行简单地跟苏苀打过招呼,问苏苀:“你姐呢,还在睡觉?”   苏苀点头:“她现在吃得多,睡得也多。”   舒景行把早餐在餐桌上放好。   “苏苀,这两个月辛苦你了。”   苏苀见舒景行神色间还是有些羞惭,知道他可能猜想她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苏苀想着,既然他和钱宁宁都没有离婚的打算,就不能伤了舒景行的骄傲,以前怎么对舒景行,以后就应该还怎么对他。   念及此,苏苀改了口,喊了一声姐夫:“跟我你就不用客气了。早饭有没有我的份?我吃了先紧着上上班去。”   “有,怎么会没有?”舒景行听着那一声姐夫,明显松了一口气,笑着拆了袋子,按分量给了苏苀一份。   “素和奶油包?你厉害,这个很难买到的。”苏苀说着,一口咬了小半个。   一边吃着早饭,一边跟舒景行聊着他们接下来的打算,买车、买房,安顿下来以后,休息一段时间,正好钱宁宁出月子,舒景行再开始找工作的事情。   聊天真能醒脑,苏苀想。   “你不打算再开公司了?”   舒景行说:“看机会,有合适的合作项目和合作伙伴再说,现在照顾你姐最重要。”   苏苀深以为然,他和钱宁宁的感情问题,她不打算插嘴,有舒景行的陪伴和耐心,她相信一切都会消解。   “我上班去了。”苏苀擦擦嘴,招呼了一声就出门上班去了。   “小苀!”舒景行咽下一口食物,喊住她:“沈成浩就在门口,应该是在等你。”   苏苀心里一阵烦乱,“哦”了一声,出门去了。   果然,苏苀一出来,沈成浩便从车里下来。   “我送去你上班。”   苏苀走自己的,没理他。   “不开车也行,我陪你走过去。”   苏苀……   ——————   大查房出来,沈成浩又阴魂不散地在病房的走廊里站着,引得一众护士交头接耳。   “苏医生。”   沈成浩叫住视他如空气的苏苀。   众目睽睽,苏苀不得不停下来。   “苏医生,我想了解病人情况。”   苏苀瞪他,装?谁不会:“哪个病人?”   “78床病人。”   “你是她什么人?”   沈成浩一时语塞。   苏苀公事公办:“病人刚刚手术,体质虚弱,不相干的人等最好不要去打扰她。”   晚上下班,果然不出所料,沈成浩又在楼下等着。   没等他过来,苏苀自己走了过去,站在他面前:“沈成浩,你到底想干什么?”   沈成浩被苏苀质问得一时错愕,愣了半晌才说:“我想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苏苀言辞咄咄:“是不是跟你去了,你就可以停止你的骚扰?”   沈成浩苦笑:“如果你还是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我答应你,停止对你的‘骚扰’。”   “行,我跟你去。”苏苀笔直向他的车走去。   上了车,没等沈成浩开口,苏苀说:“我还有个条件,路上你别跟我说话,我想睡一觉。”沈成浩答应,等苏苀坐好,便打开音乐。   就这么听着音乐,苏苀迷迷糊糊睡着了,一觉醒来,发现车子开到了荒郊野外。   苏苀见已经出了城,进了通往临江的高速,不禁皱起眉头,终于开口说话:“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沈成浩知道苏苀心里担心,只温柔地宽慰她:“半个小时,很快就到了。”   在出匝道的指示灯闪烁下,苏苀看见路牌上写着“落秋山庄”四个大字。   出了匝道,在宽阔的两用专车道上,车子缓缓驶进了落秋山庄。这一带别墅群虽然人烟稀少,但灯火通明,看得出来,设施和管理都非常精心。   终于,车子在一栋充满设计感的别墅前停了下来。   苏苀坐在车内,看着眼前路灯照耀下的这栋别墅,她明白了沈成浩带她来的原因。   从屋内参观到屋外,所有的一切,都是苏苀当初描绘的模样:挑高的客厅、宽大的露台、落地的玻璃窗、直通湖边的绿草地、紫藤花架、伸向湖面的栈桥,甚至比她当初的想象还要美。   只是这初冬的夜色,凉飕飕的。   “看完了,你可以送我回去了。”苏苀从栈桥上转身,迎着室外飘散的灯光,问沈成浩。   沈成浩明明看到苏苀眼底流露的感动,只是她一转身,又恢复了冷漠。   “你晚饭还没吃,饿不饿?”沈成浩问。   “不饿,你先送我回去。”苏苀朝别墅走回去。   苏苀正好经过沈成浩身边,肚子却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沈成浩笑:“冰箱里有吃的,我来做,很快。”   冰箱里居然样样齐备。   苏苀说:“你今天带我过来,是早有预谋。”   沈成浩:“是,预谋了十年。”   米粉、肉、仔瓜、香葱、鸡蛋、米酒,看着这些食材,苏苀知道他要做临江炒粉,他的每一步,都是预算好了的。苏苀看着他系起围裙,架锅上灶,等待水开,准备料理,动作和样子,无一不妥帖、帅气,这样的一个男人,为了她费尽心机,按理,她应该感动的。   苏苀默默走开,赤脚坐在客厅的落地窗前,看着灯光中的湖光山色,还有远处那座渺小的石桥,当年,就是在那座桥上,沈晓辉手指着现在的位置,说要给她一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家。   往事历历在目,曾经的誓言犹在耳边。   苏苀仿佛觉得头一歪,就能枕上他的肩膀。然而现实是,她的头,抵在了冰凉的玻璃窗前。   一双臂膀把苏苀揽入温暖的怀里。   苏苀知道这是谁,却仍不住贪恋,将头深深地埋了进去。怀里温暖、安全,这感觉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梦里,苏苀闭上眼睛,紧紧抱住他,生怕一睁眼,又是荒凉。   沈成浩将苏苀整个包进怀里,温热的唇从苏苀的头顶一路吻下,捧起苏苀的脸,吻干她的眼泪,贴上她柔软的嘴唇。   突然,苏苀一声惊叫,用力想要推开沈成浩。沈成浩本能地将力道收紧,拼尽全力想要安抚住她,一边温柔地在苏苀耳边低语:“小苀,我是沈晓辉,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然而,苏苀却反抗的更厉害,挣扎转而厮打,啜泣转而咒骂。   “沈成浩,你个该死的混蛋,你给我松开。”   “再不松开,我要杀了你。”   “你滚开,你滚开!”   沈成浩只一动不动,死死抱着。   苏苀恨极了,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血腥味渐渐从齿缝渗出。   沈成浩依然不动。   苏苀的厮打渐渐弱了,变成了无力的捶打,咒骂又变成了低声的哭泣。沈成浩也是泪流满面,无数声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第六十二章   炒粉配蛋酒,许是饿了,苏苀觉得非常美味。   做饭的时候,苏苀留意到沈成浩是右手颠锅,左手翻铲。苏苀没问,只是猜着,他的左手,应该是握力不足,算是半残废了。   一时迷情,并不能消除苏苀心中对沈成浩的疑虑。她不否认沈成浩对她有致命的吸引力,尽管她一再冷漠相对,可仍旧会从沈成浩身上感觉到昔日的情愫,但同时,她又无法说服自己原谅,原谅沈成浩只因为一次变故便将自己抛却十几年、甚至置她的性命于不顾的事实。   跟多数人的爱情观一样,苏苀的爱情观一开始是混沌的,经过了痛彻心扉的体验之后才逐渐成熟,知道该爱谁和怎么去爱。   钱宁宁说,清醒太痛苦,可是她还是不愿做一个糊涂的人,这是她盲目地爱了舒景行二十年之后痛的领悟。苏苀经过多次跌倒,她认为自己的痛苦的根源在于逃避和软弱的个性,所以痛定思痛之余,苏苀要求自己无论对待何人理性面对。   她和沈成浩有一段十几年素无往来的空白,这段空白是个可怕的黑洞。对于这个黑洞,她以前可以不予理会,但是现在她不能不慎重。沈成浩又回来了,她害怕自己终究扛不住内心的渴望向欲念投降。所以她决定,她要亲自去探一探,这个黑洞到底有多深。   在没有清楚了解眼前这位沈成浩的经历之前,苏苀觉得自己跟他在一起也会是一个悲剧。就像眼前,她一边吃着他为她准备的晚餐,在他深情的注视下老脸翻红,心里想的却是:这样娴熟的厨艺,是从多少个女人的晚餐和早饭当中锻炼出来的?   她不想再一次冒失选择,然后一辈子被心底的猜忌困扰。   就这事,苏苀跟钱宁宁聊过。钱宁宁反对苏苀当沈成浩的面刨根问底,效果不好,而且伤人伤己。   苏苀经过反复思量,突然想起了马骏驰,没有谁会比马骏驰更知道沈成浩是怎么回事。   ————   轮休日,苏苀按约定的时间去马骏驰家里找他。   “喝茶。”   吴敏丽为苏苀端上一杯橙黄清亮的乌龙茶:“这是武夷山的大红袍,我亲戚家自己在山上开了一片茶园种的,跟外面的货不一样,我封装好了一些,连着其他几样东西装在一起,一会儿让骏驰送你的时候顺便带上。”   苏苀只客气地说谢谢,并未说破她不喝茶饮的事实。她和马骏驰夫妇这些年鲜有往来,早不复当年一起吃方便面赏腊梅或者他们结婚她当伴娘的交情了,一个原因是沈成浩,还有一个事实是都忙。马骏驰跟着沈成浩,在千航的地位水涨船高,自然贵人是忙,而吴敏丽母女,因为有了马骏驰的财力支持和经验点拨,早已经从当年小小一家卤肉面店主赫然发展成二十几家分店规模的餐饮公司的掌门人了。   吴敏丽,再也不是当年憔悴落魄的店家小妹,摇身一变,成了商界的女强人。   当然,人的气质、长相甚至性格,也都会随着境遇的转变产生惊人的变化。就像眼前的吴敏丽,如今她身上随随便便一个披肩、一只手镯,都能顶上苏苀小半年的收入。   在装修气派的别墅客厅,吴敏丽恰到好处地在客厅坐着陪聊了一会儿,又得体地跟苏苀告辞,带着他们家七岁的儿子出门去了,把家里的空间留给了苏苀和马骏驰。   “你和敏丽姐现在过得不错。”苏苀微笑:“难得你们夫妻这么多年,感情还能维持得这么好。”   “以前也没少吵。现在老夫老妻了,又都忙,就没闲工夫吵了。”马骏驰说话间不自觉挠头,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马骏驰对比自己小两岁的苏苀,从小开始就莫名敬畏,虽然他现在也算功成名就,惯会各种场合,但在苏苀面前,就跟条件反射似的心虚气短、说话露怯。   苏苀笑说:“第一次见你和敏丽姐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和敏丽姐会是幸福的一对。”   马骏驰抬眼看苏苀,不知怎的,突然想起苏苀这么多年的遭遇,觉得有些心疼:“苏苀,其实我和敏丽这么多年都一直挺想你的。”   “我知道。”苏苀答。   “老大他也一直想着你。”马骏驰试探地说。   “想我?”苏苀不以为然:“海市谁不知道你们沈总风流成性?”   “以前是,不过后来也就剩一个乐韵儿,还是因为她长得像你。”马骏驰连忙解释。他知道老大想追回苏苀,他可不想苏苀在他这里对老大有不好的印象。   苏苀心下凄冷:“菀菀类卿吗?他不是皇帝,我也不是他死了的皇后。何况那也就是电视上做戏给人看的情种。真到了我和他之间,大概只能算是叶公好龙了。”   马骏驰毕竟是经过风浪的人,到这里,他已经清楚感觉到苏苀的情绪。他反倒觉得,苏苀有情绪不是什么坏事,正说明苏苀还在意。   想到这儿,马骏驰也清楚了苏苀的来意和自己应该承担的角色:“苏苀,你想问老大什么,你随便问,只要是我知道的,我马骏驰以人格担保,绝对不会当你面说一句假话。”   苏苀愣了愣,她没想到,在她记忆中胆小怯懦、傻里傻气的马骏驰,如今是这般思维敏捷、快人快语。   “好,那我问你,当初你老大回海市,你还有你们老大,为什么都躲着我?”   马骏驰见问到了关键问题,语速不自觉放慢,声音放低,这是他不知不觉养成的谈话习惯,更有一种让人信服的效果:   “我当时也只是糊里糊涂听老大的话。其实很多事情,我在当时跟你一样不明白,只是后来才把一些不连贯的事实串起来,再加上我自己的推测,知道了一个大概。   老大当时并不愿意去美国,是林总,也就是老大的继母,是她极力主张送过去的。到了那边,老大一开始就有创伤后遗症,但只是应激性的。其实当时要是有人陪着、有人引导,老大完全能扛过去。可你也知道那边的环境,学好不容易,学坏很方便。老大人生地不熟,再加上那时候性格偏激,渐渐地跟一些乱七八糟的人混熟了,抽烟、喝酒不在话下,后来,还养成了吸食软毒品的习惯,堕落过很长一段时间。那时候老大是跟林老太太还有林怀萱住在一起,听说相处得很不愉快,就这样,老大的心理问题越来越深。回来的时候,虽然面上大致正常,但是应激性心理创伤却发展到了二型心理创伤,医生说,难以治愈。”   苏苀一边听,一边自行补足马骏驰没有说透甚至刻意回避的事实。林总让沈成浩去美国,自然是有她的打算,她也许认为沈成浩当时的状态是正常反应,过一段时间就会没事,所以才急着把沈成浩送去美国跟她的侄女林怀萱培养感情。苏苀意识到,沈正兴作为沈成浩的父亲,才最有问题,明明知道儿子当时更需要的是一个熟悉的环境,需要的是她还有奶奶这样的亲人照料,可是为了将来的基业,听从了林婷芝的安排,任由儿子在那种陌生的环境痛苦挣扎。   同时,苏苀也清楚,马骏驰为沈成浩掩饰了沈成浩的性瘾。苏苀清楚,毒品和乱性本就是一体。苏苀知道二型心理创伤是什么,也知道,它需要一个发泄渠道。苏苀记得曾经有一度,小报上报道过沈成浩有性虐倾向,她隐约记得,大概从沈成浩跟乐韵儿在一起之后,这样的传闻便断了。   苏苀突然发现,如此一来,沈成浩所有这些不合理的行为全都能解释得通了,这就是逻辑上的假设,一个假设成立,所有的迷雾随之消散,那么这个假设就是真相。   那么这个乐韵儿,只因为跟她长得像,所以充当了沈成浩的药引子用来治愈他的性虐。   一念及此,苏苀骤然感觉身心不堪重负,身体立时变得软弱无力,把手臂支在沙发扶手上,以此托着肩上这颗同样已经是不堪重负的脑袋。接下来马骏驰的话,她一句都没听进去。   苏苀突然想起程学峰双规的事情,也是那样突如其来又异常诡异。   “程学峰双规,是不是跟沈成浩有关?”苏苀再开口,声音居然发颤。   其实,马骏驰已经觉察到了苏苀的异样,但是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他觉得实在毫无隐瞒的必要,这么多年,他夹在中间,心里从来没有轻松过。假使老大怪罪,要杀要刮他也认了。   “是,老大在琉璃宫亲眼看见那孙子跟别的女人乱搞,那时候你正怀着孕。老大气疯了,想整他,又打鼠忌器,收集好的资料一直在手里压着。后来你流产了。老大那几天晚上每天都去你的病房守着你,回家就砸东西,把几套房子的家具都砸完了,跟疯了一样。老大说要把你抢回来,是我,都怪我,那时候还拦着老大,我怕你不想离婚。老大就一直忍着,等你离婚的时候,老大亲自找人把程学峰的材料送到反贪局。本来早就找好了人,一下子要把程学峰钉死,不过马上陈智明也被人揭发,老大担心连累陈智明,这才赶紧收手。虽然说,程家凭着自己的人脉上下打点,但是程学峰的仕途到头了,我们也算是出了一口气。”   马骏驰的话,苏苀听着越来越熟悉。   苏苀想起了在临江的小巷中,沈晓辉以命相搏护她周全。如今,沈成浩虽然没有赤膊上阵拿命去博,但赌的却是自己的财势,依然是“英雄气概凌然”!   可惜的是,这些所谓的英雄豪气在苏苀眼里,是过度膨胀的自我,兼具表演的虚荣。其实一切本可以避免的,不是吗?沈成浩如果不是那么骄傲,或者对他们的感情再多一点信心,完全可以一回国就找她。相比较十几年的挣扎痛苦,还有什么是她不能承受的呢?   “你们因为我,拿财势跟程学峰的权势相搏,我还能有什么话好说?我不领情就是矫情了。我现在突然想明白了,程学峰在离婚的时候,给我泼的那一盆脏水不冤枉。”苏苀半是悲愤半是嘲讽地说:“可是你想过没有,所有这些事情,归根到底是谁的错?为什么在他最艰难的时候,他不相信我会是他完全能够依靠和信赖的人?在他的眼里,是我的能力有问题还是我的人品不过关?”   “苏苀,天地良心,老大绝对不是怀疑你的能力和人品,他当时就是钻了牛角尖,以为欧阳比他更适合照顾你。老大也是出于一片好心,想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伤害。只是后来谁也没想到,你和欧阳,阴差阳错的,就那么错过了。对你放手,老大心里的痛苦不比你少。那段时间老大一直失眠,他给自己的定下的人生目标是,要有钱,只要哪天欧阳对不起你,他有能力跟欧阳抗衡。说实话,老大要不是有这个信念,千航不可能有今天这样的规模。”马骏驰面对苏苀言辞犀利的话锋,只温和相劝:“苏苀,公平一点说,当年的事情发生的时候,老大才十九岁。现在多少孩子十九岁还是妈宝。老大就是再早熟,他一样超脱不了他的年龄和阅历,我们不能以我们现在的心态去要求老大。老大后来是明白过来了,可是一切都晚了。苏苀,我只能说,没有谁的错,不是老大的错,更不是你的错。只是一切都发生得太早,超出了你和老大的掌控。”   苏苀沉默,不得不承认,如今的马骏驰,口才、人才一流,她几乎快要被马骏驰说服了。   “那后来呢?以他的性格,真要放不下我,没什么能拦的住他的。这一点,你比我清楚。只是你们都不肯承认,当他手里的财富越多,对我的那点情意也就变得轻了。什么心理创伤,什么为我着想,都变成他安慰自己日渐膨胀的野心的一剂良药。”   马骏驰一时语塞,又觉不妥,勉力挽回:“我不能说你猜测得不对。但是整程学峰,老大已经是豁出去了的。他明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还是这么做了。这次他出局,一半是因为在这件事情上犯了错,被董事会的人抓住了把柄。其实照我看来,老大是真的看透了,他要是舍不得千航,林家的人全部加起来也不能拿老大怎么样。苏苀,你就相信老大这一次,他是真的下了决心,想跟你重新开始。”   “人是他,鬼是他,神也是他。我信他也好,不信他也罢,他管他的心,我管我的心。” 苏苀说到这里,站起身,淡淡地说:“打扰你很久了,我走了。”   马骏驰听着她的语气不善,赶紧起身,他知道苏苀心里仍旧有怨,急不得,只跟着站起来说:“我送你。”   “不用,我想自己走走。”   苏苀一个人默默地漫无目的地走着。马骏驰的别墅离家里少说也有几十公里,她倒没想就这么走回家去,只是想一边慢走一边想想问题。方才在马骏驰那里听说到的、确证到的东西太多,各种情绪、诸般想法一起压在心上,她现在的状态就跟吸星大法用过度了的武林弱手,各路真气在胸腔里乱窜。   ————   马骏驰等苏苀一走,即刻给沈成浩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苏苀来找他的事。   沈成浩彼时正在江湾一号收拾东西,房子他已经挂牌出售了。听着马骏驰的电话,沈成浩放下手中的活计。   “你都告诉她了?”沈成浩问。   “都说了。”马骏驰气馁低头:“老大,你想骂我就骂吧,这事是我出卖了你。”   沈成浩坐在沙发上呆了半晌,叹气:“说了就说了吧。她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她说她要出去走走。”   “知道了,我去找她。”   沈成浩说完,拿车钥匙出门,进电梯之前给苏苀打了个电话,电话接通了,但是被苏苀挂断了。   沈成浩开着车,估算着苏苀离开的时间,在马骏驰左近的街道一圈圈地绕着找她。终于在一个十字路口,沈成浩见苏苀远远站着等红绿灯。   冬日阳光下,苏苀短发长裤,佳人独立。   ————   整整十天,乐韵儿过着炼狱般的日子。   她整晚伤心、失眠,噩梦一个接着一个,以至于形销骨立,花容惨淡。唯有腹部的小生命,欣喜雀跃,就像手里拽着一把纸锤子,一下又一下,顽皮地敲着她的肚皮,撒欢得很。   妇科医生告诉乐韵儿,这是胎动,有了胎动,孩子算是坐稳了。   乐韵儿喜极而泣,举目四望,这份喜悦却无人跟她分享。   自那天蔡怡宁告诉她,沈成浩在银行的行为像是在了断他们的关系,乐韵儿就一直试图联系沈成浩,这才惊恐地发现,沈成浩连电话都换了,她知道的两处房产——江湾一号和山水国际也在挂牌出售。   乐韵儿慌了,她马上联系马骏驰,可马骏驰只推说沈成浩心烦,出国散心去了。乐韵儿说什么也不相信,但是马骏驰却守口如瓶。还是蔡怡宁帮忙出了主意,让乐韵儿派了人,在沈成浩常去的地方蹲守,尤其是开了户头的银行门口。   果然没过两天,在金融中心一家银行蹲守的人跟乐韵儿汇报说看见沈成浩出现,并告诉她沈成浩新车型号以及牌号。乐韵儿当时就自己开车追了过去,却看见沈成浩压着双黄线掉头去接一个孕妇,并把那个孕妇送进了建设一村。   乐韵儿当时惊愕得险些没背过去气,她把车子停在小区的拐角,摸着逐渐隆起的腹部,想着沈成浩又是给自己付清房贷,又是买车、送卡,她还做梦一样以为沈成浩爱她、疼她,她简直要被自己蠢哭。   她想上前拉住沈成浩当面问清楚,车门都开了一半,硬是没敢下车。不管沈成浩是不是要跟她一刀两断,如果她一闹,以她对沈成浩的了解,不分也得分了。   她在车里哭得梨花带雨,强忍着悲伤抽噎地给蔡怡宁打了个电话,又抽抽搭搭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给蔡怡宁听。   “你说,那女人要真是怀了他的孩子,我该怎么办呀?”   “还能怎么办?两条路,要么生下来,要么打掉。”蔡怡宁被哭得头昏脑胀,没好气地说。   “我不要打掉这个孩子!”乐韵儿哭喊道。   蔡怡宁气结:“那不就得了,你还哭什么?!你生你的孩子,她生她的孩子。我从来只听说男人穷了扔孩子的,还没听说哪个富豪不要自己的种。越是有钱的男人,对自己的儿子越舍不得放手。儿子是什么?是他们产业的继承人、家族的希望!就算沈成浩冷血,他不认,他家里人也得认!就怕到时候你不给他们,他们也要跟你打官司抢过去。你都验定了怀的是儿子,你怕什么?你不如现在躲起来,自己偷偷把孩子生下来,到时候,你抱着你儿子去找沈成浩,找他爸沈正兴,你看他们认不认?!”   “可他不娶我怎么办?那女人也有孩子,她还是过了明路怀的,而我是偷偷摸摸怀上的。阿浩肯定更喜欢那女人,我到时候怎么办?”乐韵儿又哭开了。   蔡怡宁为乐韵儿的愚蠢暗暗叹了口气:“求你了,别哭了,行吗?你先乖乖回家,忍住了按兵不动,再找人把这个事情查清楚再说。什么都不确定,自己先慌了阵脚,能不能有点出息!”   乐韵儿被蔡怡宁连哄带骂地终于哄平静下来了,不哭了,脑子又开始转了。   “怡宁,我现在怀着孩子不方便出门,你帮我个忙,帮我找个私家侦探好好查查这个女人,地址我马上发给你。”   蔡怡宁松了一口气,说:“这就对了,遇到事情好好动动脑子,别总哭,没用。不光这个女人需要好好查一查,我看你的沈总也有问题,以前没留意还不觉得,我最近因为他们上市的事情关注了一段时间,觉得他的来路实在有些奇怪。”   此后,乐韵儿在焦虑失眠中等了足足一个多星期,才等到蔡怡宁的答案。她当时就要开车去找蔡怡宁看结果,蔡怡宁心细,考虑到乐韵儿的身体和精神状态,怕她承受不了,自己开车把结果给乐韵儿亲自送上门。   一进门,乐韵儿牢牢地抓着蔡怡宁的手,直接要结果。   蔡怡宁看了一眼她还有她的房子,完全一团糟。   “快告诉我,那女人是谁?她怀的那孩子是男是女?几个月了?跟阿浩感情是不是很好?”乐韵儿紧紧追问蔡怡宁。   “你坐下。”   “你先告诉我。”乐韵儿固执地要答案。   “坐下!”蔡怡宁看着乐韵儿不争气的样子,顿时火起,怒喝了一声。   乐韵儿这才顺从地在沙发上坐好。   “那女人跟沈成浩没关系,她只是沈成浩的一个老同学。”   乐韵儿一听,突然掩面哭泣:“真的?她只是阿浩的老同学?我从来不知道阿浩有老同学!”   蔡怡宁几乎要翻白眼,心想,他从来只把你当个宠物或者工具,当然不会跟你说这些。   “这么说,我之前是白担心了?”乐韵儿得到了蔡怡宁的肯定回答,又笑了起来。   蔡怡宁本来想告诉她另外一个更残酷的事实,但是看到乐韵儿目前的状况,她发现乐韵儿几乎对沈成浩产生了一种病态的迷恋,所以她决定不告诉乐韵儿真相,最起码等她生了孩子以后再告诉她。她很庆幸没有把包里的资料给她。   蔡怡宁见她气色实在太差,问她:“你几天没吃饭没睡觉了?”   “我也忘了,也吃也睡,就是吃不好也睡不好。”   蔡怡宁叹了口气,心软了,起身去厨房:“你等着,我给你做点吃的去。”   蔡怡宁刚在冰箱里找食材,听着乐韵儿在嘀咕:“你找人调查的资料呢。”   蔡怡宁心知坏了,待要回去制止,见乐韵儿已经把资料从包里翻了出来,一张照片从档案袋里滑了出来。   乐韵儿顺手一捡,照片里的女人跟她至少有八分像,然后铁青着脸拿着照片问蔡怡宁,如丧考妣:   “这女人是谁?她的照片怎么会在档案袋里?她跟阿浩是什么关系?”   蔡怡宁能说什么?说她是真身你是影子?她是真爱你是替身?   乐韵儿这次到突然不傻了,她记起来了,曾经在某个电梯间里,她见过这个女人。   ————   乐韵儿终究还是知道了自己在沈成浩心中的身份和地位:一个药引子、一个替身、一个影子。   她跟失了魂似的在家里坐成了树桩。   蔡怡宁陪她到了晚上,无赖家里有事要回去,只千叮铃万嘱咐乐韵儿照顾好自己。乐韵儿失魂落魄地答应着。   第二天,乐韵儿冒出了一个主意,精神一振,决定即刻出门。   从踏出家门开始,乐韵儿的情绪就无端端地亢奋,还有些恍惚。一抬头,只觉得大太阳晃眼睛,好像隔世为人一般。她开着车悄悄地隐在建设一村那个熟悉的角落,盯着苏苀家的门禁。   她看着那个像她的女人出了门,上了一辆的士,还是一路跟了过去,直到看见她进了马骏驰的别墅小区,被拦在了小区门口。   乐韵儿就在门口等着苏苀出门,又悄悄地跟在她身后,看她短发长裤站立在斑马线上,乐韵儿怎么看怎么都是贱人一个。   乐韵儿明明听见一个声音在跟她说话:开过去,别怕,你心慌、你失眠、你精神不好、你肚里有他的孩子,你不会有事的,死的是她,乖啊,闭上眼睛,对了,把脚悄悄地放在油门上,对了,就这样,1、2、3!踩到底!!! ☆、大结局   车祸发生的电光火石之间,沈成浩是意识到了危险的。   隔着宽阔的十字街口,沈成浩发现了那辆熟悉的白色凯迪拉克,跟在苏苀身后五十米的距离。他脑子一紧,已经觉察到情况不对,但是在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判断的时候,凯迪拉克已经在右转弯车道上加速冲向正在过人行道的苏苀。就在车子冲向苏苀的刹那,沈成浩几乎本能地一跃而起,顾不得因为绿灯而放行的车流,拉开车门,一声嘶吼,疯狂地向苏苀跑去。   然而,一切都晚了。苏苀瞬间被撞飞,滚落在十字路的正中央。   在尖锐的刹车声中,沈成浩被一辆刹不住的面包车侧面撞倒又迅速爬起。面包车一个打横,又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一辆黑色别克。紧接着,又是一溜的紧急刹车。有一辆哈佛因为沈成浩引起的混乱,在苏苀面前及时刹住车,没有对苏苀造成二次伤害。   沈成浩在一片混乱中连滚带爬扑到了苏苀身边,双膝一软,跪伏在地上。苏苀仰倒在地上,静静地,一动不动。俏丽的脸庞像冰封的雪莲花,生命力在惨白和静止中流失。沈成浩伸手想去抱她,却碰也不敢碰,只在泪眼模糊中看见地上的血像汩汩的泉水往外流,顺着苏苀的嘴角无声无息流淌,嫣红了路面。   沈成浩不知道世上是不是真有灵魂出窍,但他的确看见了另一个自己,浮在半空中,瞧着地上那个跟自己长得一样的蠢物,在绝望的哭泣中颤抖地打着120急救电话,又抬起涕泪横流的一张扭曲的脸,跟接线员嘶喊着地址,祈求他们立刻救人,哭着告诉他们被撞的是附一的年轻医生。   他还看见,人群三三两两地聚拢,有人拍照,有人窃窃私语。   只有那一个蠢货,抱着脑袋,十指入发,痛苦地蜷伏成一只将死的虾,一头遁地,痛哭失声。   附一医院从未有过如此大的阵仗,不仅院长、前院长蔡同舫、大外科的高手都在。   从车祸现场到120急救车再到抢救室还有手术室,沈成浩一路跟着,听着医护人员说着一些自己似懂非懂的医学术语,看着他们的面色越来越沉重,命令频繁又急迫,人越召集越多,不仅是本院的,就连外院的外科大拿,也陆续进了手术室。   到场的人越多,越牛,他的心就越绝望。若不是苏苀命在旦夕,附一的专家绝对绰绰有余。   后来,钱宁宁和舒景行来了。   钱宁宁挺着八个多月的肚子,圆睁一双哭红了的怒目,狠狠地甩了沈成浩两个打耳光。沈成浩没有躲闪,麻木地承受着。   很快,愤怒的钱宁宁被舒景行用拥抱制止了。   钱宁宁让他滚。沈成浩看着钱宁宁的孕肚,垂下了头,转身去了楼梯间。他知道,不久苏长林他们也要来,等他们知道了车祸的缘由,反应不会比钱宁宁平静。   ————   120走了。   车祸后的现场一片狼藉。   翔鹰路交警队接到车祸警讯的时候,带队的陈雷很诧异。那个地段是整个海市车况最好的地段之一,八车道,路面又宽又直,而且人车稀少,平时连擦碰都少见,更别说像今天这种连环相撞的重伤车祸。   一到场,陈雷便接到路面值班交警的电话,肇事司机因为□□出血也被120紧急送往了医院,现场紧急要处理的,没有人,只有五辆事故车。一辆面包车、三辆小车,他们因为躲避沈成浩有不同程度的碰撞和损失,此外,还有那辆肇事的凯迪拉克。   陈雷在凯迪拉克的扶手箱内找到了肇事司机的驾照和行驶证。   乐韵儿?   “雷哥,这车痕,好像不对啊。”现场取证的民警小王按照陈雷的指示拍摄制动车痕照片,看着路面的刹车痕觉得挺费解,一边拍一边小声嘀咕:“司机走的最右边的车道,都快拐弯了,应该是减速,怎么她反而加速?而且你看这路面,多宽,视野多好,司机早就应该看到了受害者,可是从刹车轨迹来看,明明是撞了人以后才开始制动的,这……太不合常理了。”   对于这个好奇心爆棚的小徒弟兼搭档,陈雷只有一句话:“少说这些没用的,赶紧干活。”马上就是下班高峰了,取证再不抓紧,被人投诉又要挨骂了。   陈雷虽然是这么催促小王,但他自己心里也难免犯嘀咕。   这个乐韵儿为什么会没看见受害者?是没看见还是看见了故意的?   还有,这个受害者真是命大啊,人被撞得一路滚到十字路口的正中央,当时又是绿灯车辆放行加速的时候,若不是有人拼了命冲上马路,受害者是极有可能受到二次碾轧而小命不保。   据说,那个冲出来的人是沈成浩?   陈雷心下狐疑,他是想救受害者,为什么?因为肇事司机是他的情人?陈雷暗笑,不合常理,这种交通肇事顶天了也是三年以下的刑期,他一个有钱人,犯不着拿命去博啊。   陈雷是个有着十几年取证经验的老警察,他自然知道做事故认定、尊重客观事实才是他们的本职,至于司机的主观动机,那是进入调查阶段的工作。现在他们要做的,就是赶紧撤除路障、恢复交通,让一切回归正常秩序。   陈雷看着地上那摊暗红的血迹,对搭档说:   “让人赶紧把地上的血迹清洗干净,不要留下任何痕迹。”   ————   苏苀伤得太重,手术过程中两度告危。   钱宁宁受不住压力,第二次告危的时候出现宫缩,住进了产科。随之,陈建伟的心脏也没顶住,去了急诊室。   沈成浩依然在楼梯间坐着,看日落月升,他跟长在台阶上似的,一动也动不了。   他的情绪开始一点点平复,渐渐地从无法接受的现实和悲痛中清醒。沈成浩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受到时间的煎熬,能感觉每一分每一秒在耳边滴答作响,他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撕去人人羡慕的千航老总的身份伪装,从高处俯瞰自己的前半生。   所有跟苏苀有关的回忆一遍遍地重复,这时候的回忆,就连当初的甜蜜也成了一种折磨和吊打。他几乎进入了一种魔障,回忆越痛苦,他越甘之如饴。   睁着一双血红的泡肿眼,熬到东方露出鱼肚白,马骏驰开门进来:   “老大,蔡教授他们出来了。”   沈成浩正要站起来,膝盖一软,几乎要滚下楼梯。幸好马骏驰反应快,双手及时搀住了。沈成浩的体力严重虚耗,双腿不住地哆嗦,过半体重都压在马骏驰的身上。马骏驰跟他说不要着急。沈成浩拖着虚弱的身体固执地往外走。借着不亮的灯光,马骏驰发现沈成浩的两鬓居然在一夜之间已经半白。   蔡教授正在跟苏长林他们说,苏苀的生命体征已经平稳,二十四个小时内没有异常,就算度过危险期。   蔡教授已经累得连说话都底气不足,声音嘶哑。   苏长林向七十多岁的老教授他们鞠躬致谢。   蔡教授连忙扶起苏长林,遗憾地叹气:“我这小徒弟的命是捡回来了,只是这辈子恐怕跟手术台再没有缘分了。”   沈成浩只远远站在楼梯间门口,不再往前一步,看着他们一行人去了ICU病房。   “老大,你去哪儿?”   马骏驰看着沈成浩一瘸一拐地回了楼梯间。   沈成浩没说话,只扶着扶手一步步下楼,一个人隐没在黎明的黑暗中。   ————   就在乐韵儿几乎快绝望的时候,沈成浩来了。   乐韵儿虽然自己作死,引发了这起包藏祸心的车祸,但她也被一辆躲避沈成浩的SUV打横撞上,导致胎盘裂损,几乎一尸两命,跟苏苀同时被送进了附一急救。也多亏了附一的医护人员职业素养高,虽然知道她是始作俑者,但也是竭尽全力给乐韵儿保命又保胎。   她运气上好,孩子大人都安然无恙。   乐韵儿虽然捡回了她和孩子的两条命,但是这几天她自己的日子也并不好过。蔡怡宁只在当天来医院看望过她,通过关系,给乐韵儿安排了一个VIP病房,便托词丈夫老郭让他们母子去台湾拜祖,溜之大吉。   这些天,乐韵儿一直处于精神高度紧张的状态,既担心沈成浩对她的反应,又害怕查案的民警发现更多对她不利的证据。她想找沈成浩,但是不敢也不能,医生给她的遗嘱是绝对卧床静养,胎盘的伤口如果再度破裂,她肚里的孩子就算神仙也保不住。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乐韵儿深知孩子是她的护身符,她就是再心急、再想见沈成浩,也只能干等着。   所以,乐韵儿看到沈成浩出现在病房,一时喜惧交加,话还没开始说,人已经泣不成声:“阿浩!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   沈成浩面无表情地在窗边的沙发上坐下,歪着头,一言不发盯着乐韵儿隆起的肚子。   乐韵儿发现了沈成浩的目光所在,心里稍稍安定,抽泣着抚着肚子给沈成浩说软话:“阿浩,这是我们的孩子,我验过血了……是儿子。”   沈成浩对那孩子无动于衷,指着她的肚子问:“你就是因为这孩子才对苏苀下手?”   乐韵儿心里一惊,看着沈成浩,只见他依旧面无表情,强自镇定:“她叫苏苀吗?”   沈成浩斜觑了乐韵儿一眼:“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她是谁。”   “我真不知道。”乐韵儿的眼泪还挂在脸上,这会儿连哭也忘了。   沈成浩俯下身,把身子凑近了,盯着乐韵儿的眼睛:“所以,就像你跟警擦交代过的,你当时只是踩错了油门?”   “阿浩,你不相信我?”乐韵儿的眼泪还挂在脸上,这会儿连哭也忘了,不可思议的惊恐展露无遗。   沈成浩冷笑:“你当演员很失败。不过,最失败的还是我。”   “阿浩……”   “你找人调查过苏苀,而且,车祸那天你一直在跟踪苏苀。”沈成浩收回凌厉的目光,突然转移话题:“你知道这么多年我为什么只留你一个人在身边吗?”   乐韵儿早已经吓得花容失色,只摇头,不敢开口。   “不光是因为你长得像苏苀,还因为你听话,从来不在我面前口是心非,这就是你可爱的地方。”   沈成浩的表白让乐韵儿再次落泪,她以为这么多年都只是苏苀的影子,没想到,原来他心里还是有她的位置。   “你只有对我说实话,我才有可能原谅你,你明不明白?”   乐韵儿含着泪,眼巴巴地看着沈成浩点头。   沈成浩的声线突然变得无比温柔:“你坦白告诉我,你那天其实不是踩错了,而是故意的,对不对?”   乐韵儿跟受了蛊惑似的点头,抱着被子痛哭:“对不起,阿浩,我就是一时糊涂,你一定要原谅我。”   沈成浩走到床边,拥住乐韵儿,将她哭泣而憔悴的脸抬起,问:“那你清楚一点告诉我,你是踩错了油门,还是故意撞苏苀的?”   “我没有踩错,我是故意的。阿浩,对不起,看在我跟你这么多年,也看在孩子的面上,你原谅我!”乐韵儿双手紧紧抱住沈成浩的腰,将头埋在她的胸膛。   沈成浩神色渐渐凝固,厌恶地推开乐韵儿的束缚,走到那株红掌前,在它的枝叶中取出了一个针孔监视器。   “阿浩,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乐韵儿一脸惊骇。   沈成浩轻描淡写:“证据。”   乐韵儿面如死灰,她已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只是不敢相信沈成浩会这么对待她,要将她置于死地,她反应过来,声嘶力竭喊道:“阿浩,你不能这样对我,对我们的孩子,你说过你会原谅我的!”   沈成浩转身看着乐韵儿,没有丝毫怜悯:“我没资格怪你什么,更谈不上原谅你。”   “那你还设计我?”   “不管是你还是我,总该给苏苀一个公道,不是吗?”沈成浩说着就要离开。   乐韵儿扑了上去,死死抓住沈成浩的衣角:“那我呢?我们的儿子呢?”   “这是我另外要告诉你的一件事情。”沈成浩拉开乐韵儿的手,站在床沿:“十年前我就已经结扎了,这个世界上除了苏苀,我不想跟任何女人生孩子。”   “我不信,我不信!”乐韵儿哭着摇头,不肯接受这样的现实:“你如果真的结扎了,那你为什么每次都要带.套?你……嫌我脏?”   “也可以这么说。”   “沈成浩,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不能这么对我,你真的不能这么对我。我这么爱你,你是知道我是爱你的,你知道的,阿浩,你知道的。”   “爱?”沈成浩居然笑了:“你也可以这么说。你跟我都曾经有过心,不过我们的心早就脏到不配谈爱情了。其实我也有过愧疚,想要补偿你。不过现在都扯平了。就剩下给苏苀一个公道了。”   “你想给她公道就从我这里拿?沈成浩,你还是欠我的。这个孩子是唐政的,我跟他周旋也是为了你,要不然你公司的几个订单怎么从他手上批的?那都是我陪.睡.陪来的!”   “我早跟你说过,你陪不陪他,是你的事。我和你,两清了。”   “沈成浩,你会不得好死。”乐韵儿绝望地诅咒。   “无所谓了。”   沈成浩说着,就那么无所谓地离开了,留下乐韵儿一个人在病房里发懵。过了很久,她突然想起来要自救,她不能让沈成浩拿着她的证据起诉她故意杀人,那样的话,就算她怀着孩子暂时可以取保候审,一旦孩子出生,将会有一个漫长的刑期等着她。她想起了孩子的生父唐政,她记得唐政一直很遗憾只有一个女儿。   想到这儿,乐韵儿像捞救命稻草一样四处找手机。   ————   熬过了手术后的头一个星期,苏苀才深深体会到当病人不容易。   疼痛和饥饿二十四小时交相折磨。刚开始是痛的觉醒,麻醉过后,每一次微小的动作、甚至呼吸和吞咽都能引起清晰无比的疼痛。肠胃的功能渐渐恢复之后,又是饥饿。因为伤口愈合的需要,只能喝营养丰富的流质,各类营养汤、酸奶,可是这些东西喝再多,胃总是空。   白天还好,总有人过来看她,可以说说话分散一些注意力,只是到了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能感觉胃里有猫爪子挠似的,又痒又疼,饥.饿.难.耐。   到了第七天,伤口的愈合程度已经允许她就着汤面吃些馒头之类的容易消化的面食,感觉是秋决犯人遇上了大赦。苏苀觉得自己很好笑,鬼门关走了一趟回来,感觉自己回到了无知无识的原始人状态,别的事情反而看淡了,唯独对饥饿恨之入骨。   苏苀的另一大恨事,是还没机会看钱宁宁刚出生的儿子——憨憨。因为早产了40多天,憨憨一生下来就住在保温箱里,苏苀动不了,孩子抱不过来,只能靠着钱宁宁带过来的录像片段解解眼馋。   看着录像里的憨憨比一般孩子要小很多,浑身的肤色因为黄疸的缘故呈不正常的黑黄,苏苀心疼内疚不已。   钱宁宁倒还好,只说指标越来越正常,黄疸也基本上好得差不多了。   憨憨这个名字是苏苀给取的。钱宁宁扣上苏苀是孩子干妈的帽子,催着苏苀给孩子取名字。苏苀不好意思推辞,只给取了个小名,叫憨憨,希望他性子憨实,但内心勇敢。   钱宁宁特别喜欢这个小名,感慨地说,人人都要聪明,她却觉得情商智商够用就行,越聪明的人越容易忘了最简单的幸福、忘了初心,他们想要的太多、太大,不知不觉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和心都不自觉。   让苏苀没想到的是,欧阳也来了,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他的未婚妻辛甜。   他们来的那天阳光正好,莫莉推着轮椅带她在住院楼下的院子里散心。苏苀远远地看着欧阳手里提着礼品,辛甜捧着鲜花正要进入大楼。   莫莉喊了欧阳一声,他们双双回头,笑着朝苏苀走过来。   辛甜很年轻,二十来岁的小姑娘,穿着高筒靴,光着腿,一点也不怕冷,个子最少过了一米七,跟欧阳很是登对。   有莫莉在,聊天很是热闹。他们问苏苀的伤情,出院的日期,苏苀问他们的婚期。辛甜不管欧阳说什么,都是全神贯注地看着欧阳,眼神甜到浓得化不开,是直白的、未经世事的。   莫莉后来惋惜地跟苏苀说,不明白欧阳怎么就放手了。   苏苀看着枝头上白玉兰的花骨朵傻笑。   的确,她也惆怅、伤心过。可是她太了解欧阳了,欧阳跟现在大多数人不一样,他是个很执着的人,跟沈成浩相反,他最不容易忘记自己的初心。所以,对她的感情纯粹而坚持。但是欧阳的初心当中,不光有她,更有他的家族。他的家族给了他太多,不光是社会地位和物质生活,还有爱。   第一次放手之后,因为是蒋笑卿,所以他能坚决回头,因为他的初心之中,没有蒋笑卿的位置。   但是他的家族不一样,他的家族是他身上流动的血液。对于这一点,苏苀明白,欧阳也明白,挣扎不过,他会取舍,对他,对她,他都做了最好的选择。   那个人,该叫他沈成浩还是沈晓辉呢?始终没有出现。苏苀没有失忆,大家也都没有失忆,甚至最关心八卦的莫莉和小护士们,都从来没有人在她面前打听什么。沈成浩这个人,不知不觉在她的世界里成了一个禁忌。最起码在他们认为苏苀需要休养的日子里,他是个禁忌。   然而,在夜深人静或偶尔失神的片刻,他还是会走进苏苀的心里,不管过程怎样扭曲,这个人是她这一生都绕不过去的回忆。   苏苀看过自己颅骨骨折的影像,脑膜都撕裂成那样了,她却并没有出现电视剧里常有的失忆桥段。反而对车祸的过程记忆如此清晰。她清楚记得撞飞时乐韵儿的尖叫,还记得沈成浩哭泣的模样。她躺在马路中央,感觉血一点点从身体流失流失,体温在下降,她曾经以为晴白的天空下,沈成浩那张痛哭扭曲的脸就是自己对这世界最后的一瞥。   她甚至在那时候还想抬起手,安抚他。   钱宁宁说,她心里住着一个圣母。   苏苀实在没法否认。没有这颗无聊的圣母心,她不会选择医生这个职业,她也不会对沈成浩念念不舍。   “你改了吧。”钱宁宁说。   “我努力,但不能保证。”苏苀无可奈何地笑。她对心脏在行,可是他们曾经对于换过心脏的病人做过追踪调查,发现一个人就算心脏换了,他的思想、他的行为照常。所以,圣母心其实跟心脏无关,是圣母脑,如今她的脑子坏了,或许是个机会。苏苀暗自自嘲。   ————   为了迎接苏苀出院,陈建伟夫妇特意在苏苀最喜欢的餐馆里包了一个大包间,喊齐了所有人,乐乐、童童还有莫莉的女儿天天,三个孩子穿梭在大人中间笑着、闹着。   苏苀因为颅骨手术,剃了光头,钱宁宁特意给她买了一顶真发发套带上。   一头夸张的淡金色玉米须卷发。   钱宁宁说,是最in的空气烫。苏苀在看到这个卷发的第一眼,笑得差点仰倒,完全不是她的审美。钱宁宁非逼她戴上,然后给她送上了一面镜子。   苏苀看着镜中的自己,并没有吓一跳,反而瞬间爱上了自己的新造型。   这调调,张扬而野性,太不像她了。   苏苀又给自己化了个淡妆,自己摇着轮椅,在落地镜前来来回回都转着,感觉整个人明亮了不少。   以前苏苀总是不喜欢人多的场合,但现在却不同,看着一屋子全是关心自己的人,苏苀觉得能活着就已经是万幸了。   年后,钱宁宁跟舒景行和平分手。   分手是钱宁宁坚持的。钱宁宁凡事喜欢干脆利落,她说她不能带着对舒景行爱不爱她的纠结继续过下去,她只要求两个孩子都跟她。而舒景行起初是坚决不同意离婚,终究拗不过钱宁宁的坚持,决定放手,但唯一的条件是,他净身出户,他们所有的积蓄都归钱宁宁所有,另外支付费用不低的赡养费用。   对于钱宁宁的决定,苏苀一直企图劝阻。她觉得两人就连离婚都这么有爱,实在没必要到这一步。后来看钱宁宁那么坚决,又觉得自己不是当事人,难以理解钱宁宁爱之切恨之深的心态,又见舒景行一副势要追回钱宁宁的架势,想着,或许钱宁宁只是要给自己一个证明。   他们离婚,倒是便宜了苏苀,在寂寞的身体恢复阶段,家里住着两个小天使,还有钱宁宁每天的陪伴。   仲春的某一天,天和气清,苏苀和钱宁宁带着憨憨在自家院子里喝茶聊天。   钱宁宁说起她的腿伤。粉碎性骨折,就算好了,要长时间在手术台前站立是不可能了,心外科不能动手术,只能下岗了。医院好心地提出了几个转岗建议,苏苀还在犹豫。   钱宁宁问苏苀有没有想过离开医院。   苏苀一时失神。她还真没想过要离开医院,从十几岁就立志当医生,也当了十几年的医生,除了医院她还真不知道她能去哪儿。   钱宁宁问:“想没想过重新学画画?”   苏苀笑着说,没想过。   钱宁宁说,现在开始考虑一下。   那天晚上苏苀失眠了。从床上爬起来,拄着拐,翻箱倒柜找出了两幅画,累得一身虚汗。   苏苀把画摊开了放在地上,看着这两幅自己多年唯二的杰作,发呆。   一幅是《杂货铺的少年》,明亮的阳光下,在杂货铺黑蓝的背景深处,是一张俊美的少年的脸,伏在八尺柜台上,托着腮,目光深情而充满期待地看着画外。   另一幅是《窗与镜》,一对绝美的年轻夫妇倚窗对望,深情如许,在两人之间的房间深处是一面圆镜,圆镜之内的真实景象是,丈夫手持匕首,插入了年轻妻子的腹部,嫣红的血在白色的裙服上汩汩流淌。   这两幅画,说来也有意思。画画的原动力,一幅源自于爱,一幅源自于恨,衔接了她两个重要的人生阶段,一个初恋、一个婚姻。   不得不说,苏苀被钱宁宁说动了。   如今这一双腿,能走不能跑,能站不能久,坐着画画的确再合适不过了。   偶尔她们也会聊起乐韵儿和沈成浩。   乐韵儿的事情在当时引起过不小的轰动。一个小有名气的明星突然怀孕,父亲是谁已经是吵翻天的大新闻了,更何况还被起诉故意杀人罪。   不过媒体曝光没两天便哑火了,集体噤声,此后再没有出现任何有关乐韵儿的追踪报道,她的遭际很快被大家遗忘。   只是乐韵儿的案子跟苏苀有关,再加上钱宁宁在媒体的人脉,所以,后来发生在乐韵儿身上的事情,苏苀根本就不用刻意打听。   车祸事件,当初事故认定是乐韵儿全责,只是后来公安收到一份举证材料,里面有乐韵儿派人调查苏苀的底细资料,还有车祸当天乐韵儿从建设一村一路跟踪到车祸地点的录像,再有一份乐韵儿在医院亲口认罪的供状。就这样,乐韵儿被起诉以故意杀人罪。   饶是如此,乐韵儿因为怀孕取保候审回了家。   事情却很快一百八十度大逆转。乐韵儿莫名其妙出现在一条极其偏僻的郊区小路上,并且遭遇飞车党抢劫,被飞车党的摩托车挂住了肩带拖了几十米远。乐韵儿在被拖行过程中子宫再度破裂。因为事发地点远离市区,等到救护车赶到,乐韵儿不仅没保住她肚里的孩子,就连子宫一并摘除,这辈子再也没有可能当妈妈了。   乐韵儿疯了。这是法院鉴定的结果,刑期在指定的精神病院施行监外执行。   坊间传言,乐韵儿在精神病发作的时候,总是高声哭喊同一句话:唐太太,我错了。   “唐太太是谁?”钱宁宁问苏苀。   苏苀摇头,她是真不知道这唐太太是谁。   钱宁宁猜测这事跟沈成浩有关。   说起乐韵儿,钱宁宁就想起沈成浩,想起那天在手术室外,她打了他两个耳光。   “我那时候真的不知道他是豁出命去救你了。”钱宁宁叹气:“办案的民警告诉我,要不是沈成浩冲出来,你……可能真就没了。”   苏苀对此沉默。   “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了?”   苏苀盯着院子里一溜鹅卵石甬道,说:“他说他在美国那边读心理学。”   “你听谁说的?”钱宁宁问。   “我不是经常收到一个海外包裹吗?就是他寄的。”   “你还跟他有联系?”   “当个老朋友吧。”苏苀啜了一口热茶,淡淡回答。   ————   苏苀车祸那天,正是母亲凌雅意的忌日。   苏苀坚信是母亲在冥冥之中保住了她的小命。因为以她当时脾脏破裂和颅骨骨折的程度,能活下来是一个奇迹。事实是,她不仅活下来了,经过一年的治疗,颅骨几乎愈合完整,甚至连头痛等后遗症都几乎没有留下。   又是一年的忌日。   临江似乎从凌雅意去世那年开始,冬天绝少下雪。十年有九年的忌日,是大晴天,明亮而又温暖,像现在。   苏苀怀里抱着母亲最喜欢的白色小雏菊,仍旧坐着公交车,从临江到钢厂。   车里空调的温度刚好,外面太阳照着,暖烘烘的,耳边听着乡音,很是惬意。一睁眼,看见车窗里印出自己的模样。   一头淡金色的玉米须卷发,自由而张扬。   苏苀冲着自己笑。   一年的头发长度,只能到肩膀,虽然比不上长卷发肆意,但是也不错。   在母亲的坟前,苏苀意外发现了一束白色的小雏菊。小雏菊很新鲜。苏苀抬头望了望四周,也不见有人,便不再多想,只跟往常一样,在松软的草地上躺下,头枕着手,望着天空,跟母亲说话。   苏苀告诉母亲,她申请到了意大利一家美术学院的offer,年后就要出国了,又跟母亲碎碎念其他日常和近况:父亲苏长林创业了,跟合伙人一起办了一家技术公司,周铭启再婚了,新婚妻子是他学校的同事,很好的一个女人,还有李再招,一个月前去世了,突然心脏病,猝死,没有疼痛,没有受折磨。   苏苀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又在母亲的坟头睡着了,身上还盖着一件藏青色大衣,男式的。   还有,一男子背对着自己,静静地坐着。   “谢谢。”苏苀把大衣拢起。   “你醒了?”男子转身   苏苀迎上他的目光,感觉眼前的他,沧桑不仅在已经斑白的两鬓,更在眼底。苏苀微微一笑,嗯了一声算作回答,并把大衣递还给他,起身拍着身上的草屑。   “这儿还有。”沈成浩笑着指了指苏苀的头发。   苏苀扬起手在头上一阵摸索,才发现了这个发型的尴尬之处,分不清哪根是头发,哪根是草屑。   “我帮你。”   “不用。”苏苀甩甩头。   “新造型很好看。”沈成浩说。   苏苀笑笑,没说话,准备下山。   沈成浩跟着。   一前一后两道身影,平铺在衰草斜阳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致微博的 “文艺青年小程”——对不起,害你在微博跟“吓我一跳”作者大大留言问更新。 致所有一直追我文的读者大大们:对不起,非常对不起,结局一章拖到现在才写完,害你们久等了,我十二万分的抱歉。就我这个破身体,以后还是完完全全写完了再发好了。 本来以为就最后五六章,应该能及时完成,哎,高看自己了。 再开新坑,给自己的教训是,不写完最后一个字,坚决不发。 我的微博名:晋江田园猫。有兴趣的加我,我们互粉,而且以后如果有新书,我会同步在微博更新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